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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之耶?

    卅日写至此

    至谓错字甚多则以草草读竟,未及看第二过,尚不曾发觉有甚差别。只一“ ”字,颇觉奇怪,前书已曾言及之矣。关手题签亦有发挥,不知尊意云何。

    文有标点固便于观者,然随手点定,往往使书法神气不能贯串一气。此虽用退笔写,而行间字里较之平时颇有可观,玉言必能见及。

    来书谓“杜传”与“红证”之签有懈笔与败笔,此可为知者道也。不佞从老师学书,学其所能学,其限于天资而不能学者,即亦不强学,且别寻补救之法;学其所必当学,其不必学者,亦决弃之而不学(饶他非心非佛,我只即心即佛)。又老师之书亦自有其所学,不佞则又刻意于老师之所学。至于通章今、融篆隶,私心且与老师共驱中原,若其指腕之无力,临池之工疏,则天也,非人力所能及,而不佞于老师乃有夫子超轶绝伦,而回瞠乎后矣之感。玉言乃谓拙书笔酣墨饱,其然,岂其然哉?(孟子铭武学老师书,亦步亦趋,多因袭,少变化,固是一病。要是得天独厚,精力弥漫,故欲与夸父争速、孟贲角力。闻孟子临孙过庭《书谱》,竟日得尽一卷,述堂何能及?)

    顾随再拜 卅二日上午

    笔益秃,不中书,此页字画乃有颓势,勿讶勿讶!

    三

    玉言吾兄史席:

    空递手札二通并大稿四册统于十二日达津,勿念为祷。连日有事,又天气转寒,懒于动笔,大札虽有速复之嘱,今晨始能作报,谅之!谅之!

    “新证”可以改作,也可以不必改作。此非和稀泥,骑墙论,乃辩证底唯物论也。何以言之?“新证”乃学者底书,而非无产阶级人民大众底书,正如大札所言,务求详备,以资探讨。昨夕到高上座处小坐,上座亦以此为言。职是之故,不改为得。若说著书立言,期于完美,如近世所谓艺术品,则非改不可。窃意为学人方便计,不妨二版、三版,乃至若干版,仍兹旧贯。如精力、时间、环境、条件俱能许可,必须大刀阔斧,收拾一下。(殿最去留当以雪老为主,其他有关于曹家者,不妨痛删。)不过如此做去,尚是第二着。述堂至盼玉言能以生花之笔,运用史实,作曹雪芹传。(不需如冯君培氏之《杜甫传》,要如说故事,写小说,始契私意耳。)

    雪老穷途落魄、寄居京郊、矮屋纸窗、夜阑人静、酒醒茶馀、坐对云老、共伴一灯、横眉伸纸、挥毫疾书、一卷既成、先示爱侣:此时此际,此景此情,非吾玉言,孰能传之?责无旁贷,是云云矣。

    抑更有进者,上所云云,尚不免落入旧时文人习气之泥塘。居今日而传雪老,必须留意其心理之转变。所以者何?《红楼梦》者,忏悔之作也,所谓悔书也。何悔乎?悔其少不长进,不独有辜父兄之望,亦且无以副脂粉之爱也。(注:此在雪老为主题,而吾辈治红学、写曹传之主题,却不在乎此。)至其余霞成绮,微波舞风,天才旁溢,运斤弄丸,乃如温犀照渚,看鼎铸奸,黑暗社会,腐败家庭,崩溃灭亡,如土委地。列宁谓托尔斯泰氏为革命之镜子。镜子云者,无心于照物,而物之当前莫不毕现者也。托尔斯泰氏之崇古帝、之勿抗恶,岂有心于革命,特别是无产阶级革命者哉?唯其心平,唯其才大,唯其感实,故虽无心于革命,而革命底必然性之种子,早已孕育其作品之中。至托尔斯泰氏亦多有“悔书”,则吾玉言自能知之,而不须述堂之言之也。而冈察略夫氏之《奥布留莫夫》一书,亦需作如是观,则更不需述堂之说,玉言早已自得之也。“红楼”之为不朽之书,亦若是焉则已矣。

    “红楼”为雪老自传,时代所局,盛衰之际,焉能无感?此不需言。居今日而治红学,首需抉出此书之真实性。“新证”于此,前无古人;然而述堂责备贤者,正如禅门大师所言:“道则忒杀道得,只道得一半。”读“红楼”而感盛衰,是文大师所谓“你管得许多闲事!”治红学而震惊于曹书艺术手腕之高,此近是矣,而未尽也。曹书中之人物、之事迹,有供吾辈今人之参考、之借镜,此则红学之不可以不治,曹书之所以不可不读,而雪老之所以为旧社会、旧思想之一位董狐,而今日新社会、新道德之一面秦镜也。列宁之言曰:“旧社会之灭亡,有异乎病者之死亡。病人死,埋之而已。旧社会虽灭亡,而旧社会思想之馀毒,方且仍流传蔓延而不肯随旧社会以俱死。”(此段虽用引号,实为意译,与原文尚有出入。特此自首,以免贻误。)是又曹书之所以不可不读、红学之所以不可不治,而玉言异日如为雪老作传之所必不可不留意者矣。

