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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生活本来简单最新章节!

    一草一木,一虫一鱼,皆是生活

    与动物为友

    付出一片爱,便是收获,便是满足

    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越认识的人多,我越爱我的狗。”这句话未免玩世不恭,真的人不如狗么?

    有时候,真的是人不如狗。今年三月二十八日报纸上刊载一条新闻,标题是《土狗小黑,情深义重》,内容大致如下:“苗栗通霄有一位妇人病逝,她生前养的一条狗小黑,不但为她守灵九天,而且不吃任何食物,出殡那天还流着泪送女主人到墓地。”我看到这条新闻,我的泪也流下来了。想想看世上有多少忘恩负义的人!

    养犬的故事,一向很多,至今不绝。猫不及狗之义,但也有感人的行径。我认识一个人,他家中养一只猫,因生活环境不许可,决计把它抛弃,开汽车送它到远远的山区,把它弃置在荒郊。想不到一个多星期后它回到了家门,污脏瘠瘦,奄奄一息。主人从此收容它,再也不肯抛弃它。猫知道恋家。“狗不嫌家贫”,猫也不嫌。

    义犬灵猫的故事,足以感人,兼可风世。究竟是少有的事,所以成为新闻。我们爱好小动物,豢养猫狗之类视为宠物,动机是单纯的,既非为利,亦非图报。只是看着活生生的小动物,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怜爱,所以就收养它,为它尽心尽力,耗时耗财,而无所惜。付出一片爱便是收获,便是满足。

    爱是纯洁而天真的,小孩子最纯洁天真,所以小孩子最爱小动物。我小时候,祖父母养两只哈巴狗,名为“乌云儿”,因为是浑身黑色。长毛矮脚,大眼塌鼻,除了睡便是欢蹦乱跳,汪汪地叫。但是两条狗经常关在上房,小孩子不能随便进入上房,所以我难得有亲近乌云儿的机会,有机会看见它们时我必定抚摩它们,引以为荣。可怜狗寿不永,我年稍长,狗已老死。我家里还有一只猴子,经常有铁链系着,夜晚放进笼子,入冬引入厨房。我喂它花生,投以水果,我喜欢看它的那副急切满足的吃相。过了几年猴子也生病而亡。我怜悯它一生在缧绁之中没有行动的自由。

    我长大之后,为了衣食奔走四方,自顾不暇,没有心情养小动物。直到我来到台湾之后生活才算安定,于是养鸡、养鱼、养鸟都一起来了。最近十年来开始养猫,都是菁清从户外抱进来的无主的小猫,先是白猫王子,随后是黑猫公主,最后是小花。若不是我叫停,可能还要继续增加猫口。这三只猫,个性不同,嗜好亦异。白猫厚重,小花粗野,黑猫刁钻。都爱吃沙丁,偶尔也爱吃烤鸭熏鸡,黑猫还要经常吃鸡肝。菁清一天至少要费三四小时给它们刷洗清洁,无怨言,无倦色。有人问我们:“你们的猫如此地宠贵,是哪一国的名种?”我告诉他:“和你我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国土种。”土种自有土种的尊严。

    三只猫已经动支了菁清和我的供应能力到了极限,不可能再养狗或其他。因此,我在各处读到丘秀芷女士的文章,描写她养猫养狗养兔养鸟的经验,我就非常钦佩她的爱心的广大,普及于那样多的小动物。最令我惊异的是她也养龟。她花二百元买一只龟,和猫狗一起养,到时候会应呼叫而出来吃饭,到时候会听见水声而出来洗澡,她称之为“灵龟”,谁曰不宜?后来那只龟失踪了,她为之怅惘不已。人与宠物,皆是夙缘。缘有尽时,可为奈何!

    现在丘秀芷女士的文章四十二篇集结成书,书名《我的动物朋友》,都是叙说她对她的小动物的爱,其中也有些篇是我所未曾读过的。一个人怀有这样多的爱,其文字之婉约流利,自不待言。书成,属序于余。忝有同好,遂赘数言于此以为介。

    白猫王子

    如果你拥有一只你所宠爱的猫,你就会觉得满足

    白猫王子五岁

    五年前的一个夜晚,菁清从门外檐下抱进一只小白猫,时蒙雨凄凄,春寒尚厉。猫进到屋里,仓皇四顾,我们先飨以一盘牛奶,它舔而食之。我们揩干了它身上的雨水,它便呼呼地倒头大睡。此后它渐渐肥胖起来,菁清又不时把它刷洗得白白净净,戏称之为白猫王子。

    它究竟生在哪一天,没人知道,我们姑且以它来我家的那一天定为它的生日(三月三十日),今天它五岁整,普通猫的寿命据说是十五六岁,人的寿命则七十就是古稀之年了,现在大概平均七十。所以猫的一岁在比例上可折合人的五岁。白猫王子五岁相当于人的二十五岁,正是青春旺盛的时候。

    凡是我们所喜欢的对象,我们总会觉得它美。白猫王子并不一定是怎样的美丰姿,可是它眉清目秀,蓝眼睛,红鼻头,须眉修长,而又有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腰臀一部分特别硕大,和头部不成比例,腹部垂腴,走起来摇摇摆摆,有人认为其状不雅,我们不以为嫌。去年七月二十日报载:“二十四日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巴马布耳所举行的一九八一年‘全美迷人小猫竞赛’中,一只名叫邦妮贝尔的小猫得了首奖。可是它虽然顶着后冠,却不见得很高兴。”高兴的不是猫,是猫的主人。我们不会教白猫王子参加任何竞赛,它已经有了王子的封号,还急着需要什么皇冠?它就是我们的邦妮贝尔。

    刘克庄有一首《话猫诗》,有句云:

    饭有溪鱼眠有毯,忍教鼠啮案头书。

    我们从来没有要求过猫做什么事。它吃的不只是溪鱼,睡的也不只是毛毯,我们的住处没有鼠,它无用武之地,顶多偶然见了蟑螂而惊叫追逐,菁清说这是它对我们的服务。我们吃饭的时候它常蹲在餐桌上,虎视眈眈,但是它不伸爪,顶多走近盘边闻闻。喂它几块鱼虾鸡鸭之类,它浅尝辄止。它从不偷嘴。它吃饱了,抹抹脸就睡,弯着腰睡,趴着睡,仰着睡,有时候爬到我们床上枕着我们的臂腿睡。它有二十六七磅重,压得人腿脚酸麻。我们外出,先把它安顿好,鱼一钵,水一盂,有时候给它盖一床被,或是搭一个篷。等我们回来,门锁一响,它已窜到门口相迎。这样,它便已给了我们很大的满足。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猫相当地解语,我们喊它一声:“猫咪!”“胖胖!”它就喵的一声。我耳聋,听不见它那细声细气的一声喵,但是我看见它一张嘴,腹部一起落,知道它是回答我们的招呼。它不会说话,但是菁清好像略通猫语,她能辨出猫的几种不同的鸣声。例如,它饿了,它要人给它开门,它要人给它打扫卫生设备,它因寂寞而感到烦躁,都有不同的声音发出来。无论有什么体己话,说给它听,或是被它听见,它能珍藏秘密不泄露出去。不过若是以恶声叱责它,它是有反应的,它不回嘴,它转过身去趴下,作无奈状。

    有人不喜欢猫,我的一位朋友远道来访,先打电话来说:“听说府上有猫,请先把它藏起来,我怕猫。”真的,有人一见了猫就会昏倒。有人见了老鼠也会昏倒,何况猫?据《民生报》四月二十三日一篇文章报道,法国国王亨利三世一见到猫就会昏倒。法国国王查理九世时的大诗人龙沙有这样的诗句:

    当今世上

    谁也没我那么厌恶猫

    我厌恶猫的眼睛、脑袋,还有凝视的模样

    一看见猫,我掉头就跑

    人之好恶本不相同。我不否认猫有一些短处,诸如倔强、自尊、自私、缺乏忠诚,等等。不过,猫,和人一样,总不免有一点脾气,一点自私,不必计较了。家里有装潢、有陈设、有家具、有花草,再有一只与虎同科的小动物点缀其间来接受你的爱抚,不是很好么?

    菁清对于苦难中小动物的怜悯心是无止境的,同时又觉得白猫王子太孤单,于是去年又抱进来一只小黑猫。这个“黑猫公主”性格不同,活泼善斗,体态轻盈,白须黄眼,像是平剧中的“开口跳”。两只猫在一起就要斗,追逐无已时。不得已我们把黑猫关在笼子里,或是关在一间屋里,实行黑白隔离政策。可是黑猫隔着笼子还要伸出爪子撩惹白猫,白猫也常从门缝去逗黑猫。相见争如不见,无情还似有情。我想有一天我们会逐渐解除这个隔离政策的。

    白猫倏已五岁,我们缘分不浅,同时我亦不免兴起春光易老之感。多少诗人词人唤取春留驻,而春不肯留!我们只好“片时欢乐且相亲”,愿我的猫长久享受它的鱼餐锦被,吃饱了就睡,睡足了就吃。

    白猫王子六岁

    今年三月三十日是白猫王子六岁生日。要是小孩子,六岁该上学了。有人说猫的年龄,一年相当于人的五年,那么它今年该是三十而立了。

    菁清和我,分工合作,把它养得这么大,真不容易。我负责买鱼,不时地从市场背回十斤八斤重的鱼,储在冰柜里。然后是每日煮鱼,要少吃多餐,要每餐温热合度,有时候一汤一鱼,有时候一汤两鱼,鲜鱼之外加罐头鱼。煮鱼之后要除刺,这是遵兽医辜泰堂先生之嘱,小刺若是鲠在猫喉咙里,开刀很麻烦。除了鱼之外还要找地方拔些青草给它吃,“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猫儿亦然。菁清负责猫的清洁,包括擦粉洗毛,剪指甲,掏耳朵,最重要的是随时打扫它的粪便,这份工作不轻。六年下来,猫长得肥肥胖胖,大腹便便,走路摇摇晃晃,蹲坐的时候昂然不动,有客见之叹曰:“简直像是一位董事长!”

    猫和人一样,有个性。白猫王子不是属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个类型。它好像有它的尊严。有时候我喊它过来,它看我一眼,等我喊过三数声之后才肯慢慢地踱过来,并不一跃而登膝头,而是卧在我身旁伸手可抚摩到的地方。如果再加催促,它也有时移动身体更靠近我。大多时它是不理会我的呼唤的。它卧如弓,坐如钟,自得其乐,旁若无人。至少是和人保持距离。

    它有时也自动来就我,那是它饿了。它似乎知道我耳聋,听不见它的“咪噢”叫,就用它的头在我腿上摩擦。接连摩擦之下,我就要给它开饭。如果我睡着了,它会跳上床来拱我三下。猫有吃相,从不吃得杯盘狼藉,总是顺着一边吃去,每餐必定剩下一小撮,过一阵再来吃干净。每日不止三餐,餐后必定举行那有名的“猫儿洗脸”,洗脸未完毕,它不会走开,可是洗完之后它便要呼呼大睡了。这一睡可能四五个小时甚至七八九个小时,并不一定只是“打个盹儿”(cat nap)。我看它睡得那么安详舒适的样子,从不忍得惊动它。吃了睡,睡了吃,这生活岂不单调?可是我想起王阳明《答人问道》诗:“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又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猫儿似乎修行得相当到家了。几个人能像猫似的心无牵挂,吃时吃,睡时睡,而无闲事挂心头?

