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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小读者·通讯七

    冰心

    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嬉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栏边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了开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栏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栏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日本的小山多半是扁圆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

    冰心 八,二十,一九二三,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阑边,人人可以来到。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间绝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湖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明月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方。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橘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她,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夜和她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的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司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在那里看吧!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 十,十四,一九二三,慰冰湖畔,威尔斯利

    三弦

    沈尹默

    中午时候,

    火一样的太阳,

    没法去遮拦,

    让他直晒在长街上。

    静悄悄少人行路。

    只有悠悠风来,

    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

    半院子绿茸茸细草,

    都浮着闪闪的金光。

    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

    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

    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

    双手抱着头,

    他一声不响。

    一个小农家的暮

    刘半农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含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的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上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

    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

    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卢参

    朱自清

    卢参在瑞士中部,卢参湖的西北角上。出了车站,一眼就看见那汪汪的湖水和屏风般立着的青山,真有一股爽气扑到人的脸上。与湖连着的是劳斯河,穿过卢参的中间。河上低低的一座古水塔,从前当作灯塔用,这儿称灯塔为“卢采那”,有人猜“卢参”这名字就是由此而出。这座塔低得有意思;依傍着一架曲了又曲的旧木桥,倒配了对儿。这架桥带屋顶,像是廊子;分两截,近塔的一截低而窄,那一截却突然高阔起来,仿佛彼此不相干,可是看来还只有一架桥。不远儿另是一架木桥,叫“龛桥”,因上有神龛得名,曲曲的,也古。许多对柱子支着桥顶,顶底下每一根横梁上两面各钉着一大幅三角形的木板面,总名“死神的跳舞”。每一幅配搭的人物和死神跳舞的姿态都不相同,意在表现社会上各种人的死法。画笔大约并不算顶好,但这样上百幅的死的图画,看了也就够劲儿。过了河往里去,可以看见城墙的遗迹。墙依山而筑,蜿蜒如蛇;现在却只见一段一段的嵌在往屋之间。但九座望楼还好好的,和水塔一样都是多角锥形;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颜色是黯淡得很了。

    冰河公园也在山上。古代有一个时期北半球全埋在冰雪里,瑞士自然在内。阿尔卑斯山上积雪老是不化,越堆越多。在底下的渐渐地结成冰,最底下的一层渐渐地滑下来,顺着山势,往谷里流去。这就是冰河。冰河移动的时候,遇着夏季,便大量地融化。这样融化下来的一股大水,力量无穷;石头上一个小缝儿,在一个夏天里,可以让冲成深深的大潭。这个叫磨穴。有时大石块被带进潭里去,出不来,便只在那儿跟着水转。起初有棱角,将潭壁上磨了许多道儿;日子多了,棱角慢慢光了,就成了一个大圆球,还是转着。这个叫磨石。冰河公园便以这类遗迹得名。大大小小的石潭,大大小小的石球,现在是安静了,但那粗糙的样子还能教你想见多少万年前大自然的气力。可是奇怪,这些不言不语的顽石居然背着多少万年的历史,比我们人类还老得多多;要没人卓古证今地说,谁相信?这样讲,古诗人慨叹“磊磊涧中石”,似乎也很有些道理在里头了。这些遗迹本来一半埋在乱石堆里,一半埋在草地里,直到一八七二年秋天才偶然间被发现。还发现了两种化石:一种上是些蚌壳。足见阿尔卑斯脚下这一块土原来是滔滔的大海。另一种上是片棕叶,又足见此地本有热带的大森林。这两期都在冰河期前,日子虽然更杳茫,光景却还能在眼前描画得出,但我们人类与那种大自然一比,却未免太微细了。

    立矶山在卢参之西,乘轮船去大约要一点钟。去时是个阴天,雨意很浓。四围陡峭的青山的影子冷冷地沉在水里。湖面儿光光的,像大理石一样。上岸的地方叫威兹老,山脚下一座小小的村落,疏疏散散遮遮掩掩的人家,静透了。上山坐火车,只一辆,走得可真慢,虽不像蜗牛,却像牛之至。一边是山,太近了,不好看。一边是湖,是湖上的山;从上面往下看,山像一片一片儿插着,湖也像只有一薄片儿。有时窗外一座大崖石来了,便什么都不见;有时一片树木来了,只好从枝叶的缝儿里张一下。山上和山下一样,静透了,常常听到牛钤儿叮儿当的。牛带着铃儿,为的是跑到那儿都好找。这些牛真有些“不知汉魏”,有一回居然挡住了火车;开车的还有山上的人帮着,吆喝了半天,才将它们轰走。但是谁也没有着急,只微微一笑就算了。山高五千九百零五英尺,顶上一块不大的平场。据说在那儿可以看见周围九百里的湖山,至少可以看见九个湖和无数的山峰。可是我们的运气坏,上山后云便越浓起来;到了山顶,什么都裹在云里,几乎连我们自己也在内。在不分远近的白茫茫里闷坐了一点钟,下山的车才来了。

