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吉拉德的幻象最新章节!

央出现一名智慧的辩护人,说:“不去做此事————拒不出生;”但吉拉德已经出生,他想做此事,想过他的人生;他漠视了这辩护人,这亘古的辩护人————

    疼痛的刀子刺进他躲闪的肉体。他在床上微微跳起,躲向一旁。这疼痛逐渐减弱————“对我来说,它正在发生”————他知道,我没有疼痛,否则我也会在儿童床里上下翻滚————“它仅发生到我身上”————他听到楼上爸爸的鼾声,还有更轻微的和谐的鼾声,很可能来自蒂·宁和妈妈————这疼痛仅仅发生在他的身上。在这深夜,寒风吹进窗户的缝隙,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外面,洛厄尔市寒冷的河流上,卷起漩涡般的雪花,投射到月亮上————

    “噢,它何时才能停下?”

    “噢,我的上帝,请帮助我!”

    尖利的疼痛————“帮助我!”他禁不住叫了起来————“没人知道这有多疼————哦,我的耶稣,你抛弃了我,让我在痛苦中————你也在痛苦中————哎,耶稣————不能帮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我!”————这陌生而痛苦的刺痛,在快速和公开的抢掠中,探头闯入;在你的清平安乐中,销声匿迹————“我一定会死,我一定会死!”无可奈何的疑惑偷偷升起————“假如它不停”————“或者它根本不会停”,是另一种可怕的担忧,以这尖利的疼痛作为证人。

    “除了这尖利的疼痛、这扇雪窗、这寒风凛冽的长夜、我的腿和屋内的一切,这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他心里,恍惚感像一朵花似的绽放,给了肯定的回答,数百万的白色光点顷刻浮现在眼前。旋即,尖利的疼痛再次向他的腿袭来,他睁眼以集中注意力————似一名罗马军人,在遭遗弃的战场上嚎叫求生,连续三天不吃不喝,最终死去。这是美国伟大的圣人艾德加·凯瑟[18]的纪念录(据他称,这发生在更早一次的跨洲移民中)。吉拉德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如花瓣一样娇嫩,但却要面对如此惨烈的煎熬。他身体深处的某种因素,在无情地摧残他无望的骨骼,这真是残酷。他的肉身和灵魂,备受凌辱,横遭折磨,成了这凡人暧昧游戏中的一名失败者————光用话语是讲不清的————“我是被抛弃的!”————这是一千次觉醒————“疼痛必须停止!”这是人们持续不断的愿望,但它继续施虐————

    光是话语是不够的,读者将感到厌倦————因为它没有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噢上帝,虚无缥缈花,

    来自完美境界的信使,

    祈祷的听众和答复者,

    请举起你金刚钻的手,

    把一切赐给零,

    破坏,

    消灭————

    噢,你是一根擎天柱,

    支撑所有身处绝境的————

    保佑所有活着的和垂死的

    在虚无缥缈花的无穷过去,

    保佑所有活着的和垂死的

    在虚无缥缈花的无穷现在,

    保佑所有活着的和垂死的

    在虚无缥缈花的无穷将来,

    阿门。

    绵绵不绝的同情,从吉拉德流向世界,甚至是他在绝境中呻吟的时候。早晨到来,他的疼痛暂时停止。妈妈已起床,在厨房煮燕麦粥。炉灶上升起芬芳的蒸汽,直扑吉拉德卧室的窗口,给屋内的一切,带来一种精彩而新颖的喜悦,也带来一种简单的新尝试————这尘世,这肉身,是苛刻恶劣的,但我们有同志间的友谊————“我在煮喷香的燕麦粥,吉拉德,还有烤面包————再等五分钟,我就给你送来餐盘,我们一齐吃早餐。”

    “夜很漫长,妈妈。”

    “好了,现在结束了。我的金色天使————是不是很痛?”

    “Oui(是)”————悲伤地。

    “你应该叫我,痛起来时————需要什么,永远叫我,妈妈就在旁边————你看!小拇指也醒了————你的老朋友就要起床,可以在早晨一起玩,玩得高兴。”

    “噢,妈妈,我是多么高兴,早晨了————燕麦粥的气味,这么好闻————妈妈,你真好。”

    这样的赞美,没有几个母亲能听到,至少是在这么小的事上。她煮燕麦粥时,泪水盈眶,不得不用手去揉眼睛————“亲爱的天使,你舒服吗?————这里,让我摆好你的枕头————那里”————她老练地拍松枕头,然后吻他————“这里,妈妈的金色天使————不用担心,过两个月,就好了————西姆金斯医生告诉我的————天气暖和了,你就能出去玩了!————再过两个星期就是三月了,接下来四月————五月!你看,时间过得多快?”

    “Oui(是),妈妈。”

    “不用担心,有妈妈照料,羊尾巴抖两下的时间,你就好了————”

    这天大的喜讯涌入了他的心田,因为昨晚莫大的恐惧造成了莫大的真空。他注视着高兴的母亲,欢快地把热气腾腾的餐盘搬来他的膝盖————他一整天都可以饶有兴致地画画和安装玩具————太阳还没有露脸,外面寒冷多云。窗户灰蒙蒙的,因这生命和健康的喜讯,而显出美好的征兆————

    他动作优雅地吃他简单的食物,珍惜每一次咀嚼,好像它是神圣的。尽情享受,因为这是件大事。“烤面包的角————好吃————烤面包的中心————那里————”腿部一阵隐隐的刺痛,令他忆起昨晚的煎熬。随着一声令人讨厌的叹息,他把餐盘挪到一边,心里明白“啊哟,这有好有坏,一会儿,又没了。最好不要去惊吓任何人,也不要去伤害任何人————就不告诉他们了。”

    我身穿长内衣裤,站在带围栏的儿童床,心里嫉妒,因为吉拉德在我之前吃早餐。我想,“他因为生病,每次都站在前面————我,我!”我开始哭泣。“我也饿了!”“他们永远在他身上大惊小怪,”我撅起嘴————我至今仍清楚记得,我站在儿童床里发脾气的那个早晨————棍棒和石头可以砸断我的骨头,但语句永远不会伤害我?

    实际上,吉拉德对我发出抱怨声有点不耐烦,朝我投来一个愤怒的眼色“Eh twé(啊,你)!”

    我心里从来没有怀疑,母亲爱吉拉德,超过爱我。

    过了一会爸爸起床,在厨房吃早餐时,大发牢骚,眼睛浮肿,无精打采,就像艾德加·凯瑟直率提醒我们的:“要在乎我们眼前的景象。”

    生活中的长夜实在太长了;有时,又变得极不可靠的短暂。

    卡勒波,就是昨晚喝得最醉最快活的人,经历了一段不可名状的阴森感受。他踉踉跄跄跑到桥下,呕吐不已。今天上午,他举起新的酒杯又送向嘴唇。无须多久,他又会沦陷————沦陷到哪里?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们大家都要死?我们都是一堆什么样的烂东西?骗子?穷光蛋?残废?好了!我要喝酒!肚子,打开门,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得到了机会,跳舞到十点,中午则蒙头大睡。他在下午四点所做的,从本质上看,无异于悲恸的妇人在教堂的阴影处,手持念珠,快速移动嘴唇————因为,死人骨头上获得的真理,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不管你是兴高采烈、悲天悯人,还是愤世嫉俗、乐天知命,包括所有的人————死人骨头上获得的真理就是,把所有伟大、忧郁、不情愿的生活弃之一旁,放下我的骑士身份,消灭所有的符号、老板和十字架,只留下那个宁静的空白————就我来说,这真理的认知,来自我之前的沉默死者的墓穴。

    你所经历的病痛,已经在这本忧郁的书里被预言。春天的腐蚀突飞猛进,大地变得柔软与丰饶,出产各种会繁殖、会死亡的东西————一千种辉煌灿烂,横扫三月的天空。似乎喝醉了的松树,其树干突然折断,透过它的枝叶,你可看到各种模样的月亮————曾像奶油蛋糕似的僵硬,把大地锁定在她自夸的坚硬坟墓中。如今,因为冰消雪化,满载腐殖物的河流,在两侧的河岸变得粘滞沉重————融化中的大地,今晚处处将有笑声————将有锯屑、树林、女人的大腿、弯曲的河岸、星光、后门廊、更多的婴儿、年轻的丈夫、啤酒————四月的树梢将有歌声————将有来自南方的老客人,羽毛的尾巴和珠子般的眼睛,对蠕虫贪得无厌————蠕虫则分割成十亿份的自己,蠕动出沙子的缝隙(油黑油蓝的),好像有人在下面,拼命地挤榨这大地————将有新的鱼群————还将有“将有”本身————

    一下子,树顶上云霞的争吵战争,将变得温暖,不再是干燥爆裂的。山腰那边,谣言和歌声此伏彼起。积雪融成小溪,在光天化日之下,似乎在奔跑躲避,以汇入大河————每年四月,海洋将再次收到她涨了价的租金,但这永远的地主,不会因之而变得更富;它是如此泱泱无底,又怎么会变得更穷?————海洋中有一汪春天泉眼[19],如何深邃,如何墨绿,我们无法估出。所以,我只好咏唱地面上的春天泉眼,一个令人悲哀的春天泉眼,但它合情合理。晨风从神圣而期待的吸烟者处,吹来怀旧的烟雾————把冬帽除下,最终收起;轻拍外套,把它的故事数落抖出;背心干脆褪去,卷起衬衣的袖子;一转眼,就是四月二十六日的下午,打球开始了————此时,大地是一片黝黑,血气方刚的————春天泉眼是百讲不厌的。在那万里冰封的新英格兰,春天可是一桩大事,你等待很久,它仅短暂停留,溜得像洪水泛滥的河一样快————在那条河里,你可看见一万七千个繁殖活力所积累的碎屑,涌向两岸,以接近这春天泉眼的源头————在这样的地方和时间,大理石也会融化,给河水的颜色加上纹理————孩子奔跑出来,高兴得像王子和骑士;他们如古代的傻瓜一样欣喜若狂,尽在田野和河岸干傻事;如果强要他们坐在学校布满刀痕的课桌后面,就好比要求古代的领主藏好破冰斧,和他的勇猛孔武道别————这是个晕眩而又充满感情的时候,飘飘然,虚无缥缈,连薄雾都是明亮的。太阳不是真正的金色,也不是真正的银色,不是真正的明亮,也不是真正的黑暗。即使暗淡了,也为时不长。它似乎是在表演眼花缭乱的连续战争,借以云霞的质地变幻,照到每一个角落,令鸟儿的翅膀金光闪闪————当第一朵蓓蕾在灌木和树林绽现,你心花怒放,为纪念这苏醒,流连于玻璃弹子和跳房子游戏的场地。哇呀,到了晚上,地平线上回荡着窃窃私语的咆哮。这静悄悄的战争,包含了所有的叹息、所有的世界、所有的人。你会发现,美国可悲的木制栅栏旁,黄色月亮下的允诺频频,四月的箭镞已射进你的肉体。勤奋而严肃的须髯先知们,已把这允诺永久地镌刻在匾碑上:生命和死亡的狂喜。

    你们将有冷酷的争斗和温柔的和平,还有方方面面的摩擦;这普遍的狂喜、性高潮、激情的尖叫、春天的仪式、五月、六月、七月和蜜蜂————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将会拥有它,你将梦见它。就像流行爱情歌曲所唱的,“你将拥有它”。

