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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杨万里选集最新章节!

nbsp;清人潘定桂有《讀楊誠齋詩集九首》七律〔二二〕,對誠齋詩頗致贊賞,其第二首説:

    一官一集記分題,兩度朝天手自攜。老眼時時望河北,夢魂夜夜繞江西;連篇爾雅珍禽疏(去聲),三月長安杜宇啼:試讀渡淮諸健句,何曾一飯忘金堤?

    腹聯兩句以下,尤爲能相賞誠齋於“牝牡驪黄之外”。他這裏的提法是極有見地的。只是他既然還是就誠齋的《朝天續集》那一部分而舉例(這一部分詩,如前所説,是誠齋奉命作迎接金國來使時所寫,由杭州出發,遠渡江淮,一路所見,觸目傷心,悲羞憂憤,成爲他詩集中思想性最突出、最集中的一部分),就可能使不善讀者仍舊誤會爲誠齋只有這一集中寫出了些愛國詩。

    我們不妨試先就開卷第一集《江湖集》來看看情況。

    宋高宗的恥辱“小朝廷”,延續了三十五六年之久,好容易盼得他傳位給“有志恢復”的孝宗,一上來就掀起了二十年來所未有的北伐抗敵之戰,人心振奮已極,不幸連勝之後,忽遇一小挫折,致成“符離之潰”,孝宗馬上罷撤愛國抗戰派,進用投降求和派,割地請和,並下詔“罪己”,以北伐爲犯了“大錯誤”,自打嘴巴。誠齋有《讀罪己詔》三首五言律,諄諄勸告孝宗萬不可懲此小失就中途變策,必須發奮自强,定有後効可圖。清代翁方綱最看不上誠齋詩,把它當作“魔障”,也不能不承認這三首詩是“極佳”的好詩(不過他以爲誠齋好詩只有這三首,别的一筆抹殺了,那份“勢利眼”可真夠瞧的)〔二三〕。

    《路遇故將軍李顯忠、以符離之役私其府庫、士怨而潰、謫居長沙》詩,也就這一敗役發抒了他的感慨。

    《道逢王元龜閣學》,對皇帝任用奸黨,忠臣一個一個被排擠離去,致其嘆憤。《紀聞》,對朝廷新除授的非材,加以婉諷。《跋蜀人魏致堯撫幹萬言書》,太息國人進獻長策之徒然枉費、毫不見采。《故少師張魏公挽詞》,對愛國宿將名臣張浚的齎志以殁,深表悲痛。《讀張忠獻公謚册感嘆》,嘆張浚,也就是嘆國計之日非。《虞丞相挽詞》,挽弔采石抗戰的虞允文,至比之爲諸葛。……

    《立春日有懷二首》,警勸翰林詞臣們,應該懂得點規諫之道,不要再以綺語豔詞來“啓導”皇帝了。《又和(蕭伯和)風雨二首》,完全是借春光來譏諷朝政。《濟翁弟贈白團扇子一面、作百竹圖、有詩、和以謝之》是借扇子來比喻國家半壁河山爲人斷送。《豫章江皋二首》則也是寄託家國之懷,……這些詩就有比較明顯的,就有十分深隱婉蓄的了。其餘很多寫愁懷的,分明也不是“閑愁閑恨”。

    至於關念民生的,如《視旱遇雨》,如《憫農》,如《農家嘆》,如《憫旱》,如《旱後郴“寇”又作》,如《宿龍回》,如《旱後喜雨》,如《過西山》,如《辛卯五月送邱宗卿太博出守秀州》之一,如《觀稼》,如《農家》,如《秋雨嘆》……

    詩也許有高有次,但總不能否認它們的具有内容、不是和社會現實距離很遥遠的。

    秦檜,這個徹底投降賣國的大漢奸,不但生時凶燄萬丈,人人畏之賽過豺狼神鬼,談虎色變,(宋人筆記載有一則:某人狂放自負膽量氣節,人謂曰:你若敢講一個人的話,我即服你。他問是誰,其人附耳,方説得一個“秦”字,他變色掩耳急走,口内連呼:“放氣!放氣(放屁)!”人傳以爲笑。我看這倒不是此人堪笑與否的問題,正足見彼時之“空氣”是多麽可怖了!)即在死後,因他關係太鉅,也很少人敢於觸犯時諱,在詩中評議他。可是誠齋却在《宿牧牛亭秦太師墳菴》中寫道:

    函關只有一穰侯,瀛館寧無再帝丘!天極八重心未已,台星三點坼方休。請看壁後新亭策,恐作栘中屬國羞!今日牛羊上丘壠,不知丞相更嗔不(fōu)?