    五四事件

    周予同

    ……“五四事件”发生于“五四”而不发生于“五三”“五五”,这是值得一说的史实。

    一九一五年(民四),日本乘欧战方酣,列强无暇东顾的时候,用最后通牒,向我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满蒙山东及其他权利,强迫签字。到了一九一九年(民八),欧战已终,各国派使在巴黎开和平会议。当时日本又有强迫中国代表追认二十一条的行动,外交形势十分严重。那时青年学生们天天受报纸的激刺,非常愤激,颇想有所表示,但苦于没有领导的人物与表示的方式。

    四月末旬,上述的秘密团体的学生们已略有活动,打算做一次示威运动。五月三日的晚上,曾开了一次会议,议决用猛烈的方法惩警从前签字二十一条的当事者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当时有一位同盟会老同志曾秘密的将章宗祥的照片交给他们;————因为曹陆的相片在大栅栏等处的照相馆时常看见;而章则任驻日公使,面貌不甚熟悉。————并且设法去弄手枪,但结果没有成功。他们议决带铁器、小罐火油及火柴等去,预备毁物放火。又恐怕这严重的议决案被同学泄漏,于是将预备在“五七”举行的时期提前到次一天。(五七是日本提出最后通牒的国耻纪念日。)

    这消息当时异常秘密,除极少数学生外,大部分同学都是茫然的。第二天(五四)早晨,分头向各校学生会接洽,约期下午一时在天安门集合,表面上只说向政府请愿。

    那天下午,北京的大学专门各校学生二三千人整队向天安门出发。那天不是星期日,各校学生因爱国的情感的激动而踊跃参加的,固然居多数,但借此机会往窑子、戏院、公寓一溜的也确不少。

    在天安门集合以后,议决向政府请愿,并游行示威。这次运动,有队伍,有指挥,有旗帜,有口号。在匆促的时间内居然有这样的组织,不能不视为群众运动行动上的进步。当时本只有请政府惩办曹陆章的旗帜与口号。在事前,这许多群众是不料要闯进赵家楼曹氏的住宅而去殴打章氏的。向政府请愿后,一部分学生已开始零星散去;但参与前一晚秘密会议的学生们乘群众感情紧张的时候,主张到曹氏住宅前面示威。这一个严重的议案居然第一步得到成功。赵家楼的胡同并不阔大,只容得四人一行;曹氏住宅门口也只有一个警察。当时群众热烈地叫着口号,蜂拥到赵家楼,曹氏仆役见人数过多,立刻关闭大门。于是又有人利用这关门的刺激主张闯进去。曹氏住宅大门的左首有一个仆役卧房的小窗,有某君用拳头打碎玻璃,从小窗中爬进,将大门洞开,于是群众一哄而入。

    当日曹章陆三人确在那边会议或谈话,听说事前已有人通知要他们注意预防;但他们或者以为学生的把戏无足重视,所以并没有防备。到了学生大队闯进以后,他们开始逃避,曹陆二人传说由后门溜走,但章氏不知如何竟在住宅附近一个小店内被学生们发见,因被殴辱。当时章氏始终不开口,并且有一位日本人样的遮护着他。学生们对于章氏面貌不熟悉,疑为日人,恐引起交涉,曾自相劝阻,但有人将章氏相片与本人对照,觉得并没错误,于是又加殴击。据说当时屡殴屡止达半小时以上,后恐伤及生命,才始中止。至于那一部分闯进曹宅的,先割断电话;次搜索文件,无所得;于是将房间中的帷帐拉下作为引火物。当时最滑稽的,是某君当感情奋张之余,用拳头打停在天井中的汽车的玻璃,将自己的手弄得流血。在这样纷乱情形的时光,与曹宅比连的某家女眷(事后或说就是曹氏眷属)用好言劝慰学生,说曹氏家属早已避去,你们倘若在此放火,将殃及他们。那时学生们暴动的情绪已渐过去,居然听从,逐渐散走。没有半小时之久,救火车与警察、宪兵已大队赶到,于是开始逮捕,计曹氏住宅内与街道上穿制服的学生被逮的凡数十人。事变以后,一部分学生,更其是法政专门学校学生,颇有怨言,说不应该趁着血气做这不合法的暴动,而不知这本是在预料中的计划呢!……

    梧桐

    李渔

    梧桐一树,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也;举世习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

    花木种自何年,为寿几何岁,询之主人,主人不知,询之花木,花木不答;谓之忘年交则可,予以知时达务则不可也。梧桐不然,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树有树之年,人即纪人之年;树小而人与之小,树大而人随之大。观树即所以观身。《易》曰:“观我生进退。”欲观我生,此其资也。

    予垂髫种此,即于树上刻诗以纪念,每岁一节,即刻一诗,惜为兵燹所坏,不克有终。犹记十五岁刻桐诗云:

    小时种梧桐,桐叶小于艾,

    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

    刹那十五年,桐大字亦大;

    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

    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

    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

    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

    此予婴年著作,因说梧桐,偶尔记及,不则竟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则编年之说,岂欺人语乎!