    花瓣自花枝飘落,撞上抗药不治的吉拉德的窗玻璃。他与春天无缘,不能随之一齐长大,反而消瘦下去,像神圣但又不合时宜的秋天。他在丧失他的精华元素————就像二十年后的父亲,在生命更新的复苏节中,他却走向死亡。

    他每况愈下。我们很少看到他起床,或坐在厨房。我们到他床边的访问是肃穆的,因为他睡得很多。母亲失眠的眼睛都长出黑眼圈,祈祷到深夜,起早再做祈祷————她的神经绷得这样紧,以致她的牙齿一个个掉失。她的胃里尽是冰凉的焦虑,犹如一窝蛇————寓言中无可避免的蛇,在探头,在吞吃杜洛兹们。

    父亲不想在家看到他儿子的死亡,便尽量外出,把自己深深埋藏在生意的细节里————心碎的四月像蓓蕾一样爆出一个五月,早晨和晚上都是音乐,我家的死亡气氛却变得越来越浓————我清晰记得,春天夜晚我家后院的栅栏,吉拉德病房暗淡的灯朝紫罗兰灌木投出蜡烛似的虚弱光辉,天空中温情含泪的星星,洛厄尔市四周的嘈杂声:火车跨越河流,河流在瀑布处发出沉重的轰鸣;人们在哭泣,甚至能听到邻居们大声关门,一直到里利街。

    “安吉,今晚我们要加班,我和曼纽尔————我现在就去他家。”

    “好吧,埃米尔————不要回家太迟————我一个人会害怕,如果发生什么事。”

    “哦,你应该已经习惯,时至如今————它会发生的,或早或晚。”

    “不要这样讲————上次,他不是康复了吗。”

    “是啊,但我从没见他像现在这样瘦弱和平静————”他站在门廊口说,门已打开,“往后美丽的傍晚————都是为他人了————”

    “叫一下蒂·让,他在院子里与猫玩,到他上床的时间了。”

    “放心吧,亲爱的,十一点前我会回家的————我们拿到一笔大的订货,今天早晨刚到————曼纽尔在等我————蒂·让,快进屋————你妈妈叫你————快,我的小大人。”

    “你洗澡了吗?”

    “哦,明天吧,如果我脏了,就让我脏吧————如果有时间,帮我做点法式布丁。我一直喜欢配我的三明治,在店里吃————”

    “再见,埃米尔。”

    “再见,安吉————我走了。”

    埃米尔·阿尔瑟德·杜洛兹,一八八九年,出生于上游地区的加拿大圣赫伯特市。我可以想象他受洗的场景,朔风凛冽的田野,铁尖塔的天主教教堂,刻意装扮的教徒,光秃秃的受洗盆(棕色,很可能是黄色),再配上这野狼似的大地的旧牙颜色————绝望的亚伯拉罕平原。大风一路带来瘟疫的灰尘,直达加拿大的巴芬和哈得孙镇。此地已是印第安人易洛魁族的北极边缘,再往前则无路可走。这真是个绝望的地方。当初法国人来到新大陆,想方设法与印第安人相处,并同他们结盟,以反抗强大而蛮横的英国人,这真是难能可贵————北极的寒风自驼鹿的鼻孔一路吹来,土豆田地需要艰巨而辛勤的劳作。一小块蜂蜜,融入神圣的受洗水————我可以看到所有必须到场的杜洛兹们,那是一八八九年的某一天,很可能是星期天。为埃米尔·阿尔瑟德涂油,其实是为他的坟墓,因为大地实质上就是一大坟墓(掘个坑,你就明白)————他父亲的名字可能是阿穆内格·杜洛兹,罗圈腿,五英尺高,脚蹬用于洗礼的最好的长筒靴,虽然会刺痛小腿。他戴领带和帽子(耷拉着的斜坡帽,萨克斯式的),还有带项链的怀表————他雕塑般漂亮的姐妹,身穿蒙特利尔市服装师设计的多褶礼裙,不时传出叮当的笑声。傍晚时分,教区的孩子们在碎石路上投射长长的影子;书生气的耶稣会士,像“有病的天使”一样,在黑暗中赶来赶去————对首都蒙特利尔市和加拿大所有的法语文化,我一直觉得神秘。这法语文化培育了我家最初的土豆农民一辈。他们放纵横行,造就了埃米尔和我们一家子————我仿佛看到父亲在圣赫伯特市的洗礼,马匹和马车,一次愤怒的挽缰勒马,“Allons ciboire de cawlis de calvert(等他们把他擦干)。”————可怜的埃米尔爸爸,从此开始他的生活。

    这是埃米尔的故事。他疯狂的兄弟姐妹,全部从贫瘠的农场搬至美国的工厂————他们早年的生活包括:新罕布什尔州的粉红吊裤带,金发碧眼的女郎,理发店的四重奏,爆米花小贩和他融化在茶壶中的黄油,星期天下午恶霸和英雄之间的打架。那些英雄们,往往是英雄弗兰克·梅里韦尔[20]的忠实读者————后来,则是埃米尔自己的————

    他出自放纵横行的家庭,变成“大城市”(洛厄尔市地处十四英里外的下游)的保险推销员;之后,又变成一家商店的生意人,口喷雪茄烟,与人折冲樽俎。他渴望脱掉背心和外套,西装的腋窝常被撕破,快速短重的脚步回响在古老的人行道上————他又是虔诚的,敏感的,善解人意的。他悲恸的眼光,他摇头的样子(吉拉德模仿他),他叹息的方式————是一个稀奇古怪世界中的公民,渴望做好人————也渴望变得富裕————他天赋过人,颇能领悟事物的本质,够格做一名悲剧式哲学家————但这洞察力和悲哀,一旦跳越他的智力,降落在另一边,便变成有点肤浅————“我看到令人失明的光亮————我看到这悲哀的黑色大地!”这是他可能有的想法。

    为晚上的加班,他赶去曼纽尔的家————自里利街和艾肯街的交叉角,往下走四个街区,就是曼纽尔的家————埃米尔走出比尤利街。这条街,因吉拉德的濒死,而承受了沉重的负担。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希望。语声,歌曲,这是欢快的星期六晚上。但年轻的父亲,已经没有动力走到那著名的啤酒桶,只是悲伤而缓慢地走他的路。他想:“父亲在炉灶后醉死————母亲在洗碗和洗衣中累死————父亲和母亲,死亡发生在我们大家身上,非此即彼。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祈祷,但它毫无帮助————继续吧,上帝,不要在我面前称自己为上帝————在这样的条件下做生意,我们将永远赢不了————”曼纽尔住在一栋喧闹的住户公寓的第一层,你可从木门廊走进,门廊上的滚轮悬牵着晾衣绳,穿过整个柏油院子,与其他住户的门廊相连。门廊本身是围封起来的,但在温暖的春天夜晚,所有窗口都打开,家庭的咆哮和委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乒!老帕奎特又喝醉了————乓!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老妇人皮卡特,一个手里的瓷盘再次滑落打碎————嘣!那个小王八蛋,帕特日,在点燃他去年的爆竹————这些噪嚷,在各家敞开的窗口,游来游去,汇成谣传的河流。人声、语言、闲聊、爆裂声、叮当声、吵嚷声————“从不停止!”————用加拿大人强有力的上升和下降语调所作的激昂的演说,从破旧木炭炉旁的老式摇椅处传来,清晰可闻————这种争辩的背后,是机敏的头脑和波动的长袍————埃米尔未敲门就走进曼纽尔的厨房,见里面没人,站在那里嘀咕————很快,他意识到,曼纽尔正在卧室与他老婆吵架————

    “他们一直劝我不要跟你结婚,你十六岁就是酒鬼了————十六岁?!!我敢打赌,你十五岁就喝醉,醉得像一只叫嚣的猫头鹰,还有可能是十四岁————你不是我要结婚的那个人。那时你在我面前装假,这就是理由,该死的,骗子————”

    “哦,闭上你他妈的大嘴巴,只会河东狮吼————我给了你钱,我要去上班。整晚都不在家,你该满意了吧,你这头奶牛————”

    “不要叫我奶牛,你这条狗————”

    “你喜欢叫你自己什么,随你便,我是要走了————明早回来,假如我醉了,只好怪在你的头上”————

    “是啊,你找借口。”

    “与你这样的纠缠小人住在一起,我真是想去服毒!”

    “为什么你不去做。”

    “把我的人寿保险留给你,埃米尔·杜洛兹在一九二〇年骗我买的那份,绝不可能————我会活下去,你继续穷下去吧————去告诉你母亲。”

    父亲在厨房畏缩着,本想踮着脚尖悄悄退出,不料曼纽尔的老婆,一边回首朝她的冤家吆喝,一边冲进厨房:“哟,那是一定的,大傻瓜。我要去告诉母亲,让她高兴,她辛辛苦苦带大的小女孩。噢我的妈呀,杜洛兹先生来了!”

    父亲看着天花板,颔首表示行礼,像是在说:“不必介意,我只是宫廷里的小丑。”

    曼纽尔从他阴暗的卧室走出,手提尿罐,脚蹬拖鞋。“啊————埃米尔————”

    “快点,曼纽尔,赶在罗莎把你脸朝地扔出去之前————”

    “我要把他扔给魔鬼,该死的!”她尖叫,猛力关上通向那从来不用的客厅的门。

    父亲(叹息):“至少你没有孩子————穿上鞋,走吧————你昨天在那个地方又喝醉了?”

    “只喝一点点。”

    “可怜的曼纽尔,快点,我也会请你喝一点————就一个时辰的工作,之后,我们就去酒吧。”

    “家里怎么样?”

    “嗯,我们不打架,我们————”他原想说“我们只是死去”,但克制了自己。

    他们一齐离开住户公寓,坐上曼纽尔的三轮摩托。埃米尔庄严地坐在斗座里,帽子在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们砰砰作响,弹跳过艾肯街的桥梁————河风鞭打他们的脸庞,一阵兴奋感蓦地腾起,横扫全身。他们发出叫声,手指月亮。一个冉冉上升的黄色大圆盘,悬挂在波塔基特镇的上空————左边大约一英里,是灯光四射的工厂窗口,有些窗口染成蓝色,全都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水————右边大约一英里,是波塔基特镇山坡的房屋和月亮,还有一大片黑暗云雾,魁梧地笼罩着春天————

    这是汁液充沛的时刻————

    他们沿艾肯街冲过小加拿大区的住户公寓区,横跨运河桥,就到了圣琼浸礼会教堂高耸的中世纪花岗石墙(吉拉德曾在此获得洗礼)。在摩地街左转,沿热闹的店面;右转去梅里马克街,那里有忙碌的车群和有轨电车;再往下,就抵达朱厄尔戏院和皇家戏院明亮的交叉角————曼纽尔的摩托咆哮后停下,他们像勇敢的机械师一样跳出。蹒跚走下皇家戏院旁的小巷,穿越防火铁梯,就到这红砖戏院的后门————埃米尔打开电灯————可以看见印刷机、手推机、成堆的抛光纸、切纸刀、滚筒机、漆黑的影子、滚轮、破布、罐头、油墨;还有悲哀的被玷污的长条地板,直通面对市场街的商店后门。那里是希腊咖啡店,衣着黑色忧郁的顾客,正在这绿色的室内,进行着暗淡的扑克游戏和酒吧骰子游戏,一个早已迷失的可悲的场景。

    “利奥,你在想什么,我们可以在八点前完成吗?”印刷机富有韵律的运转中,传出曼纽尔的叫喊。他已上下污黑(如此多的油墨),身穿蓝色条纹工作服,在油墨盘和铅字的叹息中,站着朝机器输送白纸;西特克、西特姆……印出商店的橙色广告,介绍春季的便宜货和特价商品:————

    现代奇迹

    各式鞋廉售

    男鞋

    原价7或8美元

    低达2.98美元

    女鞋

    6美元低帮鞋

    古德亚牌橡胶

    2.98美元

    童子军男鞋

    2.49美元

    现代鞋店

    中心街一四三号,特尔伯特商店对面

    ————骑自行车的男孩和道教的流浪汉,将在黎明时集合在鸟群放屁似的颤声下,收到他们份下的商店传单,再挨家挨户地送去。所赚的钱,将换成豆子和酒————

    “我所要做的,曼纽尔,是弄完这个广告,折完这一堆,再开始印红线出租车和坎特威尔眼镜店的,那就全完了。你做完那新的珀拉牌垫子吗?”