    吾迄昨日始读美国法斯特所著《没有被征服的人们》一书竟。吾于美国作家向来蔑视。于阿伦坡、惠特曼,稍有恕辞,而又未能尽读其篇什,特人云亦云,未欲轻之而已;无所谓喜欢赞叹、心悦诚服。读法斯特氏此书,始自觉向来真轻量夫“扬基”(Yankee)也。法氏写华盛顿由资产阶级士绅,出入生死,旧日以死,新日以生;且由懦庸、忠厚逐渐蜕化、生长,成为自由之战士,革命之英雄:愈寻常,愈伟大;愈卑俗,愈雄奇。将来玉言为曹传,不当如是邪?

    复次,欲为曹传,首先做一番准备。玉言于文事,笔扫千军,眼铄四天。然而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述堂忝居一日之长,窃拟代立戒条。嗣后行文,为文言,决不可夹杂语体之字面、词汇、文法、修辞,务使其骎骎不懈而及于古。唐以后人无足法,魏以前人难为法。斟酌尽善,六代而已。“雕龙”一书,尤需时时在念。至为语体,即力求其接近口语,非万不得已,决不用文言之字句。于此,亦不得以鲁迅翁、毛主席之作为借口。要以鲁男子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至于语体文之句无剩字、字无剩义,不仅如作五言律,使四十个贤人着一个屠沽不得;不仅如填小词,周中规,检中矩;而且遗貌取神,以散为骈,遣辞造句,一以刘彦和氏之书为准。玉言精于英文,过述堂十倍、百倍而未已。当以英语为文时,脑中岂复能有毫发国语矩矱?准此,当为语体时,即尽忘文言,亦未始匪可。顾祖国语文每有联系,实难于判若鸿沟;不能恰如国语之于英语。但行文时,却不可不刻刻提高警惕,勿令其胡越一家,鸟鼠同穴。嗟嗟,文学之修养、佛家之苦行、文字之运用、大匠之规矩,今世之人,或并不知有此事。知有之矣,而又盲人瞎马,南辕北辙,若之何而可也!纵笔至此,轶出题外,吾意未尽,再赓前说。国语英语,根本有差,固已。然至于修辞之精、选词之慎、谋篇之密、行文之美,又自有其不谋而合者矣。此无他,文事无二事,文理亦不能有二理而已。而况于文言之于语体也哉?吾上文所言,语文二者互不相犯,此在吾辈学文做苦行时,要是不得不尔。及乎修养成熟,功夫邃密,事理不二,融会贯通,譬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前呼后拥,左宜右有,方皋相马,自有不自知其为牝牡骊黄者矣。而吾辈文士,顾乃有于心头、眼底、纸上、笔端,尚存文言白话之分别者乎?然此则陆士衡氏所谓“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者,而匪所论于吾辈之今日。述堂于是不欲不勉,玉言必不可河汉斯言。至于述堂解放前行文,每每语文杂用,作语录体,纵非“年老成魅”(年老成魅,语出《楞严经》),亦是《聊斋志异·八大王》篇中所谓“潦倒不能横飞”者。不足为法,当然更不可为训。谨此自首,并不忏悔。玉言察焉。

    十四日写至此页

    吾苦臂楚,故作字时有败笔。然此札用笔结体间有可看,玉言以为奚似?

    右十四日上下午所写,昨日以读《金星英雄》不能释卷,下午座上有客,散去后时已入夜,遂搁笔竟日。今日晨起,天阴如墨,寒气砭肌,坐室中,初着木棉裘不能支,改着驼绒袍仍不暖,复换羊裘,虽觉腿冷,无可如何,只好待暖气锅炉之生火。下午系中有会,曾通知出席,恐会散后亦不复能作书,然欲言者未尽,需明日另纸书之,姑识此数语,以当小酌。

    述堂白十一月十六日上午

    闻人言都中已落雪矣,此间今日遂已开晴,想不至变天也。

    十七日早

    “新证”为人借去,至今尚未见还,遂亦不得作二读。

    十七日早

    刻只存两枚八百元邮票,即贴于函面,明日到收发室交邮。如罚欠资,只当挂号。

    十九日灯下

    今早披粗呢道袍外出买果子,收到惠寄马笺三百个,谢谢。放翁诗:“箧有蛮笺三百个,拟将细字写春愁。”兹述堂有马笺如放翁蛮笺之数,哪有春愁可写,除与玉言写书外,当尽用之修胜业耳。将来大驾北检,不妨多带些来,以备日后使用。

    “新证”美不胜收,所恨急切未能细细地从头理一过,多为言兄助喜。但私意以为此喜天下之公,有目者所共知共见,正亦不需述堂之助耳(如其无目,斯亦爱莫能助了也)。唯比日颇有一点小小感想,不忍不说似玉言。

