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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无葬身之地。”又平儿之言曰:“她撒个娇,太太也得让她一二分。”是也。而三姑娘不独具有见识,有才干;又自有其一腔悲愤,满腹怨毒。悲愤怨毒者何?自己非太太亲生,一。越姨娘“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说姑娘是她养的,二。同时是一个母腹,偏又“爬出”个环三爷来,三也。益思乘此机会办出成绩以见重于老太太、太太,且使太太非但认为此人乃如自己亲生,而非赵姨娘所养的,则其言论设施之风雨骤至,雷霆齐发,自意中事矣。至如薛大姑娘,虽是亲戚,而别有用心,欲使其姨母知其有干才能治家,乃在林家黛玉之上,故于三姑娘亦极尽其唱帮腔打边鼓之能事。大嫂子此际不多一言,不多一事,进旅退旅,伴食中书,其真无才干邪?然吾观其在探春处理园中花木之后,乃曰: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论断如此,谁谓大奶奶不通家政哉!又平时话笑之谈言微中,书中屡屡及之,兹不尽述。即如熙凤生日醉打平儿之厥后,他日,大嫂子乃抓个碴儿,大大地挖苦了熙凤一顿,字字中肯,而结之曰: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又曰:换个过儿才好。直骂得熙凤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又不便无言下场,只得苦笑着谓平儿曰“我不知道你有撑腰子的”,至请平儿担待其酒后无德。此则大嫂子痛棒直喝之下,凤辣子的天良发现。贾府中除大嫂子外,他人固无此识力、胆力向辣子做如是说,亦复岂有此粲花妙舌,向辣子做如是说耶!定知世人于大嫂子,动辄谓其忠厚老实,只是皮相之论也。

    然而大嫂子是旧礼教下、旧道德中所谓“未亡人”。未亡者,应身死而未气绝之义,则其于家事之是非成败,一向抱着不问不闻的态度,即冷淡消极达到某一种程度,无怪其然。况复深知自家之无膀臂、无党羽,而贾府之一切又积重而难返者乎?独怪夫旧社会中所谓士君子者流,出世为人亦每每自处于才不才间也。彼盖深知人不可以无才,无才则众将轻之,甚至呼尔蹴尔。此则有自尊心之士君子之所不承也。彼又知人不可以露才,露才则众将嫉之,甚至借端陷害,坠井且下石焉。此则有自爱心之士君子之所不受也。若夫排众议,挽颓风,未为福始,已为祸先。任重而道远,我寡而彼众,稍一疏忽,颠覆随之。是又有自私心之士君子之所不为也。故其处世,亦浮亦沉,亦进亦退,若有取,若非有取;若有与,若非有与,使夫异己者不以为敌,同道者且以为师。若是者,亦当谥之曰“未亡人”。所以者何?以其意态逼肖大嫂子故。彼亦岂知虽苟安于一时,实贻害于来日。吾读杂书,见载颜黄门之子(或孙),至为流贼朱粲调和五味而熟食之。因果报应,于此乃历史的、科学的,而非迷信的、命定的也。纵论及此,尚未畅意,文体所限,亦宜阁笔稍休也矣。

    右人物分,节之贰:大观园上

    三春姊妹以与宝玉血统远近为次第,析说如下文:

    探春自号秋爽居士,人则浑名之曰玫瑰。秋爽之秋,乃北国之秋,天朗气清,日则杲杲,月则明明;若夫篱边山下,露唏雨过,黄华初绽,红叶方新;又复雨露所濡,甘苦齐实,岁事大有,四野黄云;至其气象之朗畅,秋光可贵,乃在春光明媚之上矣。秋爽取义,其在兹乎?玫瑰者,有色、有香、有味,可观、可嗅、可食。或嫌有刺;无刺,还成其为玫瑰么?居士谈风月则未必雅逊钗黛,诗社成立以前致二哥一书,可以证知。量米盐实则俗过凤姐,曹书五十五回所记,可以证知。如此乃成为秋爽之真雅。有嫌其对赵姨娘太无母子情,待环三太无手足情,忒杀刻薄。山翁即不然。赵姨奶奶如彼其臭恶,环老三如彼其下流,实在教人难于以亲娘、亲兄弟对待也。山翁只嫌她自尊心太重。若说自尊心,人亦原自少它不得。有此一心,方不至于自暴自弃,走到下坡路去。但如漫无约束,任其发展,势将成为个人的英雄主义。脱离了大众,扩大了自我,环境不利,复亡而已;机缘凑巧,或竟成为暴君,其毒害可胜言哉!试看探春教训(我不说刻薄)了她的生母一番之后,乃云:“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一番道理。”这是她的悲哀,也就是旧社会中一切有志的妇女共同的悲哀也。她说“事业”,对的。至云“道理”,又不知是何等道理。书无明文,不可强下注脚。不过山翁杞忧,深恐她一意孤行,乃成独裁耳。其余意已略见上节,兹不申说。唯探春终亦远嫁,不知“夫婿殊”到何等田地。倘是豪杰之士,则两个人厮抬厮敬,通力合作,自然前途不可限量;倘若不然,则妇唱夫随,乃至竟不能随,必然悲哀痛苦,疽成附骨。如再倒行逆施,凤辣子在前,殷鉴正复不远。不是山翁替古人担忧,其实旧社会婚姻制度,暗中摸索,难得恰恰凑巧,五雀六燕,半斤八两也。不过作者于姊妹分上用心周到,三姑娘的爱人仿佛应该是个好的,阿弥陀佛!

    迎春自号菱洲,菱大类萍,浮生水上,但根有托耳。人则浑名之曰木头,木头者,人无奈它何,它亦无奈它自己何也。此君与三姑娘同为庶出,而上不得于嫡母,下受制于婢媪,恰又是三姑娘的一个反面。然而毕竟不是真的木头,倘若是真的则无知觉、无感性、无思想,虽不能适其所适,亦颇可安其所安。此可断说二姑娘之木头,乃是一块有知觉、有感性、有思想的木头,彼既自知其不能适其所适,而又必须安其所安,于是乎命定的因果报应,于是乎《太上感应篇》之类的吗啡、鸦片乃成为精神上、心灵上的止痛药剂,而且家常饭也已。孙绍祖之蹂躏女性,不下于秦嬴政之“焚书坑儒”。以迎春之火腿面包而投之饿狼,结果如何,不必智者而后知。自种其因,自食其果,“不死何俟”。易地以处,使三姑娘或者凤辣子而为迎春,其必有以处此中山狼也乎。以呆霸王之“雄”风,而结婚之后,“一月之中,二人气概都还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的低矮下去了”。夫“举质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彼夏金桂翳何人也哉!数千年来之重男轻女,累积重叠,上千上万的妇女活着死不得,死了活不成,二木头特其九牛之一毛耳。怜悯之不暇,而又奚责焉耳。然而此非男子之福也。夫为妻纲,摧残致伤,子孙不强,种族灭亡。凡是一个家庭,凡是一个国家,及至于男子压迫女子的时候,即说男女不得平等的时候,男子不把女子当做一个“人”看待的时候,则其颠覆之为期也不远矣。阿弥陀佛,“已有的事”,决不能“再有”;“已行的事”,决不能“再行”。而今而后,孙绍祖其人必绝迹,贾迎春此剧不再演,而山翁之上文乃成为废话了也。

    我再念一声阿弥陀佛!

