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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一切已往的青春。他立志搜集各时代各地方的小说家的半身石像,但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他自己也曾说过:“像意大利吧,一处充满着艺术家和诗人的地方,我将选哪些小说家呢?Boccace吗?”

    后来一个大计划的旅行将他从这些工作中拔了出来。在一个富商的船上他决心做一个少有停留的世界旅行。少有停留是为避免一切欢迎等等的应酬,让这次海洋中的游历多增些诗意,多增些风光,多增些景色。但有一次到底在Honolulu又受了大众热烈的招待。“有人在我头上套了一个花圈,这名贵的花卉和这浓烈的芬芳使路旁的一般女子都来我身旁呼吸。”

    好几个月后,他又从旅行的疲乏里重登欧陆了。《巴黎杂志》有一次去请求他写一篇关于新近的西班牙的文章。一篇历史的,客观的研究。起初他答允了,几星期后,他回了一封信:“我工作了相当时间,但我真不信所写的能够登在杂志上。我说得太多了……”真的,他这篇作品在发表上有绝大的困难,这位老革命家在他的笔墨中是不能客观叙述了,你看他如何的痛恨迪克推多制,当时的执政者,和一切的政治。但三个月后,他去到巴黎,伏居在一家旅馆中,他起草他那篇著名的煽动民众攻击政府的小说AlphonseⅩlll demasque(暴露阿尔封斯第十三的真相),他决心要将这本作品散播到西班牙最僻的小村中,所以,不多时后,许多飞机载了几十万本来到西班牙的边境。无疑地,西班牙民众立刻起了个大暴动。“假若受了热烈的理想的冲动,而且假若这样是可以的,我们竟会到世界各大都会中去作宣传的演说。也许为救他们的弟兄和友人,世界工人会对西班牙执政者有个联合的战线。”当时他还这样说着。不顾胜利怎样,他在这事情上甘愿牺牲他全部的财产。“我也曾犹豫,或者呢,我能够安然在Fontana Rosa写写小说,但我自问没有这样的权利。那么我愿意干到我在西班牙的财产完全充公,自身被逐出国外了!”成功在他面前也显呈出不可实现的趋势,但一种惊人的自信力将他驱策到惊人的工作上。“如其有一天西班牙是共和国了,我将被选为总统。如其我做了总统,我定将被理想所率引,这是一定的。”伊巴涅思这样肯定地说着,一手支着颏上,他已经从容忍的愁苦里幻想到有不可避免的一日,许多人围绕着他的尸身,稍有一点感触的美国人,从楼梯上下来时,斜视着这位身材高大的逝世者,周围簇拥着花朵。死后的花朵哟,你安慰这牺牲者,这革命战士的灵魂。

    这样一个终局的描写,许将招起别人的笑话的;但这儿也未始不是伊巴涅思崇高的性格的表现,他在工作的计划或开始的时候已准备做最先的牺牲者了。“应当能够为理想而死!”他不怕说到这种字眼的。伊巴涅思从没有将兴味和方法看作最高的道德,所以他在光怪陆离的表象前,或是在掀天翻海的事业前,他同样地不退却一步。伟大的性情和深刻的见解融合成这种态度。世界上内容最丰富的胜利与成功永远是属于这样的人的。你看他在大战期间这样地援助法国,后来孤独地在法国的同情外,一个人干西班牙的民众运动。

    永远地,永远地,珍重保留这大文学家的印象吧!他的生存,至少是消极地给予怀疑主义者一种知道为正义而努力的动力。为什么一样是行为,这种教人落泪,那种让人微笑呢?此后世界上最美丽最伟大的表现,不是文学,不是艺术,而是对准压迫我们的敌人的猛烈的一击了。

    伊巴涅思所留下的著作是何等的伟大哟!他广博的知识生产出巨量的新闻社论、翻译、旅行的印象(如《意大利的三月》《东方》《一个小说家的世界一周》)、政治经济的研究(如《阿根廷》《墨西哥的军国主义》)、野战的作品(两册攻击西班牙专制政治的著作),但他的伟大是在小说上,所以我们只论他的小说。

    一九○一年在《巴黎杂志》上这篇La Barraca(《小屋》,法译Terres maudites)的发表最明显地划出伊巴涅思作品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它不仅是法国以后连串地译他的作品的开始,最主要的,他从此在西班牙民众中植下绝大的势力。他的重要的几部作品在西班牙每次新版到十六万本,次重要的也超越六万本。并且十分之九的小说已有各国的翻译,甚至日本也有。在美国,有时他的几本名著卖到一百万元的总数。