    “是那个大廉价地下商场吗?都做好了。利奥,每种印二十三遍,可以走了。”

    “好好上润滑油,八点前,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也许去基思戏院打扑克牌。”

    “Ah ben mué,les cartes,son pas assez bon pour la soif pour mué(啊,打扑克牌,对我的口渴无济于事)。”

    “Ben mué too shpeux usez un bierre(好,我也想喝啤酒)。”他们俩突然开始使用法文俚语,因为没人会听到他们的对话。透过肮脏的铁丝网大窗,你可以看到马路对面希腊人。如你期待的,他们也偏离他们通常的希腊语,为生意上的好处而讲起英语。洛厄尔市随处可听到,各式方言的大咆哮。波兰人在湖景街和中央后区;纯真或略走调的爱尔兰英语在高地和市中心————叙利亚人在运河上————把印第安布丁当作甜点的新英格兰洋基人,住绿草成茵的庄严老屋子,在安多佛市,波塔基特镇和切姆斯福德镇。他们使用像戈尔沃斯和史密斯那样的名字————瘦削鼻梁,薄嘴唇;寒风怒吼的夜晚,他们则坐在壁炉旁,阅读《瓦尔登湖》————八点整,爸爸和曼纽尔关闭商店,穿过马路到朱厄尔戏院,与萨姆经理一齐闲聊。戏院的放映机正放最新的电影,充满惊险和飙速的镜头,还有灰色的雨点刷刷流下银幕,钢琴则在乐池,奏出饱含悬念的雷声般的隆隆。老牌电影明星嗫嚅他们僵硬上漆的嘴唇,更显得严酷————“我们吃苦长大,”闪烁的字,打在银幕上,是电影中主角说的。“耶稣上帝,”一个流浪汉在座位里说,“时至今日,我应该长得像屋子的侧面一样大。”————萨姆递给他们一点点聊作热身的酒,到了曼纽尔的肚子,便变成草原上一场大火。他们又骑上三轮摩托,一路颠簸,沿梅里马克街,弹跳至市广场。一个熟人呼喊:“喂,埃米尔,你什么时候参加比赛?给自己买一副风镜和遮耳的帽子!曼纽尔总有一天将你送到河里,给他时间!”

    “哈罗,埃米尔,你那男孩怎么样?”

    “嗬,邋遢鬼,还做你的生意呀?”

    父亲在洛厄尔市颇受欢迎。做保险时,他几乎揪着每一个小生意人不放(还有一些大的),向他们吹颂保险的美德等:如有保险,你的坟墓便不会腐烂在徒劳中,可把一些鬼神的零花钱,留给你的继承者————之后当了印刷商,为争取广告生意,他到处追随那些老熟人。他精于此道,在非法文的客户中更获成功,特别是爱尔兰人。他善于说服他人,人缘甚佳,普受欢迎————“哈哈哈!”这是他粗粝的笑声,你可以听到他一边咳嗽,一边走出门外,前往下一个客户————

    他们骑上这法文喜剧影片中的三轮摩托,穿过市政厅;不想招摇过市,便鬼鬼祟祟地拐进小街,以避开卡尼中心大广场,那里是众目睽睽下的洛厄尔市————大时钟,中国餐馆,苏打饮品第一店,无轨电车车站,大商店,报社————他们朝着相反方向,绕过科克街,驶向一条为工厂服务的铁路闸门的小巷。跨过仿佛有幽灵的桥街,便见一栋永恒的灰色大仓库。再驶进小巷,这小巷就夹在这大仓库与本·富·基思戏院后台边门的中间。

    “想要你的威士忌酒,找老亨利,就在那里————我们在后台再见。”

    埃米尔越过防火铁梯,刚要进去,一群杂耍艺人把他叫住了。他们聚集在这温暖的晚上吸烟————他曾为本·富·基思戏院,做沃德维尔表演的广告印刷。在这个著名老演艺圈中,很多艺人都认识他。

    “这不是本·奥克伦吗,你的钢琴在哪里,男孩?”

    “埃米尔————你过去两年都做了些什么————认不认识比利,比利·戴尔?”

    “毫无疑问,我知道比利·戴尔————说,新表演里有什么?”

    “今晚刚刚开演————有里亚尔图和拉芒,缄默男孩队的————啊,洛伊思·班尼特,你认识她————”

    “西方阳光队的————”

    “————西方阳光队和穆丽尔·珀拉克,流行作曲家————还有,珀劳·珀劳他老人家自己————”

    “珀劳·珀劳,他们没有把他扔进运河,就像他们所说的?那天晚上他到处呕吐,把大木箱和小提箱都弄脏了。”————

    “没有————伙计,我们放他一马————哇,你知道他近况吗,哇,他如今在印第安纳州南本德;哇,埃米尔先生,你近况如何?”

    “要是我没记错,我们有高雅、诱人、活泼的科琳小姐和迪克·希默伯,演唱《风骚的迷恋》,本·奥克伦钢琴伴奏?”————

    “好家伙,你是好记性————是,先生,还有鲍勃·耶兹和伊芙琳·卡森,演出《浸泡》,是比利·戴尔和鲍勃·耶兹一齐创作的;还有克拉伦斯·奥立佛,他演出《收集电线》。”

    “我该受诅咒,他竟然还在————”

    “是呀,先生。另外,山间老人也在。还有比利·麦克都特,考克色大军[21]唯一的幸存者。银幕上放映高速和绝技的电影,我这个男孩,却把名字忘了————”

    “录下的音乐,一个标题,几个叹息,这就是你花钱的价值————”

    “哦,如果没有沃德维尔表演,大街上的人们,在世界上就找不到一个地方,来享受一次精彩的夜晚娱乐————帕色新闻片[22],主题讨论,伊索寓言,这都没问题。当你提供有血有肉的真人表演,哎哟,晚上十一点的退场进行曲,都不值这进行曲的乐谱纸!你要觉得我在说谎就打断我。”调整窗帘以适应你的目标————

    他们在那里站着,芬香的烟雾从他们手中的香烟,弥漫到春天的月亮。此时,小巷的炉渣路传出嘎吱脚步声,走来一位戴草帽的人(像埃米尔),但更肥胖,巨大,持手杖,挺着大肚子。配他灯泡式红鼻子的,是一张历尽艰辛、满面疮痍、几乎消失了的脸:————公牛·巴隆。

    “埃米尔,让你在这里见见老公牛·巴隆————”

    “很乐意与你见面————”

    “这男孩玩扑克?”

    “跟你一样。”

    “来一点玛克丽妈妈的古代再生猴汁,埃米尔先生?”

    “为什么————喏————”

    “又可称作大陆虫禧酒,或者joie de vivre”(巴隆把它拼成JWA-DAY-VIVRAY,埃米尔听了大笑不已)————

    “不,不,non,non,non————这是joie de vivre,我是法国人,我知道。”

    “当务之急是扑克游戏。一个人叫查理·萨介利,另一个姓奥布赖恩。这令我注意到————”公牛颠倒他的酒瓶,吞咽,四处张望,擦拭酒瓶的脖颈“————注意到”但再次缓慢地重复这喝酒的程序。他现看到,扑克游戏的当事人之一正从小巷走来,该开始了。同时曼纽尔也拿着酒瓶回来,他们都进去,在一间更衣室开始了扑克游戏————

    随着扑克游戏的开展,旁观者在增加。很快,他们可以听到本·富·基思戏院的乐队,在乐池演奏退场进行曲。观众们鱼贯而出,在佩杰药房、利戈特药房、达纳希腊饮品店,买饮料喝。这里有密集而染色的霓虹灯,在美国老牌城市夜晚很常见。譬如旧的卡通画广告,显示卖报男童戴着布帽、围巾穿着短裤,伸出报纸给两个人,一个戴毡帽,另一个手持雅致的手杖,他们的外套还在散戏后的夜风中飘动。远处一大群人,有的在阅读报纸;还有城市夜晚的建筑物边墙,已经变暗的戏院广告橱窗,以及最遥远场所的纷杂。在那里,我看到了吉拉德灰死的脸————这是老鱼街,令人难以置信地密集、黑暗、柔软、丰富,好像西班牙的夜晚;坟墓的蓝色在霓虹灯里,而老鱼的秘密在老鱼街上;聚集在一起的灯火汇成真正的深红,其射出的暗淡浪迹向上搏动,便在头顶上造就一个光环;这一切显得有点异样与难看,但却是柔软与和蔼的————它只是一个梦。在它的中间,神秘的扑克选手们在空荡荡的戏院,分发扑克牌里的K和Q。

    “顺便问一下,你酒瓶里到底是什么混合饮料,公牛?”

    他,公牛·巴隆,已是长寿(六十岁),经历过十万件不幸的事故。整个故事讲不清,永远都不可能。除非你能自己看出来,从他鼻子上康乃馨般的多种色彩,从他眼神里田螺般的游移,从他眼角旁肯塔基赛马迷的皱纹,从他歪斜的害羞微笑和黄色牙齿,从他厚粗手指上的大戒指。他的手指,像功成身退的老娼妓的,还像宴散后,古罗马教士为天葬的呕胃而伸出的:“是葡萄酒、杜松子酒和波旁威士忌酒的混合。这是几年前在巴拿马,我向一位名叫鲁的侏儒学的。他身高才四英尺一英寸,据我所知,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住高脚棚屋,在一条兼作下水道的河边,潮水来了便有漂流的死鼠和垃圾,家里还有绿蜘蛛,旁边就秘藏他的骰子————一天下午,我记得,一名来自巴尔的摩市珀拉特街的流浪汉,名叫斯拉兹,到酒吧,打尼柯蒂玛夫人的屁股,庆贺她那天下午的精彩表演。她则转过身来说:‘你不信上帝?’她举起一把袖珍手枪,一枪却打在查理·鲁的肩胛中间,子弹穿透他的胸膛。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鲁————”他讲述时,收到一张明牌和一张暗牌,“有丰盛的葡萄,请尽情享用;等到没有了,或仅有苦涩的水果,就要悲哀了”(引用哈亚姆),瞥一下他的暗牌,是一张黑桃9。

    “老天爷作证,我通常不喝酒,不像你,公牛————曼纽尔,你看见我这个伙计了?”朝曼纽尔一颔首。曼纽尔已喝醉,坐在箱子上观看扑克游戏————“哇,看没看到,那个正在灌威士忌酒的男孩,查理?吉姆?已两瓶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这只是开头————”

    “埃米尔,我如果来自大雪纷飞的远方,才需要这么多的热量。”