    1952年岁末

    “ ”与“监”

    《水浒》中所言“一 ”、元曲中所言“半 ”,“ ”当为“监”之讹。昔者太学称国子监,太学生称监生。其在太学读书者即曰“坐”或“入”监读书。自明以来,国子监所刊经籍号为“监本”。然则《水浒》所谓“读一 之书”、元曲所谓“读半 书的秀才”之“ ”,岂不为“监”之讹耶?“监”有平、去二读,监狱,字读平。国子监,字读去。犯人坐监牢狱,字读平。士子坐监读书,字读去。殆以示区别乎?无义可求也。

    “ ”亦去声字,自当为“监”之讹。

    洪太尉自炫其学,故曰“读一 之书”,意若曰:所有太学中之藏书,无一不读也。至如秀才,虽属黉门,尚未登第,故曰“读半 书”,傲而谦,谦而傲矣。

    1953年4月11日

    阿Q的精神文明及精神胜利法————读《阿Q正传》札记之一

    阿Q之“穷”,直穷到孑然一身住在土谷祠里,直穷到连姓也没有,他还活得下去吗?

    他活下去了。倘不是被抓进县城、枪毙,他怕要活到八十、九十乃至百岁,寿终正寝于土谷祠里的吧?他之所以能够活下去,是因为他毕竟有所有。他有他的看家的本事。或可说是法宝:精神文明。他无财产、无地位,然而他自以为祖宗比人家阔,见识比人家高;连头上的癞疮疤有时也是“高尚”、“光荣”、“并非平常”,人家也不配有。极而言之,人家打了他,他还以为是:“我总算被儿子打了,于是心满意足的得胜走了。”(就是这个“心满意足”使得阿Q颇善于睡觉:“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不见了”之后,“他睡着了”;下决心要“造反”了,他“说不出的新鲜与高兴”,但还“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就“已经发出了鼾声”;被抓进城去,过了堂,在纸上画了圆圈,“第二次抓进栅栏门”,“他睡着了”。)

    精神的产生倘不源出于物质,而且那产生了的精神倘不能成为物质的力量和行动的指南,则那精神就是建筑在沙石上的塔,愈高也就会愈倒塌的快;或者是空中的楼阁,永远不能使之实现。阿Q纵不明白这原因,他可是清楚地感觉到这事实。物质的失败,往往泰山压卵似的压碎了阿Q的精神胜利。于是乎阿Q的这一所有也就等于零。白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不见了,“说是算儿子拿去了”,“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也还是忽忽不乐”,你以为阿Q的看家本事这回可该完旦了吧?然而我们的阿Q可没有那么乏。法宝祭不完,本事也无穷无尽。他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于是,他又“心满意足”了。你瞧,这仍旧是老一套:精神胜利。

    “如是等等妙法”,其在阿Q,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阿Q在一位“秃儿”的假洋鬼子的“哭丧棒”拍!拍!拍!“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之后,虽然感到耻辱,但他不独用上了“一件祖传的宝贝”:“忘却”,而且还在另一位“秃儿”小尼姑身上得到了找补:他骂了她,“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扭住伊的面颊”,说什么“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于是他对一天的晦气都报了仇,“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飘飘然飞了大半天”,一直飘进了土谷祠。

    这也是阿Q精神胜利法之一:失败在强敌手里之后,把怒气发泄在弱小者的身上,而且自鸣得意。

    这一种软的欺、硬的怕的阿Q精神,鲁迅先生说:“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

    是的,阿Q这种软欺硬怕就是这精神文明的产物。

    且又不止于软欺硬怕而已。

    阿Q的精神胜利法也是,见识高、祖宗阔、癞疮疤也非平常而且别人不配也是,他的自命为“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也是,他的“忘却”也是,他的打自己的嘴巴也是。

    精神胜利法之所以是精神文明,显而易见,不必说。祖宗阔、见识高、癞疮疤也非平常,何以也是?则以凡是富于精神文明的人无不自以为高人一等。自己的好处、长处要夸耀,而且要千万倍地扩大了来夸耀;坏处、短处要掩饰,不能掩饰了,也还是觉得我有你没有,于是乎老子天下第一,凡我所有一切皆是至高无上。而你和你们以及你和你们的所有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乎我的祖宗比你阔,见识比你们高,即使癞疮疤也不同乎寻常,你们没有,你们不配有呀!

    那么,这能连带着解决了何以自命为“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也属于精神文明的问题。

    “忘却”也是。所有富于“精神文明”的人都是无视现实者。而这无视又可分为三种:其一是睁眼瞎子,视而不见;又其一是看见了,装不见;其三是不愿见,因而自骗说,根本就没有那现实。阿Q实兼此三者而有之。他是无视现实的“集大成”的“大而之之为圣”的典型人物。不过现实毕竟是现实,它不会因为阿Q无视而消灭,而不存在。譬如白亮的一堆洋钱不见了,总不免“忽忽不乐”;秀才的竹杠打在抱着头的指头上,总不免“很有一些痛”等等之类。这“不乐”和“痛”就是现实作怪。但只要一用上“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那可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用了鲁迅先生的话说:“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这也可以算得是精神胜利的一种法门。

    何以“自轻自贱”也是精神文明呢?

    是的,是精神文明,绝对是。

    根本不抱有任何希望的人自然不会有失望;根本无所作为的人自然不会有失败:犹之乎不去爬山的人,决不会有爬不上去的失败和从山顶上跌下来的危险。这一种哲学该拟个什么名字我一时还想不出来,暂时就叫它做“阿Q哲学”吧:因为这也是阿Q思想的方法和行动的指南,并且还发展了它,人家打了他,还叫他自己说“这是人打畜生”,不说就再打。阿Q却说:“我是虫豸,还不放吗?”意思是说虫豸更下于畜生一等,而我是虫豸,你打了我这个虫豸,脸上也并没有光彩,而且你也决不肯再打。于是“闲人”心满意足地走了,而阿Q也自去喝黄酒,押牌宝了。

    但这一种哲学也并非阿Q的只此一家,并无分号。

    《新约》上说人生下来就有“原罪”。佛书上说:“心是恶源,形为罪薮。”这岂不是同阿Q一鼻孔出气吗?依《新约》说,人生下来就有罪,依佛书说,人有着生恶的心和集罪的身,那还不该打————而且狠狠地揍吗?别人不打,自己也该打呀。所以在欧洲的中世纪就有随身带着鞭子,随时鞭打自己的修行人,而吃苦忍辱也就成为宗教上的美德。至于儒家末流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相形之下,反而不免令人有小巫见大巫之感了。

    题外的文章少作,书归正传。上文也连带着解决了阿Q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何以属于精神文明的问题。