    猫对我的需求有限,不过要食有鱼而已。英国十八世纪的约翰孙博士,家里除了供养几位寒士、一位盲人之外还有一只他所宠爱的猫,他不时地到街上买牡蛎喂它。看着猫(或其他动物)吃它所爱吃的东西,是一乐也,并不希冀报酬。犬守门,鸡司晨,猫能干什么?捕鼠么?我家里没有鼠,猫有时跳到我的书桌上,在我的稿纸上趴着睡着了,或是蹲在桌灯下面借着灯泡散发的热气而呼噜呼噜地假寐,这时节我没有误会,我不认为它是有意地来破我寂寥。是它寂寞,要我来陪它,不是看我寂寞而它来陪我。

    猫儿寿命有限,老人余日无多。“片时欢乐且相亲”。今逢其六岁生日,不可不记。

    白猫王子七岁

    白猫王子大概是已到中年。人到中年发福,脖梗子后面往往隆起几条肉,形成几道沟,尤其是那些饱食终日的高官巨贾。白猫的脖子上也隐隐然有了两三道肉沟的痕迹。它腹上的长毛脱落了,原以为是季节性的,秋后会复生,谁知道寒来暑往又过了一年,腹上仍是光秃秃的,只有一层茸毛。它的眉头深锁,上面有直竖的皱纹三数条,抹也抹不平,难道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它比从前懒了。从前一根绳子,一个线团,可以逗它狼奔豕突,可以引它鼠步蛇行,可以诱它翻跟头竖蜻蜓,玩好大半天,直到它疲劳而后止;抛一个乒乓球给它,它会抱着球翻滚,它会和你对打一阵,非球滚到沙发底下去不肯罢休。菁清还喜欢和它玩捕风捉影的游戏,她拿起一个衣架之类的东西,在灯光下摇晃,墙上便显出一个活动的影子,这时候白猫便窜向墙边,跳起好几尺高,去捕捉那个影子。

    如今情况不同了。绳子线团不复引起它的兴趣;乒乓球还是喜欢,但是要它跑几步路去捡球,它就觉得犯不着,必须把球送到它的跟前,它才肯举爪一击,就好像打高尔夫的大人先生们之必须携带球童或是乘坐小型机车才肯于一切安排妥帖之后挥棒一击;捕风捉影的事它再不屑为。《山海经》:“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白猫未必比夸父聪明,其实是它懒。

    哪有猫儿不爱腥的?锅里的鱼刚煮熟,揭开锅盖,鱼香四溢,白猫会从楼上直奔而来,但是它蹲在一旁,并不流涎三尺,也不凑上前来做出迫不及待的样子。它静静地等着我摘刺去骨,一汤一鱼,不冷不热,送到它的嘴边,然后它慢条斯理地进餐。它有吃相,它从盘中近处吃起,徐徐蚕食,它不挑挑拣拣。它吃完鱼,喝汤;喝完汤,洗脸;洗完脸,倒头大睡。它只要吃鱼,沙丁鱼、鲢鱼,天天吃也不腻。有时候胃口不好也流露一些“日食万钱无下箸处”的神情,闻一闻就望望然去之,这时候对付它的方法就是饿它一天。菁清不忍,往往给它开个罐头番茄汁鲣鱼之类,让它换换口味。

    白猫王子不是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它高兴的时候偎在人的身边卧着,接受人的抚摩,它不高兴的时候任你千呼万唤它也相应不理。你把它抱过来,它也会纵身而去。菁清说它骄傲,我想至少是倔强。猫的性格,各有不同。有人说猫性狡诈,我没有发现白猫有这样的短处。唐朝武后朝中有一个权臣小人李义府(《唐书》列传第三十二),“貌状温柔,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权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谓之李猫”。李猫这个绰号似乎不洽。白猫王子柔则有之,但丝毫没有害物的意思。它根本不笑,自然不会笑中有刀,它的掌中藏着利爪,那是它自卫的武器。它时常伸出利爪在沙发上抓挠,把沙发抓得稀烂,我们应该在沙发上钉一块皮子什么的,让它抓。

    猫愿有固定的酣睡静卧的所在,有时候它喜欢居高临下的地方,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有时候又喜欢窝藏在什么旮旯儿里,令人找都找不到。它喜欢孤独,能不打扰它最好不要打扰它,让它享受那份孤独。有时候它又好像不甘寂寞,我正在伏案爬格,它会飕地一下子窜上书桌,不偏不倚地趴在我的稿纸上,我只好暂停工作。我随后想到两全的办法,在书桌上给它设备一份铺垫,它居然了解我的用意。从此我可以一面拍抚着它,一面写我的稿。我知道,它不是有意来陪伴我,它是要我陪伴它。有时候我一站起身,走到书架去取书,它立刻就从桌上跳下占据我的座椅,安然睡去。它可以在我椅上睡六七个小时,我由它高卧。

    猫最需要的伴侣是猫。黑猫公主的性格很泼辣刁钻,所以一向不是关在楼上寝室便是关在笼子里,黑白隔离。后来渐渐弛禁,两个猫也可以放在一起了,追逐翻滚一阵之后也能并排而卧相安无事。小花进门之后,我们怕它和白猫不能相容,也隔离了很久,现在这两只猫也能在一起共存,不争座位,不抢饭碗。

    三月三十日是白猫王子七岁的生日,菁清给它预备了一份礼物————市场买菜用的车子,打算在天气晴朗惠风和畅的时候把它放在车里推着它在街上走走。这样,它总算是于“食有鱼”之外还“出有车”了。

    白猫王子八岁

    有人问我:“先生每逢你的白猫王子生日必写小文纪念,你生活中一定还有其他更可纪念的日子,为什么不写文纪念?”我生活中当然有其他值得纪念的日子,可歌的或是可泣的,但是各有其一定的纪念方式,不必全部形诸文字腾诸报章。白猫王子不识字,不解语,我写了什么东西它也不知道。平素我给它的不过是一钵鱼,一盂水,到它生日这一天仍是一盂水一条鱼,没有什么两样,难道还要送它一束鲜花或一张贺卡?我为文纪念不过是略抒自己的情怀,兼供爱猫的读者赏阅而已。