    “我是水做成的!”舞台工抱怨道,不断离开扑克游戏,去上厕所。

    “嗯,我喜欢赌博,就像偶尔喝一杯酒。”埃米尔一边扫视他红心K的明牌,一边调整他的暗牌。就在讲话中,他秘密地翻起一小角,看见铁铲般光滑黑亮的黑桃10,心里闪烁地思索,“但我永远不能这样喝酒,过后就像没事一样————有一次,乔治·达斯林、我和亨利·奥海拉在劳伦斯喝啤酒,我也弄不清到底喝了多少。然后喝威士忌酒,再玩扑克游戏,就像现在一样,我猜测,一直到早晨九点。哇,至少使我少活十年————”

    “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奥布赖恩说,正在看他的暗牌,用同样的狡猾翻开一小角,内心在嘀咕。旁人却可从灯前的烟雾踪迹中读懂,“方块10。”

    老铁路乘务员,吉姆·萨介利,一手拿住他梅花A的明牌,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掀看一张相同花样的J,便抿起他新英格兰农民的嘴唇。

    “萨介利,”公牛狡猾地说,蓝色小眼睛透过红肿的眼睑看着,快结束他的演讲时,便吸吮他举起的酒瓶,“如果我有一桶豆子和一家商店,我会雇用你,让你分出坏的,留下好的。对金钱,你是多么狡猾。”

    “你是谁,一个苏格兰人?你一定是个鬼鬼祟祟的人,戴着那顶伪装的帽子————我敢打赌,它装有铰链。我不会让威士忌酒来干扰运货单,或者在货车最后一节的守护车没过岔道前,就拉我的扳道。”

    “这正是一套蹩脚、无利、幼稚的屁话,假如我真有听到。你的破烂货————你?你太小气了,不配我的扑克游戏————现在是我这条小命的午夜————什么是你的秘诀?————昨晚赢了我八十美元————对我这样加拿大的老盲流工而言,这代表了多少领工暴戾的大呼小叫,多少天寒地冻里的民工。”

    “盲流工?你?你这个扑克郎中!专业郎中!————我生命中第一次赢实实在在的钱,他们就前后左右地埋怨————”

    “Le phantome de l’opera(《歌剧魅影》),”曼纽尔嘟哝着,像盗坟人似的,转头审视后台深处遮蔽用的白布,像可怕的寿衣————

    “无须介意幻影,只管喝你的酒————你吓了我一跳,他妈的!”父亲解嘲地轻声笑了。

    “不要埋怨,萨介利。我扔出张红心K,给埃米尔爸爸,还有他妻子和婴儿们,嘣,”扔给埃米尔一张梅花K的明牌,大家都来关注。“敲锤人查理,嘣,黑桃Q。我们已有两张K和两张Q,哪里有结婚床。嘣,黑桃J给乘务员。嘣!”(给自己)“红心J。”

    “游戏愈来愈紧张。”

    “我要参加,还要增加赌注。”

    “这个阶段,大家都想参加。”

    “这次,A对你没用————老萨介利倒是需要它。”

    “7————一点没用,即使我的暗牌也是7,这是我不幸的数字。9是我的幸运数字,上帝呀。”

    “又一张7————讲到魔鬼————最高牌是一对K。”

    “这边,公牛·巴隆得到一张女人牌,跟他的J配对。谁将赢得这五彩缤纷的大奖?”

    “让我想想看。”埃米尔的一对K,已是最高,却装出无辜的担忧。查理·奥布赖恩没什么好看,除了一对Q的明牌,就是那已提及的绝望的7。

    “这是一个梦,小伙子们,这是一个梦,”公牛自言自语,举瓶豪饮,两眼充血,再拧上瓶盖,扭头朝角落里的两只痰盂喷吐口水。萨介利有一张明牌的J,还有一张暗牌的J,没人知道,但丝毫没有帮助。还可以等庄家公牛,发出最后一张命运牌。埃米尔向前倾斜,摩擦他的大腿,在这世界的深夜,早忘记他的家人。他已沉浸在大眼对小眼的美国男人的游戏中:朗福特重创约翰逊[23]后的持续几晚;孤山酒吧里的烟雾;丹佛里屋的游戏;美国迷失的英雄;芝加哥和西雅图;沃德维尔表演的红砖小巷;二十年代高速公路的夜晚,孤立标志下被遗忘的避孕套;自内布拉斯加州的北方普拉特镇,至堪萨斯州常被念错的奥咖拉镇,闷罐货车上的盲流工耷拉着长下巴,纷飞的夏蛾在灯下骚扰悲哀圈腿的侍者;美国,出汗,扑克游戏,黑人在巴尔的摩市的人行道上,历史;对下午和旧人,怀旧;午夜与疲倦,相配;黎明时则要奔跑,以赶火车。老公牛·巴隆审视他无用的暗牌K,犹豫,最后决定放弃。即使他得到另一张K,也比不过已有A的埃米尔。

    其余的人决定参加。老公牛发牌,沉溺在自己的梦中。“10,对你没用,埃米尔,除非你已有一张暗牌的10,”发给埃米尔一张梅花10。发给查理一张7,使他有一对7的明牌,“最好你有一张Q的暗牌。”查理事实上没有,因少了一张Q,便道歉地翻出他的暗牌,一张10。“又一对7!”发给萨介利一张红心7,“如果他另外还有一张7的暗牌,”来自蒙大拿州孤山镇的红鼻庄家,在旁发表他的高见。“他在耳根后的卷发里藏有一副牌,会给我留下丑角A,”发给他自己一张牌,只为取乐,因为他已放弃。这最后的第5张牌是黑桃A,假如不放弃,也是死局。“绅士,”在忙碌中,他没注意到已饮空他的酒瓶,这时才醒来,“这栋屋子里有没有啤酒?没有啤酒?”

    “有剩下的。喂,公牛,就在那边的纸箱里。”

    埃米尔赢了大奖。牙齿咬着雪茄,伟岸的身体在座椅里绷紧,微微向前倾斜,以应对这夜晚的大事。金钱的赌注,以缭绕的雪茄香气,抚慰沮丧的再出发。晨曦渐渐升起,一下普照这黑色可悲的大地。在所难免,吉拉德这血肉之躯,已被牺牲,已被奉献给这呻吟的耻辱。

    “我应得到那张黑桃,”埃米尔在小巷评论。那时,他们都在小便。

    公牛,手指黎明的天空:“你的命,比你所有苦苦愿望的和梦见的,更加不幸。”然后他们都喝醉了————它突然发生,没有任何起因,只听得一声叫喊“再来一杯,孩子!”————春天凌空的白雾,笼罩洛厄尔市中心的红砖屋顶,令他们变得晕眩快乐。他们摇摇摆摆走出小巷(曼纽尔在中间大声吆喝)————坐在两辆汽车和那可笑的摩托车里,他们冲进薄雾,冲过桥梁。

    “那个爱尔兰俱乐部在哪里?————那条嘴叼烟斗、蹲在炉边的蓝眼狗在哪里————”

    “你是指鲍勃·唐纳利。如果没有搂着他那乳白肤色的老婆在睡觉,那他一定在镇的另一头乱弹犹太人竖琴。我敢打赌,输了就遭诅咒,就被叫人猿泰山————”

    “墨非!河里玩水的男孩,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不要紧!那是一个谜!”

    “啊,耶稣基督,它令我感觉良好,他们在我潮湿的地窖点起了火炉。”

    “地狱所有的鼓风机,正把这良好感觉,送到每一个通风口和每一条血管。你最终将有一张全真的脸。”

    他们又是咆哮,又是尖叫,任桥梁上的风狂吹。他们寻找据说是二十四小时开门的波兰俱乐部,在湖景街上————“门口摆满椅子。”

    “啊,他妈的,谁需要一个俱乐部————下来吧,到游乐场地的灌木丛去小便。”

    “正对我的胃口,老泼妇。”

    “曼纽尔!你在做什么,你几乎把我们带到我们困境的底部。”

    “他们一直在灌饮!”

    “为什么不再多灌点,情人。”

    “只要我老婆在地狱,我什么都行。”

    “你眼睛像死去的土豆甲虫————醒醒,看看道路!”

    “我要吃这他妈的道路!”曼纽尔说。如果道路能吃他,他们会更快到达目的地。

    互不相关的会话在汽车里此起彼伏,开车的分别是萨介利和奥布赖恩。老公牛·巴隆,眼睛红肿如酒杯,现正在重温他六十年代的冒险经历,以他那时的发明————他们都呕吐了,在湖景街临河的空地,河对面是工厂区。此刻,炽烈红色的太阳正在亲吻与窥视所有森特维尔镇的屋顶窗户————

    父亲翻来滚去,鼾声不断,地球的早晨就在他躯体的下面————

    他粗糙而血脉分明的大手握着草帽;衬衣的翻领自他厚肌肉的脖颈爆出,不时髦地瘫倒,盖住外套的胸襟;额上黑沉沉一片皱眉;头发卷曲,又黑又脆;鼻子呈球状;嘴巴严酷,但富有情感。他单腿跪下,以严肃、精确和沉闷的郑重其事,审视日出,并缓缓点头,“我告诉你,公牛,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奥秘,我是不敬畏的,当它出现在我面前,或我单膝跪下时,就像现在。”岩石般的红色,奇特地显现在他脸庞的轮廓上。

    他的头也微微歪侧一边,以我看来,有点像吉拉德。但是,父亲的悲哀蕴涵于他男子气概的优雅,或者说,男子气概的担当。他头盖骨中的从容镇定,远胜于一个稚嫩天使————经验的累积造就了一个埃米尔。你可把他放在天平的一侧,在另一侧的圆盘上,放上与他体重相当的金粒,可以获得测出的数据————如果这样,给我写信————常人若这样表现,我认为是不合理的————但他的价值,我愿相信————我自己有过醉酒后的黎明,和我的男孩们一起。之后,我的男孩们也有过————将来会有更多————圣人的兄弟们先我而死,也发生百万次。在这尘世悲伤的游行中,死去和轮回再生已有百万次的重复————更多的酒!更少死去的土豆甲虫!把我塞进酒桶在路上滚,如果我撒谎————(我曾乘酒桶在路上滚,我是个骗子)————童年的耶稣————诞生和娇嫩的童年,因我们对“存在”的信念,而被认为是实实在在发生的。这诞生和童年,使埃米尔的儿子成为吉拉德,一个生于娇嫩长于娇嫩的天使,而不是一个可磅称、可争辩的男子————埃米尔挤压嘴唇,他的脸宛如风暴来袭,更像布列塔尼人,燥热,忧心忡忡。他强壮的手臂,倚靠着牢不可破的膝盖和厚实的大腿,把雪茄的烟气从他大腿裤子上抹走,脸向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四分之一英里外,神父们在涂油与咏叹),他像是中世纪的城墙卫兵,在等待童年的耶稣,边点头边说,“我真该遭诅咒……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公牛————我们在这里,河边的两个人————从前,我们自认是罗密欧,舍弃我们的背带裤和星期六晚上的尼克罗地恩剧场,去篮球比赛,朝女孩们抛扔倾慕的媚眼,成了赢得芳心的英雄,然后开发这些无底的窟窿,把我们的钱都扔进去————钱?全部的!————就像把十元的美钞和鲜花,扔进他妈的海洋,公牛————”

    “继续讲,”老公牛递过酒瓶说。

    “没了,我讲完了————这海洋,恺撒大帝都没有这样的福气,我告诉你。”

    索然无味,他们渐渐变得庄严和严肃。

    “这是一个糟糕透了的世界————债务,老婆,女人————剪刀,肉,你责备她吗?”