    阿Q既如是之富于精神文明,于是他竭力逃避现实,无视现实,忘却现实,其结果就使得阿Q不能成为一个唯物论者,而成为一个唯心论者。

    是的,我说阿Q虽然是一个出身于无产阶级的出卖劳力者,他还是一个唯心论者。

    唯心论是不能当做思想武器,尤其不能成为物质的力量的。

    从阿Q的精神文明而产生的“如是等等妙法”,算得了什么妙法,有什么屁用场呢?这不是妙法,当然也毫无用处。

    然而毕竟是妙法,毕竟也有用处。

    其妙用,在于阿Q因此而心满意足地在旧的阶级社会里忍受着剥削和压迫而活————即使是苟活下去。

    且又不仅止于此而已。

    其妙用,在于因此而使得剥削者、压迫者心满意足地,不,心安理得地去剥削、压迫阿Q。

    由前因生后果,而且循环相生;由因生果,又复倒后果为前因,再转前因成后果:阿Q不独孤身生活,而且孤身奋斗,何时更有翻身之一日?其被枪毙乃其必然之结果,而亦未必是其最大之不幸也。

    阿Q并非生来便是贱坯,如“正传”第九章里“长衫人物”所说的“奴隶性”。他原本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论已见前),他有他的骄傲和自尊心。被因为时时刻刻地受着周围所有的人们(不要说原主可有一个同情他的吗)的剥削和压迫,因而丧失了自信心,转入了自轻自贱,成为一个精神世界中的精神胜利者。“旦旦而伐之”,“其所由来者渐矣”。

    精神胜利以及“如是等等妙法”,决不是阿Q的生而知之,或“无师自通”,我们似乎不好说:“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因为“正传”里也无明文。但“正传”里明说“忘却”是祖传的宝贝,则这一些正好说是传统的精神。正如那一个“阿”字,这一切也并非专属于阿Q,也是纵着在历史上,横着在地理上,千百万亿家人们所共有。明确地说来,这是封建统治阶级“愚民”政策的结果,不,应该说是目的,封建统治者正是至心诚意地希望被统治者都成为阿Q的,如此说来,盖已“久已乎”,“千百年,非一日矣”。而况阿Q又生在其时已是半殖民地的中国矣乎!

    我们不是命定论者,我们不说阿Q生来就是这么一块料;我们是历史唯物论者,我们不说阿Q是偶然的产物。

    1995年

    真实而平凡的杰作————《诗经·豳风·七月》

    《诗经·豳风·七月》真是一篇杰作。唯有《七月》一类诗难写,没有一点幻想色彩,也没有一点传奇色彩,全是真实的,故难写成诗。

    所谓难写,并非不能写;难,是我们才力不到。天地间事物没有不能写成诗的。《七月》所写是老百姓平常人的平常生活,难写而写出来了,而且写的是诗;不是日记,不是有韵散文,不是账本子。(我们写日常生活,不是日记,便是记账。)

    同时,《七月》又是非个人的。《琵琶行》、《长恨歌》皆有主人翁,是个人的。老杜名为“诗史”,但如其《北征》、《奉先咏怀》,亦嫌其个人色彩太重,从其个人描写中可看出别人的乱离生活,虽然如此,但究竟是以自我做中心,少普遍性。普遍性令人想到近代所谓“集团”。近代作家提倡集团,但其作品仍是偏重个人而非集团性的。《七月》真是集团性的,不是写的一两个人,是写豳地所有人民。

    再其次,《七月》是平凡的。这与真实相近而实不同,历史上许多真实事并不平凡。洋车夫的生活是平凡,也是真实。最要者,真实中还要有韵味,余味不尽。写“集团”,难的是调和,在团体中找出共同性;平凡是难于写得伟大(神秘)。《琵琶行》是商人妇,《长恨歌》是杨玉环,而《七月》是豳地所有人民,比前二者伟大。

    同时,《七月》又写出中国人民之乐天性,这是好是坏很难说。如天真是好的,而天真是幼稚;坦白是好的,坦白是浮浅。中国人易于满足现实,这就是乐天。乐天是保守,不长进;而乐天自有其伟大在,不是说它消极保守,是从积极上说,人必在自己职业中找到乐趣,才能做得好,有成就。《七月》写人民生活,不得不谓之勤劳,每年每月都有事,而他们总是高高兴兴的。这样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会灭亡的。

    《七月》从头至尾是男性的诗,硬性的,阳刚,力的表现。力即美,但分言之,力与美又为二者,只言美偏于优美。但《七月》中仅第二章一章音节柔和调谐、优美、女性美。这一章先用阳声韵,接着是后世的“四支”、“五微”韵,细声,是对比。前半宏大,后半纤细,前半偏动,后半偏静。第一章前半言衣是显说,后半言食是隐说,显隐之别是文字上的;第二章动静之别是音节上的。《七月》作者是男性,阳刚,但第二章写女性美写得真好,把女性的感觉感情都写出来了。但一起两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放在这里真不调和;此是“兴”也。此二句在第一章是“赋”,在第二章是“兴”,以此二句引出以下九句。第三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二句“赋”与“兴”皆而有之。

    清代牛运震《诗志》言《七月》,一是“平平常常,痴痴钝钝”;二是“充悦和厚”;三是“典则古雅”,“此一诗而备三体,又一诗中藏无数小诗,真绝大结构也”。

    充,充满之意,诚于中形于外,内心充满则所表现自是悦,“充悦”,真好,真无虚拟。“充悦和厚,典则古雅”,中国旧美学之高处便在此。

    写长一点的作品,必须一大段中分若干小段,分之则清清楚楚,合之则浑然无迹,天衣无缝。创作必要做到此地步。若一大段糊里糊涂,分不出小段,则写的没法写,读的也没法读;然若能分不能合,零零碎碎也不成,合之要异常完密。但牛氏未言其何以能一诗中藏数小诗(分之清清楚楚,合之天衣无缝),此便因《七月》所写是团体,只写个人总差。《七月》人多、时多、事多,因而一诗内许多小诗。

    写诗写长篇,必写叙事诗不可,抒情诗还是短了好。《七月》八章,章十一句;《豳风·鸱鸮》四章,章五句,即因《七月》是叙事的,《鸱鸮》是抒情的。而且《七月》是集团的,《鸱鸮》是个人的。《鸱鸮》诗人以鸟比人,且以自己比为一鸟。

    《七月》是集团的,《鸱鸮》是个人的,不以是分大小。但一般理论皆以为集团的是伟大的,个人的是渺小的。《七月》是我国上古团体的、实际的生活。我们尽管以新文学眼光去看《七月》,仍有其价值在。而《鸱鸮》也与现在时代相合,仍是活鲜鲜的。实则《鸱鸮》、《七月》二者半斤八两相等,若有畸轻畸重之见,则不免有所偏。(偏个人者以为《七月》琐碎、乱;偏集团者以为《鸱鸮》无用,叫唤叫唤就完了。)

    高致————太白古体诗

    一

    世之论李杜者每曰太白复古,工部开今。太白之古乃越六朝而上之,虽古实亦新。太白《古风》似古并不古,没什么了不得。才气有余,思想不足。中国诗向来不重思想,故多抒情诗。且吾国人对人生入得甚浅,而思想必基于人生,无论出世入世,其出发点总是人生。入世者如《论语》,“为学”与“学政”相骈,为己为人,欲改变人生;出世者则若庄列,亦因见人生痛苦,欲脱离之。吾国诗人亦未尝不自人生出发,只入得不深,感得不切,说得不明。太白诗思想既不深,感情亦不甚亲切,如其“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春日醉起言志》)一首,即思想不深,情感不切,可为其坏的一方面代表。汉魏诗如古诗十九首、曹氏父子诗,思想虽浅而感情尚切。

