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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马一浮先生语录类编最新章节!

    《说文通训定声》是应读之书。清人治《尔雅》者有郝懿行、邵晋涵两家,郝书较好。

    《说文》:“有,不宜有也。”与“幻有”之说相合,疑非许叔重创说,当本古书。“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生万物”,亦不似许氏之言。是必有所本,而不可考耳。

    见惠影印马远画山水册,极佳。观题跋,审为王弇州旧藏,尤可喜。陈老莲画虽微逊,亦入能品。画师各尽物态,所谓“无声诗”。如马远,盖有神韵在笔墨蹊径之外。今时谈艺术者未足与于此也。

    看电影,可悟相续相是妄。若取电影底片视之,本各各不相连。九观中“观识如灯”,正谓前焰非后焰,前念灭已,后念更生,遂成相续云。实则当体即空,妄计成片段耳。《楞伽经》谓“当生即有灭,佛说刹那义,但为智者说,愚夫不能知”。此实易明事,争奈众生总是执有。若看似费解,便且置,切忌穿凿下语,纵饶下得相似,必不是也。

    请学文。答云:寝馈经术,熟于义理,自然能文,不必刻意为文人也。

    记先生论及韩柳语,未得当。批云:贬驳韩柳,下语须有分寸。凡议古人之失,皆须极其谨严,不可轻下一字。又云:凡说经及古人得失处,下语极须斟酌,有分寸。

    论中西画法云:西人对中国书法固不了解,而中国画之意境亦所不知。郎世宁可谓意大利人之留学中国者,虽得中国钩勒之法,画马极工细,与赵子昂几不相上下,而着色则一呆一活,大不相同。中画讲渲染,着色如不在纸上,西画则堆垛而已。吴墨耕笃信天主教,是以中画参用西法者,故用墨甚浓,然其术及身而绝,未闻后继之人。

    请学为文,先生云:文章当根本经术。汉人文字如董仲舒、刘向,非后人所及,以其经术湛深也。郑玄说经之文亦佳。韩退之文章技巧可谓到家,而经术尚疏,骨干便缺,故《原道》一类文字说理多疏。后世如朱子之文,以技巧论,似有可省处,而说理则甚精。伊川《易传》《四书集注》文字,两汉以降鲜能及之,虽郭象注《庄》,辅嗣赞《易》,方之皆有逊色。《集注》尤字字精当,天地间之至文也。《礼记》,七十子后学所为,文章平实,为学文计,亦当熟读,但读《礼》殊不易耳。说者或言学周秦诸子,诸子之文如《庄子》,岂可学而致哉!又,四史熟者文章必佳,韩退之得力于《史》《汉》,东坡手钞《汉书》几遍,近世如汪容甫之熟《后汉》,章太炎之熟《三国志》,皆可观于其文而知之。

    先生临王右军《曹娥碑》、虞世南《夫子庙堂碑》,出示学者云:自汉碑以下,无论魏、晋、李唐,结体尽管各不相同,而用笔秘诀则在笔笔断。如“山”字、“国”字、“糸”旁、“示”旁,转捩处无一不断。楷、隶、章草皆然。特碑帖镌刻有显有不显,学者或不悟耳。黄石斋一生学钟、王,书非不佳,终有不足处,不悟此诀故也。