    法国的翻译家M.Herelle的高妙的能力让法国人认识了伊巴涅思的伟大,并且译本的价值并没有比原文减少。这是很真实的,在M.Herelle的译文中丝毫没有模糊了伊巴涅思小说中的精要。因为伊巴涅思小说的伟大并不关系到他的文字,实际上他的文字的美也仅在水平线以上。伊巴涅思的小说中,一般读者都感着的是他表现力的生动,生命力的活跃浓厚的色彩,热烈的火花!所以在他文章中有时所有的软弱的句子,不连贯不照应的地方,一到法文的翻译中,都消灭在Herelle美秀的文字里了。这倒很有点拜伦(Byron)的风味!但在伊巴涅思每部作品中总有许多惊人的段落,在这里边找不到丝毫的疵误。

    伊巴涅思的一部分著作,如其忠实地翻译起来,将给读者,对于其中巨量命题以外的文章一个重大的感觉。这位能力丰满的小说家,除了很可以完成他的艺术以外,常不能自制地被他强烈的冲动引到本意外的远处。

    许是因为疏忽了童年或少年时代的教育,伊巴涅思在心理上,有一种“在什么上面都计划一种自己对自己的操练”的习惯,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常常会有过分铺张的毛病。

    他第一期的作品,连他那《西班牙爱与死的故事》(Contes espagnoles d’amour et de mort)也算在内,可以说纯粹地充满着Valence地方的色彩与风味。其中如Riz et tartane,一八九四年出版的,是描写他本乡地方小资产者的生活;如Fleurs de mai《五月之花》,发表的日期仅后一年,可看作当时Grav地方漏税者和一般渔夫等的环境在片段生活中的反映;到了一八九八年的Terres maudites出版,伊巴涅思的笔墨才深锐地进入农民生活的内心,此后的Roseaux et Limon(Latr-gedie sur le lac《湖上的惨剧》)的内容几乎全部是Albufera地方的草泽渔夫的声色。这许多的作品都染着浓厚的曹拉色彩,至少是受曹拉影响的。每一部都描写着一个单一体的社会的集团,而这许多不同的社会意识又都不同地表现在他的文字中。根据这些渔夫或农民的群体,他的描写也分别地着色:生活条件不满足时的欲望,粗陋然而忠实的爱情,和群体立于反对地位的个性(如Terres maudites中的Batiste),最奇特的是这些小说的收场总是一幕惨剧。贫穷,死亡,痛苦,一步也不曾离开爱情。但伊巴涅思那种逻辑式的笔墨能使读者也容忍地接受这惨剧的来临。如其我们想起了Terres maudites,有形廓地浮荡在我们眼底的,不仅是农夫Batiste的遭遇,他仓廪的火灾,儿子的死,最刺激的还是一片在炙日下的土地,水草的缺乏。又像在《五月之花》这本噩梦小说中,假若你有相当时日不看他了,最容易浮上你的回忆的,不是结局的残杀,倒是阳光里睡在河滩上的渔夫,依岸旁的小船,海洋的风景,舟身飘浮在浪花中的情状,这些描写永远带着鲜明的色彩留在读者的脑中。还有,像《湖上的惨剧》中吧,作者艺术的手腕将一切惨杀的印象都消融在泥泞、疾病等的生动的描写中。凡这许多都是伊巴涅思第一期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上的价值。西班牙文学第一流的书籍中,都已经有它们的地位了。

    伊巴涅思写了一部分纯粹的Valence的小说后,继续开始写西班牙的小说了。L’Intrus《闯入者》,La Bodega《葡萄果》,La Horde《群众》,Al’ombre de la cathedrale《在教堂的影下》,这许多都是他第二期中的作品,并且在相当的意义上,都是社会小说了。《闯入者》描写这些神父们死命地要侵入别人家庭中,结果是自己做了他们家中的主人。在《葡萄果》中,无数葡萄工人血战的罢工,形成一片黯淡的颜色点缀着这部爱情小说。群众引我们进入西班牙京城马得利的下层社会中,非意识地去同情他们的生活、病苦,甚至罪恶。在教堂的影下展开Luna的病苦的生存之末一页,宣告这位最温和的革命者是永远被社会遗忘的了。虽然有人论这些内容是戏曲的材料,不能表现在小说的题材中,但秉着丰富的生命力的伊巴涅思终于将这些事实折服在他的笔墨中了。真的,这是他艺术中最高的手腕,如在《在教堂的影下》中的Luna、《葡萄果》中的Salvatierra,都被描写成令人同情的英雄、和平的幻想者;但对于如《葡萄果》中的暴动者,他又竭力地写出他们的凶狠、率实、悲壮、顽强。这种描写的最高价值,就是伊巴涅思能了解各个不同阶级中的各个意识。