    太白诗号称有“高致”。王静安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间词话》)身临其境者难有高致,以其有得失之念在,如弈棋然。太白唯其入人生不深,故能有高致。然静安“出乎其外”一语,吾以为又可有二解释:一者为与此事全不相干,如皮衣拥炉而赏雪,此高不足道;二者若能著薄衣行雪中而尚能“出乎其外”,方为真正高致,情感切而得失之念不盛,故无怨天尤人之语。人要能在困苦中并不摆脱而更能出乎其外,古今诗人仅渊明一人做到。老杜便为困苦牵扯了。陶始为“入乎其中”,后能“出乎其外”。如:

    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饮酒》第十六

    此写穷而并不怨尤。寒酸表现为气象态度,怨尤乃心地也。一样写寒苦,陶与孟东野绝不同。

    …………

    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

    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屈身成直身。

    ————孟东野《答友人赠炭》

    孟诗“屈身成直身”,亲切而无高致。陶入于其中故亲切,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太白则全然不入而为摆脱。故虽复古而不能至古,仅字面上复古而已。其《古风》五十九首中好的皆为能代表太白自己作风的,而非能合乎汉魏作风的。如其《古风》第一首“我志在删述”,“删”指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述”指孔子述而不作;又曰“绝笔于获麟”,太白不明其意所在,乃说大话而已。孔子有中心思想,太白无有,凭什么亦“绝笔于获麟”?杜诗: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书左丞丈二十二韵》

    窃比稷与契。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亦说大话,但自此亦可看出李杜二人之不同:李但言文学,杜志在为政。太白的高致是跳出、摆脱,不能入而复出,若能入污泥而不染方为真高尚,太白做不到。

    太白诗表现高致,有时用幻想。而吾国人幻想亦不高。中国人多不能抓住人生核心,诗人缺乏此种抓住人生核心的态度。勉强说杜工部尚有此精神,他人皆有福能享,有罪不敢受,不能看见整个人生。人生是一,此一亦二,二生于一。欲了解一,须兼容二,摆脱一则不成二,亦不可成一矣。

    对人生需深入咀嚼始能深,否则需有幻想。中国幻想不发达,千古以来仅一屈子,连宋玉都不成,汉人简直老实近于愚,何能学《骚》?后之诗人亦做不到,但留恋诗酒风花,不高不下何足贵?而此种诗车载斗量。屈子之后,诗人有近似《离骚》而富于幻想者,不得不推李白。

    盛唐李白有幻想而又与屈原不同。屈之幻想本乎自己亲切情感,人谓之爱国诗人,非只口头提倡,乃真切需要,如饥之于食。此幻想本乎此真切不得已之情感(思想),有根。李白幻想并无根,只有美,唯美。屈原诗无论其如何唯美,仍为人生的艺术,太白则但为唯美,为艺术而艺术,为作诗而作诗。为人生的艺术有根,根在人生。

    太白有高致与陶不同,太白有幻想与屈不同,故其诗亦不能复古到汉魏。

    二

    欲了解太白诗高致,需参其“郑客”一首(《古风》第三十一):

    郑客西入关,行行未能已。

    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

    璧遗镐池君,明年祖龙死。

    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读书须真正尝味,末四句是高致而跳出人生。

    太白有《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

    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

    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

    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

    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此与前一首“郑客”相近,皆叙事而未能诗化。

    吾国叙事诗甚少,不知是否吾国人不喜之或不能之,或中国文字叙事不便?此诸原因盖有连带关系。

    盖叙事非有弹性不可。如太史公《项羽本纪》,可称立体描写。廿五史以文论太史第一,写人写事皆生动,一字做多字用(即一字含多义)。叙事用散文尚易,诗则体太整齐。唐人诗抒情写景最高,上可超过汉魏六朝,下可超越宋元明清。唐代虽小诗人,只要是真诗人,皆能写,抒情写景甚好。《长恨歌》叙事,失败了,废话多,而不能在咽喉上下刀。如写贵妃之死,但曰: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真没劲。

    说话为使人懂,且令人生同感。太白《怀张子房》之“天地皆振动”,读之不令人感动。若老杜之: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字字如生铁铸成,而用字无生字,句法亦然,小学生皆可懂,而意味无穷,似天地真动。李则似无干。李白才高惜其思想不深。哲人不能无思想,而诗人无思想尚无关,第一需情感真切。太白则情感不真切。老杜不论说什么,都是真能进去,李之“天地皆振动”并未觉天地真振动,不过凑韵而已。必自己真能感动,言之方可动人。

    写张子房必写其别人说不出来的张子房之精神。李曰“岂曰非智勇”,若此等句谁不能说?首四句叙事亦失败,不能诗化。即再低一步,叙事需令人明白。而若李之“郑客”一首,叙事真不能令人明白。

    诗可用典,而需能用典入化,不注亦能明白始得。如陈后山之“一身当三千”(《妾薄命》),用白乐天《长恨歌》“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二句,不知白诗则不懂陈诗,用典如此真不通矣。而李白真有好的地方,如《怀张子房》之“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二句,吾人亦可以有此意,而绝写不出这样的诗。太白盖以张子房自居,而无神仙黄石公教授兵法。“唯见碧流水”句在现在,“曾无黄石公”一句则扬到千载之前。大合大开。开合在诗里最重要,诗最忌平铺直叙。再者,曰“碧”曰“黄”,水固碧矣,黄石公何曾“黄”?且根本无黄石公,而太白说出来写出来便好。若曰“唯有一水在,不见古仙人”,此等诗一日要一百首也得。太白曰“碧”曰“流”,便令人如见。

    “怀张子房”之末两句“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亦高。意思虽平常,而太白表现得真好。死并不吓人,奈何以死感之?“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二句即如此。感人必有过于“死”者。末两句字字有生命、有弹性,比老杜“天地为之久低昂”还飘洒。

    老杜 七绝

    老杜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譬如唱戏,欢喜中有凄凉,凄凉中有安慰,情感复杂,不易表演,杜诗亦不好讲。今且说其七绝。

    盆景、园林、山水三者,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无论做什么皆应打倒恶劣与凡俗,常人皆以“雅”打倒,余以为应用“力”打倒。盆景太雅。园林亦为模仿自然之艺术,较盆景大,而究嫌匠气太重。真的山水当然大,而且不但可发现高尚的情趣,且可发现伟大的力量。此情趣与力量是在盆景、园林中找不到的。

    老杜诗苍苍茫茫之气,真是大地上的山水。常人读诗皆能看出其伟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

