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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间,接着将瓶子擎到空中,用舌头括着瓶口作大声,同时用识货者的眼色狡黠地看。有时,他用洁白耀眼的食巾的一角,擦着满流大汗的脸,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放松他的袴带,沉重地倚在门框上,艰难地呼吸着:他仿佛吃得太多受不了啦。可是弗朗昔却成天没有露面。

    七

    高杜儿去世后三个月,雅波丽娜,波厄耶恩的女人,也断送在积久的劳瘵病里了。她的尸体还没有全冷,波厄耶恩已经去找了二十个工人,筑起一条新的道路,从他家通到溪边。他从各处搜寻了碎石与细灰,在新道上盖了一层细石。你可以说这是大厦的通衢。波厄耶恩不愿意人家相信他不肯牺牲一块田地而使自己能自由独立。雅波丽娜的葬仪在早上开始,十一点钟举行弥撒。村中教士用隆重的仪仗来参加葬礼。葬礼上还有四个扛火炬的人。当葬仪行列出了波厄耶恩的门,在羊肠小道上向溪边走,有一辆载秽物的塌车利落地发着大声从波厄希安的门口出来。车轮发疯一般地震响着,表示出他们的冷嘲。大车从斜坡上慢慢地下来,走向小桥,转到旧的界路上去。它正和溪水那边的葬仪行列并排前进,与跟着灵柩的波厄耶恩与弗朗昔并行着走。波厄希安这时出现在居宅门口,他穿着工衣,两只脚臃肿不堪地套在塞满干草的木屐中。他红涨的脸,覆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鸭舌斜覆在耳朵上。他若无其事地靠在门框上,望望丧事的场面,一边卸着一支长的烟斗,喷着一阵阵的浓烟。可是别人仍没有见到华娜。

    八

    到后来,波厄耶恩再不能没有女人在田作上帮忙。他雇了一个年轻的女仆,她在地方上素来有马一般能劳作的名誉,可是品行很轻佻。弗朗昔不能忍受。而老主人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得使田作顺利进行,如车轮一样,这也就是新来的女仆所最努力的地方。

    现在波厄耶恩在田作上有了进步,因为有那条讲究的路。他还制备了一辆轻马车,和一匹挽车的马,故他能节省时间。他成天出入皆坐马车。他故意将鞭子抽得震天价响,每当他进出时:他坐在马车上,腰挺直,像一根蜡烛,手执缰绳,神气像个男爵。波厄希安可以随意看他或窥探他;这是没有什么可说、没有什么可计较的。可是每当波厄耶恩上道的时候,老是碰不见波厄希安和那个狡丫头华娜。至于弗朗昔,他永远不愿意坐马车。他老是一个人出去……有一天弗朗昔出去抽签【抽签征兵法,中者应役,否则免之】,他到正午才回来,显出沉着而失望的样子。波厄希安一见他这副神气,就缓缓地走到门口,很快意地冷笑着。可是弗朗昔刚跨进家门,那边波厄耶恩已走下高坡来,兴高采烈地吆喝着。他背后,女仆旋转短裙跳踊着。波厄希安知道他弄错了:弗朗昔抽了一个很好的号码。在这点上弗朗昔仿佛是吉星高照的。可惜他是波厄耶恩的儿子。要不然,多么奇妙的事情:两家的田庄合并起来!

    当下他设法讲和。他忽然看见华娜光艳的脸了,虽然那会儿她正在哭。同时他听到波厄耶恩和他的女仆在小桥边————他们的美丽的路上,高谈阔论,而且呼啸着。那女的高扬着一张纸片!波厄希安不觉大怒。

    “为什么你这样快活,华娜?因为弗朗昔的缘故么?你不知道波厄耶恩与弗朗昔两人与女仆皆有关系的么?”

    “呵,爸爸!”

    “那么难道只有你偏偏不知道这件事?他们三个,是混在一块儿的?”

    “呵,爸爸……”

    “你愿意嫁给这种人!等我死了以后……”

    “呵,爸爸……”

    “等我死了以后……这正是你所希望的。可别干这种事,跟这样的一个无赖,这成精的猴子,要不然的话我会咒你。”

    他站在光线很暗的餐室中,拳头向着波厄耶恩的田庄,他相信他的话是对的。他自己很清楚,以为他是一个好父亲,好像在亚不拉汉【古希伯来族长,见《圣经》】的时代。华娜隐忍着痛苦,兀然坐在桌前,向前痴望,两手叉在膝上。波厄希安自己也冷静下来了:不该对他的独生孩子这样严厉;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事既然如此了……

    九

    几年后,波厄耶恩去世了。丧仪是合身份的,可不怎么辉煌;并没有隆盛的酒席。丧事的次日,女仆离别了田庄。“人家赶我走,”她对那些愿意听她的人叫,“我在那边过了最美的青春,我和负重的牲口似的替他们卖力!”不久,一个老虔婆被安顿到弗朗昔家中,于是生活重新在常轨上前进了。