    曹家系出包衣,雪老父祖职居织造。包衣者,奴才,“新证”考之綦详,此不需说。若夫曹家之为织造,实兼三差。如字解,“织造”,一;至曹寅则清客,二;同时又为满洲主子之密探、之特务(之爪牙、之鹰犬),三也。是故曹家之煊赫奢侈,不独有其经济上地位底关系,实更有其政治上地位底关系。然则荣、宁二府之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固自有其由来。几见狗腿子之家而能世泽绵远者乎?将来玉言如传雪老,能酌采鄙见否?馀文更详“眉上”[京按:此处信纸“眉上”(即信纸上方空白处)加有一大段文字,今姑录于信后],不欲强玉言之闻一知十、举一反三;要是述堂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耳。

    述堂拜手 廿日上午

    度康熙在位时,各省官吏中必多有如曹氏其人者,此专制皇帝所以统治人民之工具也。是以康熙帝之于曹家,极尽其照拂;换言之,即极尽其豢养之能事。《新证》页四百十引五十七年折批曰,“尔虽无知小孩,但所关非细”,又曰,“可以所闻大小事,照尔父密密奏闻”云云,可证吾言之非妄下。度玉言若再细心爬梳,所获自当更多。及乎胤禛继位,则别有其爪牙与特务矣,李家、曹家与胤禩、胤禟有连,以胤禛之阴毒猜忌,曹家如何能安于其位?龙袍绣帏之批,势之所必至矣。

    又白

    四

    玉言贤友如晤:

    廿日上午已有长函寄奉,下午睡起,和得贤昆玉诗七章,昨已另幅录出。(录稿有余幅,不为补充,留待玉言加批,他人只足以跋尾耳。)本可以不再作书,唯关于“新证”尚有欲言,故复草此一纸。

    “红楼”行世之后,仿作者大有其人,钻研评论者更如积薪,至于断篇、零稿、随笔涉及,亦数见不鲜,不独不能为曹书重轻,而道听途说、揣龠叩槃,适足以乱人耳目,聋瞽后昆。兹之“新证”,虽小涉出入,而大节无亏,读曹书、治红学者得此,譬若拨云雾而见青天矣。其于玉言,不当尸而祝之、社而祭之乎?曹书之史实至是而大白,然曹书之价值犹未论定,此则更有待玉言之贾余勇,竟全功也。

    前书谓曹氏为满洲主子之鹰犬、之爪牙、之密探、之特务,后二者即不无,前二词实不妥,当云“耳目”始得耳。旧社会中凡居高位、掌大权者(即校头子、系头子亦胥然已),无不有其豢养之特务与夫密探。帝王之信用阉,与家长之纵容婢仆,坐使残害忠良、离间骨肉、混淆黑白、挑拨是非,始也视为腹心,继而尾不大掉,终焉国破家亡。前者不佞只见之载籍,后者即耳闻目睹且身历之。廿岁后怕看“红楼”,此其一因。书至此有余痛焉。

    纸短不能尽言。蜀天阴寒,诸维万万自爱。

    述堂和南 十一月廿二日午

    五

    昨日草草发出马东篱《汉宫秋》剧本附注,交给师院文印科,备下周上课之用。今日甚觉清闲。早起天阴,坐暖房(注:书房中暖气极灵,只着短服,仍觉燥热,不可说是“寒斋”也。)中,乃作此书。

    昨夕枕上,复随意翻阅“新证”,始悉玉言已有曹家是满洲主子“耳目”之言,要是眼光四射,物无遁形,佩服佩服。不过此刻尚有小小意见。“红楼”一书,文字华瞻,高出一切说部之上。唯风骨未遒,立意不高,乃其大病。玉言于此,或将摇头。不佞尚未得见脂评真本曹书,贸然下断,或有偏差,但自信不至大错。“新证”六百五页曰:“一句话,代表着一群受压迫受迫害的不为人所齿的小人物阶级,在改变了社会地位关系之后,重来和过去的统治、压迫者算账。”述堂于此一句话,半肯半不肯。肯者,吾辈今日读曹书,正当如是读;不肯者,雪芹当日的的确确忠实地写此一般小人物,然而决不是为算账。要写算账,需是作者完全站在小人物底立场上。历史局限、阶级不同,雪老决不可能觉悟到如此地步也。雪老之如是观、如是写,其意识只是“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同情于小人物即不无,而其主旨仍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欲使席常履存者知所戒惕而已耳。试看秦可卿死后,鬼魂向琏二奶奶托兆所说的话,便可知之。这一段话,不是可君“其言也善”之言,乃雪公心中之言,而托之于蓉哥儿媳妇者也。问:何以托之可君而不托之别的女性?曰:可君一无可取(妩媚而外),雪公余情不断,不觉遂向伊人脸上搽粉也。雪公自有其阶级。彼未尝不痛恨并且诅咒此阶级,却未尝不低徊流连于此阶级。曰“暴露”则诚有之,“推翻”则未必。即曰目睹其灭亡夫然后快于心,亦不可能。尊意云何?