    “两个黄鹂鸣翠柳”(《绝句四首》之一)一绝,真是高尚伟大。首两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清洁,由清洁即可得高尚。后两句: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诗中有人,虽未明写,而曰窗、曰门,岂非人在其中矣?后两句代表心扉(heart’s door)。在心扉关闭时,不容纳或不发现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诗人将心扉打开,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伟大的情趣与力量。“窗含”、“门泊”,则其心扉开矣。窗虽小,而含西岭千秋雪;船泊门前,常人看船皆是蠢然无灵性之一物,老杜则看船成一有人性之物,船中人即船主脑,由西蜀到东吴,由东吴到西蜀。“窗含”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门泊”一句是伟大的力量。后人皆以写实视此诗,实为象征,且为老杜人格表现。

    老杜诗中有力量,而非一时蛮力横劲。有的蛮横乃其病。其好诗有力而非散漫的、盲目的、浪费的。其力皆如水之拍堤,乃生之力,生之色彩。曰生之“色彩”而不曰形状者,色彩虽是外表,而此外表乃内外交融而透出的,色彩是活色,如花之红、柳之绿,是内在生命力之放射,不是从外涂上的。且其范围不是盆景、园林,而是大自然的山水。

    老杜论诗有《戏为六绝句》: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其一)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其四)

    虽曰“戏为”,亦严肃,所写乃诗之见解,可看出其创作途径、批评态度。前首“江河”及次首“数公”皆指王杨卢骆。“翡翠兰苕上”,精致、美丽、干净,而没力量;“掣鲸鱼碧海中”,或不美丽、不精致,而有力量。“玩意儿”是做的,力气是真的,此即可看出老杜生之力、生之色彩。虽或者笨,但不敢笑他,反而佩服。

    老杜七绝,选者多选其《江南逢李龟年》一首,此选者必不懂老杜绝句,沈归愚《唐诗别裁》即然。此首实用滥调写出,坠坑落堑,入窠臼矣。传统规矩乃无形束缚,此不能代表老杜。

    看老杜诗第一需先注意其感觉,如: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观“嫩蕊”句,其感觉真纤细,用“商量”二字,真有意思,真细。在别人的诗里纵然有,必落小气,老杜则虽细亦大方:此盖与人格有关。其次即其情绪、感情。自“王杨卢骆”二首可以看出,感觉是敏锐、纤细,情绪是热烈、真诚。此外另有一点,即金圣叹批《水浒》说鲁智深之“郁勃”————有郁积之势而用力勃发,故虽勃发而有蕴郁之力。别人情绪或热烈、真诚,而不能郁勃。且老杜有理想,此自“两个黄鹂”一绝可看出。

    如此了解始能读杜诗。

    老杜七绝避熟就生。历来诗人多避生就熟,若如此作诗真是一日作一百首也得。老杜七绝真是好用险,险中又险,显奇能。

    老杜七绝之避熟就生,即如韩愈作文所谓“唯陈言之务去”(《樊绍述墓志铭》),而韩之陈言务去只限于修辞,至其取材、思想(意象),并无特殊。取材不见得好,思想也不见得高。老杜则不但修辞避熟就生,其取材亦出奇。如其七绝有《觅果栽》: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

    石笋街中却扫去,果园坊里为求来。

    有《觅松树子栽》: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另有《乞大邑瓷碗》:

    大邑瓷碗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碗胜霜玉,急送茅斋也可怜。

    其次句言音脆而长,“哀玉”之“哀”与魏文帝“哀筝顺耳”之“哀”义同。别人写此类必雅,而雅得俗,老杜写得不雅,却不俗(或曰俗得雅),粗中有细。

    写诗时描写一物,不可自古人作品中求意象、词句,应自己从事物本身求得意象。吾人生于千百年后,吃亏,否则安知写不出来“明月照高楼”(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的句子?不过吾人所写意象与古人不同,则所写景必与古人不同,写的应有自己看法。

    别人写声音是纤细的,而老杜是宏大的,如《三绝句》之第一首: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此盖与天性有关。

    诗人应有点幻想,锐敏的感觉。老杜的幻想、感觉是壮美的,不是优美的。在温室中开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诗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热。他开醒眼,要写事物之真象,不似义山之偏于梦的朦胧美。但其所写真象绝非机械的、呆板的科学描写。如《乞大邑瓷碗》一首,是平凡的写实,但未失去他自己的理想。义山是day-dreamer,老杜是睁了醒眼去看事物的真象。

    老杜有《春水生》二绝: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鸬鹚 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其一)

    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其二)

    好处在新鲜而一览无余。此在老杜诗中不能算好诗,亦不能算坏诗。老杜此诗是“幼稚”,此亦有好坏二意。幼稚非绝对不可取,以其新鲜。老杜写此诗盖用儿童的眼光去观写,成人之后则有传统精神,且为环境习惯所支配。幼童则未发展、沾染,故自有其想法、看法。

    老杜七绝以“两个黄鹂”一首为好,以其中有理想,而老杜理想之流露乃无意的、偶然的,不是意识了的。此在西洋人则不然,西洋人乃“三W”主义:What(什么)、How(怎样)、Why(为什么)。

    老杜的诗在理想上有而不以此胜,以新鲜胜。其好处在气象,老杜的气象是伟大的。如《夔州歌十首》其九: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

    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此与《春水生》二首不同,前二首只是新鲜,此首则气象伟大。

    第一句既提出武侯是伟大的,则后数句所写必须衬得住。而老杜所写的是不曾意识了的。若吾人如此写则是意识了的。老杜所用词句是能表示出武侯之伟大的,而在他写时,绝非意识了的,而是直觉的,非如此不可。若将首句“不可忘”改为“系人思”,虽意义同或更好,而一点劲没有,“不可忘”三字用声音表示伟大。

    此诗平仄:

    它多用“三平落脚”(诗中术语)。又如老杜之“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三绝句》之一),平仄不合,第二句乃“三平落脚”。“三平落脚”要落得稳,此在七古中好用。老杜七古用“三平落脚”句甚多,作七绝亦用此法。其《曲江三章五句》之三: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

    势将移往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庐,看射猛虎终残年。

    一首七古,用“三平落脚”,沉着有力。

    近代的所谓描写,简直是上账式的,越写越多,越抓不住其气象。描写应用经济手段,在精不在多,需能以一二语抵人千百,只用“中有松柏参天长”七字,便写出整个庙的庄严壮丽。“干戈满地”客自愁,而于武侯祠堂,对参天松柏,立其下客愁自破,用“破”字真好。

    好诗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好是多方面的,说不完。只是单独的咸、酸,决不好吃。“干戈满地”“客愁”曰“破”,“云日如火”“炎天”而曰“凉”,即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

    生在乱世人是辗转流离,所遇是困苦艰难,所得是烦恼悲哀。人承受之乃不得已,是必在消灭之,不能消灭则求暂时之脱离。如房着火,火不能消灭,不能脱离又忍受不了,只可忘记。说到忘记必须麻醉。老杜则睁了眼清醒地看苦痛,无消灭之神力,又不愿临阵脱逃,于是只有忍受担荷。