    朋友

    巴金

    这一次的旅行使我更明了一个名词的意义,这名词就是朋友。

    七八天以前我曾对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说:“在朋友们的面前我只感到惭愧。他们待我太好了,我简直没有方法可以报答他们。”这并不是谦逊的客气话,这是真的事实。说过这些话,我第二天就离开了那朋友,并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他再见。但是他所给我的那一点温暖至今还使我的心在颤动。

    我的生命大概不会是久长的吧。然而在那短促的过去的回顾中却有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的灵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有一点光彩,这明灯就是友情。我应该感谢它,因为靠了它我才能够活到现在;而且把家庭所给我的阴影扫除掉的也正是它。

    世间有不少的人为了家庭弃绝朋友,至少也会得在家庭和朋友之间划一个界限,把家庭看得比朋友重过许多倍。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也曾亲眼看见,一些人结了婚过后就离开朋友、离开事业,使得一个粗暴的年轻朋友竟然发生一个奇怪的思想,说要杀掉一个友人之妻以警戒其余的女人。当他对我们发表这样的主张时,大家都取笑他。但是我后来知道了一件事实:这朋友因为这个缘故便逃避了两个女性的追逐。

    朋友是暂时的,家庭是永久的,在好些人的行动里我发见了这个信条。这个信条在我实在是不能够了解的。对于我,要是没有朋友,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的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也会讨一个老婆,生几个小孩,整日价做着发财的梦……

    然而朋友们把我救了。他们给了我家庭所不能够给的东西。他们的友爱,他们的帮助,他们的鼓励,几次把我从深渊的沿边挽救回来。他们对于我常常显露了大量的慷慨。

    我的生活曾是悲苦的,黑暗的。然而朋友们把多量的同情、多量的爱、多量的眼泪都分给了我,这些东西都是生存所必需的。这些不要报答的慷慨的施与,使我的生活里也有了温暖,有了幸福。我默默地接受了他们,也并不曾说过一句感激的话。我也没有做过一件报答的行为。但是朋友们却不把自私的形容词加到我的身上。对于我,他们太大量了。

    这一次我走了许多新的地方,看见许多的朋友。我的生活是忙碌的:忙着看,忙着听,忙着说,忙着走。但是我不曾感受到一点困难,朋友给我预备好了一切,使我不会缺乏什么。我每走到一个新地方,我就像回到了我的在上海的被日军毁掉了的旧居。而那许多真挚的笑脸却是在上海所不常看见的。

    每一个朋友,不管他自己的生活是怎样困苦简单,也要慷慨地分些些东西给我,虽然明明知道,我不能够给他一点报答。有些朋友,甚至他们的名字我以前还不知道,他们却也关心到我的健康,处处打听我的病况,直到他们看见了我的被日光晒黑了的脸和手膀,他们才放心微笑了。这种情形确实值得人流泪呵。

    有人相信我不写文章就不能够生活。两个月以前,一个同情我的上海朋友寄稿到《广州民国日报》的副刊,说了许多关于我的生活的话。他也说我一天不写文章第二天就没有饭吃。这是不确实的。这次旅行就给我证明出来,即使我不写一个字,朋友们也不肯让我冻馁。世间还有许多大量的人,他们并不把自己个人和家庭看得异常重要,超过了一切的。靠了他们我才能够生活到现在,而且靠了他们我还要生活下去。

    朋友们给我的东西是太多太多了。我将怎样报答他们呢?但是我知道他们是不需要报答的。

    我近来在居友的书里读到了这样的话:“消费乃是生命的条件……世间有一种不能与生存分开的大量,要是没有了它,我们就会死,就会内部地干枯起来。我们必须开花。道德、无私心就是人生之花。”

    在我的眼前开放着这么多的人生的花朵了。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开花?难道我已经是“内部地干枯”了么?