    廿四日写至此

    深文周内一下子:此算账是小人物争取而得来者乎?如谓小人物为“趁火打劫”,则曹家丁此之际,为“没兴一齐来”耳。孟子舆氏所谓“亦运而已矣”。运者何?自发的而非革命的也。

    六

    玉言贤友史席:

    前数有书嘱写曹雪芹传,比又以为此事殊非易。所以者何?《红楼梦》一书即是雪芹自传故。若写雪芹之下半世生活,即又深恐史实材料不够丰富。不过此事须听取玉言意见,述堂管中窥豹,难于解决问题耳。即如鲁迅先生之名,在今日亦已妇孺皆知已,而至今尚无一本可看之鲁迅传。太史公作《项羽本纪》,是天地间有数文字,史实之真确性,一任史家去寻行数墨,述堂不与焉。若其颊上三毫、传神阿堵,马迁之笔,一如杨小楼大师之戏,能使百世之上、九泉之下之楚霸王与后人睹面相逢,斯之所以为不朽。此有数因:一者,笔健,史公之行文正如重瞳之咤叱;二者,大处一丝不走,小处随手点缀;三者,笔端时时流露感情,特致其高山景行之意;四者,史公自身亦是一位霸王也。(此“四”与前“一”复,自评。)有此四者,人与文、作者与书中英雄是一非二,而读者乃能亲见作书之人与夫书中之人。今世顾焉得有人如是作鲁迅先生传哉?述堂不老衰废病,且拼死为之,或可仿佛万一,而今则如何哉?

    吴小如、高名凯合译巴尔扎克传(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中国发行),可一看。

    祝健康

    顾随拜手 十二月六日午刻

    六日写得一页纸,词不达意,懒于发递,不料积压至今,忽忽便已半月。学生实习结束,每周三节课,虽不至疲于奔命,而下课之后,诸事俱懒,大都余时皆欹枕看译本苏联小说,益疏笔砚。

    是之间初得手书,说为雪芹作传,一恐史料不足,二恐身非怡红。前一点确是问题,需徐徐图之,若第二点,私意以为玉言过虑。太史公作《项羽本纪》,或自命为重瞳,若作“汉高纪”,岂肯自居于泗上亭长哉?然“高纪”之成功并不在“项纪”之下也。鲁迅先生之非Q老固矣,然又岂害《阿Q正传》之震铄古今、流传中外也邪?且居今日而传芹公,必须站稳现在立场,作者于书中之主人公抱否定之观念始为得耳。玉言于此,于意云何?是故大札所谓身非雪芹不足以传雪芹,谨慎过当,着毋庸议可也。

    疲甚,字画文字皆草率不可看。此颂

    玉言贤兄冬祺

    顾随拜手 短至日灯下

    碑帖题跋十帧

    题《宋游丞相藏兰亭玉泉本》卷头

    余廿年前曾写兰亭序,信手涂鸦不足以言学书。比来心绪不佳,时时作字自遣,极喜圣教,以为可见右军笔意。今日试临兰亭一过,乃知此帖多楷法,与圣教之用行草者各有佳妙不可及处,未可便顾彼而失此也。

    廿六年六月卅日苦水识

    题前帖清梁同书(山舟)跋语后

    山舟在当时,书名满天下,而甜俗如此,名之不可凭也如是夫。

    廿六年六月卅日苦水戏书

    题前帖清翁方纲(覃溪)跋语后

    覃溪负书名,乃并不解横平竖直之谓何,固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

    题前帖孔广陶跋语前

    此等劣字亦敢作跋于兰亭之后,苦水之跋不可不写在卷头也。

    题《颜鲁公祭侄帖手稿》

    余年过不惑初不知颜平原书法佳妙处。家六吉弟少余廿岁,初学书即喜颜。余亦不解其何所见,要其天性则然耳。去冬余偶于东安市场小摊上得此本,嗣后时时展玩,乃知鲁公亦是从右军得法,不过以雄伟易其峭丽而已。余于书初学苏黄,近学李赵,结体之俗先不必论,而转笔处苦不能圆乃必须先治之病症。若于此本致力则对症之药也。有成与否毫无把握。病即不可不医,书此聊当箴铭。

    廿七年一月廿六日灯下苦水识于习堇庵

    题《南唐澄清堂帖》卷末

    四十二岁初度日游东安市场,于小书摊上购得此册。原跋谓有十六叶,此只有十五,盖缺少跋文一叶耳。帖不见改订痕迹,意有正书局原订时即漏去也。

    廿七年二月廿七日苦水识于习堇庵

    题前帖首页

    王虚舟曰此帖极似官奴,兰亭为右军之极笔。极是。大观此帖丰腴,此则差枯瘦,未免逊一筹耳。然风姿尚存,未可厚非;石印快雪则稚弱矣。

    廿七年五月十四日阴雨课罢记

    题《宋仲温藏定武兰亭肥本》卷头

    曾冉农(注:曾冉农:当为曾农冉,名曾熙,清书法家。)谓此帖为虞临,殊为具眼。今以故宫所印虞临兰亭真迹对勘,不爽毫发。体态点画,使转锋芒一一毕肖,信乎其非定武也。然自“不痛哉”以下,则文与故宫所印之褚临本相合,其当时拼合二帖装为一册邪?宋仲温不曾见及此,冉公亦失却一只眼矣。