    一、消灭,二、脱离,三、忘记,四、担荷。老杜此诗盖四项都有,消灭、脱离、忘记,同时也担荷了。

    长吉诗的幻想

    李贺,字长吉,中唐诗人中之“怪杰”。

    或曰中唐诗人好怪,如皇甫持正、卢仝、韩退之。皇甫好作怪文,卢怪而不杰,韩则杰而不怪,杰而且怪者则李贺。或其天性如此,且时有好怪之风。

    李长吉,鬼才(奇)。与太白仙才并称“二李”,合李义山为“三李”。李义山颇受长吉影响,故其诗多有奇异而不可解者。奇————新,奇非坏,出奇制胜,未可厚非。但既曰新,便有旧。陶渊明诗不新不旧,长吉诗一看新,看过数遍,不及陶诗味厚。

    杜牧《李贺诗集序》论李贺诗:

    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无得有是。

    又云:

    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李长吉年龄有限,经验功夫不到,若年岁稍长,或当更有好诗。然而读其诗者并不白费,即因其尚有幻想。此条路自《庄子》、《楚辞》后,几于茅塞。至唐而有长吉。不论其怪僻,然怪僻不能出人情之外。故事中有人情味者,淡而弥永。鬼怪故事令人毛骨悚然,而刺激性最不可靠。鬼怪故事不如人情故事味道淡而弥永,新鲜亦刺激。如梨,虽新鲜而不耐咀嚼。不如“明月照高楼”(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大谢《登池上楼》)味永。

    安特列夫写《红笑》是刺激。契诃夫有“俄国莫泊桑”之称,写日常生活比莫泊桑还好。有人说安特列夫让人怕而不怕,契诃夫不让人怕而真可怕。李长吉的诗就是让人怕而不怕,老杜才真可怕。

    吾国人没幻想又找不到人生。老杜抓住人生而无空际幻想,长吉有幻想而无实际人生。幻想中若无实际人生则不必要,故鬼怪故事在故事中价值最低。《聊斋》之所以好,即以其有人情味,如《小谢》、《恒娘》、《长亭》、《吕无病》,其鬼怪皆人化了。《聊斋》文章不高,思想亦不高,而此点可取,是其不可泯灭处。

    长吉有幻想,而幻想与人生不能成为一个,不能一致,若能则真了不起。

    杜牧说长吉诗“《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理”总合内容、感情、思想、智慧……(智慧与思想不同)。《离骚》有幻想故怪奇,亦有理————感情、思想;贺之理不及《骚》,而幻想怪奇方面表现于文字者过之。杜牧所谓“《骚》有以激发人意”,此非刺激,乃引起人印象。《离骚》是引起人一种印象,李贺是给予。

    “博罗老仙持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长吉《罗浮山人与葛篇》),他人绝无此等句。此为其幻想。诗人之幻想颇关紧要,《离骚》上天下地,鞭箠鸾凤,此屈原之幻想也。但诗人的幻想非与实际的人生联合起来不可,如能联合才能成永不磨灭的幻想,否则是空洞,是castlesinair————空中楼阁。德国歌德《浮士德》中之妖魔虽是其幻想,乃其人生哲学、人生经验;但丁《神曲》游地狱,上天堂,亦其人生哲学、人生经验,故能成为伟大的作品。幻想与实际人生的关系如图:

    鲁迅是写实派,《彷徨》尤其写实,此书以《离骚》中句置于书之前面而能得调和。

    幻想是向上的,人生是向下的观点,不可只在表面上滑来滑去。而向下发展需以幻想为背景,向上发展亦需以观点为后盾。观点是实际人生,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幻想说严肃一点便是理想。人生总是有缺陷的,而理想是完美的。诗人不满于现实,故要求理想之完美(青年最富此精神,尤其爱好文学者)。

    长吉诗幻想虽丰富,但偶见奇丽而无长味,必得根植于泥土中(实际人生),所开幻想之花才能永久美丽。出于淤泥而不染才可贵,豆芽菜根本不在泥土中,可怜淡而无味。极美丽的花朵其肥料是极污秽之物。近代青年不肯实际踏上人生之路,不肯亲历民间生活,而在大都市中梦想乡民生活,故近代文学难以发展。吾人努力为文学,应有牧师传教之精神,牧师每每独自至荒僻之地传教。从事文学者,其有此精神乎?吾人必先于实际生活中确实锻炼,好好生活一下。

    长吉幻想极丰富,可惜二十七岁即卒,其幻想不能与屈原比,盖乃空中楼阁,内中空洞。不过长吉诗除幻想外尚有特点,即修辞功夫:晦涩。晦,不易懂;涩,不好念。诗本应该念着可口,听着适耳、和谐,表现易明了。但长吉诗可读,虽不可为饭,亦可为菜;虽不可常吃,亦可偶尔一用。晦,可医浅薄;涩,可医油滑。李贺诗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决不致油滑腐败。

    退之诗的修辞

    韩退之非诗人,而是极好的写诗的人。L.Hearn(小泉八云)分诗人为两种:诗人,诗匠(Poemmaker)。吾人不肯比退之为诗匠,然又尚非诗人,可名之曰poem writer————作诗者。盖做诗人甚难,但虽不作诗亦可成为诗人。如《水浒传》中鲁智深是诗人,他兼有李杜之长————飘洒而沉着;林冲乃散文家。别人是将“诗”表现在诗里,鲁智深把“诗”表现在生活里,乃最伟大的诗人。

    人最难得是个性强而又了解人情。诗人多半个性强,而个性强者多不了解人情,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如老杜即不通人情。诗人需个性强而又通达人情,且生活有诗味————然若按此标准,则古今诗人不多。所谓了解人情非顺流合污,乃博爱,了解人情才能有同情。这连老杜都不成,况韩愈?当然韩更不是诗人。而其修辞技术好,故其诗未容忽视。尤其在学诗阶段中,可锻炼吾人学诗技巧。李义山、韩退之、黄山谷、陈简斋、杨诚斋,皆可读。

    中国文字特别在韵文中乃表现两种风致(姿态、境界、韵味):夷犹,锤炼。夷犹表现得最好的是《楚辞》,特别是《九歌》;散文则《左传》、《庄子》为代表作。屈庄左乃了不起的天才,以中国方块字表现夷犹,表现得最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吾人虽无夷犹幻想天才而亦可成为诗人,即靠锤炼。中国诗可走锤炼的路子。刘勰《文心雕龙》所谓:“锤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坚而难移”,非随便找字写上,应如匠人之锤铁;而锤字易流于死于句下,故又应注意“结响凝而不滞”。中国诗只老杜可当此二句。走此路成功者唐之韩退之,宋之王安石、黄山谷及“江西派”诸大诗人,而自韩而下,皆能做到上句,不能做到下句。

    中国文字原缺少弹力。如“山”,单音,一字(英文mountain、有弹力),一锤炼更没弹性。夷犹与锤炼之主要区别亦在弹力。锤炼之结果是坚实。若夷犹是云,则锤炼是山,云变化无常,山则不可动摇,安如泰山,稳如磐石。老杜最能得此。然老杜诗坚实而有弹性,若陈后山诗(如将白乐天诗句“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缩为五字————“一身当三千”,太死,若没读过白诗,不能懂此五字),则全无弹力矣,如豆饼然。“江西派”诗自山谷起即过锤炼,失去弹性,死于句下。老杜锤炼而有弹性,韩退之介于老杜和山谷之间。夷犹非不坚实,坚实非无弹性。