    白猫今天八岁了,相当于我们的不惑之年。所谓不惑,是指不为邪说异端所惑。猫懂得什么是邪说异端?它要的是食有鱼,饮有水,舔舔爪子洗洗脸,然后曲肱而枕,酣然而眠。如果“饥来吃饭倦来眠”便是修行的三昧,白猫王子的生活好像是已近于道。有一位朋友来,看到猫的锦衾鱼餐,曰:“此乃猫之天堂!”可惜这仅是猫的天堂,更可惜这仅是一只猫的天堂,尤可惜的是这也未必就是它的天堂。

    我最引以为憾的是,猫进我家门不久,我们就把它送进兽医院施行手术,使之不能生育。虫以鸣秋,鸟以鸣春,唯独猫到了季节,蹿房越脊,鬼哭狼嚎,那叫声实在难听,而且不安于室,走失堪虞,所以我们未能免俗,实行了预防的措施,十分抱歉,事前未能征得同意。

    猫和其他动物一样,需要伴侣。狮虎均属猫科。我曾以为狮虎都是独来独往,有异于狐群狗党。后来才知道事实不然,狮虎也还是时常成群结队地出现于长林丰草之间。猫也是如此,它高傲孤独,但是也颇有时候需要伴侣(最好是同类异性)。我们先后收养了黑猫公主和小花,但是白猫王子好像是“无友不如己者”,仍然是落落寡合。它们从不争食,许是因为从不饥饿的缘故,更从不偷食,因为没有偷的必要。偶尔也翻滚在地上打作一团,不是真打,可能是游戏性质。可喜的是白猫王子并不恃强凌弱,而常以大事小。

    猫究竟有多么聪明?通多少人性?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份美国《麦考尔杂志》上有一篇文字,说猫至少模仿人类的能力很强:

    一、有一只猫想听音乐就会开收音机。

    二、有一只猫想吃东西就会按电动开罐头机的把柄。

    三、有一只猫会开电灯。

    四、有一只猫会用抽水马桶。

    五、有一只猫会听电话,对着听筒咪咪叫。

    六、有一只猫病了不肯吃药,主人向它解释几乎声泪俱下,然后它就乖乖地舔药片,终于嚼而食之。

    所说的可能全是真的。相形之下,白猫王子显着低能多了。它没有这么大的本领。我们也没有给过它适当的训练。猫就是猫,何需要它真个像人?

    昔人有云,鸡有五德。不知猫有几德。以我这八年来的观察,猫爱清洁,好像比其他小动物更能洁身自爱。每天菁清给它扑粉沐浴,它安然就范。猫很有礼貌,至少在吃东西的时候顺着盘子的一边吃起,并不挑三拣四,杯盘狼藉,饭后立刻洗脸。客人来,它最多在他腿上磨蹭几下,随即翘着尾巴走开。我有时不适,起床较晚,它会上楼到我床上舔我,但是它知道探病的规矩,不久留,拍它几下,它就走了。有时我和菁清外出赴宴,把它安置在一个它喜欢踞卧的地方,告诉它“你看家,不许动”,两三小时后我们回来,它仍在原处,不负所嘱。也许每一只猫都是如此,但是如果你拥有一只你所宠爱的猫,你就会觉得满足,为它再多费心机照护也是甘愿的。

    猫捕鼠,有人说是天性使然。其实猫对一切动的事物都感兴趣。一只橡皮做的老鼠,放在那里,它视若无睹,不大理会。若是电动的玩具老鼠开动起来,它便会扑将上去。家里没有老鼠,偶然有只蟑螂,它常像狮子搏兔一般地去对付。窗外有鸟过,室内蚊蚋飞,它会悚然以惊。不过近来它偏好静,时常露出万事不关心的样子。也许它经验多了,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像捕风捉影一类的事早已不屑为之。《鹤林玉露》:“东坡云:‘养猫以捕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这句话不大像是东坡说的。豁达如东坡,焉能不知养猫之趣而斤斤计较其功利?

    有一天我抚摩着猫对菁清说:“你看,我们的猫的毛不像过去那样的美泽、秀长、洁白了。身上的皮肉也不像过去那样的坚韧、厚实了。是不是进入中年垂垂老矣?”菁清急急举手指按在唇上,做嘘声,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人恒喜言寿而讳闻老,实在是矛盾。也许猫也是不欲人在它面前直说它已渐有龙钟之象。我立即住声,只听得猫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在响。

    白猫王子九岁

    有人问我为什么喜爱猫,我一时答不上来。我们喜爱一件事物,往往不是先有一套理由,然后去爱,即使不是没有理由,也往往是不自觉其理由之所在。不过经人问起,就不免要想出一些理由来支持自己的行为。总不能以“本能”二字来推脱得一干二净。

    我是爱猫,凡是小动物大抵都可爱。小就可爱。小鸟依人,自然楚楚可怜,“一飞冲天鸣则惊人”的大鸟,令人欣赏,并不可爱。赢得无数儿童喜爱的大象林旺,恐怕谁也不想领它回家朝夕与共。小也有小的限度,如果一个小得像赵飞燕之能做掌上飞,那个掌恐怕也不是寻常的掌。不过一般而论,娇小玲珑总胜似高头大马。猫,体态轻盈,不大不小,不像一只白象,也不像一只老鼠,它可以和人共处一室之内,它可以睡在椅上,趴在桌上,偎在人的怀里,枕在人的腿上。你可以抱它、摸它、搔它、拍它,它不咬人,也不叫唤,只是喉咙里呜噜呜噜地作响。叫春的声音是不太好听,究竟是有季节性的,并不一年到头随时随刻地“关关雎鸠”。猫有一身温柔泽润的毛,像是不分寒暑永远披在身上的一件皮袍,摸上去又软又滑,就像摸什么人身上穿的一件貂裘似的。