    廿七年五月廿五日于市场小摊上得此本,归来漫题。羡季。

    题《怀素“藏真”、“律公”二帖》封面

    今所传怀素帖自序最煊赫,然用笔多卤莽灭裂,殊少古意。不如苦笋(注:苦笋帖:怀素草书法帖。)寥寥数字之较为耐看。此“藏真”、“律公”二帖,笔致极近苦笋,“藏真”尤佳妙可法。此本虽是晚近所拓,然驼庵自谓能于设字处会得古人意。或有人见此言而谓苦水大言欺世者,亦姑听之。假设静虚道人在平,必能相信。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有一人信我亦已足矣。

    卅五年伏中驼庵苦水剪帖竟自识

    题唐太宗书温泉铭拓片

    唐文皇书以前代君臣语录屏风为最有二王法。此温泉铭与晚来肿势帖笔致极为相近,以晋人书衡之未免失之纵逸矣。然神采飞越意气不可一世,当时书家如伯施、信本、登善辈,虽精工巧丽犹在下风,信如王梦楼所谓“行墨间具含龙章凤姿者也”。是本乃文明书局精印,世乱未已,事事凋敝,即谓为旧拓亦何不可之有?

    莘园道兄嘱题

    卅七年伏中苦水

    书卷序跋七帧

    题《项莲生忆云词》扉页

    三春才过,初夏已来,镇日飞沙飞絮,心绪云胡能佳?黄昏后与品如步行至东门书肆,购此册。归而读之,相与欢呼赞美,不觉酸态之毕露也。

    《静安词》扉页题记

    今日季韶自津来平,携此小册子,盖备在车上消遣者。因以苕华词手校一过。此本字句每从人间词甲乙稿。苕华词是静安先生后来改定,故多有歧异。虽间有不如人间词者,然泰半较胜,可见先生之忠于创作。先生词与同时诸老旗帜特异,蹊径殊别,卓然名家,自是不朽之作;诚如杜少陵所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者。然用意太深,下笔太重,长调于曲折开合处,往往得心不能应手,要其合作,虽不必似古人,而亦决不愧古人,纳兰容若不足道矣。

    两樊序是夫子自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一班词匠,岂能梦见?然谓珠玉逊于六一,则亦未敢强同。大晏之词,陆士衡所谓“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其道着人生痛痒处,若不经意而出,宋之其他作者,用尽伎俩,亦不能到,非独见地无其明白,抑且感处无其真切也。六一精华外露,含蓄渐浅,遂开豪放一派,自下珠玉一等。先生往矣,安得起诸九原,重与论定?稼轩有言:“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如何可言?

    廿二年六月廿四日志于荠庵,苦水

    《顾曲杂言》跋

    《顾曲杂言》一卷,据申报馆排印砚云甲编本,命强弟手抄一过,即付书肆装订。此书作者与当时诸名士过从,所录自多可作信史。其于曲抑南而扬北,尤为卓识。惟末一则论及小说,虽曰可资参考,究为自乱其例耳。

    廿三年四月一日苦水和尚志于旧京东城之萝月庵

    《瓶笙馆修箫谱》跋

    元以后为杂剧者,无元人之伧气,亦无元人之真气。其故在天才不及元人而读书偏较元人为多。是以一摇笔便思掉书袋,一掉书袋便为书袋所压死。此四种虽负一时盛名,其病正亦唯此。

    廿三年春苦水识于旧京东城之萝月斋

    跋莘园《读〈霰集词〉稿竟效吾师体试填临江仙二首》

    效拙作颇有似处,想见揣摩工夫。然拙词实不足学也。宋词如欧阳、稼轩是我之师,学我何如学我师乎?一笑。

    苦水十一日

    题沈启无编校《人间词及人间词话》扉页

    此书出版后,闲步庵主曾以一册见赠,比来遍觅不得,未识遗落何所。今日下午游什刹海,于小摊上以法币二千元购得此本,较之旧值昂三千余倍。然以此数买烧饼麻花,只得两套耳。

    苦水卅六年八月六日

    书周作人《鲁迅的故家》后

    知堂老人所作《鲁迅的故家》一书,署名周遐寿。其中文字去年曾继续于上海日报登出,如今始汇集印成一集。日前天暑无事,得读一过。文笔松松懈懈,仍是启老本来面目。唯所写太琐屑,读后除去记得许多闲事而外,很难说令人得到什么好处。即启老自序亦谓“鸡零狗碎”矣。深感最近之将来不免有人要批评一通。