    在波厄耶恩去世后三个月,轮到了波厄希安离开这个世界到另一世界去。他的下葬并没有什么铺张,十分简单。有一农夫,因自家事业不顺手,自荐给华娜替她管理田地,于是季节重新在单调中轮转着,用着他们互助的劳力。

    一个星期日,华娜在小桥边遇弗朗昔。他们一同去赴弥撒。弗朗昔用潮湿的眼睛注视华娜一直赶路而低着的脑袋。华娜在外表上渐渐地完全变成虔诚信教的人物。老穿着黑衣,金黄色的头发梳在后边,盖着一条深棕色的小手巾,好像戴着一顶不能动的同色的风兜。可是她也只有星期日才忠诚地上礼拜堂。

    别的日子,她尽做活,好像一家全仗她支持似的。田地倒是很兴旺,虽然家中能担任重大工作的,只有那个老钝的仆人。在播种的季节,一个庄严的侧影来往在田间。黄昏到了,人还在外边耕地撒籽。接着,跟着万物的循环,八月又来到了:在月亮和星星的银辉之下,人家还听到镰刀的响声,割下麦草的神圣讴歌,满载着金黄麦穗的手挽车的声音,或者耞子在空气中打着节拍。在平时,整个田庄该已经在安息中了。

    天一拂晓,弗朗昔的田庄————坐落另一座小山的西坡的,首先从夜的见光而遁的阴影中出来。白色的墙垣反照出强烈的侧光;屋顶反映出深红色,人家可以说它是新漆过的。可是门户窗牖皆紧闭着,仿佛庄中人们正在开始安息。华娜每天早上从她家还被暗影包围着的门口,一直注视对面。她发一种柔和深刻的感情,好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可是她的心,常常立刻就关闭下来。她记起从前波厄希安正站在同一处所,穿着塞草的大木屐,便帽斜覆耳上;口卸烟斗,火车头似的喷着烟,故意要引动波厄耶恩的愤怒,在行丧礼的时候。她相信这是一种罪恶,迟早要得到报应的,于是她起了个寒噤。

    他死去的父亲,阻挠了她的志愿……

    可是弗朗昔的事务,不见兴旺。波厄耶恩所筑的那条漂亮的路,以前老是小心维护着,现在已经让荒草淹没而不留痕迹了。可是路尽头的那架小桥却完全和从前一样整齐。

    什么都没有改变:没有加过一根新梁,一枚新钉。也没有一块蛀腐的板。无论在什么时节大家还可以应用它。

    每天一等黄昏临近,弗朗昔出现在已经被阴影包围了的,他自家的门口。华娜的田庄还辉耀着,孤立在夕阳的反射之下,白色的墙垣焕发在强烈的侧光里,红色的屋顶好像开放着一朵香味温柔的奇花。弗朗昔看到华娜的庄园里,季节也无可避免地循序流逝着,旋又立刻消逝在岁月的坚定的轮转中。他知道他的劳作,有规则的日常劳作:他只好愁惨地和老年的女仆一同去完成。他也知道华娜的园地上所必须实施的工作。而这工作,只有他能够愉快地胜任。有一天,他想要对华娜开口了,她尽赶着道儿头也不抬。

    以前有一天,在一个处所,波厄耶恩残酷地跑来,仿佛故意开玩笑似的流着汗,舔着嘴唇吹气,要引起波厄希安的愤恨。已经做的事,无可挽回。

    十

    华娜死了。她将所有的财产遗赠给弗朗昔,用来完成义务的感情。村中有人谈论着,说波厄希安与波厄耶恩的心愿,终于算是实现了!此后,别人不再谈到他们了。弗朗昔对于这部遗产十分漠然,反正此刻华娜已经不在人间了。他独自住在自己的庄园里。年月继续着过去,他的衰弱也增加,他觉得这无变化的工作,渐渐缩小了范围。荒草到处滋生,挺着坚韧的茎,蔓遍了田间、院落和路上。两岸绿野上的树木,无人修剪,繁密地野蛮生长着,可是永远有正味的果子,先后成熟着,一个个坠落到荒草上,白让太阳晒焦。可是每晚,弗朗昔仍出来坐在荒芜庄院的门口。他深长地呼吸着,感到一种忧郁的幸福,荒芜带着亲切的空气,散播在他周围。他望望坐落在对面的,华娜的空虚的庄院:庄院在他眼里,也一天天破败下去了。到他更老时,他仿佛看到华娜出现在对面的山腰上,在门前向他遥遥致敬,有时向他挥手招呼。可是他永远不会觉得被引诱。

    走向小桥的羊肠小路已经分辨不出来了,盖满了车前子与野麝香,就是小桥也变成无用,现在华娜已经死了。只剩下一根霉腐的柱子,盖满苔藓。只有小溪的水,日夜清澈地流着,絮语着永恒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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