    這詩一上來就提出:爲國柱石、興亡所繫的賢相只有一個,可是横加誣陷放廢送死完事;而像唐朝許敬宗樣善媚“人主”的巨奸却不難再遇————秦太師果然“遭際明君”了。(推之,他的門徒們〔像湯思退之流〕也豈難繼掌國柄!)三、四兩句説:“太師爺”若不“壽終正寢”,是不甘於僅僅“位極人臣”的————他陰蓄異志,要作金國牽線的傀儡皇帝(像劉豫)。五、六兩句對太師爺死前還要圖謀把已然在他殘酷迫害之下的全國忠義愛國人士五十餘位一網打盡的“偉大計劃”進行了尖刻的諷刺!

    宋高宗的居心是有其不可見人的隱微的,正如明代文徵明的詞所説:“嘆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和清代鄭板橋的詩所説:“金人欲送徽、欽返,其奈中原不要何?”他爲了保持他自己的“中興事業”,不惜任何代價,而他又要顧全“面子”,他的被金人擄去的皇帝父親和皇帝哥哥既然“不宜”回國,而他又要盡“孝道”,怎麽辦呢?妙得很!他決意既不接還他父親,也不接還他哥哥,他却裝得哭哭啼啼的,口口聲聲想他的“庭幃”————生母韋后(史稱顯仁太后),死也要接還她。他的願望實現了,————可他付了一筆可觀的“接母費”!這筆費用計開:稱“臣”於金,受金人的“册封”,自居“藩國”,皇帝要向金人叩頭行禮;每年向金國納“貢”,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其餘禮物不可勝計;以淮水、大散關爲界,半壁山河億萬人民送給敵人;割唐、鄧二州,商、秦之半給金國;————最重要的,還要自己殺死敵人最怕的岳將軍,因爲金人表示過:不殺岳飛,金、宋是不能言和的。他用這樣高的代價,换回來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算是唯一的“勝利”和“遮羞布”,大事鋪張慶賀。對這事情,誠齋却發表了一點意見。

    他寫了一首《題曹仲本出示譙國公迎請太后圖》。

    詩的起頭,説“德壽宫前春晝長,宫中花開宫外香(全是諷刺);太皇(高宗)頤神玉霄上,都人久不瞻清光。”————忽然又有機會見着他了:原來是在這幅迎母圖的畫裏他出現了。接着寫畫中景象。然後點破題。然後就説:

    向來慈寧(指韋后)隔沙漠,倩鴈傳書鴈難託。迎還騩馭彼何人:魏武子孫曹將軍(曹勛)。將軍原是一縫掖(書生),忽攘兩臂挽五石(弓);長揖單于(指金國皇帝)如小兒,奉歸慈輦如折枝。

    誇奬了曹勛(他是當日的奉迎使臣)一頓功勞以後,乃説:

    功蓋天下只戲劇,笑隨赤松(仙人)蠟雙屐,飄然南山之南、北山北。

    這是爲何呢?原來————

    君不見:岳飛功“成”不抽身,却道秦家丞相嗔?

    真好結尾!這纔叫“曲終奏雅”。若只爲了比喻“功成身退”,或功成不退而被禍,舉多少例子舉不出?(例如韓信,不好麽?)爲何單單要舉岳飛?他分明帶筆點明了從金國接回韋后的真“價錢”,把問題提到尖端了。

    他有一首《過石磨嶺、嶺皆創爲田、直至其頂》絶句,説道:

    翠帶千鐶束翠巒,青梯萬級搭青天。長淮見説田生棘,此地都將嶺作田!

    他看到山嶺地區,耕地稀罕,都在山坡一層層地開爲“梯田”,於是想到,淮河沿邊,千里荒蕪,棄而不耕,却擠得此地只好耕山嶺了!————不消説,長淮以北半壁河山若仍屬自家,不知可抵多少梯田耕用!?這所謂“大道上洒香油,小路上揀芝蔴”了。把兩件事結合起來,一經拈舉,精彩百倍。這是多麽深刻的諷刺!

    這樣寫詩,不愧是實踐了他自己的“聳乎其必譏,而斷乎其必不恕”的理論。

    六

    上面只就他的詩來説話。若談到他的文,那麽看看它有無内容及思想性,對了解這個作家,也是有幫助的。

    這裏説文,是較廣義的,包括詩、詞以外的各體文字而言,裏面有賦。賦是一種介乎詩、文之間的體製,它的章法、敍致,近乎文,而用韻、修辭,有時近乎詩;敍述故事,和後來興起的傳奇、小説又有些淵源。早些的,很多是張皇鋪敍京都宫室的大篇,寫山川、動植、物産、珍寶……簡直像類書;較晚的,變爲詠物、抒情的小賦,但也多數逃不出堆砌典故、羅列名物、考究詞藻的風氣。總之,要講思想性、人民性,是不太多的。下面我們選了誠齋的兩篇賦:《海鰌賦》和《浯溪賦》。