    一个朋友说过:“我若是灯,我就要用我的光明来照彻黑暗。”

    我不配做一盏明灯。那么让我来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我从太阳里受到的热放散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来给这人间添一些温暖。

    书叶机

    龚自珍

    鄞人叶机者,可谓异材者也。

    嘉庆六年,举行辛酉科乡试。机以廪贡生治试具,凡竹篮、泥炉、油纸之属悉备。忽得巡抚檄日,贡生某毋与试。机大诧。

    初,蔡牵、朱濆两盗为海巨痈,所至劫掠户口以百数,岁必再三至。海滨诸将怵息。俟其去,或扬帆施枪炮空中送之。寇反追,衄不以闻。故为患且十年。巡抚者,仪徵阮公也,素闻机名,知沿海人信官不如信机,又知海寇畏乡勇胜畏官兵,又知乡勇非机不能将。

    八月,寇定海,将犯鄞。机得檄,号于众曰:“我一贫贡生,吮墨,执三寸管,将试于有司;售则试京师,不售则归耳。今中丞过听,檄我将乡里与海寇战,毋乃咍乎?虽然,不可已。愿诸君助我!”

    众曰:“盍请银于文官?”“不可!”“盍借炮于武官?”“不可!”“事亟矣,何以助君?”

    叶君乃揎臂大呼,且誓曰:“用官库中一枚钱,借官营中一秤火药而成功者,非男子也!”飞书募健足至行省,假所知豪士万金,假县中豪士万金。遂浓墨署一纸曰:“少年失乡曲欢致冻饿者,有拳力绝人者,渔于海者,父、子、兄、弟有曾戕于寇者,与无此数端而愿从我者,皆画诺!”夜半,赍纸者反,城中、村中画诺者三千人。天明,簿旗帜若干,火器若干,粮若干,机曰:“乌用众,以九舟出,余听命。”

    是日也,潮大至,神风发于海上。一枪之发抵巨炮,一橹之势抵艅艎。杀贼四百余人。

    九月,又败之于岸。十月,又逐之于海中。明年正月,又逐之于岛。浙半壁平。

    出军时,樯中有红心蓝边旗,机之旗也。自署曰“代山”,其村名也。朱濆舰中或争轧诅神,必曰“遇代山旗”。

    阮公闻于朝,奉旨以知县用。今为江南知县,为龚自珍道其事。

    养蚕

    丰子恺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第一件是养蚕。

    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人。不但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就是养蚕,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得,祖母的养蚕并非专为图利;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欢喜这暮春的点缀。故每年大规模地举行。我所欢喜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姊跟了去,去吃桑葚。蚕落地铺的时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只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失足翻落地铺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棋盘一样,又很低,走起来一点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所以虽然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默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噪了,我暂时感到沉闷。然过了几天要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五伯每天买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似乎以为现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这又是乐事。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说:做丝的时候,丝车的后面是万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轧脱的。她又说:“小囝囝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的身边,吃枇杷,吃软糕。还有做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诸姊不要吃的原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台、八仙椅子都并叠起,而变成不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丝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尽兴的寂寥。然而对于这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现在我回忆这儿时的事,真是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蒋五伯、七娘娘和诸姊,都像童话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们当时的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忆!只是这剧的题材,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好: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的虐杀!所谓饲蚕,是养犯人;所谓缫丝,是施炮烙!原来当时这种欢乐与幸福的背景是生灵的虐杀!早知如此,我决计不要吃他们的桑葚和软糕了。近来读《西青散记》,看到里面有两句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安得人间也发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

    我七岁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复养蚕。不久父亲与诸姊弟相继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儿时也过去了。因此这件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

    叶圣陶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打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

    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少见人影。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什么用?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泥水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颈,我满腔的愤怒。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用舌头舔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没有了!已经给仇人的水龙头冲得光光,已经给烂了心肠的人们踩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不要紧,我想。血曾经淌在这块地方,总有渗入这块土里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血灌溉着,血滋润着,将会看到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仿佛自己整个儿躯体已经融化在里头。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上的肉,深深的颊纹刻在嘴的周围;黄色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在点头,仿佛听见无量数的张开的大口在那里狞笑。

    我舔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粗糙的石头,一块烧红的铁。我满腔的愤怒。

    雨越来越急,风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回转身走刚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伍,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伞,大部分却直任狂雨乱泼。

    他们的脸使我感到惊异。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之耸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清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北地壮士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将要冒出焚烧一切的火焰,咬紧的嘴唇里藏着咬得死敌人的牙齿……

    佩弦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来歌咏这许多张脸正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的郁怒的脸。

    青布大褂的队伍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掏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真挚地热烈地讲着。他们讲到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到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到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得痛快。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他们没有话说,暗暗点头。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听到这句带有尖刺的话,我回头去看。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暗的肤色标记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他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伟大!你刚强!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我虔诚地向他点头。

    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的微笑,又仿佛鼻子里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亮的衣着,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袖手的幻化了,抖抖地,显出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唇,含在喉际,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声“怕……”

    我如受奇耻大辱,看见这种种的魔影,我愤怒地张大眼睛。什么魔影都没有了,只见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咒诅你们!你们灭绝!你们消亡!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上!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的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那样的意思,“咱们一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

    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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