    “为什么不?”

    “嘿?”

    “为什么不!”

    “到冬天,婴儿们————一个紫色的耻辱,一名美国人的耻辱,一个贝布·鲁斯[24]全垒打的耻辱————青春变得狂野,都乱了套————”

    “人猿泰山————”

    “埃米尔,世界是幸福的!”

    “你绝对正确。”

    “我最好的,是我的孩子。但我不允诺任何东西————”

    “停下,不管有没有生日派对的带孔童帽,不管有没有幼儿在沙滩幸福地玩耍。我预测,海浪的微风是偶见的,绝大部分时间只见沙子。那些痛苦的燃烧般的沙子,正堵住他的咽喉,使之不断分泌唾液,更想喝水,”————(打嗝,再来一口酒)————“让女人们去洗吧,我完了,我是个罪犯。警官,哦,警官先生,现在不要把我带走,等以后,查理警官。”埃米尔和查理在泥淖和融雪中跳起舞蹈,以手势表述警察逮捕无辜者的游戏,在这洛厄尔市闹鬼的红河岸,时间是早晨八点————刺耳的笑声,点燃的雪茄,夹在醉得僵直的手指之间。古巴雪茄的芬香,古巴男人的气质,酒的量乘以它的酒精百分比,把它们都掺和混杂起来,再命名你的无限————喔,笑逐颜开地拍手!“把我太太平平地带走,我想再玩一次扑克游戏!”————把裤子提起,清清咽喉,嗡嗡的噪声,凸出眼睛的怀疑,朝空白处凝视,以消磨更多时间————

    “噢,那个唐纳利在哪里!”

    “好,他妈的,让我们去找他!”

    信誓旦旦的,他们坐进他们巨大的汽车。

    “啊,可以回家了!”

    “为什么?”

    他们找到唐纳利,他坐在那里说:“埃米尔,你最终很可能坐在那个角落哭泣————可以喝更多的酒————但你必须开一家店,雇用你自己,算计你的每一句花言巧语。”

    “很好,花言巧语。”

    “你到处乱找,渴望发现————”

    “是的。”

    “你————你能肯定这就是你所要说的?”之后,对坐在这商店角落的其他老爱尔兰人,唐纳利又说,“埃米尔·杜洛兹————一个完美的人。”他们都相信这句话。

    此时,我们的头变得疼痛难耐————我们曼纽尔的妻子们将朝我们大声吼叫————这麻烦仅储存在酒瓶里,虽然你想,它可能在迪阿伯卢牌女裤中的愤怒熔炉里————“你的麻烦,杜洛兹,”老公牛在我家的门廊上宣布,甚至连床上的吉拉德也能听到,此时已是上午十点————

    “什么?”

    “你渴望听我告诉你错在哪里,这样你就可以改正————上帝创造守财奴,守财奴又创造上帝,我讲得恰到好处。”

    他们头颅相撞,于惊奇之中,相拥相挤在一起————

    “这————这,”从厨房偷看的母亲说,“好像是你们的父亲,今早喝醉了。”————“那是谁,那个大胖子?看上去,他灌下的所有杯子和酒桶里的酒,都跑到他鼻子里去了!————他们想要吃早餐————我可以热一热昨晚剩下的ragout d’boulette”(猪肉丸煨洋葱、胡萝卜和土豆,上等的。自从他在怀俄明州时,听一个厨子在黎明时分说,“今早,我给你吃些家煮的好菜。”老公牛还没有吃过比这剩菜更好的。————噢,可怜又可爱的、很快就要分崩离析的地球,————)

    就讲到这里。“对时间的投标已消失”————

    这可能是冷餐里的胡椒粉,但我始终认为,那些人是谁,比他们可能做的任何事,更要有趣————这只是一场表演,舞台上可以看到布景(全是假的)在移动和翻涌。后台,舞台工是笨拙的,设计师也是鲁钝的,你的眼睛要快————凑数的设施,廉价的木匠————你在午夜醒来,去看悄悄回复原位的地平线。你想,噢上帝,仍然是老样子————这里有一个世界,或者说,看起来有一个世界,比之中发生的五花八门,更要有趣。又譬如,涅槃是在蚂蚁堆里,或蚂蚁堆是在涅槃里,九九归一呀————

    祝福我的灵魂,死是唯一得体的主题,因为它标志梦幻和错觉的终止————死亡是同一硬币的另外一面。我们把这硬币,叫作生存————可爱的吉拉德,他如花的脸一下显现,一下消失。哎呀,只有形体制造匠和身影选择者,才可以为他作证。在完美的雪花中,确有这样的人或事抵达尘世,然后走开————整个世界没有丁点的现实,它只是想象中的,我们怎么办?————虚无————虚无————虚无。祈求以变得慈善,等待以培养耐心,尝试以达精益求精。尖叫是没有用的,魔鬼是一个迷人的傻瓜。

    最后的几天,吉拉德不做什么事,只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有时观猫咪。“蒂·让,看这小顽皮————看,它东张西望————看它疯狂的脸,它在想什么?————每次看到新东西,它会想些什么?————看,它去那间房,为什么?它想到什么了,所以去那间房?看,它现在停下观察————它舌舔自己————那里,它在打呵欠————喏,现在它又回来了————它发疯了————哦,疯狂的家猫!把它带给我!”我就把这灰色的小家猫送去。我们会触碰它疯癫的鼻子,抚摩它的头。它蹲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心满意足的。“看它,一只毛茸茸的小球,白色肚子像一颗心一样柔软光滑————我想上帝是为我们创造小猫的————上帝处处散布他的小猫————我不在时,要好好照看我的猫,”他把猫捧到他的脸旁,几近哭泣。

    “你去哪里?”

    没有回答。

    “不明白?小脸,小头,看,我可以用手扭断它头颈————这是件小事,无需大的力气————上帝放生这些小动物在世上,就看我们会不会伤害它————那些有能力做而不做的,归属于他的天堂————那些有能力做而真做的,不属于他的天堂————明白吗?”

    “Oui(是)。”

    “始终小心,不要伤害任何人————如能做到,永不发怒————那天我打了你一个耳光。但当时,我丝毫都没有意识到————”

    (那件事发生在他生前的最后几天,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他感觉尚好,起床来搭建他的建筑积木,兴致勃勃的。在餐桌已扫尽碎屑的报纸上,他开始建造他第一条重要的横梁。我急切凑近去观赏,兴高采烈的。一不小心,就把横梁和底盘撞倒了,螺丝和螺帽撒得满地都是。他犯了我们都熟悉的永恒错误:心不在焉地,随手打了我一个耳光,并说“Décollic donc(走开)!”他可能马上就后悔了。无疑,几分钟后,他的懊悔远远超过我的失望————)我们很快和好,头靠头,坐在这悲哀和临终的凡人窗口。神圣的吉拉德和我,证实了他关于善意的言辞。这言辞,在想象世界里被世世代代精神圣洁的英雄永久传承(像他一样,或像他的档次):————无可估量的好心————“正如上帝的祈祷————宽恕我们的罪,就像我们宽恕那些反对我们的人的罪。你宽恕我打你吗?”

    “Oui(是)!”————(我还天真,尚不知什么叫做宽恕。说实在的,我真还没有原谅他,想留着以后派大的用场)————这宽恕像高山岩石一样实在,愚蠢的男人、男孩和女人都将得到宽恕————“我打你————没有这个必要,现在我明白了。那垃圾都收起来了,就是我在建造的东西。”(他像一个法国高尔人一样耸耸肩。)“我已不再记得!”

    “Grignot(格力格纳)[25]!”

    “不要提醒我,”他憔悴地微笑。

    “蒂·让,不要打扰吉拉德,今天早上他必须睡觉。”

    六月,六月末,树林呈现出热闹的绿色和金色。蜜蜂在树林的顶端忙忙碌碌,不时骚扰阅读者午睡的气氛。比尤利街背后的栅栏躺在那里,像一条懒惰的狗。苍蝇飞到铁丝纱窗,揉搓它们守财奴的前脚。“苍蝇也一样,你不需要打杀它们————它们揉搓它们的小腿,因为不知道还可做别的什么————”“睡觉了,吉拉德,医生要你睡觉————到外面去,蒂·让,你们今早已谈了很长时间。”

    我哭泣,因为失去我的伙伴,那发白的门对我关闭。他的房间里,被保护的小猫躲在他的床单里,鸟群则在窗边,一如既往地等待更多来自他小手的面包屑。

    他的医生来得更频繁,走得更快。

    我来来回回闲逛比尤利街,孤零零一个人,像喜剧《我们这一帮》[26]中的一个小淘气。但我没有伙伴,没有喜剧,没有眼上画圈的狗,更没有薄饼来逗引————下午我单独一人,坐在圣路易斯集市后门的高台阶上,刻意模仿我家亲戚的呼天哭地。迈克·杜洛兹伯伯和他妻子,所有的杜洛兹们,都从纳舒厄市开车来访,坐在客厅里悲叹————“阿,波瓦!阿,波瓦!”————我尤其喜欢模仿迈克伯伯,他撅起的嘴唇像受了委屈————他庞大涨红的哭脸。可怜的迈克伯伯,假如看到我的小哑剧,会哭得更凶,来增加他的悲哀————

    “不要吵了,你这小淘气————整个早晨,我们一直在听那个波瓦————波瓦!”一个女人从住户公寓晾衣绳的那一头,朝我呼叫————我不能继续我的波瓦游戏,颓然回家。吉拉德睡着了,妈妈在洗衣服,我走进又黑又潮湿又凄苦的地窖。母亲从地窖门叫我,“你的小朋友来了!”这是我几星期前在街上交的朋友,但此时,我已记不起他长得何等模样————双手握在背后,我去吉拉德的卧室。已是下午,他在温和地静思默想,窗帘下垂————

    “蒂·让,”他叫我,“帮我把枕头抬高一点————好了————谢谢————我想看我在外面的小鸟————拉高窗帘————啼克啼克啼克,小鸟!”————他的呼吸闻起来像压碎的花朵————我最后一次看到和记住:他脑袋歪侧一边的哀戚形象,他哀愁的修女似的长脸,他深深下陷的蓝色眼睛。

    很快,他在抬高的枕头上睡着了。

    家猫饮牛奶时,我模仿吉拉德,趴在地上,看它以粉红的舌头和嚅动的下巴,贪婪地舔它的奶————

    “你高兴吗,小拇指?————你学得好像————”

    他们看到我在客厅,以我的想象来模仿吉拉德,反复谈论小羊、小猫和云雾。七月来了,各式爆竹在我们的社区四处开花,像在打仗————吉拉德的房间呈现百合花的特性:白色,泛黄,芬香————母亲和父亲都在摇头————

    “吉拉德怎么了?”

    “他病得很重,小拇指。”

    蒂·宁和我在门廊里等待,琢磨不透到底是为什么。我很想进去,跟他谈话,但得不到允许————医生翻起床单,检查吉拉德肿胀的腿,说:“那肯定很痛————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病小孩————继续给他吃这种药————你感觉如何,吉拉德?”