    《揣龠录》第十一章“南无阿弥陀佛”发端

    北平有句谚语,道是“骑着马找马”。其意若曰:眼下遮(这)不甚满意底事由先将就做着,然后再去寻找更好底事由。在我底故乡,也有这么一句话,恰恰也正是遮(这)五个字,而其意义则满不是那么回子事。盖北平人遮(这)一句子,是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引申之,则寿陵学步,虽然不似邯郸,也还不至于失其故步也。若夫故乡此语,则是道在迩而求诸远之义,大类宗门大师常说底骑驴觅驴焉。抛开平谚不谈,如若单单拈举乡谚,或是说“骑驴觅驴”,就譬喻言之,不独听之耳熟,见之眼惯,便是自己也正复未能免此。倘若照直解释,即训诂上之所谓“如字”解,却是耳所未闻,目所未睹;世上岂有如此糊涂桶:偌大一匹马或一头驴,骑在胯下,浑不自觉,而反张惶四顾地去寻觅耶?顾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奇外出奇,意想不到,而且奇外无奇,只是寻常:据我所知,就真有骑着驴丢掉了驴底。我有一位好耍钱底朋友,有一次他在他底朋友家里耍了一夜钱,骑了一头毛驴回自己家去。那驴子让他来骑也忒小,而他底身法让那驴子来驮也忒大:他骑在驴上必须时时跷起些腿来,才不致两脚擦地。他有些困,被三二月间底阳光一晒,和风一吹,不由得前仰后合,东摇西摆地打盹。就遮(这)样,走着,走着,走进了一条道沟。于此我必须加以注释:道沟也者,一条道路比着平地低下去有几尺深,一到大雨时行底季节,它就往往成了类似乎河之流底东西,所以遮道沟很像山涧了。我遮(这)朋友走着,走着,走进了一条道沟————遮(这)道沟又颇狭窄,他于睡意矇眬中不知怎的一来,两脚便登着沟底两旁,略一使劲,一欠身,两脚踏实,矇眬中觉得自家不那么“仰”、“合”、“摇”、“摆”了,心想:遮(这)可睡罢!又不知经过了几多时候,他睁眼低头一看,胯下空空,驴子走失了。遮(这)个岂不是骑驴丢驴么?倘说遮(这)只是偶然,那么,天下尽有许多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底事情,只如多少人见过桃花,却单是灵云悟道,多少人读《金刚经》,却单是六祖听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大悟去,你也只认作偶然么?

    1948年10月1日

    《揣龠录》第十一章“南无阿弥陀佛”后记

    有人作布袋和尚赞曰:“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苦水自从本年二月杪放下了《揣龠录》遮(这)一条破布袋,眨眼不觉半载有余,其自在可知也。不意上月中旬中行道兄驾临小庵,道是《世间解》继续出版,《揣龠录》第十一篇务需早早着手。听说之后。即不似秀才之遇见岁考,也有如懒驴之牵上磨道,其不自在又可知也。记得去年一再与道兄约下,拙录要写他十二篇: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更不必说佛门不打诳语;于是只好将遮(这)一条破布袋重新掮起。题自是早已拟好了底,但是待到执笔面对稿纸,却苦于文思不来。此亦无怪其然:六个多月以来,看杂书,写杂文,忙杂务,“自恣”过甚,殆十余年来所未有。则其临文而无话可说,无理可申,势之所必至矣。但又不能不写,于是硬着头皮去写,搜索枯肠去写,大约每日只能写到一两百字罢。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有如本刊上期编辑室杂记所言“上课的钟声响了”,虽然如是,课余却仍旧去写。说也可怜。一七日间,却写了不满三页稿纸,计其字数也不过千把。但总可以慰情聊胜无了。又不料从头自看一遍,发觉此三页纸,千把字简直要不得,倘若不曳白出场,势必须从头另写;遮(这)之间,上课的钟声越响越紧,交稿的日限越来越近,心想:莫管它!一狠二狠,终于弃去旧稿,另起炉灶。但其中有一段,至今未能割爱,现在就抄录下来:

    小庵位于古城底前海之后,后海之前,海边有着不少底杨柳。记得刘同人记白石庄之柳树曰“春黄浅而芽,绿浅而眉,深而眼,春老絮而白,夏丝迢迢以风,阴隆隆以日,秋叶黄而落,而坠条当当,而霜叶鸣于柯”云云,就不啻为庵旁海畔底柳树写照。苦水于拙录第十篇交卷时,杨柳尚是黄浅而未芽,于今第十一篇开头,虽未到得黄落、坠条与霜叶,然而屈指计之,个月期程,便是霜降,想来黄落云云会当不远。此尚就今岁言之。算来住庵于此瞬将十稔,一年之中每日经行,刘同人氏所言,种种是见不见?如说不见,如何不见?等说见,又是怎的见法?“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乎?惶恐,惶恐!“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乎?不敢,不敢!待说“心物一如”,则正如庄子所说“不知周之梦为胡蝶欤,胡蝶之梦为周欤”?如今将转苦水为杨柳与?抑将转杨柳为苦水也?……