    《海鰌賦》是寫采石之役,宋朝以海鰌船大破要想渡江南侵的金兵,建立奇功,化險爲夷的主題,由金國完顔亮的驕氣十足寫起,寫出海鰌船的神妙,敵人的愚蠢和驚慌失措、大敗而逃,最後死於瓜步;賦尾憑弔遺迹、感激戰功,而表示天險不可恃賴,必須修仁政、重人材、收民心,國家才有希望。

    《浯溪賦》借着剥蘚讀碑————唐代元結的《中興頌》————爲引子,以唐玄宗、肅宗的往事爲影射,把宋徽宗、高宗兩個皇帝毫不客氣地批評了一通。誠齋特别指出:皇室骨肉寡恩,人倫敗壞,棄賢用奸,天人並怒,“水蝗税民之畝,融堅椎民之髓”,人心失盡,縱無外患,豈得不亡?高宗不顧一切,亟亟自己做上了皇帝,何其急切?豈不可譏!不過,即使“耄荒”的徽宗真能回來,又有誰還擁護他、爲他效命?大家恐怕是要“掉臂”而去的了。然則怎麽辦?————那問題就在:高宗自己做了皇帝,也尚不妨,只是你如果不自長進,也變爲“耄荒第二”,那人們也是會照樣子“掉臂”的!

    這樣的賦,纔顯得賦之爲體,完全可以很好地利用,寫出極有價值的作品來。

    至於他的上於皇帝的許多“書”、“劄子”、“策”,份量很大,篇篇都是慷慨流涕、極言時事,盡抉國家之利病,力攻投降之非策。這些文章,見地警闢,説理周徹,文筆條達,感情痛切,讀去都深深使人感動。其用筆之活,也如他的詩一樣,引人入勝,一點也不使讀者感到枯燥沉悶。

    就中以《千慮策》三十道,尤爲難得。這些策,包括了“君道”、“國勢”、“治原”、“人才”、“論相”、“論將”、“論兵”、“馭吏”、“選法”、“刑法”、“冗官”、“民政”等十幾項,每項又分爲上、中、下等篇目。當時的羅大經,曾記下一段掌故,值得我們引一下:

    虞雍公(允文)初除(剛剛授官)樞密,偶至陳丞相應求(俊卿)閣子内,見楊誠齋《千慮策》,讀一遍,歎曰:“東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薦兩人,當以此人爲首!”應求導誠齋謁雍公,一見握手如舊。誠齋曰:“相公且子細(仔細):秀才子、口頭言語,豈可便信?”雍公大笑。————卒援之登朝。……〔二四〕

    虞允文在此以前與誠齋了無交誼,固是求賢若渴、愛才如命,然而假如誠齋的策文不是真能饜心切理、感人深至,怎麽能使虞允文那樣佩服?

    誠齋還有些篇“論”;還有若干的“傳”“墓誌”“神道碑”“行狀”,傳寫當時的許多忠義愛國之士的生平事蹟,其中心思想也無不是貫穿着他的一向的政治態度的。只要繙一繙他的全集,這種印象不會不深深地印在讀者的心目中。

    誠齋肯爲人民講話,也敢爲人民講話。

    他在《轉對劄子》中説:

    臣聞保國之大計,在結民心;結民心,在薄賦斂;薄賦斂,在節財用。

    他指出南宋統治者肆意壓榨小民,窮極殘酷,剥奪來的民脂民膏,百般浪費;他指出根本問題在於皇帝,他説:

    而議者乃曰:“有司(該管官員)不能爲陛下節財也。”不知有司安能節財?節財在陛下而已!

    他在《民政》中説:

    臣聞民者,國之命、而吏之仇也;吏者,君之喜、而國之憂也:天下之所以存亡,國祚之所以長短,出於此而已矣。

    且吏何惡於民而仇之也?非仇民也,不仇民、則大者無功,而其次有罪:罪驅之於後,功啗之於前,雖欲不與民爲仇,不可得也。

    吏所以贊上(皇帝)之決、而先上之行者,非贊其便民者也,贊其不便民者爾。曷爲不贊其便民而贊其不便民者耶?贊其便民者無功,而贊其不便於民者則有功也!