    吉拉德不习惯英语对话,以他因生病而有的少女般的嘴唇,我要说的是少女般美丽的嘴唇,回答说:“我,没问题,西姆金斯医生。”他像母亲一样,把重音放在“金斯”上————

    这个大块头医生把他身穿黑衣的硕大躯体,从这悲伤的屋子拖拽出去,回家了。他早已放弃希望————

    七月四日前后,他告诉母亲把神父叫来————“他没有力量继续下去,”(“如果他真要这样做,”停顿片刻,“便无异于谋杀————”)

    父亲那个晚上回来,带着一个期待的微笑,手臂上挎着内装爆竹的纸袋。但他被告知,是叫神父来的时候了————随之,三位修女沿比尤利街而来,坐在吉拉德的床边做祈祷————他是醒着的。

    “你感觉如何,吉拉德?”

    “还好吧,我的修女。”

    “你怕吗,小宝贝?”

    “不怕,我的修女————神父已经给我祝福了————”

    就她们的询问,他作了简要而轻柔的回答。母亲看见修女们在纸上记录下来————但她再也没有看到这张纸————秘密的信息于宁静中由嘴传送至心。我实在不清楚,这份文字或记录现在何处,能不能再找到,也许它只镌刻在我无法抵达的某个国度黄金山的岩石上————它可能传授羊毛般的各种奥秘:无畏的表现、信仰的证据、疼痛的虚无缥缈、死的(和生的)不确实,还有上帝平静的手,在处处缓缓祝福————无论是什么,庄严含泪的修女把他临死床上最后的话,都记录下来,带回女修道院,手划十字。你可以肯定,那天晚上有特别的祈祷————曾保证死后返世、向地球喷洒玫瑰雨的圣女特蕾莎,请你向那聪明的秘密修女,喷洒玫瑰雨吧,让她的花盘,胜过国王的华盖————喷洒玫瑰雨,保护所有的羔羊,让愤怒的鸽子发起进攻————我真正想说的心里话,我又不敢说。

    我不记得吉拉德是怎么死的。下午四点左右,(在我有限而世俗的记忆中)我从家里出去,沿着比尤利街,慌慌张张地奔跑,朝父亲大叫。此刻,他刚转过墙角,在夏日的炎热中,无精打采的,草帽挂在背后,外套搭在手臂。我高兴地叫:“Gerard est mort(吉拉德死了)!”好像这是一件大好的事,将导致变动,使得一切得到改善。事实上,确实如此,谢天谢地,确实如此。

    我认为,这与某种神圣的转变有关。这转变,将使吉拉德变得更伟大,更像他自己————他会重现,在他“死”后,会变成一个庞大、强壮和全新的人————我一个四岁孩子已晕眩的头脑,再掺杂入幻觉和神秘主义————我抓住爸爸,用力拖他的手,高兴地看到,他脸上有同样的喜悦。他疲倦地说:“我知道了,小拇指,我知道了。”我当时的感受,与我今天的一样。我要奔跑出去,赶紧告诉人们一个好消息,那涅槃,那天堂,还有我们的救赎,就在此地,就在此刻。但是,他们只有忧郁的反应,我只能归咎于凡人头脑可怜的无知。

    “我知道,我的小狼,我知道,”悲伤的他,拖拖沓沓地走回自己的屋子,而我却在后面跳舞。殡仪承办人用一只整洁的箩篮,把这不再是身体、不再疼痛、腿部浮肿的小尸首,搬去我家的前客厅。那天晚上,所有的杜洛兹们,坐挂黑饰表达悲痛的汽车,从纳舒厄市赶来。他们在我家永恒的褐色厨房,一边哭泣,一边咒骂。这一切,突然浮现在我心头,像是一个梦和一种心灵的幻想,确实是。我可以看到整栋屋子,悲哀从它每一个细胞渗出,变成墙壁、天花板、门和窗的空框。我还可以听到那些粗声的叫喊、悲伤的感叹、人物的个性和姓名。克莱门汀姑妈,迈克伯伯,堂哥罗兰和艾德加,玛丽姑妈,爸爸,妈妈和蒂·宁,都聚在一起。突然地,出现了一大群似鱼卵相连的炽热白点,好像帷幕打开,显露出无数幕后的场景(“幕后的场景总比表演更有趣”,杰·阿·威廉姆斯如此说,他是《请让开》的漫画家[27])。这些炽热白点,来自虚空、纯光、想象、内心、心灵、疯狂、智力的悲哀、心痛的自强、苦思冥想。这些炽热白点又揭示,想象的死和虚假的生;幽灵和鬼魅在幽暗中行骗;蒙昧可怜的人,在充满鬼影和关注的流放天使的世界,喋喋不休,却以失败告终。这一切的中心宗旨:眼花缭乱的极乐惊喜,绵绵不绝;难以置信的真相,牡蛎似的在我脑中蹦开。我看清了,屋子在漫天的雪花中消失,吉拉德死了,灵魂死了,世界死了,死亡本身也死了。从那以后,我做过百万次这样的梦:永恒的亭廊上坐着百万个镜子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比尤利街上的屋子,停格在吉拉德死去的晚上;聚集起来的杜洛兹们哀号,以死气沉沉的绿脸表达对死亡的恐惧。但时间已消耗了一切,它只是一个梦,很早以前就结束了。他们不知道,我尝试告诉他们。因我是这样地愉快,他们就想打我的嘴巴,并把我送到楼上去睡觉————在另一个旧梦中,我在晚上摸索,在客厅的吉拉德棺材旁;我在棺材里没看到他,但他确在那里,他的灵魂,他棕色的灵魂。我已厌倦我的文章(我的稿纸,我重要的“文学事业”,女士们先生们)我之所以写,手持钢笔或铅笔,枉然地屏气张嘴,就是因为吉拉德,因为他的理想主义,因为他是一位宗教英雄————“为他死亡的荣誉而写”(Écrivez pour l’amour de son mort)(他人会说,为爱上帝而写)————由于他的疼痛,鸟儿得到喂养,猫与老鼠发生故事,可怜的亲戚在哭泣,母亲失去她所有牙齿。他死前那糟糕的六周里,她每天整夜不睡,胃里充满了焦虑不安,她的牙齿开始逐个掉落。这听上去有点可笑,特别是对那些鄙视自吹自擂的人,但这却是真实的。

    上帝保佑它,一朵虚无缥缈的花,我看到它含苞待放————他们放我到床上去睡,便可在厨房大哭大叫,为所欲为。

    我家有把摇椅,迈克伯伯的妻子坐在上面。她有奇特沉闷的声音,谈话很快,还有一些其他特征。我都讲不清,但我宁可把自己卷起,加上黄油来烤。他们咽喉的咯咯声————我可以重新计数那些厌倦的嘶吼,提供全部的细节————他们在同一片森林里————他们来自同一块肉,割成了几个人走来走去,与帽子和外套则毫不相干————脸色发绿的迈克伯伯,在纳舒厄市有整桶的腌菜、锯屑般的老店、剖开的生肉、吊起的火腿、人行道上满篮的蔬菜、箱子里的咸鱼。他是埃米尔的哥哥————“这样虚荣,这样自我中心,人呀————闭上你的嘴,”他最终对他的妻子说,“今晚是我在讲话————在我们父亲莫大的沉默中,我们找到我们骄傲、贪婪、赚钱的理由————现在好了,他已死去,他肚子不再痛,他的心和腿也不再痛,所以现在比过去好”————

    “随你怎么说,”父亲无精打采地答道。

    “唉,埃米尔,埃米尔,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我们一起睡觉,爸爸亲手造房子,我老是帮你的忙————我们也将死去,埃米尔,我们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因上帝的爱,看着棺材中你和我说,‘完了,不管是marde(狗屎)、烦恼、动力,还是实力?’————肚中的力量比其他地方的都要大————完了。买进、卖出、洗净、命归伟大的天堂!埃米尔,不要哭,不要泄气,你的小男孩现在好了————记不记得,爸爸曾经在他炉灶背面说的话————”

    “是星期天的上午,拿着他的酒瓶。哦,我确定,是聪明的警句!”(妻子)。

    “闭上你的嘴,我说!————所有的人都要死————做孩子时就死,更好————他们圣洁,进天堂————埃米尔,埃米尔,年轻可怜的埃米尔,我的小兄弟!”

    他们激烈地摇头,用相同的方法,一边在思索。

    “啊————”他们咬嘴唇也用相同的方法,他们鼓胀的眼睛盯在地板上。

    “结束,就这样结束了”————

    母亲在楼上哭泣,完全不能自已————姑妈们帮助打扫他最后睡的床,要洗很多的床单,之后就收起来,像一次春天的大扫除。

    “我把他带到人间,以我的子宫,托圣母马利亚的福!————我的子宫,多少疼痛————我喂他奶!————我照料他————我站在他床边————我为他买圣诞节礼物,制作万圣节小戏服————早晨,我煮他喜爱的燕麦粥!————我听他讲小故事,我审视他画的小图画————我尽力做一切,令他的生活满意————在我体内,跑到身外,再重返大地!”母亲悲叹不已。她已清醒地认识到,这决然无望的生命丧失、被彻底打败的前因和不公、所牵涉的十足混乱。但人们仍继续盼望————“我已做了一切,”她在卧室里哭泣,手帕蒙住泪脸。此刻,布拉德利们,保利娜姑妈和她的妹妹,刚从新罕布什尔赶到。“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死去————他们把他带去天堂!————他们没把他留给我!————吉拉德,我的小吉拉德!”

    “安静,可怜的安吉,你吃了这么多的苦。”

    “我才没有吃像他那样的苦。就是因为这,我才如此伤心!”她哭叫着,大家明白她真是这么想的。她忍受了她的一份不公,看一个残疾的小男孩无望地死去————“就是因为这,我的心被撕毁,我的头被劈成两半!”

    “安吉,安吉,可怜而敏感的人!”好心的玛丽姑妈靠着她的肩,陪她一齐哭泣。

    听到这发自母亲心底的凄怆的叫喊,蒂·宁和我,在床上靠在一齐哭泣。她手臂的温柔,在这钢铁般的死亡命题前,被碰得皮开肉绽。

    “我将永远忘不了!”————“只要我还活着!”————“他死了,没有得到一丝的机会!”

    “我们大家都要死————”

    “好,该死的,好!”她哭叫着,令我们大家的心头,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打了寒战。这天晚上,整栋屋子都陷入了悲伤。

    此时,发疯似的,我们的堂哥艾德加和罗兰,偷偷溜去后院。像狡猾而淫荡的魔鬼,其实不是。但他们至少像山野精灵、模仿嘲弄者和厄运的踏高跷者。他们在那里点燃我们三兄妹所有的宝贵爆竹,冷酷无情,在这午夜。这无异于燃烧杜洛兹的家谱,劈劈啪啪的,一片喧闹!

    “Les mauva,les mauva(卑鄙!卑鄙)!”蒂·宁和我埋在枕头里尖叫————

    布拉德利家的人要把我们送到纳舒厄市过夜,四十八小时后,再把我们带回,以参加葬礼————吉拉德和爆竹都渺无踪迹了,妈妈仍伏在地板上哭泣,我们最好搬去它处————蒂·宁和我都还年幼。

    庄严的葬礼来了。一个阴沉的雨天,蒂·宁和我被送回家,看到我们的屋子已变成一个黑暗神殿,挤满了来自圣路易斯教会学校的小孩。他们排成队伍,进进出出,战战兢兢。他们的眼睛注视这埋在天鹅绒枕头的死去的面容。枕头周围都是鲜花,但仍显得不够神圣。越早看,就越快看清死亡的脸,这恐惧是实实在在的————一队队修女,站在棺材旁,手持长长的黑色木念珠做祷告————这么多人,挤在这小领带似的地方,我都不敢相信,这还是我自己的屋子。我家荒唐的、昏昏欲睡的客厅,现已变成一个涂满黑色历史的世界客厅。我曾坐在这里,整个下午,无所事事;或像鱼一样噘起我的嘴唇,或向窗外过客扮鬼脸,或与吉拉德(我再也不能抱他的头了)并坐闲聊,静听沉默中的神圣,听任时间的流逝————而现在,他的灵柩是一种光荣,被地球放逐,死后反得辉煌,进入完美境界。他躺在那里,默默缅怀我们的客厅。没人知道我心里已明白的————而我一直弄不明白的,他人倒有可能知道。譬如修女们,有些男孩,可能还有拉鲁密阿神父。他正在厨房,一只神父的黑鞋搁在椅子上,他男子气概的肘部撑在膝盖上,向我母亲保证:“啊,不用着急,杜洛兹夫人,他是一个小圣人!他肯定在天堂了!”