    白猫王子初来我家,身不盈尺,栗栗危惧,趴在沙发底下不敢出来,如今长得大腹便便,夷然自若,周旋于宾客之间。时间过得真快,猫犹如此,人何以堪?它现在是有一点老态。据我看,它的健身运动除了睡醒弓身作骆驼状之外就是认定沙发的几个角柱狠命地抓挠,磨它的爪子,日久天长把沙发套抓得稀巴烂,把里面的沙发面也抓得稀巴烂,露出了里面装的败絮之类。不捉老鼠,磨爪做啥?也许这就是它的运动。有的人家知道猫的本性难移,索性在它磨砺以须的地方挂上一块皮子。我家没有此装饰,由它去抓。猫一生能抓破几套沙发?

    日本人好像很爱猫,去年一部电影《子猫物语》掀起一阵爱猫风潮之后,银座一家百货公司举行“世界猫展”。不消说,埃及猫、南美猫、波斯猫、日本猫全登场了。最有趣的是,不知是过度的自尊感还是自卑感在作祟,硬把日本猫推为第一,并且名之为“日本第一”。我看它的那副尊容,长毛大眼,短腿小耳,怕不是什么纯种。不过我也承认那只猫确是很好看。白猫王子不以色事人,我也不会要它抛头露面地参加展览。它只是一只道道地地的台湾土猫。老早有人批评,说它头太小,体太大,不成比例。我也承认它没有什么三围可夸。它没有波斯猫的毛长,也没有泰猫的毛细。但是它伴我这样久,我爱它,虽世界第一的名猫不易也。

    今天是白猫王子九岁生日,循例为文祝它长寿。

    黑猫公主

    黑猫公主的个性相当泼辣也相当灵活

    白猫王子今年四岁,胖嘟嘟的,体重在十斤以上,我抱它上下楼两臂觉得很吃力,它吃饱伸直了躯体侧卧在地板上足足两尺开外(尾巴不在内)。没想到四年的工夫它有这样长足的进展。高信疆、柯元馨伉俪来,说它不像是猫,简直是一头小豹子。按照猫的寿命年龄,四岁相当于我们人类弱冠之年,也许不会再长多少了吧。

    白猫王子饱食终日,吃饱了洗脸,洗完脸倒头大睡。家里没有老鼠可抓,它无用武之地。凭它的嗅觉,它不放过一只蟑螂,见了蟑螂它就紧迫追踪,又想抓又害怕,等到菁清举起苍蝇拍子打蟑螂时,它又怕殃及池鱼藏到一个角落里去了。我们晚间外出应酬,先把它的晚餐备好,鲜鱼一钵,清汤一盂,然后给它盖上一床被毯,或是给它搭一个蒙古包似的帐篷。等我们回家的时候,它依然蜷卧原处。它的那床被毯颇适合它的身材。菁清在一个专卖儿童用物的货柜上选购那被毯的时候,精挑细选,不是嫌大就是嫌小,店员不耐地问:“几岁了?”菁清说:“三岁多。”店员说:“不对,不对,三岁这个太小了。”菁清说:“是猫。”店员愣住了,她没卖过猫被。陆放翁《赠粉鼻》诗有句:“问渠何似朱门里,日饱鱼餐睡锦茵。”寒舍不比朱门,但是鱼餐锦茵却是具备了。

    白猫王子足不出户,但是江湖上已薄有小名。修漏的工人、油漆的工人、送货的工人,看见猫蹲在门口,时常指着它问:“是白猫王子吧?”我说是,他就仔细端详一番,夸奖几句,猫并不理会,大摇大摆而去。猫若是人,应该说声谢谢。这只猫没有闲事挂心头,应该算是幸福的,只是没有同类的伴侣,形单影只,怕不免寂寞之感。菁清有一晚买来一只泰国猫,一身棕色毛,小脸乌黑,跳跳蹦蹦十分活跃,菁清唤她作“小太妹”。白猫王子也许是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相处似不投机,双方都常呜呜地吼,作蓄势待发状。虽然是两个恰恰好,双份的供养还是使人不胜负荷。我取得菁清同意,决计把小太妹举以赠人。陈秀英的女儿乐滢爱猫如命,遂给她带走了。白猫王子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

    有一天我们居住的大厦门前有两只小猫光临,一白一黑,盘旋不去,瘦骨嶙峋,蓬首垢面,不知是谁家的遗弃,夜寒风峭,十分可怜。菁清又动了恻隐之心。“我们给抱上来吧?”我说不,家里有两只猫,将要喧宾夺主。菁清一声不响端着白猫王子吃剩的鱼加上一点米饭送到楼下去了。两只猫如饿虎扑食,一霎间风卷残雪,她顾而乐之。于是由一天送鱼一次,而二次,而三次,而且抽暇给两只猫用干粉洁身。我不由自主地也参加了送猫饭的行列。人住十二层楼上,猫在道边门口,势难长久。其中黑的一只,两只大蓝眼睛,白胡须,两排白牙,特别讨人欢喜。好不容易我们给黑猫找到了可以信赖的归宿。我们认识的廖先生,他和他一家人都爱猫,于是菁清把黑猫装在提笼里交由廖先生携去。事后菁清打了两次电话,知道黑猫情况良好,也就放心了。只剩下一只白猫独自卧在门口。看样子他很忧郁,突然失去伴侣当然寂寞。