    他一語道着了要害:封建統治集團,上起皇帝,下包官吏,是人民的死對頭,人民的仇敵。凡是害民的,皇帝就喜、就有功;相反的,就不喜、就有罪。

    他揭發出官吏的黑暗:

    朝廷將額外而取一金,以問於其土之守臣,必曰:“可也。”民曰:“不可。”不以聞矣。————不惟不以聞也,從而欺其上曰:“民皆樂輸(納)。”又從而矜其功曰:“不擾而集。”

    江西之郡,蓋有甲郡以絹非土産而言於朝,乞市之於乙郡者。此何謂也?民所最病者,與官爲市也:始乎爲市,終乎抑配(强派)。……今乙郡之諸邑,已有論税之高下而科之者矣,無一錢償民也;民之不願者,官且治之。……且有所謂“和買”者,已例爲正租矣;又有所謂“淮衣”者,亦例爲正租矣;今又求鄰郡之絹:是三者之絹,與正租之絹,爲四倍而取之矣!民何以堪?而吏不以聞!

    且甲郡欲市乙郡之絹,何不遣吏私市之?何必假朝命而官市之哉!?此必有姦焉。甲郡則出大農(户部)之錢,且書之曰:“某日出某錢以市某郡之絹也。”————然某錢不及乙郡之民也。此必有私之者矣!民何從而訴哉?蓋民訴於朝廷,朝廷下之於州縣;州縣執訴者笞之,以誣其服;又呼其民,强使之書於紙曰:“官有錢償我矣。”州縣以訴者之所服,與民之所書,而復於朝廷,無以詰也。罰一懲百,誰敢復言者?

    看這裏面種種内幕的奥妙!多麽令人髮指!誰來替人民説句話?誠齋説了。

    他最後警告封建統治者,説:

    唐趙贊爲一切聚斂之策,德宗盡用之。及涇卒之變,都民散走,而賊大呼曰:“汝曹勿恐:不奪汝商貨僦質矣!不税汝‘間架’‘陌錢’矣!”德宗亦聞此也乎!?

    這個問題在我們今天看來提得如果還不算全好,在當時説來也就算尖鋭到頂了!

    合詩文而看,像誠齋這樣的一位作家,實在並不是只講技巧形式而並無思想内容的,相反,他的作品和時代現實結合得非常之密切。

    誠齋因爲對人民喜愛得很,也寫出了很多塑造人民種種可愛形象的小詩,還十分注意吸收民歌的優點,藉以反映人民生活。本書選入了不少這種作品,讀者具眼,這裏就不再一一羅列介紹了。

    七

    誠齋作品有思想性時,我們不應視而不見,對其價值加以貶低、縮小;因爲談到這點的還不多,所以不能不爲之稍事表白。然而既屬“矯枉”,就可能令人感覺“過正”。誠齋作品無思想性時,我們也不應代爲“製造”,對其價值加以增飾、誇揚。誠齋詩並不是全無缺點的。較爲明顯的,就是應酬詩很多,“急就章”不少,混在全集裏,就把好詩的比例相對减弱了,假如他編集時勿貪“四千二百首之多”,肯於割愛,痛加芟汰,就更好了。————提到這點,其實别位詩家又何嘗不是如此。(至於質量較差的詩往往有史料價值,删之也很可惜,那則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誠齋的長處,已如上述,是在“活法”。他的短處,説來好笑,也還是在“活法”。————不是在於“活法”本身,而是在於他對自己的“活法”有點過於自喜、自負、自恃。一題到手,不管值不值得費墨汁,摇筆即來,横説豎説,反説正説,説上一頓,很爲熱鬧,看上去像個“玩藝兒”,細按下去,究竟又没甚麽;例如題某人某某樓、某某閣,詠某某花、某某草,就常常犯這個毛病。“活法”本來是好東西,可是過於仗恃它,意識它,用濫了,寫滑了,張口它就來,下筆它就在,於是本來是很活的活法,有時却也“物極必反”地變而爲死的窠臼。誠齋的毛病就是既破了舊的窠臼,又有點愛往這個新的窠臼裏跳。歸根結蒂:只要一刻脱離了内容而追求形式和技巧,不管是什麽形式技巧,都必然會失敗。

    他的作品情況不平衡,有的極爲沉婉深至,有的又很滑快淺率。紀昀在《四庫提要》裏一再評他是“頽唐”,大約就是只看見了後者一面。他的評語極不全面,但也道着了誠齋的一病。

    附帶説明一下,這“頽唐”一詞,不指人的品行態度,是指文筆的率意。全祖望在《鷓鴣先生神道表》裏所説的“生平作詩幾萬首,沉冤淒結,令人不能終卷;晚更頽唐,大似誠齋”;亦即此意,以他的《史雪汀墓版文》所説的“……一變而爲玉川,晚乃信筆,不復作意,遂爲誠齋,————然其實學誠齋而失之者”來合看,尤爲清楚;我們不可誤會。