    这就是我家有一大群人的原因,他们来看邻里一个死后进天堂的小男孩。那天,家庭主妇们甚至注意到,那些鸟儿都不见了。春天以来,无数鹟鸟、田凫和其他低下却温顺的无名鸟儿,成群结队,来他的窗口觅食————

    “它们全不见了。”

    “你一只也看不到。”

    “是下雨的关系!”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那些小鸟仍然不来这圣人死去的地方————

    “它们和他一齐去了!”

    或者,我会说,“那是他自己。”忘不了,孩子们排队来看他们在教室里熟悉的脸颊,察看粉红光泽的褪尽,估量死亡的价值————他们以贪婪而震惊的眼神,注视这位小同学,躺在装饰过的灵床上默默安息————仅仅走近屋子,见到花圈、殡仪的淡蓝飘带和卷摺窗帘,就已产生巨大的恐惧————你察看时,真有秃鹫在这孤独的屋顶上就餐。屋顶的烟囱则溢出恐惧的天使,像灰色蝴蝶一般,旋转翻滚……

    你十六岁第一次喝醉,在摩地街酒吧破旧的小便池边大叫,“你不知道,你就是上帝?”之后你真正弄清,生存于这沉重大地的意义:人活着,但迟早要死。从这两种经历,你可学到同样的真谛。看天空,是星星;看坟,是死人————为获取教训,向冥冥之中的各种范畴,恳求非凡的帮助:帮助我认识到,我就是上帝————是所有人的上帝————单独一人小便,不难————这在尘世的厕所,天天发生————此时此地,孩子们说,“Ti Gerard Duluoz qu’est mort(吉拉德·杜洛兹死了),”————“这一点也不难————他们再也不能处罚我”————他躺在那里,已超越处罚,无愧于永恒和完美————“是真的吗,他死了?————他或许在开玩笑”————人们所有的鬼神感觉————但是,不,“青草下没戴帽的生活”无法享有“愉快的精神”————这是真正的死。

    闷热客厅里令人绝望的祈祷,把小孩子们吓得半死。他们想:“这也将发生在我身上,但看他们是多么的害怕?”

    吉拉德仁慈的手指,揣紧一枚美丽的银制基督受难十字架————旁边的鲜花,有的来自缅因州未能奔丧的亲戚,有的来自朋友————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人士,来到此地,必显出一副世界末日的面容。例如曼纽尔,身穿深色服装,清醒镇定,单独一人,默然不语。他甚至对神父也一言不发,只向埃米尔作出抱歉的颔首————他将是护柩者之一。

    老公牛已去西部,不会来参加葬礼。

    女人们,姑妈们,站在后面,把头摇来摇去,从不厌倦,一边哀悼,一边谈论这一损失————

    年轻的神父们有礼貌地打招呼,继续他们强有力的祈祷,很快离开,去履行阴郁中的各式职责————他们中的一位,有这样英俊而忧伤的脸庞。真遗憾他将永不结婚,也从没被介绍给一些尊敬的女士。

    “年轻的拉封丹[28]!”

    “噢,oui(是)————他来自蒙特利尔市————我不知道他长得这么矮。”

    “可他是那么好看。”

    “好看?英俊极了————太不幸了————所有好的男人已被选走,或已被赢走。”

    “对呀,非此即彼。”

    “瞧,老妇人皮卡特来了————她从不错过一次机会————”

    “不————啊,这老妇人,我们将接受她的祈祷。”

    “她的祈祷不会受到疏忽。”

    “那里————小天使们————去另一条队伍————这条,他们说是吉拉德班级的同学————对,修女们让他们排在前面————那里。这些小天使们,他们很害怕。”

    “啊!”————叹息————“他们总有一天要知道的,死亡会光顾我们每一个人。”

    “啊,但他是那么年轻。”

    “看街对面的那个老蝙蝠,她在烧垃圾,所有的烟雾都随风吹到死者的屋子。”

    确实是死者的屋子,但不是我的屋子————我在这在混乱中失去了吉拉德。头顶上是暴怒的天空,一只饱受风雨摧残的小鸟,挣扎往前,鸟嘴顶着大风的鼻子————灰色的雨帘像寿衣,面对这水晶似的天空,肃然生畏而左右闪避————天空是一大虚空,没有一只拳头可以击到、或抓到什么东西————地面上,我们的兄弟和姐妹们,自丰饶多产、孕育不已的大地,像野花一样蜂拥而出,又抚养了我们下一代生殖和利己的标准模范。六月份,从那杂交的非季节性的风暴,给我们送来生命,蠢蠢欲动于棕色的植被和黑色的雨云之下。棕色、黄色和黑色的板块是我们的住所,有烟囱在冒出黑烟————“世界的烟囱!”————我们是重游地球的天使————降落,辽远,悲哀,宽阔,世界,大地,这盆罐,这地方,这繁殖分娩的组织者————烟囱冒烟向上奔流,玷污空间。路径、裂缝、城市、河上漂流的死猫,墙上的日历显示一九二六年六月————旧车上的车牌是马萨诸塞州的,还有该州其他地方和中国人市场的商店招牌上凸起的名字“洛厄尔市肉食品公司”,虽饰有金叶,但已斑驳;一名八字胡髭的自信屠夫,充满人的欲望和现实的多愁善感,站在他已屠宰的畜牲中;周围的地面,血迹斑斑;因血水的浸泡,他双手是猩红色的,有赤裸的刺痛————莎士比亚,“抛扔”比亚,“消失”比亚。针对这洪水猛兽般的萌生,哪里有“停止和休战”条约?至少,这萌生可以有机会枯萎、收获和罐装————我们,天使的精神,确实降落到这地球,看见有血有肉的生灵,而心生畏惧。我们还看见人的水晶般的幽灵,在自造的街道里,玩各种把戏。他自己的头颅里,又有液态的魅影,在大脑灰质的外层熠熠发光————这只是水中的幻觉————

    帕皮玛赤运河从洛厄尔市的闹区流过,抽雪茄的人们站在扶手栏杆旁,朝水面吐口水。那水面即反映了一九二六年细雨蒙蒙的绝望————依他们的想法,呃哼,口袋中的钱是实在的,他们头脑里的骄傲也是实在的,就像罪和地狱一样————实在的钱和骄傲,将购买一块实实在在的猪排。之后,这猪排屡屡出现(现在是一九五六年一月六日的午夜),有人对它垂涎欲滴,还有更饥饿的人虎视眈眈,所以它被认为是实在的。是,还是不是?如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将之视作水中的一个倒影————肥胖的高斯考珀先生对此则毫无疑问,他住在西第六街的公寓,恰好面对圣路易斯教区官邸。他坐在厨房的餐桌,即将开始他中午的正餐,借餐桌旁的窗户,可俯视细雨绵绵的大街。突然,一长列的豪华轿车和敞篷小客车,从比尤利街绕过来,停在教堂的前门,那里有教堂专职领班,掌管特别的大门银制球形把手————高斯考珀先生的脸庞巨大,豪富如雄天鹅,圆滑如丝绸,苍白,散发令人作呕的气味。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面兽,小嘴嗫嚅发出愚蠢而得意的噢声,脖颈的赘肉起伏悬荡————浴袍、拖鞋、一只肥胖的猫————酒瓶子、猪排供上餐桌————他大腹便便,所以他的叉和座椅都挪得远远的,以便他弯腰,或说得更确切些,驼胸向前,以巨大的决心,像一条隧道,延伸到他的午餐。“啊,”他打断,“又一具尸体!”————他把餐巾拿到嘴唇,往前倾斜,以便更接近下面的场景————“在这雨中,他们要埋葬另外一个————噢,他妈的,真遗憾,倒了我的胃口————都要埋到相同的坑里,为什么要做这大惊小怪的仪式?————庄严,手套————特种的手套和僵硬的腿————小老鼠的微笑————小胡髭————找不到中意的东西品尝;或者,丰富季节中的大饥荒————这个,或另外一个,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他抬眼朝窗户的上部,审视天空的风云变幻,“你可以说,”————他轻声地打嗝,放低窗帘————“在他们来的地方,还有很多同类。有来有去吗————走开吧,我在吃东西————我们以后再谈罢————”

    随车来的殡仪员们,在比尤利街我家的门口集合。我家的屋子建于一个废弃不用的旧公墓,积淀下来的死灵魂尘埃,比在这本书所有的单词还要多。而此书的悲伤,早已离开了它的窝巢。这棺材,圆滑得像一条蛇,从我家阴沉的屋子,被小心翼翼地抬出,再滑上灵车,嘭的一声,车门便关紧。

    转过墙角。

    孩子和旁观者在人行道上紧紧跟随,教堂仅在一个半街区之外。

    高斯考珀先生在吃他必需的尘世午餐。他的公寓旁边,站着一群在一栋新房子做工的油漆匠、泥水匠和瓷砖工————他们刚喝完午饭的最后一杯咖啡,感觉良好,在一边评头论足。

    “啊,又一个来公墓下葬?”

    “为什么不做得快点,他妈的,雨中葬死人,又不是开心事!”

    “是一个老杂种,脸朝汤盘跌下来死了,我敢打赌。”

    “不然,就是一个老骚妇,一生对她的丈夫和兄弟大声叫喊。如今,他们终于解脱了————信不信,你看那些伪君子的脸?”

    “否则是一名老神父,死在他的床上。”

    “要么,是一个老迈的油漆匠,从梯子上摔下,在医院住了六个月,一直叫嚷‘他妈的,痛死我也!’之后,他们就把他抬来了。”

    “不————都讲得太好听了————是个妓女,自波士顿回家。她在妓院里度过十六年,摇摆她的屁股以赚一美元。现在,操办殡仪的葬礼主持人拿了一半,其余的————”

    “其余的在死者银行里。”

    “扔给他们一些米,让他们俩结婚!”

    “看,他们停下搬出棺材了。”

    “漂亮妓女的棺材(Tombeau pour les si beaux)。”

    “这棺材不够长————”

    “不够长?————他妈的,这是一个小孩的棺材。”

    他们一下变得安静。

    “啊,这是一个我们没想到的故事。”

    “我们是一帮不会讲故事的人。”

    “好吧,我还是去上油漆。”

    “上油漆吧,蠢狗,先扣上你的钮扣。”

    “等到他们把刷子放进你的杯子,我的皮拉克斯。之后,我们再为你唱首下流歌曲。”

    “我欢迎。”

    “看————那么小的棺材,这小孩不足十岁。”

    “那更好。”

    “为什么?”

    “问得如此无知,还需要我回答吗?”

