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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

    “我觉得现在该找地方卖废料了。”

    “好吧,”麦卡锡说,“那你退出吧。”

    “我退出。”

    “我自己一个人做下去。”麦卡锡又把焊枪点着了。

    “这些东西怎么分?”

    “不知道。但总会有办法。”

    “我把我的那部分卖给你。”弗林克说。

    “不行。”

    弗林克算了算。“给我六百块钱,所有东西都归你。”

    “不行,你拿一半走。”

    “一半电动机?”

    然后他俩都不吭声了。

    “再去三家店,”麦卡锡说,“然后我们再谈。”他放下防护面罩,把一段铜条焊到一只手镯上。

    弗兰克·弗林克从工作台前走下来。他找到螺旋形耳钉,把它放进专门盛放半成品首饰的纸板箱里。“我出去抽根烟。”说着他穿过地下室,上了台阶。

    一会儿工夫,他来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手里夹着一支天籁牌香烟。

    一切都结束了,他对自己说,不需要神谕告诉我,我也能知道天时怎么样。已经能闻到失败的气息了。

    什么原因?真的说不上来。或许从理论上来说,我们可以继续往下做。继续一家店一家店地跑,还可以到其他城市去。但是————一旦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管我们下多少功夫,费多少心机,也无力回天。

    我真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他想。

    但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我们本来应该做些什么呢?不做首饰的话,该做什么?

    我们背时,背“道”。逆流而上,走错了方向。现在————散伙。破产。

    “阴”控制了我们。“阳”离我们而去,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只能认输。

    他站在屋檐下,使劲地抽着手上的大麻烟,木然地看着过往的行人。这时,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白人朝他走过来。

    “是弗林克先生吗?弗兰克·弗林克?”

    “没错。”弗林克说。

    那人拿出身份证和一份折叠起来的文件。“我是旧金山警察局的。这是逮捕令。”他抓住了弗林克的胳膊。弗林克被捕了。

    “为什么?”弗林克问。

    “诈骗。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齐尔丹先生。”警察推着弗林克,沿人行道往前走。又来了一个便衣警察,一边一个夹着弗林克。他们把弗林克朝一辆没有标志的警车推过去。

    弗林克被塞进车,坐在两个警察中间。他想,还是顺其自然吧。车门砰的一声关上,警车迅速汇入了车流。车是由第三个警察开的,他穿着制服。这些狗娘养的,我们不得不顺从他们。

    “你有律师吗?”一个警察问道。

    “没有。”他回答道。

    “到警察局之后,他们会给你一份律师名单,让你挑个律师。”

    “谢谢。”弗林克说。

    “你骗来的钱在哪儿?”当他们的车停在卡尼大街警察局的车库里时,一个警察问道。

    弗林克回答说:“花掉了。”

    “花光了?”

    弗林克没有回答。

    其中一个警察摇摇头,笑了。

    他们下车的时候,一个警察问道:“你的真名叫芬克?”

    弗林克感到一阵恐慌。

    “芬克,”警察重复了一遍,“你是犹太人。”他拿出一个灰色的大文件夹。“欧洲难民。”

    “我出生在纽约。”弗兰克·弗林克说。

    “你是纳粹的逃亡者。”一个警察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弗兰克·弗林克挣脱了他们,在车库里狂奔。三个警察跟在他后面大声喊叫。到了门口,他发现一辆警车横在那里,里面坐着穿制服的武装警察。警察们冲着他笑,其中一个拿着枪走下车,啪的一甩把手铐铐在了弗林克的手腕上。

    警察拖着他的手腕————细细的金属陷进了他的肉里,钻进了他的骨头里————又领着他返回原地。

    “送回德国。”一个警察打量着他。

    “我是美国人。”弗兰克·弗林克说。

    “你是犹太人。”警察说。

    他被带上楼的时候,一个警察问:“他会在这里受到起诉吗?”

    “不会。”另一个警察说,“我们把他扣留在这儿,等德国领事馆处理。他们会根据德国法律审判他。”

    原来,没有什么律师名单。

    二十分钟过去了,田芥先生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端着枪对着门口。贝恩斯先生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那位老将军在一番思考之后拿起电话,接通了日本驻旧金山大使馆。但是没有找到嘉山九芥大使。一位使馆工作人员告诉他,大使离开旧金山外出了。

    寺夫木将军又试图接通东京的越洋电话。

    “我会和军事学院商量。”他对贝恩斯先生解释说,“他们会和驻扎在我们附近的部队联系。”他好像一点也不慌张。

    那我们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获救了,田芥先生想。解救我们的可能是航空母舰上的海军陆战队员,配备重机枪和迫击炮。

    就结果而言,通过官方渠道运作要高效得多……但遗憾的是时间紧迫。我们楼下,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恶棍们正挥舞着棍棒,殴打我们的文秘和其他员工。