    事有凑巧,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只小黑猫。这只小黑猫大概出生有六个月,看牙齿就可以知道。除了浑身漆黑之外,四爪雪白,胸前还有一块白斑,据说这种猫名为“踏雪寻梅”,还蛮有名堂的。又有人说,本地有些人认为黑猫不吉利。在外国倒是有此一说,以为黑猫越途,不吉。哀德加•阿兰•坡有一篇恐怖小说,题名就是《黑猫》,这篇小说我没读过,不知黑猫在里面扮的是什么角色。无论如何白猫又有了伴侣,我们楼上楼下一天三次照旧喂两只猫,如是者约两个星期。

    有一夜晚,菁清面色凝重地对我说:“楼下出事了!”我问何事惊慌,她说据告白猫被汽车轧死了。生死事大,命在须臾,一切有情莫不如此,但是这只白猫刚刚吃饱几天,刚刚洗过一两次,刚刚失去一黑猫又得到一黑猫为伴,却没来由地粉身碎骨死在车轮之下!我半晌无语,喉头好像有哽结的感觉。缘尽于此,没有说的。菁清又徐徐地说:“事已到此,我别无选择,把小猫抱上来了。”好像是若不立刻抱上来,也会被车辗死。在这情形之下,我也不能反对了。

    “猫在哪里?”

    “在我的浴室里。”

    我走进去一看,黑暗的角落里两只黄色的亮晶晶的眼睛在闪亮,再走近看,白须、白下巴颏儿、白爪子,都显露出来了。先喂一钵鱼,给她压压惊。我们决定暂时把她关在一间浴室里,驯服她的野性,择吉再令她和白猫王子见面。菁清问我:“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我想不出。她说:“就叫黑猫公主吧。”

    黑猫公主的个性相当泼辣,也相当灵活,头一天夜晚她就钻到藏化妆品的小柜橱里。凡是有柜门的地方她都不放过。我说这样淘气可不行,家里瓶瓶罐罐的东西不少,哪禁得她横冲直撞?菁清就说;“你忘了?白猫王子初来我家不也是这样么?”她的意思是,慢慢管教,树大自直。要使这黑猫长久居留,菁清有进一步的措施,给公主做体格检查。兽医辜泰堂先生业务极忙,难得有空出来门诊,可是他竟然肯来。在他检查之下,证明黑猫公主一切正常,临行时给她打了两针预防霍乱之类的药剂。事情发展到此,黑猫公主的户籍就算暂时确定了。她与白猫王子以后是否能够相处得如鱼得水,且待查看再说。

    猫的故事

    伟大的母爱实在无以复加

    猫很乖,喜欢偎傍着人;有时又爱蹭人的腿,闻人的脚。唯有冬尽春来的时候,猫叫春的声音颇不悦耳。呜呜地一声一声地吼,然后突然地哇咬之声大作,稀里哗啦的,铿天地而动神祇。这时候你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相传有一位和尚做过这样的一首诗:“猫叫春来猫叫春,听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这位师父富同情心,想来不至于抡大竹竿子去赶猫。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个深巷里。有一天,冬夜荒寒,卖水萝卜的,卖硬面饽饽的,都过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遥远的响声可以说是万籁俱寂。这时候屋瓦上嗥的一声猫叫了起来,时而如怨如诉,时而如诟如詈,然后一阵跳梁,蹿到另外一间房上去了,往返跳跃,搅得一家不安。如是者数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纸的,窗棂不宽不窄正好容一只猫儿出入,只消他用爪一划即可通往无阻。在春暖时节,有一夜,我在睡梦中好像听到小院书房的窗纸响,第二天发现窗棂上果然撕破了一个洞,显然地是有野猫钻了进去。大概是饿极了,进去捉老鼠。我把窗纸补好。不料第二天猫又来,仍从原处出入,这就使我有些不耐烦,一之已甚岂可再乎?第三天又发生同样情形,而且把书桌书架都弄得凌乱不堪,书桌上印了无数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厨师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除了调和鼎鼐之外还贯通不少的左道旁门,他因为厨房里的肉常常被猫拖拉到灶下,鱼常被猫叼着上了墙头,怀恨于心,于是殚智竭力,发明了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捕猫方法。法用铁丝一根,在窗棂上猫经常出入之处钉一个铁钉,铁丝一端系牢在铁钉之上,另一端在铁丝上做一活扣,使铁丝作圆箍形,把圆箍伸缩到适度放在窗棂上,便诸事完备,静待活捉。猫窜进屋的时候前腿伸入之后身躯势必触到铁丝圆箍,于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悬在半空,愈挣扎则圆箍愈紧。厨师看我为猫所苦无计可施,遂自告奋勇为我在书房窗上装置了这么一个机关。我对他起初并无信心,姑妄从之。但是当天夜里居然有了动静。早晨起来一看,一只瘦猫奄奄一息地赫然挂在那里!

    厨师对于捉到的猫向来执法如山,不稍宽假,我看了猫的那副可怜相直为它缓颊。结果是从轻发落予以开释,但是厨师坚持不能不稍予膺惩,即在猫身上原来的铁丝系上一只空罐头,开启街门放它一条生路。只见猫一溜烟似的稀里哗啦地拖着罐头绝尘而去,像是新婚夫妇的汽车之离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头响声愈大,猫受惊乃跑得更快,惊动了好几条野狗在后面追赶,黄尘滚滚,一瞬间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它以后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它吃了这个苦头以后绝对不会再光顾我的书房。窗户纸重新糊好,我准备高枕而眠。

    当天夜里,听见铁罐响,起初是在后院砖地上哗啷哗啷地响,随后像是有东西提着铁罐猱升跨院的枣树,终乃在我的屋瓦上作响。屋瓦是一垄一垄的,中有小沟,所以铁罐越过瓦垄的声音是咯噔咯噔地清晰可辨。我打了一个冷战,难道那只猫的阴魂不散?它拖着铁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么地方,终于夤夜又复光临寒舍?我家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使它这样地念念不忘?