    先生避日寇,暂住桐庐阳山畈汤庄。丰子恺来谒,为论艺术云:辜鸿铭译“礼”为Arts,用字颇好。Arts所包者广。忆足下论艺术之文,有所谓“多数的统一”者,善会此义,可以悟得礼乐。譬如吾人此时坐对山色,观其层峦叠嶂,宜若紊乱,而相看不厌者,以其自然有序,自然调和,即所谓“多数的统一”是也。又如乐谱必合五音六律,抑扬往覆而后成,然合之有序,自然音节谐和,铿锵悦耳。序、和同时,无先后也。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平时如此,患难中亦复如此。困不失亨,而不失其亨之道,在于贞。致命是贞,遂志即是亨。见得义理端的,此心自然不乱,便是礼。不忧不惧便是乐,纵使造次颠沛,槁饿以死,仍自不失其为乐也。颜子不改其乐,固是乐,乐必该礼。而所以能是者,则以“其心三月不违仁”。故仁是全德,礼乐是合德。以其于体上已自会得,故夫子于其问为邦,乃就用上告以四代之礼乐。会不得者,告之亦无用。即如此时前方炮火震天,冲锋肉搏,可谓极乱,而吾与二三子犹能于此负暄谈义,亦可谓极治。即此一念,便见虽当极乱之时,治机固未熄灭。扩而充之,未必不为将来拨乱反正之因(编者案:原作“机”字,改为“端”,又改为“因”)。非是澹然漠然不关痛痒,吉凶与民同患,自然关怀,但虽在忧患,此义自不容忘,亦非故作安定人心之语。克实而言,理本如此,所谓真语者,实语者,不妄语者也。礼乐之兴,必待其人,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吾今与子言此,所谓“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善会此义,而用之于艺术,亦便是最高的艺术。人之大患在于习气增上,己见犹存。玄奘《西域记》记提婆学于龙树,学既成,欲往破外道论议。龙树止之,因设为主客,力扶外道义,与之论难,尽三日夜,外道义穷。龙树曰:“可矣。”提婆遂往,尽破外道之说。其后外道遣人刺之,剚刃入腹。提婆自理其肠,顾谓其人曰:“我诸弟子己见犹存,汝当速去。”既而弟子毕集,睹状悲愤,咸欲得外道而甘心。提婆止之曰:“彼自杀其福报耳,焉能杀我哉?”寥寥数语,人己之见泯然净尽。所以然者,色法可毁,心法不可毁。提婆以身殉道,色身虽毁灭,而其所证之理则为法身,无始无终,永不毁灭。欲坏虚空,何从下手。吾前与子书有云“敌能治我都市,不能夷我山川”,犹是浅言之耳。今世所谓国家、种族,皆是缘生法。凡须缘生者,皆无自性,故可毁灭。自来夷狄入主中原者,清祚最长,蒙古盛极一时,元魏亦百数十年。然其始也虽勃然而兴,其终也亦忽然而亡。看来虽似年代久长,其实不过一瞬。时间之久暂,本是自心流注想相所现耳。《世说新语》记殷仲文讨桓玄,师次庐山下,往见远公谈玄,临别请一言为赠。远公云:“愿檀越安隐,彼亦无他。”仲文闻之爽然。知道人之怀,固非常情所能窥测也。远公之言,不知者几疑为悖,实则自彼视之,孰顺孰逆,犹之小儿攘臂,不过五十步百步之间,正不须强生分别也。今人但于习气中生活,故不见性,习气廓落净尽,真性乃见。须知国土性空,本无此物。朱元璋之灭元,论者咸以为不世之功。不知种族革命直是诳人语,彼曹亦是阶缘时会,贪天之功以为己有。蒙古人自取灭亡,非彼能亡之也。《春秋》书“梁亡”,《公羊传》曰“自亡也”(僖十九年)。如今日日本人亦岂能亡中国?中国若亡,亦是自亡耳。

    近读《楚辞•远游》,其文甚美,颇忆三十年前在日本从鸟泻隆三读歌德之《浮士德》,意境有相似处。

    先生暂住桐庐船形岭,为黄宾鸿说漫画与艺术云:漫画重现实,艺术则以美为归宿。现实不必尽美,故漫画不足以言艺术。现实有美,亦有丑恶,艺术家须是独具只眼,加以别择,美者存之,丑者去之,乃能成其为名世之业、不朽之作。漫画则重在题记,意托讽刺,可以谋生而不可以传世者也。譬之山川,固是自然生成,画家却须胸中丘壑,超脱自然,然后运思落笔,乃能巧夺天工。即以桐庐山色而论,江北不及江南,阳山畈不及皇甫村,船形岭则了无足观,七里滩中多幽秀,鸟石滩以上则有逊色。漫然不分美恶,一一写之,即使逼真,固已瑕瑜互见矣。又如树木,一林之中,不必皆美材也;一本之上,不必皆秀枝也。画家具有剪裁手段,便能删繁刈秽,撷英擢秀。即以摄影而论,取材无非现实矣,然能者为之,亦须揽胜寻幽,久而得一佳境;既得之,又必审其方位,度其距离,夫而后或综揽全局,或剪取一角,着手若是其不苟也。《学记》所谓“释回增美”,实为教育根本,亦即艺术原则。“释”,舍也。“回”训邪,即指不善。美即是善。为学务在变化气质,画家本领则在于变化景物,去其不善而存其善。会得此理,乃可以言艺术、言教育矣。子为画家,又为小学教师,当深体此意。学画贵能师古,尤贵深研理论。深研理论乃知美恶之别,师古乃有法度可寻。西洋画中,希腊、罗马所遗宗教文物多可观者。中国画秦以前不可见,传世者当以武梁石刻为最古。顾恺之依《鲁诗说》画《关雎》诗意,犹存伦敦博物馆中,皆古朴。唐人王摩诘画中有诗,作《雪里芭蕉图》,虽现实所罕见,而设想甚奇。元人画以倪云林为最高,题咏亦佳,枯木竹石,澹澹数笔,令人想见高士雅致。明人画,余尝见董玄宰着色《秋林图》,渲染甚工,骤看似是信笔点去,谛观之,则远近浓澹跃然纸上,盖皆点染五、六次而后成者,决非一番工夫所能就也。又尝见王邈达藏八大山人画明月西瓜立轴,题以禅语,意境亦非常人所有。詹允明藏石溪《风雨归舟图》,悬之壁间,便觉凉风满堂,山雨欲来。是皆非率尔可以几及者也。清人恽南田有《五清图》,以松一枝,竹数竿,溪流一曲,白石数峰,明月一轮,合为一幅,设想之工,堪称神品。陈老莲工人物,宗李公麟,衣褶全用篆书笔法。西泠五布衣奚铁生、金冬心等皆能绘事。冬心又宗老莲。诸如此类,更仆难数。总之,博观古人名作,深究艺术理论,而后可以合真、美、善于一炉。此言虽浅,实则最高艺术亦莫之能外,子其勉之。

    尝见辜鸿铭以情、理、事、物当文学、哲学、史学、科学,虽未尽当,亦自有其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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