    “你们的头都淋雨了,快进来吧。”

    “今天,头顶淋雨的事不会少。”

    教堂里面,葬礼的队伍陆续入场。先是肩负小棺材的护柩者,接着是妈妈、爸爸、我、蒂·宁和亲戚们,走过沙砾铺的人行道。教堂的风琴隆隆响起,表示弥撒的开始。

    配受敬拜的天父,万能永恒的上帝。在这充满争战的世界,我们是何等渺小,但我们因你给我们祷告的权柄,要为我们的人生,我们的过错、抱怨和疏失,为我周围的基督徒和见证人代祷,使我们得着永恒的生命。阿门。[29]

    永恒的致敬……

    这是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如果不是绝对最早,也是最早之一。我在一家修鞋店,架子上杂乱地摆着各种黑鞋,无数破破烂烂的鞋。这是一个灰色的雨天(就像葬礼这天一样,或者是有雾,间杂以细雨)————假定我和妈妈在一起,我是躺在婴儿车的一岁婴儿(如果它真的发生),我的幻想是关于地球的阴暗、人类生命的混杂和细雨绵绵的永恒噩梦。我们离开商店,或者说,商店离开我们,不管是本质上,还是幻影中,我突然看到一个小老人,或者一个普通人,斜戴一顶奇怪的灰帽,穿着外套,像是踏着积水,朝沉闷而无尽的林荫大道走去。这场景光怪陆离,令人黯然落泪而筋疲力尽,似乎是我过去轮回的回忆:一次去了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另一次去了西藏黝黑的厨房,断断续续好几个,摆满黏糊糊的酥油,就是没那灰帽————那灰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斜戴,绝对是西方的,属于地球的这一半————看来,那小老人正走向雨中一个美丽的空场地,那里是晴空万里,金光灿烂。但是我绝不可能去那儿,因为我的婴儿车要把我带去另一个方向————他则漫步走向净土————似乎教堂的大风琴,已奏完音乐。在教徒座位区顶端的圣坛,神父用拉丁文作了最后的咏叹。吉拉德躺着纹丝不动,他的灵柩停放在主要过道的终点,紧靠圣坛的扶手。他的长脸作了化妆,显得端庄,旁边簇拥着鲜花,很体面地供着。他将去那块净土,而我可能永远去不成,或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怕的细雨绵绵,可怕的细雨绵绵!

    “Et pro omnibus(为我周围的),”神父用拉丁文长吟短唱。处处是焚香,他转身时牵动他神圣黑袍上的飘带,身边还有那些神乎其神的祭祀用具。在三岁的我的脑子里,“Et pro omnibus(为我周围的)”,似乎是那块净土和抵达净土的解说词,似乎代表吉拉德的荣誉————(那是一种预言)————“aeternam(永恒)”,吟唱到此有一个旋律的忧郁降调,我几乎能猜测与闻出那块净土。在我野性的头脑里,我是无法从中挣扎脱身、将之全然忘却的————我这么幼小,又离之这么遥远。在我以后的幻觉和梦里,葬礼似乎就在我家对面举行,是在另一家陌生的教堂————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以正确眼光看待,便成了最初的谜。

    ————站在教堂后面的是一群表情空白的旁观者。就像耶稣受难日,教堂被挤满,通常是雨天(根据迷信的讲法),也有穿套鞋、胶鞋、持雨伞的人站在后面。一旦弥撒结束,他们便可飞快离开这教堂洁雪般的优雅,赶回酒吧的游戏厅————我不懂葬礼的仪式,它的庄严,进不了我的头脑。我东张西望,看各式的脸、悲剧式的套鞋、教堂后面斑斑驳驳的积水。雨水飞溅,绝望的潮湿,好像这弥撒是在石阶的最底下举行,阴沉的影子使泛黄的大理石更加黯淡,一派悲哀————姑妈们和母亲们涂抹了她们的眼圈,她们的脸牵强出各式凹凸,以表示她们希望他没有真正死去。啊,我觉得这倒是蛮般配的,弥撒也是这个戏剧表演的一部分————这是一部巨大的虚无缥缈的电影,我是个跑龙套的,吉拉德是主角,上帝则从天堂导演此部影片————

    我在雨中看见荒凉的木制栅栏和那个戴神秘帽子的小老人。然后,我的头脑旋转起来,再也看不到任何别的,只见一群群天使,在教堂里,像突然被照亮的惊喜的雪花————我一想到每个人都应该哭泣,就觉得好笑————我放出一点喊声,母亲捧住我的脸,温和地拍我,“Non non non(不不不)————”葬礼上忧郁的人们,听到了这小孩的声音,心想:“他不懂。”

    我想有所表达,“此地此时,我看到了惊喜,”神圣而完美的惊喜,无穷无尽的奖赏,已经到来,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坟墓的手续是愚昧而不相干的,只适宜那些合格的专职人员、演员和拉丁文歌唱家。他们来了,郑重其事一番————一个提示后,男孩合唱团在圣坛后面开始他们的表演,母亲随之泪流满面,她本来就受不了男孩们的歌唱。

    “他们中有些人认识吉拉德!”她骄傲地宣布,向她身边严肃的埃米尔,通过他再向玛丽姑妈————“小天使们!”(“唱吧,唱吧,”她想,“用你们所有的心,我的小天使们,为我的朋友吉拉德。他死了,我的孩子,我悲哀的小儿子————你们唱,也是为自己,小天使们!!”)

    我也听到唱歌,转过身来看到男孩们在合唱团阁楼上。他们的童声随一个催眠士的黑臂而变得婉转动听,一个仅凭感觉的催眠士————从男孩们唱歌的方式和显著的喧杂,你可以预测葬礼仪式(渐渐增强的咳嗽)即将结束————很容易,只要咳嗽,咳嗽,咳嗽,然后就可离开他人的葬礼,回家!

    啊,最前面的是棺材,神父轻轻抖动祭坛的熏香罐,朝三个方向,依次抖动。通过神秘的铃绳信号,像熏香罐的香火一样,外面的屋顶大钟也开始抖动,传出一声柔软的“克帕朗”。这是对森特维尔镇的居民发出启迪,吉拉德已死————朦胧的消息————来自熏香罐,“克特铃”,那样地温柔和平静;到相连的信号铃绳,“克”;再到屋顶大钟的“克帕朗”,那样美丽的音乐。我看见三缕音乐的香火,飘浮,漫延向上————让大家有理由感到庆幸。

    我们大家坐进汽车,慢慢伴随葬礼的队伍,沿着梅里马克河行驶。河边给雨水浸透的树枝叶,呈现一派悲哀的景色。经过这漫长且缓慢的车程,我们在泰斯伯洛镇上桥,转去纳舒厄市。这一小城(我父母即来自于此地),荒凉且暗淡。我们到城外的公墓停下,我只记得长长的灰墙和雨中闪光的林荫大道————他们把棺材小心翼翼地搬上墓绳,看去很温柔的,但这差使不好做。棺材慢慢降低,这容易些,带着一大团痛苦,坐到泥中————墓坑的周围可见树根和剥落的碎片————男人们站成一圈,父亲在中间,没戴帽,流露出一种莽撞的无助。头顶上是漫无边际的天空,像是在对底下的整个场景说,“呀”————父亲卷曲的头发是潮湿的,也不梳理。他的眼睑朝下,老是这样————如要跪下,这土地太冷;但他还是一次次跪下,双膝着地————妈妈,蒂·宁和我坐在一辆黑车里。棺材渐渐不见了,她们开始号啕大哭。我转向她们,“嗨,你们为什么要哭?”

    “蒂·让,你不懂。你太小,还不懂!”她们继续悲号,看着我粉色的脸和质询的眼神。

    我再次抬头看,人们已经后退一步,期待着。老挖墓人捡起他的铲,把书本的最后一页合上。

    终止句

    某个时间

    在同一夜晚

    处处都相同

    现在与永远

    阿门

    * * *

    [1] Savas Savakis,凯鲁亚克第三位太太的弟弟萨珀斯的化名,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

    [2] Paulian,第三世纪的一位天主教主教,否认耶稣基督的神性。

    [3] Raskolnik,十七世纪俄罗斯东正教的异说分支流派。

    [4] Millennialism或chiliasm,又称千禧年主义,某些基督教教派的信仰,认为千禧年是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个世代。之后,全球和平来临,地球将变为天堂。

    [5] Maha Meru,源于古代的印度教,最终的能量来源,据称,此山由金、银、琉璃、水晶四宝所成。佛教常以须弥山比喻事物很大。

    [6] Bardolph,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的一个角色,在伦敦东奇普街上,有一场精彩的表演。

    [7] Flapper,特指一九二〇年代美国穿着野性、随心所欲的少女。

    [8] Vilma Banky(1901-1991),出生于匈牙利的美国无声电影女明星。

    [9] Rogers Hornsby(1896-1963),美国圣路易斯市红雀棒球队的明星球员。

    [10] Vestal Virgins,古罗马女性祭司,其主要职责是看守维斯塔尔的圣火。

    [11] 阿朱那王子(Arjuna),印度教中主要的英雄人物。

    [12] The Plains of Abraham,在魁北克附近,1759年一场英法战争的发生地。

    [13] Suchness,佛教术语,译为“真如”,意思是如此这般,无法用语言概念来认识和描述,必须通过直接体验才能把握。

    [14] Saskatchewan,处在加拿大中部,远离海洋,年降雨量集中于夏季,冬季则少见暴风雪。

    [15] a round February,作者在此用了转喻。冬日的平坦,放任寒风肆虐。二月,或气候转暖,或人与动植物活动增加,寒风不再长驱直下,而变成想象中的圆形,尽管月份是没有形状的。

    [16] Fran?ois Rabelais(约1493-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代的伟大作家,人文主义的代表。

    [17] Omar Khayyam(1048-1122),波斯诗人、天文学家、数学家。

    [18] Edgar Cayce(1877-1945),美国预言家,对传说中的大陆亚特兰蒂斯,曾做出预言与叙述。

    [19] Spring,作者在此用了隐喻,此词同音异义,可作春天,又可作泉眼,所以在夹叙夹议中,反复转换,夺天工之美。

    [20] Frank Merriwell,作家巴顿(Gilbert Patten)创造的一个不沾烟酒、爱打抱不平的耶鲁大学生。最早出现于1896年的杂志,之后又在廉价小说、连环画、电台和电影露面,经久不衰,直至1949年。

    [21] Coxey’s Army,雅各布·考克色(Jacob Coxey 1854-1951)率领的一支失业大军,1894年在首都华盛顿,举行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集体游行抗议。

    [22] Pathé Newsreels,发行于1910年至1956年,先是无声,靠银幕上的字幕,后来再加配音。

    [23] Jack Johnson vs. Sam Langford,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大赛,1911年10月11日在巴黎举行,一共打了20轮。尽管受了重创,约翰逊仍得以保住他的冠军头衔。

    [24] Babe Ruth(1895-1948),美国最杰出的棒球明星之一,主要效力于纽约市扬基队。

    [25] 格力格纳(Grignot),小说中蒂·让对安装玩具一种搭建方法的自编名称。

    [26] 喜剧《我们这一帮》(Our Gang,或The Little Rascals),1922年发行的无声连续影片,讲述贫穷社区里一群孩子们的惊险奇遇。

    [27] 卡通漫画《请让开》(Out Our Way),由杰·阿·威廉姆斯(J. R. Williams 1888-1957)创作,第一次刊登于1922年的报纸,讲述乡村小镇的日常生活。

    [28] de la Fontaine(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

    [29] 原文为拉丁文。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