    哗啷一声,铁罐坠地,显然是铁丝断了。几乎同时,噗的一声,猫顺着我窗前的丁香树也落了地。它低声地呻吟了一声,好像是初释重负后的一声叹息。随后我的书房窗纸又撕破了————历史重演。

    这一回我下了决心,我如果再度把它活捉,要用重典,不是系一个铁罐就能了事。我先到书房里去查看现场,情况有一些异样,大书架接近顶棚最高的一格有几本书撒落在地上。倾耳细听,书架上有呼噜呼噜的声音。怎么猫找到了这个地方来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窥视,吓我一大跳,原来是那只瘦猫拥着四只小猫在喂奶!

    四只小猫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地在猫的怀里乱挤,好像眼睛还没有睁开,显然是出生不久。在车船上遇到有妇人生产,照例被视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优待。我的书房里如今喜事临门,而且一胎四个,原来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这道理本该普及于一切有情。猫为了它的四只小猫,不顾一切地冒着危险回来喂奶,伟大的母爱实在是无以复加!

    猫的秘密被我发现,感觉安全受了威胁,一夜的工夫它把四只小猫都叼离书房,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只野猫

    世间没有平等可言

    流浪街头无人豢养的猫,叫作野猫。通常是瘦得皮包骨,一身渍泥,瞪着大眼嗥嗥地叫,见人就跑。英语称之为街猫,以别于家猫,似较为确切,因为野猫是另一种东西,本名lynx,我们称之为山猫,大概也就是我们酒席上的果子狸。

    稀脏邋遢的孩子,在街上鬼混,我们称之为野孩子。其实他和良家子弟属于同一品种,不是蛮荒的野人的孑遗,只是缺乏教养失去了家庭温暖的可怜的孩子。猫也是一样。踯躅街头嗷嗷待哺的猫,我也似乎不该叫它为野猫,只因一时想不起较合适的名称,暂时委屈它一下称之为野猫吧。

    一般的野猫,其实是驯顺的,而且很胆怯。在垃圾堆旁的野猫都是贼眉鼠眼的,一面寻食,一面怕狗,更怕那些比狗更凶的人。我们在街上看见几只野猫,怜其孤苦伶仃,顶多付诸一叹,焉能广为庇护使尽得其所?但是如果一只野猫不时地在你大门外出现,时常跟着你走,有时候到了夜晚蹲在你的门前守候着你,等你走近便叫一声“咪噢”而你听起来好像是叫一声“妈”……恐怕你就不能不心动一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菁清最近遇到了这样的一只野猫。白毛,大块的黑斑,耳朵是黑的,尾巴是黑的,背上疏疏落落的有三五大块黑,显着粗豪,但不难看,很脏,但是很胖,也许本是家猫而被遗弃的,也许它善于保养而猎食有道。它跟了菁清几天,她不能恝置不理了,俯下身去摸摸它,哇,毛一缕缕地黏结在一起,刚鬣,大概是好久不曾梳洗。

    “我们把它抱到家里来吧?”菁清说。

    我断然说:“不可。”

    我们家已经有白猫王子和黑猫公主,一雌一雄,其饮食起居以及医药卫生之所需,已经使我们两个忙得团团转,如果善门大开,寒家之内势将喧宾夺主。菁清听了没说什么,拿一钵鱼一盂水送到门口外,就像是在路边给过往行人“奉茶”的那个样子。

    如是者数日,野猫每日准时到达门口领食,更难得的是施主每日准时放置饮食于固定之处待领。有时吆喝一声,它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欣然领受这份嗟来之食。

    有好几天不见猫来。心想不妙,必是遭遇了什么意外。果然,它再度出现时,尾巴中间一截血淋淋的毛皮尽脱,露出一段细细的似断未断的骨头。它有气无力地叫。我猜想也许是被哪一家的弹簧门夹住了尾巴。菁清说一定是狗咬的。本来尾巴没有用,老早就该进化淘汰掉的,留着总是要惹麻烦。菁清说:“以后教它上楼到我们房门口来吃吧。”我看着它的血丝呼啦的尾巴,也只好点点头。从此这只猫更上一层楼,到了我们的房门口。不过我有话在先,我在这里画最后一道线,不能再越雷池一步,登堂入室是绝不可以的。菁清说:“这只猫,总得有个名字,就叫它‘小花子’吧。”怜其境遇如乞食的小叫花子,同时它又是一身黑白花。

    小花子到房门口,身份好像升了一级。尾巴的伤养好了,猫有九条命,些许皮肉之伤算不了什么。菁清给它梳洗了一番,立刻容光焕发。看它直咳嗽,又喂了它几颗保济丸。它好想走进我们的房间,有时候伸一只爪子隔在门缝里,不让我们关门,我心里好惭悚,为什么这样自私,不肯再多给它一点温暖!菁清拿出一条棉絮放在门外,小花子吃饱之后,照例洗洗脸,便蜷着身子在棉絮上面睡了。小花子仅仅免于冻馁而已。它晚间来到门口膳宿,白天就不知道云游何处了。

    白猫王子听得门外有同类的呼声,起初是兴奋,观察许久,发出呼噜的吼声,小花子吓得倒退。对于这不速之客,白猫王子好像不表欢迎。一门之隔,幸与不幸,判如霄壤。一个是食鲜眠锦,一个是踵门乞食。世间没有平等可言!

    鸟

    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

    我爱鸟。

    从前我常见提笼架鸟的人,清早在街上溜达(现在这样有闲的人少了)。我感觉兴味的不是那人的悠闲,却是那鸟的苦闷。胳膊上架着的鹰,有时头上蒙着一块皮子,羽翮不整地蜷伏着不动,哪里有半点瞵视昂藏的神气?笼子里的鸟更不用说,常年地关在栅栏里,饮啄倒是方便,冬天还有遮风的棉罩,十分地“优待”,但是如果想要“抟扶摇而直上”,便要撞头碰壁。鸟到了这种地步,我想它的苦闷,大概是仅次于粘在胶纸上的苍蝇,它的快乐,大概是仅优于在标本室里住着吧?