    但是他自己却已无计可施了。

    “不知道可不可以联系一下德国的领事。”贝恩斯先生说。

    田芥先生想象着自己让艾芙莱吉恩小姐带着录音机进来,录下他对赖斯先生的强烈抗议。

    “我可以打电话给赖斯先生,”田芥先生说,“通过另外一条线。”

    “赶快。”贝恩斯先生说。

    田芥先生仍然握着那把柯尔特点四四收藏手枪。他按下办公桌上的按钮,出来一条没有注册登记的电话线路,这是专门为机密通讯准备的。

    他拨通了德国领事馆的电话。

    “您好,您找谁?”一个带着口音的男性工作人员轻快地说道,显然是个下属。

    田芥先生说:“请赖斯先生接电话。有要事。我是田芥,日本帝国第一商会的最高长官。”他的声音坚定而严肃。

    “好的,先生,请等一会。”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电话那头一点声响都没有,也没有挂断电话的咔嗒声。田芥先生想,估计这家伙只是站在电话旁边,根本没有去叫。拖延时间,不了了之。典型的日耳曼人的诡计。

    寺夫木将军还在另外一部电话上等着。贝恩斯先生踱着步子。田芥先生对他们说:“估计会一直这样拖着。”

    终于,那个工作人员的声音又出现了。“对不起,田芥先生,让您久等。”

    “没关系。”

    “领事在开会。但是————”

    田芥先生挂断了电话。

    “不用说,白费功夫。”他沮丧地说道。还能打电话给谁?特工组织已经通知了,码头区的武装警察也通知了。打给他们也没有用。直接打电话给柏林?给德国总理戈培尔?给日本帝国驻纳帕的空军基地,请求他们的空中救援?

    “我要打给德国国家安全局头目福姆·米尔先生。”他大声说道,“强烈抗议。严词痛斥。”他开始拨号码。这里的德国国家安全局登记在旧金山电话簿上的名称是“汉莎航空公司机场贵重物品守卫队”。等待接通时,田芥先生说:“歇斯底里地大骂一通。”

    “表演得精彩一点。”寺夫木将军笑着说。

    田芥先生的耳边传来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你是谁?”田芥先生想,听起来比我还要严肃。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快点说。”对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田芥先生大声吼道:“我命令你把你那帮无恶不作的的歹徒和流氓立刻抓起来审判。他们像金发畜生那样疯狂,简直难以启齿。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日本帝国政府的顾问田芥。给你五秒钟时间,否则就不走法律途径了,你们将面临海军陆战队突击队的猛烈打击。真是人类文明的耻辱。”

    电话那头,德国国家安全局的那个喽啰一时语无伦次。

    田芥先生向贝恩斯先生眨了眨眼。

    “……我们对这事一无所知。”那个喽啰说道。

    “撒谎!”田芥先生大喊一声,“这样的话,我们就别无选择了。”他啪的一声挂断电话。“这只是个姿态而已。”他对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将军说道,“不管怎样,这样做有益无害。即便在德国国家安全局里面,保不定也会有神经脆弱的家伙。”

    寺夫木将军刚要开口说话,办公室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哐啷哐啷的巨响。门被推开了。

    两个粗壮的白人男子出现在门口,手里都拿着枪,枪上还装着消音器。他们一眼就认出了贝恩斯先生。

    “他在那儿。”其中一个说道。两人都朝贝恩斯先生走去。

    田芥先生瞄准好他的柯尔特点四四收藏手枪,扣动了扳机。一个国家安全警察倒了下去。另一个安全警察急忙调转无声手枪的枪口,对准田芥先生开枪还击。田芥先生没有听到枪响,只见一缕白烟从枪口升起,听到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柯尔特手枪每次只能发射一颗子弹。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连续击发击锤,打了一枪又一枪。

    那个国家安全警察的下巴被打掉了。打碎的骨头、牙齿和掉下来的血肉在空中飞舞。田芥先生意识到,是打中嘴巴了。现场惨不忍睹,尤其是子弹往上穿的时候。掉了下巴的国家安全警察的眼睛还能动。田芥先生想,他还能看见我。然后那人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跟着丢下枪,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垂死声,倒了下去。

    “恶心。”田芥先生说。

    再没有国家安全警察出现在门口。

    “可能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寺夫木将军说道。

    田芥先生忙着重装子弹。要花三分钟时间才能装好,真是麻烦。他停下来,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快叫紧急医疗救护,”他命令道,“这里的恶棍受了重伤。”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嗡嗡的声音。

    贝恩斯先生弯下腰,捡起德国人的两把枪,一把递给了寺夫木将军,一把自己留着。

    “现在让我们把他们全部撂倒。”田芥先生说,然后又像先前那样举着柯尔特点四四手枪坐下,“我们是这间办公室里令人生畏的三头同盟[1] 。”

    大厅里传来了喊叫声:“德国暴徒立刻投降!”