    如是写去,亦似要得,终于弃去者何?则以下笔之先,本拟自行检举,说自家半年以来,不能收其放心,大类丢驴和丧马了;如今被它柳树绕住,绕来绕去,书券三纸,不见驴字,如之何其可?是故一狠二狠,终于另写。另写之始,心中忐忑:此番如再失败,真乃片甲不归。不知是绝后再苏,抑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居然写下去了,虽其不能如瓶之泻水也如故。写着,写着,大约是写到大安禅师正看他底水牯牛底时节罢,病来了。屋漏偏遭连夜雨,船倾更遇打头风!病是旧病,即第五篇中所说底“其名曰伤风,作烧,头重,骨疼,而又加之以咳嗽”。不过今年来得早些个,因为中秋虽已过去,重九尚未来临也。今秋天气和暖,又少凄风苦雨,此际大可不必伤风了,还是伤了风,说什么也不成。还好,我再来一个“莫管它”,依旧写,居然完了卷。但是行文之际,有许多想到底话,因为偷懒,俱行删节,不曾写出:遮(这)样若就节约看官底眼力言之,或恐正是有功无过。不过任凭我无论怎的删节了许多想到底话,却删节不了我底咳嗽;咳嗽着写,写着咳嗽,现在后记也要写完了,仍旧是咳嗽不已。鼓山当日上堂,曾说:“鼓山门下,不得咳嗽。”有僧咳嗽一声,山问:“做什么?”其僧曰:“伤风。”山曰:“伤风即得。”依苦水看,鼓山老汉不独嘴甜心苦,笑中有刀,而且脑后见腮,吾辈切记:莫与往来。只是苦水自身如今也在咳嗽,诸公倘问:“做什么?”苦水也答:“伤风。”诸公且莫再道:“伤风即得。”所以者何?

    1948年10月1日

    《揣龠录》第十二章“末后句”发端

    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大约民十顷发表于《北京晨报》之副刊,而副刊的编者则是孙伏园。后来,鲁迅追记当时的情形曰:“那时伏园虽然没有现在这么胖,然而已经笑嘻嘻地颇善于催稿子了。”看其语气,颇若有憾于孙公者然。“正传”尚没有登完,这之间,孙公不知为了什么事而告假回南了。代理编辑的一位某公,史无明文,其胖与瘦虽不可得而知,我想定是不那么笑嘻嘻地善于催稿子,于是鲁迅就将阿Q枪决了,而“正传”也就以“大团圆”收场。鲁迅于此曾说:倘若伏园不离开北京(那时当然还没有“北平”这个名称),他一定不让阿Q被正法。现在,我们感谢孙公之善于催稿,同时,我们也致憾于其告假,以致阿Q竟在“正传”之第九章绑上了法场;如其不然,阿Q底寿命一定更为长些,而“正传”也将有第十章或第十七章了。然而过去底事终竟是过去底事,说什么也挽救不回来,正如人死之不可复生。如今且说苦水之写《揣龠录》,自其开端之“小引”,一直到现在写着底“末后句”,没有一篇不曾受过中行道兄之督促,就是道兄自己也曾说苦水之写此录是“逼上了梁山”。于此我必须声明:中行道兄永远瘦,过去是,现在是,而且将来也永远一定是,虽然苦水并不懂得麻衣相法。在编辑底中途,道兄积劳成疾,还生了一次不轻底病:肺炎。记得我去看他底时节,虽已十愈八九,但他仍需躺在床上和我说法,看其面貌较之平时也并不算瘦;其时我想道兄大概平时早已瘦到不能再瘦底程度了罢。至于道兄之善于催稿子则决不弱于孙公伏园,即使苦水并非鲁迅,而且他也并不笑嘻嘻。他底面貌永远是那么静穆,语音永远是那么平和,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永远不着急,不起火。遮(这)常使我想:道兄真不愧为有道之士也。而其静穆底面貌与其平和底语音却有一种“逼人力”,即是说:他让你写稿子,你便不能不写,不好意思不写;即使是挤(鲁迅所谓挤牛奶之挤)也罢。多谢道兄:以苦水之无恒与无学,拙录竟托了谈禅之名出现于佛学月刊底《世间解》上,得与天下看官相见;而且一年有半底期限之中,竟写出了十有二篇。不过“多谢”云者,自苦水个人方面言之则然耳。在本刊第七期《老僧好杀》一文中,苦水曾拈举陈蒲鞋先撺掇临济老祖去问,后劝说黄檗大师去接底一则公案,且曰:“云门要将世尊打杀,而陈蒲鞋却强替他临济出头:学人且道那一个修福?那一个造孽?”苦水有嘴说旁人,难道没嘴说自己?苦水之写此录,正所谓自做孽,不可活。看官且道道兄之善于催稿,且催得苦水直写了“一打”恶札:修福与,抑造孽耶?若说此乃道兄与苦水底胶葛,不必起动天下看官,那么,苦水此际已下了鲁迅先生枪毙阿Q底决心,立誓拙录于此第十二篇断手,平谚曰:沙锅子捣蒜,一锤子买卖。我不必再拉拢主顾,我也不怕道兄多心,就请道兄于编辑室中自责招状!