    因爲選集裏不是要選十分壞的反面作品,所以這裏只將幾點指出就夠,就不更作詳盡的羅舉和分析了。

    八

    誠齋生活的時代,就是陸放翁、辛稼軒生活的時代,讀者已了解其概況,我想這裏就無庸重述,只簡單地介紹一下誠齋的生平和爲人吧。

    楊誠齋,名萬里,字廷秀,自號誠齋野客;吉州吉水湴(pèng)塘人。生於建炎元年(一一二七)〔二五〕,小於陸放翁兩歲、小於范石湖一歲。家世没有做官的,很清寒;誠齋做了官,始終保持儉苦的家風;他的肖子長孺(東山)也不墜門風。誠齋是“清得門如水,貧唯帶有金。”〔二六〕東山到臨死時連衣衾都没有〔二七〕。

    誠齋在紹興二十四年(一一五四)中了進士,時年二十八歲,和他的齊名詩友范石湖是同年登第。初授贛州司户,繼調永州零陵丞。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自焚其少作詩篇千餘首,決意抛棄從前專學“江西派”的道路,詩格至此一變,始存稿爲《江湖集》。是年秋,離零陵任。在永州日,得見謫居在此的張浚,張浚加以勉勵,對他持身立節,發生了很大的影響;此後誠齋終身奉之爲師;“誠齋”之名,也就是因張浚曾勉以“正心誠意”之學而取的。

    宋高宗傳位給孝宗,政局上發生了一次巨大的變化,孝宗即位,鋭意恢復,張浚得以起用,入相後,即薦誠齋,除臨安府教授。誠齋纔入京(杭州),旋即丁父憂,在家守服。服滿,知隆興府奉新縣,初次實踐了他的不擾民的政治志願,和人民關係很好,獲得治績。

    乾道六年(一一七〇),上《千慮策》,大爲樞密虞允文和宰相陳俊卿所重,薦爲國子博士,開始作京官。次年,孝宗欲用佞幸外戚張説爲簽書樞密院事(軍國要職),物議譁然;張栻時爲侍講,力争不可,並向虞允文嚴詞質問,却因此被擠出守袁州。誠齋抗章争張栻之不當去位,又致書虞允文規以正理。這種爲公忘私的精神,真是難得之至。

    此後遷太常博士、升太常丞,兼禮部右侍郎,轉將作少監。一直在杭州。

    淳熙元年(一一七四),被命出知漳州、旋改爲知常州。編詩爲《荆溪集》《西歸集》。

    六年,提舉廣東常平茶鹽。在任上,因“盜”沈師進入廣東境,他率兵前往鎮壓,作了一件和反抗南宋政府的人民爲敵的壞事,正如辛稼軒鎮壓“茶寇”,范石湖鎮壓“水賊”一樣。因此升廣東提點刑獄。

    淳熙九年(一一八二)七月,以丁母憂去任。編詩爲《南海集》。

    十一年冬初服滿,召還杭州爲吏部員外郎。次年,升郎中。五月,應詔上書,極論時事。又次年,以樞密院檢詳官兼太子侍讀,歷守尚書右司郎中,遷左司郎中,兼侍讀如故。宰相王淮問爲相之道,答以人才爲先;又問當今誰爲人才,即舉朱熹、袁樞等六十人,多係正人端士。今集中存有《薦士録》。

    十四年,夏旱,應詔上書,遷秘書少監。高宗卒,以力争張浚當配享廟祀、指洪邁不俟集議、專輒獨斷,無異“指鹿爲馬”,惹惱了孝宗(因爲這等於比他爲秦二世),乃出知筠州。編詩爲《朝天集》《江西道院集》。應該説明一下,這場争論,其實質還是抗敵派和主降派之争,並非在“禮”上的無謂的門户之見。

    十六年(一一八九),光宗受禪,召爲秘書監。

    紹熙改元(一一九〇),借焕章閣學士,爲金國賀正旦使接伴使。兼實録院檢討官。後值孝宗《日曆》修成,以職任的關係,例應由他作序,而宰臣却教别人作序,乃自以“失職”力請去朝,光宗挽留。旋又因要進孝宗《聖政》書,宰臣以他爲進奉官,孝宗對他猶懷舊惡,見其名列爲進奉官,大不痛快,説:“楊萬里爲何還在這裏?”光宗不懂,孝宗説:“他在策文中比我爲晉元帝!甚道理?”〔二八〕遂出爲江東轉運副使。編詩爲《朝天續集》。