    “已经料理完了,”田芥先生大声喊道,“都在地上,非死即伤。过来看一看。”

    一帮日本时代大厦的雇员小心翼翼地出现了,其中几个手中拿着大厦里的防暴设备,斧头、步枪和催泪弹之流。

    “性质恶劣。”田芥先生说,“太平洋沿岸国的萨克拉门托政府可以毫不犹豫地向德国宣战。”他打开枪栓。“不管怎么样,总算结束了。”

    “德国人不会承认这件事是他们干的,”贝恩斯说,“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他把无声手枪放在田芥先生的办公桌上。“这把枪上印着‘日本制造’的字样。”

    他不是在说笑,真有这么回事儿,是把上好的日本打靶用手枪。田芥先生仔细看了看。

    “他们也不是德国公民。”贝恩斯先生说,他掏出了那个已经死掉的白人的皮夹,“是太平洋沿岸国公民,住在圣何塞,叫杰克·桑德斯。没有证据显示他和德国国家安全局有任何关系。”他把皮夹扔在地上。

    “抢劫。”田芥先生说,“动机:我们上了锁的保险库。没有政治原因。太高明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过,好在德国国家安全局的谋杀或者绑架企图破产了。至少这第一次是破产了。但他们显然知道贝恩斯先生是谁,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前景————”田芥先生说,“不妙啊。”

    他想知道在目前情况下,神谕能否起点作用。或许神谕能够保护他们。以提供忠告的方式告诫他们,庇护他们。

    田芥先生颤颤巍巍地拿出四十九根蓍草,心想,整个局面一片混乱,以人的智慧根本看不清弄不明。只有五千年来的集体智慧才能应对。德国的极权社会是一个畸形生命体,比自然生物要糟糕得多。它是一个毫无意义、毫无目的的大杂烩和混合体。

    他想,这里的德国国家安全局所遵循的政策路线,和柏林首脑们的路线是相对立的。这个混合体的理性在哪里呢?现在谁才能代表德国?谁又曾经代表过德国?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有时,这些问题还会出现在噩梦中。我们现在就是在分解这样的噩梦。

    神谕能解开这个谜团。即使像纳粹德国这样的怪胎,在神谕面前也会露出原形。

    贝恩斯先生看到田芥先生魂不守舍地摆弄一把蓍草,心想,这人受到的刺激真不小。贝恩斯先生想,对于田芥先生来说,他被迫让两人死伤,不仅仅是令人恐怖,更主要的是莫名其妙。

    怎样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些呢?他是因为我才开枪的。因此,我应该对那两条生命负道义上的责任,而且我愿意承担。我是这样认为的。

    寺夫木将军走到贝恩斯先生旁边,轻声说道:“你也看得出来,田芥先生很绝望。他显然从小就受到佛教的耳濡目染。即便他没有正式成为佛教徒,佛教对他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佛教是一种爱惜生命的文化,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是神圣的。”

    贝恩斯先生点了点头。

    “过些时候,”寺夫木将军继续说,“他会获得心理平衡的。目前他只是没有办法正视和理解这件事。那本书————《易经》,会给他带来一些帮助,因为《易经》能够提供一个外部的参照标准。”

    “我明白了。”贝恩斯先生说。他想,另一个能帮助他的参照标准是“原罪理论”。不知道他是否听说过这个理论。我们注定要作恶多端、残忍暴力。那是我们的宿命,因为我们祖先的罪孽。这是因果报应。

    为了让一个人生,他要让两个人死。一个神志清醒、逻辑思维正常的人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如何才能理解这个残酷的现实?像田芥先生这样心地善良的人可能会被逼疯。

    然而,贝恩斯先生想,问题的关键不在当下,也不取决于是我死还是这两个德国国家安全警察死。问题的关键在于未来。将来发生的事情能否证明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我们能否拯救千百万人的生命?能否拯救整个日本?

    摆弄着蓍草的田芥先生是不会想到这些的。现在发生的事确实让他受不了,两个德国人一死一伤躺在他的办公室里。

    寺夫木将军说得对,时间会让他重新认识这件事。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或许他会永远笼罩在精神疾病的阴影里,再也不敢正眼看人,因为他无法摆脱绝望的焦虑。

    其实我们和他没什么两样,贝恩斯先生想。我们和他面临同样的困惑,所以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尽管这令人遗憾。我们只能等待,希望他最终能恢复过来,而不是被压垮。

    【注释】

    [1] 罗马共和后期,恺撒、庞培和克拉苏结成同盟,共掌罗马大权,史称“前三头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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