    闲话揭开,且说:“末后句”遮(这)一个题目乃是去年此际所早已拟定。说起去年此际,如果不是苦水最专心学道底时期,至少也可以说是苦水最高兴说禅底时期。那高兴底程度真乃不下于“食于羹,寝于墙”云。自从本年2月搁笔以后,学道之心即不无,说禅之兴乃大减。上期一篇“南无阿弥陀佛”已是笔墨无灵,于今草此一篇“末后句”,更是言说道断。月前,中行道兄怕我临期交不出稿去,曾嘱早早下手,尔时亦曾写得三页稿纸,现在拆了东墙补西墙,就整个儿移植于下面……

    1948年12月10日于后海之前

    《佛典翻译文学》结语

    说是“结语”倒也不必如现代语中所谓“总结”。

    “引言”写出之后,因为课期迫促,仓猝付印。嗣后发现其中颇多遗漏,即是说,应该写进去的却不曾写进去。现在,这“结语”就是来打打补丁,如此而已。

    佛典中文学的价值是二重的:佛书本身往往自有其文学的价值,此其一;译出之后,则又成为翻译文学,此其二。

    翻译文学之影响倒不在于所谓“文人”的著作。它直接影响到小说,间接则到戏剧。这是我们研究我国文学史所不能忽略的。

    我国在早无所谓“反切”(拼音)和“四声”(平、上、去、入),一直到六朝末期才有。这与译经也有关系。因为梵文是拼音的,而翻经有时要用音译,又因为要忠实于翻译工作的缘故,必须做到音译之正确:以此,四声和反切便生出来了。发展下去,到了唐朝,就成了有着卅六字母的“等韵”。

    “引言”中曾说佛教给予中国的影响是迷信、哲理和文学。如此说实在不完备。我国古代的绘画、雕塑、建筑以及音乐(几乎是整个的艺术的全体)也受过佛教很大的影响。这也是我们应该晓得的,虽然这已经轶出佛典文学这一主题之外了。

    综上所说,佛教来到中国,其影响倒也真正“非同小可”。治古代文学史、艺术史和哲学史的决不可以轻轻放过佛典。

    索性跑到题外去,再说几句。

    佛教不独在中国发生过很大的影响。在东南亚、东亚,如越南、高棉、寮国、缅甸、蒙古、朝鲜和日本,亦然。

    爱伦堡在他的一篇文章《欧洲的命运》里面说:“古希腊以它的遗产、伟大的艺术和人道主义的萌芽使它(欧洲各民族共同的命运)丰富起来。基督教是欧洲的共同的冲动和病症。”我打算把这位大作家的话应用到古印度佛教之在东南亚、东亚诸国。因为在这里,佛教是具有着类似乎古希腊与基督教之在欧洲的情形的,说的是它的智慧和它的宗教(在这一方面,佛教之在亚洲,是“病症”多于“冲动”的)。这也就是佛典在今日的价值。

    在开头,我很高兴(于此不敢滥用“荣幸”)讲授佛典翻译文学。我不是佛教的信仰者,也不是佛学的研究者。而佛书却是爱读的,特别是在“抗战”后,解放前。而且我越读佛书,就越震惊于释迦牟尼的天才与其伟大的人格。自然,一直到现在,对于教义大部分还是搞不通。我不是说的佛典中“名相”之学。那个,我不会搞得通,而且也不想去搞通。

    我所最不满意于释迦牟尼的是:他对于妇女那么深恶而痛绝。佛典中,那一套“不净观”的教义,老实不客气地说,我是最怕读。我说怕,这“怕”字是如字解。每一读,我就怕起来,怕得我“毛发直立”。也许就为了这,我就不能成为一个佛教徒。

    话说远了。我只是说有一时期,我爱读过佛书(读得虽然不多),我钦佩过释迦牟尼;而现在呢?我很高兴来讲佛典翻译文学。这高兴殆不下于“小孩子过新年,穿新鞋”。

    大半生教书,在各地各校曾担任过种种不同的教科,我还不曾讲过佛典文学,虽然在堂上有时也曾征引个一句半句的。

    这一次,用了古语来说,正是破题儿第一遭。这也是我稚气地高兴的原因之一。

    然而天下事,做起来往往不像想起来那么简单。此刻还不曾上课,我已写出引言,选定教材,略加注解,而且结语也临近结束。在备课上说,差不多已是“功行圆满”。我的高兴可也差不多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惶恐了。

    不拘写稿、选材、加注,我越写下去,越感觉到自己对于佛学之无知。新的理论呢,我又那么有限:使我不能很好地掌握着去批判地接受佛典。

    总而言之,讲授佛典翻译文学,我还不能胜任而愉快。即以自家的讲稿的文字而论,说理既不能深入,又不能浅出;行文既不能简练,又不能流畅。这已经够泄气了。

    不过环境条件俱已具备(这就是佛所谓因缘),我不能也不便于开小差,只好准备硬着头皮去上课。

    这就算是责任感吧,然而决不是在开头时的高兴了。

    1954年国际劳动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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