    朝議要行鐵錢於江南諸郡,誠齋疏其不便,不奉詔,因此忤宰相,改知贛州,不赴,乞祠官而歸。編詩爲《江東集》。

    從此以後,就再不出山了。寧宗慶元元年(一一九五),有召赴京,辭不往。五年,遂謝禄致仕。嘉泰三年(一二〇三),進寶謨閣直學士,給賜衣帶;開禧元年,召赴京,復辭;二年(一二〇六),升寶謨閣學士————這都無非是些虚官銜罷了。是年卒,年八十整;贈光禄大夫,謚“文節”。其最晚的詩,編爲《退休集》。

    綜計一生存稿:詩四千二百首之多,詩文全集一百三十餘卷,今全存。

    他一生除了做地方官,只做到秘書監,是文學“清秘”之職,和政柄挨不上邊。因爲孝宗憎厭他,終不得大用,無法抒展抱負。

    皇帝爲什麽憎厭他?只因他秉性剛直,遇事敢言,不給任何人留情面。

    倪思在他將要被外放爲江東漕臣時,上書諫留,説:“孔子曰:吾未見剛者。……爲其挺特之操,可與有爲,賢於柔懦委靡、患得患失者遠矣!若朝廷之上,得如此三數輩,可以逆折奸萌、矯厲具臣,爲益匪淺。竊見秘書監楊萬里:學問文采,固已絶人;乃若剛毅狷介之守,尤爲難得!夫其遇事輒發,無所顧忌,雖未盡合中道,原其初心,思有補於國家,至惓惓也!”〔二九〕周必大也曾説:“立朝諤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折角之剛”〔三〇〕。詩人葛天民則説:

    亦不知他好官職,但知得忍飢七十年,脊梁如鐵心如石;不曾屈膝不皺眉,不把文章作出詩。〔三一〕

    連孝宗那樣厭惡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有性氣”〔三二〕。

    晚年因見權奸韓侂胄當國,誓不出仕,韓築南園,要請他作一篇“記”,堅決峻拒。知道韓專僭日甚,憂憤怏怏成疾,家人知道他憂國心重,凡一切時政消息俱不敢報知。忽一日有族子從外而至,不知其情,遽言侂胄出兵之事,誠齋痛哭失聲,呼紙大書其罪狀,憤恨筆落而逝〔三三〕。

    他一生視仕宦如敝屣,隨時準備唾棄,正和倪思所説的“患得患失”之輩成爲對照。在京日,估計好了由杭州回家的盤纏,裝入一隻箱子裏,經常鎖置卧處;戒家人不許買一物,恐怕一旦回家時行李累贅,“日日若促裝”待發者〔三四〕。由這一件事,也可想見其爲人了。

    誠齋的太太羅夫人也是值得一提的,年七十多時,每寒天臘月亦必早起,先熬一鍋熱粥,給僕人喫,説:“奴婢亦人子也。”八十多高齡時隨兒子在官,猶親自種蔴紡績;生四子三女,都自乳,説“飢人之子,以哺吾子,是誠何心哉!”一生儉樸刻苦〔三五〕。

    在誠齋教養下成長起來的長子伯孺,也是名詩人,人稱東山先生。爲湖州守時,彈壓豪貴,愛養小民,極有治聲,郡人至肖其像,祀於學宫〔三六〕。這和陸放翁的兒子陸子遹宰溧陽,以田六千畝獻權貴,權貴酬以田價,陸子遹反而逮捕田主、焚其房屋、灌以糞尿、逼寫“獻契”、一錢不給的罪行相較〔三七〕,真是一天一地之比了。

    誠齋父子,視金玉如糞土。誠齋滿江東任,應有餘錢萬緡,棄於官庫,不取而歸。東山帥廣東,自以俸錢七千緡代貧户納租。自家老屋一區,僅避風雨,三世不加增飾。史良叔到其家,所見無非可敬可師之事,至繪圖而去〔三八〕。

    由這種種事迹看來,誠齋實在是叫我們佩服敬愛的一位大詩人。

    九

    我初次知有誠齋這個名字,是由於先述堂師的文評中引了他的一首絶句,當時就很想讀他的集子,可是貧居無書,只有想望。後來忽然在家門口往西不遠的小集市上遇到三册日本選刊的誠齋詩殘本,月藍布面、白棉紙,很可愛,一見之下,大喜望外,急爲收得,如獲至寶。興奮地抱回來,馬上就愛上它了。這已是二三十年前的舊事,至今記憶如新。

    當時本没有讀過幾首詩,可是深覺誠齋的風格和别人逈然不同,有如珍品異味。這緣法,一結而不可解;以後亂讀幾本書,知道得多些了,而始終愛誠齋之心不少减(這也許是所謂“嗜痂之癖”吧)。後來特别注意南宋詩人,這興趣也還是由誠齋引起的。