    字之锤炼可有两种长处:一为有力、坚实,二为圆润。有力坚实者如杜甫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圆润者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韩愈诗用字坚实不及杜,圆润不及孟,但稳。

    锤炼是“渐修”,韩退之所谓“六字常语一字难”(此一字当为字眼),每字不轻轻放过。然此仅为手段,不可以为目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善其事”是目的,“利其器”是手段。

    用锤炼的手段可使字法、句法皆有根基,至少可以不俗不弱。锤炼宜于客观的描写,锤炼亦甚有助于客观的描写。(凡描写皆客观,身心以外之事自然皆为客观,描写自己亦需客观,若不用客观态度,不但描写身外之物不成功,写自己亦不成功。)韩退之之诗能锤炼,故其字法、句法及客观描写好。如其《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促为人 。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中国文字在修辞上易美,而在表现思想及写实上有缺憾,因为音节太简单。简单、整齐。思想是活的,客观现实是活的,如云烟变幻,而文字是死的。表达思想、写实,不仅用字形、字义,而且用字音。韩退之修辞最好,如《山石》。“山石荦确”,用“荦确”二字,好;若易为“磊落”或“磊磊”或“嶙峋”都不好。“落”乃语辞;“磊磊”则形、音太整齐;“嶙峋”太漂亮,美;漂亮虽漂亮,而无力,皆不如“荦确”。且“荦确”二字对韩愈最合适,韩是阳刚、是壮美;若用“嶙峋”,是阴柔、是优美。二词虽相似而实不同。老杜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抒怀》),若易“垂”为“明”、“阔”为“静”则糟了。“明”、“静”,阴柔、优美;“垂”、“阔”,壮美。余不太喜欢自然,而喜欢人事,对陶诗“采菊东篱”非极喜欢,而老杜之二句好,以其中有人,气象大,“星垂”句尤佳。“星垂”句可代表老杜,如“山石荦确”之可代表退之。韩诗“山石荦确”、“芭蕉叶大栀子肥”,荦确、大、肥,即法国小说家福楼拜所谓合适形容词。

    《山石》写夜: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金圣叹有写夜的诗:

    夜久语声寂,萤于佛面飞。

    半窗闻夜雨,四壁挂僧衣。

    金圣叹眼高手低,天才高,他的批评好,诗不甚佳。而此首尚佳,若非早死,当有较好创作。韩之《山石》写夜深不及金。韩曰“百虫绝”,金诗“声寂”、“萤飞”更静。王维《鸟鸣涧》曰:“鸟鸣山更幽”,好;王安石曰:“何若‘一鸟不鸣山更幽’?”不可。静与死不同,静中要有生机。若“百虫绝”,则是死。寂(静)中生机,即中国古哲学所谓“道”,佛所谓“禅”,诗所谓“韵”。佛家常说心如槁木死灰,非真死,其中有生机。

    看韩诗应注意其修辞(下字确切,组织分明)。一是下字,二是结构。下字所以成句,结构所以成篇。韩之短篇不佳,应看其长篇之组织。《山石》从庙外至庙中再至庙外,有层次。前半黄昏,写眼前景物,以黑夜不能远见;后半天明后始写远景。末四句不佳。

    《山石》之末四句是议论。诗中可表现人之思想,而忌发议论。韩思想浮浅。“韩公真躁人”————陈去非(简斋)语。一切事业躁人无成绩,性急可,但必须沉住气。学道者之入山冥想即为消磨躁气。盖自清明之气中,始生出真、美,合而为善,三位一体。退之思想虽浮浅而感觉锐敏,感觉锐敏之人往往躁。如何能从感觉锐敏中得到平静,而非迟慢、麻木?韩不能平静,故无清明之气,思想浮浅而议论又不高。诗人可以给读者一种暗示,而不能给人教训。“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儿童之性情与所受教训有关)。诗是美,岂可以教训破坏之?韩诗《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一诗之结尾高于《山石》:

    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朣胧。

    猿鸣钟动不知曙,果果寒日生于东。

    此高于前篇“人生自古……”四句。此篇不写思想,但写景,而好,以其感觉敏锐。

    “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柳子厚语。《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感觉敏锐,如“仰见突兀撑青空”,以下二句“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是具体写法。此首从“仰见”以下五句好:

    ……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

    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

    此甚或高于老杜。以洁简字句写敏捷动作,说时迟,那时快。写文章,慢事写快没关系,快事亦可慢写。人世常把精神费于无聊之事上。快乐如电,好事短,一闪即去。文学能弥补此缺憾。好的文学对于无聊事,可略;对于好事,那时快而可以说得慢。凡快事皆精彩之事。文学能与造化争功即在此。那时快而说时迟,有精神。文学上那时快而说时迟的,可参看《水浒传》之“闹江州”。

    老杜有两首《醉时歌》,皆好。其中有句: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

    这不是诗,这是散文,然而成诗了,放在《醉时歌》里一点不觉得不是诗,原因便在于音节好。抓住这一点,虽散文亦可以成诗。学老杜者多不知此,仅韩文公能知之。“黄昏到寺蝙蝠飞”,“芭蕉叶大栀子肥”,皆散文而成诗者。

    诗是女性,偏于阴柔、优美。中国诗多自此路发展,直至六朝。至杜甫已变,尚不太显。至韩愈则变为阳刚、壮美。如以为必写高山大河风云始能壮美,则壮美太少;此是壮美,而壮美不仅如此,要看作者表现如何。“芭蕉叶大栀子肥”,芭蕉、栀子,岂非阴柔?而韩一写,则成阳刚之美。

    唐宋诗转变之枢纽即在此“芭蕉叶大栀子肥”一句。唐诗之变为宋诗,能自杜甫看出者少,至韩愈则甚为明显。到“江西诗派”则致力于阳刚矣。

    欣赏·纪录·理想

    中国诗人对大自然是最能欣赏的。无论“三百篇”之“杨柳依依”(《小雅·采薇》)或《楚辞》之“袅袅兮秋风”(《九歌·湘夫人》)等,皆是对自然的欣赏。亦有对人生之欣赏,如李义山。

    义山虽能对人生欣赏,而范围太小,只限自己一人之环境生活,不能跳出,满足此小范围。满足小范围即“自画”。此类诗人可写出很精致的诗,成一唯美派诗人,其精美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严格地批评又对他不满,即因太精致了。

    义山的小天地并不见得老是快乐的,也有悲哀困苦烦恼,而他照样欣赏,照样得到满足。如《二月二日》一首,何尝快乐?是思乡诗,而写得美。看去似平和,实则内心是痛苦。末尾两句“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不要但看它美,需看他写的是何心情。“滩”,山峡之水,其流顶不平和;“莫悟”,不必了解;“游人”,义山自谓。此谓滩不必不平和地流,我心中亦不平和,不必你做一种警告,你不了解我。然义山在不平和的心情下,如何写出此诗前四句: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由此尚可悟出“情操”二字意义。观照欣赏,得到情操。吾人对诗人这一点功夫表示敬意、重视。诗人绝非拿诗看成好玩。我们对诗人写诗之内容、态度表示敬意。