    我开始欣赏鸟,是在四川。黎明时,窗外是一片鸟啭,不是叽叽喳喳的麻雀,不是呱呱噪啼的乌鸦,那一片声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有的一声长叫,包括着六七个音阶,有的只是一个声音,圆润而不觉其单调,有时是独奏,有时是合唱,简直是一派和谐的交响乐。不知有多少个春天的早晨,这样的鸟声把我从梦境唤起。等到旭日高升,市声鼎沸,鸟就沉默了,不知到哪里去了。一直等到夜晚,才又听到杜鹃叫,由远叫到近,由近叫到远,一声急似一声,竟是凄绝的哀乐。客夜闻此,说不出的酸楚!

    在白昼,听不到鸟鸣,但是看得见鸟的形体。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多少样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跳跃,有的曳着长长的尾巴,有的翘着尖尖的长喙,有的是胸襟上带着一块照眼的颜色,有的是飞起来的时候才闪露一下斑斓的花彩。几乎没有例外的,鸟的身躯都是玲珑饱满的,细瘦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真是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那样的秾纤合度,跳荡得那样轻灵,脚上像是有弹簧。看它高踞枝头,临风顾盼————好锐利的喜悦刺上我的心头。不知是什么东西惊动它了,它倏地振翅飞去,它不回顾,它不悲哀,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它留下的是无限的迷惘。有时候稻田里伫立着一只白鹭,拳着一条腿,缩着颈子,有时候“一行白鹭上青天”,背后还衬着黛青的山色和油绿的梯田。就是抓小鸡的鸢鹰,啾啾地叫着,在天空盘旋,也有令人喜悦的一种雄姿。

    我爱鸟的声音,鸟的形体,这爱好是很单纯的,我对鸟并不存任何幻想。有人初闻杜鹃,兴奋得一夜不能睡,一时想到“杜宇”“望帝”,一时又想到啼血,想到客愁,觉得有无限诗意。我曾告诉他事实上全不是这样的。杜鹃原是很健壮的一种鸟,比一般的鸟魁梧得多,扁嘴大口,并不特别美,而且自己不知构巢,依仗体壮力大,硬把卵下在别个的巢里,如果巢里已有了够多的卵,便不客气地给挤落下去,孵育的责任由别个代负了,孵出来之后,羽毛渐丰,就可把巢据为己有。那人听了我的话之后,对于这豪横无情的鸟,再也不能幻出什么诗意出来了。我想济慈的《夜莺》,雪莱的《云雀》,还不都是诗人自我的幻想,与鸟何干?

    鸟并不永久地给人喜悦,有时也给人悲苦。诗人哈代在一首诗里说,他在圣诞的前夕,炉里燃着熊熊的火,满室生春,桌上摆着丰盛的筵席,准备着过一个普天同庆的夜晚,蓦然看见在窗外一片美丽的雪景当中,有一只小鸟蹋踏缩缩地在寒枝的梢头踞立,正在啄食一颗残余的僵冻的果儿,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风,栽倒在地上死了,滚成一个雪团,诗人感谓曰:“鸟!你连这一个快乐的夜晚都不给我!”我也有过一次类似的经验,在东北的一间双重玻璃窗的屋里,忽然看见枝头有一只麻雀,战栗地跳动抖擞着,在啄食一块干枯的叶子。但是我发现那麻雀的羽毛特别的长,而且是蓬松戟张着的:像是披着一件蓑衣,立刻使人联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褴褛而臃肿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样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

    自从离开四川以后,不再容易看见那样多型类的鸟的跳荡,也不再容易听到那样悦耳的鸟鸣。只是清早遇到烟突冒烟的时候,一群麻雀挤在檐下的烟突旁边取暖,隔着窗纸有时还能看见伏在窗棂上的雀儿的映影。喜鹊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带哨子的鸽子也很少看见在天空打旋。黄昏时偶尔还听见寒鸦在古木上鼓噪,入夜也还能听见那像哭又像笑的鸱鸮的怪叫。再令人触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见的囚在笼里的小鸟儿了,但是我不忍看。

    树

    树也有生老病死,也算是“有情”

    北平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几棵相当大的树。前院一棵大槐树是很平常的。槐荫满庭,槐影临窗,到了六七月间槐黄满树使得家像一个家,虽然树上不时地由一根细丝吊下一条绿颜色的肉虫子,不当心就要粘得满头满脸。槐树寿命很长,有人说唐槐到现在还有生存在世上的,这种树的树干就有一种纠绕蟠屈的姿态,自有一股老丑而并不自嫌的神气,有这样一棵矗立在前庭,至少可以把“树小墙新画不古”的讥诮免除三分之一。后院照例应该有一棵榆树,榆与余同音,示有余之意,否则榆树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令人喜爱的地方,成年地往下洒落五颜六色的毛毛虫,榆钱做糕也并不好吃。至于边旁跨院里,则只有枣树的份,“叶小如鼠耳”,到处生些怪模怪样的能刺伤人的小毛虫。枣实只合做枣泥馅子,生吃在肚里就要拉枣酱,所以左邻右舍的孩子老妪任意扑打也就算了。院子中央的四盆石榴树,那是给天棚鱼缸做陪衬的。

    我家里还有些别的树。东院里有一棵柿子树,每年结一二百个高庄柿子,还有一棵黑枣。垂花门前有四棵西府海棠,艳丽到极点。西院有四棵紫丁香,占了半个院子。后院有一棵香椿和一棵胡椒,椿芽、椒芽成了烧黄鱼和拌豆腐的最好的作料。榆树底下有一个葡萄架,年年在树根左近要埋一只死猫(如果有死猫可得)。在从前的一处家园里,还有更多的树,桃、李、胡桃、杏、梨、藤萝、松、柳,无不具备。因此,我从小就对于树存有偏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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