    因此之故,作學生時在課餘對他作了些硏讀的工夫,以至今天來給誠齋作注,也還是得力於那一段時間。這説來是夠慚愧的,這麽多年來,學力水平,很少長進。

    過去給誠齋詩作注的,我只見有一種,是商務的“學生國學叢書”本,夏敬觀選注(文,未見有選注本)。可惜那種注釋太簡略了,每首詩不過寥寥數條,每條不過寥寥數字,不解決任何重要問題,完全不能滿足我們的需要(這次我作注,因手邊並無此書,也未加以參考)。今天要注他的詩,全部是艱鉅的草創工作。

    唐代大詩人韓退之曾説過:“爾雅注蟲魚,定非磊落人。”這却使作注的見了未免有點兒“觸目驚心”!真的,磊落人也許正是不耐煩來理會這些“張長李短”“米鹽瑣屑”;可是肯來作這個工作的,却講不得,實在無從“磊落”起,————若太“磊落”了,那就雖然不受韓愈的奚落,可要挨讀者的埋怨了。而且,這種注釋又不止“蟲魚”而已,簡直是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無所不包,無所不有。再説,像誠齋這樣的宋儒,他們肚子裏的書册都是富極了,説句大白話,都“埋伏”着一些典故在内。憑着個人的這一點點知識,要來嘗試這種“不磊落”的工作,實在是一件“癡事”。————例如,前文第三節裏曾引過他“飽喜飢嗔笑煞儂”的詩句,一向以爲不過是“大白話”,羌無故實;誰知不然,直到此刻寫引言,纔知道“王者治心治身,乃治家國;今陛下尚未能去飢嗔飽喜,何論太平?”乃是道士王棲霞答對南唐李昪的話:就可以説明,這種“癡事”怪不得“磊落人”是不肯也不屑作的,而肯來作的是多麽“膽大妄爲”了!

    對青年讀者來説,我可以把作注比擬爲一種“教學”工作;這二者都是具有三方面的關係的:授課者————課本————聽課者。授課者必須對主題精通,纔能談到教人。但僅僅精通還不行,他還必須“會教”————善於了解聽課者,善於發現問題、估計問題、分析解決問題,而且還得要會運用表現方法、傳達方式。這些條件,缺一不可。許多飽學的老師,課堂效果却並不一定都理想,問題就在於此。而我個人,這些條件都很差,勉强來從事這種複雜的工作,是有些不自量力的。

    好注釋,應該密切結合作品,透闢、中肯、詳而不煩、簡而不陋、恰如其分,既要富於啓發性,又要給讀者留有獨自尋味、思考的餘地,亦即要“應有盡有,應無盡無”。文字本身也應該有些味道,不但讀作品是享受,讀注文也應該不致相反。從這些點來稱量,我都太不夠標準了。

    這個選集的正文,詩的部分是依據《四部叢刊》影宋寫本和《四部備要》據乾隆吉安刻本重排本相互校勘寫定的。前者可據性較大;後者異文,多出於不學者(不懂誠齋的特殊字法句法)的妄改或傳刻訛誤;但因前者是手寫本,亦時有訛奪,又賴後者得以救正,問題大致都獲得解決;凡屬這種,書中一概不列校記,以避煩碎。其他書中(如宋人筆記)引文或有異字,則有時引録以備參考。文的部分只有《叢刊》本可據,偶有寫誤,如“北”誤“比”之類,從上下文可以確切判斷,即逕行改定,亦不再列校記。疑有漏文處,以括弧增字表示之。

    選目方面最費了斟酌,前後逐篇審慎抉擇,從各種不同的角度、關係來衡量、考慮,反覆不下十餘次,我的這部《誠齋集》上畫滿了各式各樣的取捨記號。雖然如此,要説全部選得妥當,當然未必。對於詩,選七絶最嚴,因原集此體最多,真是選不勝選,我是偏重思想性和寫得比較深婉味厚的,許多有奇趣妙語但究竟意味不深長的,大都在割棄之列。文雖好而篇幅太長的,一概未選。

    再回來説到注,我的毛病,在於心太切,因此有時不免失於説得太多、太盡。學識不夠,工作條件也差,起碼的參考書也多不具備(地方誌書之類尤其缺乏)。病體又限制我去乞助於公私藏書家和博采通人、廣求教益。只好因陋就簡。有時不得原書,勢須轉引。恐怕也難免訛誤。

    幾年以前承中華書局來邀我選注黄山谷的詩文,以當時的精力、條件來考慮,實在不敢答應,恐怕輕諾失信,於是商量,可否改作誠齋,因爲我早先應了一處出版社,要作誠齋的稿子,曾鋪下一個荒草;後來出版社計劃改變了,我的荒草就丟下來;現在拾起來還比較容易些。蒙中華書局不棄,就讓我這樣作了。