    在这些作品中有时令人感觉不满足的,就是常有模糊的地方。先前在《五月之花》中和Terres maudites中的美妙的诗情的成分不能再完全在《闯入者》和《群众》中出现了。集团生活的描写常显得错杂。但其中大部分精粹的地方有时竟太强烈地困缠我们的注意力,如《葡萄果》中这一篇暴动的图画,《群众》中城内造纸工人的描写,永远是新代的表现、历史的真迹。然而自从伊巴涅思脱离了民众以后,他的作品中关于民众的描写,就立刻使人感觉到表面了。

    一本代表的作品,Arenes sanglantes(《血染的决斗场》,从西班牙文译则为《血与沙》)。这里面Dona Sol是个政治上的卖艺者,这样的人物在以后的作品中是常见的;但他并没有处个重要的地位,这篇小说完全是在浓厚的色彩下绘着西班牙的斗牛,象征对于驯服,那边的民众已开始觉着他们青春和内心的愤怒了。伊巴涅思在这篇小说中的艺术,我们客观地承认是完成的。在这篇并不十分冗长的著作中,他调和着休息、热烈的同情和忧郁的恋爱!

    还有两部写西班牙风俗的小说,Luna Bena-mor和Morts commandent,都是写站在不同的宗教上的爱情和冲突。第二部中的英雄Jaime Feber,出身贵族,但爱了一个犹太女子;在西班牙,和犹太人结婚是不许可的,尤其是贵族。这位少年便抱定结婚做目标开始奋斗,但结局他发现一切社会上的势力都联合起来反对他的恋爱。第一部的英雄Luna Benamor也是同样的情节,没有得到爱情的满足。

    在Femme nue de Goya(《高夏的裸体妇人》)中,宗教的死的观念对于生存的支配是另一个方式了。这是叙述一个名画家的遭遇,在妻子逝世后,为得到一份重新的爱情,他尽力画了一张图像,作他永生的爱妻。后来,他也认识到这些理想的幻灭了,一切的爱情在他面前都成了空茫。伊巴涅思在这本作品的描写中是竭尽他全部的精力的。这里面有极美妙的生活和内心的分析,有历史的时代的成分。

    伊巴涅思在阿根廷的居留在他个人的小说史上,又划出一个新的时期。他起初计划从这时期特殊的生活可以写出一部理想主义的小说,但大战将他逼着出动了。当时的痕迹只小规模地表现在两部作品中:Les Argonautes和La reine calafia,至于La Tentatrice,那完全是部时代下的小说了。

    他在大战期间发表的三部小说几乎遍播全球:Les ennemies de la Femme(《妇人之敌》),Les quatre cavaliers de l’Apocalypse(《四骑士》),和Mare Nostrum(《我们的海》)。这三篇都是在《巴黎杂志》发表的。第一篇中充满着民众的气氛,末一篇最富丰富美妙的情绪,在伊巴涅思著作中,最富诗意的,忠实地说来,是《地中海之诗》。起头的六十页,关于Ferragut童时岁月和渔夫生活的描写,委实是宛妙地抒情的海洋的图画。

    伊巴涅思晚年的几部作品,变更了描写生活片段的立场,完全传记化了。像在Pape de la mer(《海上的教主》)中,他系统地叙述一个阿根廷女人与一个西班牙男子的爱情史。还有一部名Aux pieds de Venus(《在维娜丝女神的脚下》)的小说,也是在描写一个人的一生。他的作风到这时完全变了。

    现在,我们综合地研究了他的作品。在他著作的一生中,可分出几个段落来,第一期的小说是纯粹Valence的风味,继续下来的一个时期是充满着西班牙的色彩,后来又转到南美洲了。因为受了曹拉的洗礼,伊巴涅思的著作常随着地方转变而改变写作背景。大战的开幕呈献给他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这印象下的作风又移转到一个更广更新的方向。伊巴涅思性好游历,这在他小说上有重大的影响。他还爱看电影,这嗜好也曾发展他对冒险事迹的叙述的兴趣。

    天才生存的年月,也和平常人一样地受着限制,这是人生神秘中最不神秘的部分。所以伊巴涅思也终于死了。除了生活和著作而外,对于这样一个天才还有什么可以叙述呢?痛惜吗?又要神秘了。崇拜吗?用不着的。对于一切最合理最永久的态度,只有认识————无论罪恶,无论伟大。令人怀想的伊巴涅思哟!我对你深深地认识了!

    这篇文章内容多取材于今年二月十四日出版的《巴黎杂志》(Revuede Paris)中Marcel Thiebaut的一篇伊巴涅思评传。实际上,翻译的成分占到半数以上。所以不注写译者,因为除了内容而外,我对于全篇的结构和文字并没有忠实地负责。还有几部伊巴涅思的著作的名称,我因为不能切实地译出,终于未译,只保存法文的译文了。

    三月十二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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