    但因健康關係,這工作始終進行不快。最後還是得到訥兄的大力幫忙,特别是他犧牲了兩個暑期的休息,幫我收拾整理並補苴彌縫,纔算是勉强完成了。我的三個孩子,分擔了抄録工作。没有這些助手,我是很難交卷的。借此機會,向他們致謝。在解決一些疑難問題上,政揚兄始終是我的熱心的“顧問”,在病中仍然替我解答查考;他卧病不能到圖書館,至懇其夫人代爲借書;他的淹貫精通,有問必復,使我又感激又佩服。對政揚,我的謝意是難以一言半語來宣喻的。

    此外,爲了查兩句唐詩,蒙静希師和一兩位同志幫忙。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的同志們提出許多寶貴意見,給我以種種協助。也在此深致謝意。

    雖然如此,稿中缺失錯誤,由於我的譾陋,一定還很多,盼望讀者給我指教,這樣,我就有了更多更好的“助手”,可以把有缺點的書逐步改進得好一些。

    最後,在插圖方面,承吉水縣文教局、文化館大力協助,獲得遺像、故居、墓址的照片,並極可貴。謹志於此,以銘高誼。

    周汝昌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

    〔一〕見《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詩話》前集。參看同書卷九十七《茶山誠齋詩選序》:“湯季庸評陸、楊二公詩,謂誠齋得於天者不可及。”

    〔二〕名目見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原文是“楊誠齋體”。

    〔三〕可看《石湖居士詩集》卷二十九《同年楊廷秀秘監接伴北道、道中走寄見懷之什、次韻答之》七古,卷三十三《枕上二絶效楊廷秀》七言絶句。

    〔四〕見卷四《楊伯子(東山)見訪、惠示兩詩、因次韻、並呈誠齋》。

    〔五〕《南湖集》卷三《楊秘監爲余言初不識譚德稱國正、因陸務觀書方知爲西蜀名士、繼得秘監與國正唱和詩、因次韻呈教》。

    〔六〕同書卷二《誠齋以南海、朝天兩集詩見惠因書卷末》。

    〔七〕同書卷七《攜楊秘監詩一編登舟因成二絶》。

    〔八〕《南宋羣賢小集·葛無懷小集》葉一。

    〔九〕《平園續稿》卷一《次韻楊廷秀待制寄題朱氏涣然書院》。

    〔一〇〕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總序》。

    〔一一〕見《歸潛志》卷八。

    〔一二〕《南湖集》卷首方回《讀張功父南湖集》詩并序。

    〔一三〕惟清人全祖望《宋詩紀事序》却説“東夫之瘦硬,誠齋之生澀,放翁之輕圓,石湖之精致:四壁並開。”頗異衆人。

    〔一四〕錢鍾書《談藝録》“放翁詩”條。

    〔一五〕《石遺室詩話》卷十六。

    〔一六〕《陳石遺先生談藝録》葉一。

    〔一七〕《省齋文稿》卷十一《跋楊廷秀飲酒對月辭》。

    〔一八〕《鶴林玉露》卷十四。

    〔一九〕見《後村大全集》卷百七十四《詩話》前集。

    〔二〇〕見《瀛奎律髓刊誤》卷一“登覽類”葉十五紀評。

    〔二一〕本書已選入,請檢看,見第一九八頁。

    〔二二〕《楚庭耆舊遺詩》後集卷十九。

    〔二三〕見《石洲詩話》卷四。

    〔二四〕《鶴林玉露》卷十。

    〔二五〕舊説多謂楊氏生於宣和六年(一一二四),實誤;唯于北山先生《陸游年譜》所論最確,可看其書第一四頁。此不具列。

    〔二六〕《鶴林玉露》卷十四引徐靈暉贈詩,按全詩見《二薇亭詩集》卷上。

    〔二七〕《鶴林玉露》卷四。

    〔二八〕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原文叙事有誤。

    〔二九〕見周密《癸辛雜識》前集引。

    〔三〇〕《省齋文稿》卷十九《題楊廷秀浩齋記》及《書稿》卷七(慶元二年第二書)。

    〔三一〕《南宋羣賢小集·葛無懷小集》葉一。

    〔三二〕《鶴林玉露》卷五。

    〔三三〕此事見《宋史》本傳,係據誠齋子東山所叙而云然。然有人懷疑,誠齋一生力主抗戰,不會反對北伐。東山當時或因韓事敗被謗,輿論洶洶之際,有意爲此飾詞,非實録也。

    〔三四〕《鶴林玉露》卷七。

    〔三五〕同書卷四。

    〔三六〕同書卷七。

    〔三七〕事詳俞文豹《吹劍録》外集。

    〔三八〕參《鶴林玉露》卷四、卷十四所記合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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