    只是感情真实没有情操不能写出好诗。义山诗好,而其病在“自画”,非写人生,只限于与自己有关的生活。此类诗人是没发展的,没有出息的。

    另一类诗人姑谓之曰:纪录。诗人所写非小天地之自我生活,而为社会上形形色色变化的人生。姑不论其向上向前,而范围已扩大了。即如老杜所写,上至帝王将相,下至田父村夫。用“纪录”二字实不太好,太机械。其纪录非干枯、机械之纪录,写时是抱有同情心的。更进一步言之,只是同情还不够。在诗人写此诗时,乃是将别人的生活自己再重新生活一遍。自己确有别人当时生活之感觉。如老杜《无家别》,别已可惨,何况无家?当其写其中主人公时,的确是观察了,而且描写了,即王静安先生所谓“能观能写”。而老杜之观写并非冷静的、客观的,而是同情的;并非照相,而是作者灵魂钻入《无家别》主人公的躯壳中去了。是诗的观写,不是冷酷的,故但用“纪录”二字不恰。

    近代西洋文学有写实派、自然派,主张用科学方法、理智,保持自己冷静的头脑去写社会上的形形色色,而老杜绝非如此。也可以说是《无家别》的主人公的灵魂钻入老杜的躯壳中,所写非客观而是切肤之痛。黄山谷之“看人获稻午风凉”(《新喻道中寄元明》)不好,太客观,人该这样活着吗?诗该这样写吗?说这样话真是毫无心肝。所以老杜伟大,完全打破小天地之范围。其作品或者很粗糙,不精美,而不能不说他伟大,有分量。西洋写实派、自然派如照相师。老杜诗不是摄影技师,而是演员。谭叫天说我唱谁时就是谁,老杜写诗亦然。故其诗不仅感动人,而且有切肤之痛。

    老杜能受苦,商隐就受不了,不但自己体力上受不了,且神经上受不了。如闻人以指甲刮玻璃之声便太不好听。不但自己不能受,且怕看别人受苦,不能分担别人的苦痛。能分担(担荷)别人苦痛,并非残忍。老杜敢写苦痛,即因能担荷。诗人爱写美的事物,不能写苦,即因不能担荷。

    而对老杜一派尚有不满。此非擅善从长,而是“春秋责备贤者”之意————老杜一派缺乏理想。

    理想非幻想、梦想。理想者,是合理的梦想。幻梦、梦想或者能吸引人,但不合理。

    理想是合理的,虽然现在未必现实,而将来必有一日能成为人生实际生活。总之,理想应该是能实现的。

    义山对情操一方面用的功夫很到家,就因为他有观照、有反省。这样虽易写出好诗,而易沾沾自喜,满足自己的小天地,而没有理想,没有力量。老杜是伟大的纪录者,已尽了最大义务、责任,而尚缺少理想。

    吾人岂能只受罪便完了?应该有一个好的未来。外国语录说诗人都是预言家。预言家当然有理想。

    纪录与欣赏近似,只不过把范围扩大而已,仍不能向上向前,没有理想。理想可使人眼光、精神向前向上。有力量则可以担荷现实的苦恼,诗中有理想则能给人以担荷现实的力量。中国旧诗缺乏理想,《离骚》中屈原是追求理想的,而其所追求的理想是什么?不可知。李白诗只是幻想、梦想,而非理想。老杜诗虽缺少理想,然尚有。这在唐朝是特殊的。凡一伟大诗人在当时都是特殊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且不为时人所了解。

    老杜有理想的诗,即余在《论杜甫七绝》中所举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首。诗中岭雪乃千秋以上之雪,泊船而自万里外来,此表现老杜理想,以前无人做此解者,以为四句不过老杜空说梦话。然其中的确有其理想,如此说,庶几得其诗情。

    义山虽亦有时有一两句有力量的诗,而究竟太少。韩偓之《别绪》中有:

    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衾。

    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

    这四句真有力,有理想,而真美。正如金圣叹批续《西厢》曰:若尽如此,敢不拜哉!惜其仅此耳!

    炎夏在古诗中

    中国旧诗写夏的少,纵有也只是写天之舒长、人之安闲,要不然就是对不得安闲者的怜悯。

    南宋程垓有一首《小桃红》:

    不恨残花殚,不恨残春破。只恨流光,一年一度,又催新火。纵青天白日系长绳,也留得春么! 花院从教锁,春事从教过。烧笋园林,尝梅台榭,有何不可。已安排珍簟小胡床,待日长闲坐。

    从春归写到夏至,写到天之舒长,人之安闲。天气可影响人的性情思想,冬天虽有严寒压迫,还可干点什么,夏天人精神易焕散,故有此等作品。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李绅《悯农》

    赤日炎炎似火烧,田中禾稼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水浒传》

    这是对不得安闲者的怜悯。

    郭沫若《题己集》之扉页:“炎炎的夏日当头……”此言不是安闲,不是怜悯,是担当。

    余有词《浣溪沙》:

    赤日当头热不支。长空降火地流脂。人天鸡犬俱如痴。已没半星儿雨意,更无一点子风丝。这般耐到几何时。

    此非安闲之享受,也非对不得安闲者的怜悯,然此亦当与郭氏的担当不同。此乃描写,前人不但不敢担当,且不敢描写。

    随定我,小兰堂。金盆盛水绕牙床。时时浸水心头熨,受尽无人知处凉。

    ————李之仪《鹧鸪天》

    这是对夏之安闲的享受。

    “受尽无人知处凉”,差不多福都是如此。除此,则不是福。夏天什么地方最凉快?是高粱地头,是厨房门口。所以说,福看你会享不会享。虽然福不多,可是人人都有,但说到享福,却是“受尽无人知处凉”,没法告诉人。

    现在人不会享福,享福是受用,现在只知炫耀,不知享福。现在人最自私,可又不会自私。

    写夏天的词即如东坡之《洞天歌》,也只是天之舒长,人之安闲————“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凉暗香满。”全词也只是这三句好。前两句写人,至于写夏景,第三句真绝了。

    中国传统写诗是要能忍受,能欣赏,故写夏亦然。郭氏扉页题词非传统境界,余之《浣溪沙》亦非传统境界。

    漫议S氏论中国诗

    《人物与批评》一文载《人间世》,作者Lytton Strachay(列顿·斯特雷奇),散文家。其中有一段对于中国诗的批评可供参考。

    西洋人不甚了解东方,总以之为神秘,尤其是中国思想及中国语言文字。S氏虽不曾说中国诗与希腊诗占在同等地位,而确曾以之与希腊诗比较,亦可见其对中国诗之重视。实则S氏所见亦不过仅为一西洋人所翻译之一部分,而其见解甚好。

    S氏先说希腊的抒情诗都是些警句。此所谓警句非好句之意,乃是说出后读者需想想,不可滑口读过,其中有作者的智慧、哲学。虽亦有感情、感觉,而其写出皆曾经理智之洗礼。

    鲁迅先生有一时期颇喜翻译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诗,其中有句曰:“希望是什么?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野草·希望》)人在青年时多有美的希望,而在老年时所得总是幻灭,如此之诗句是警句。希腊诗中多此种句,如曰:“你生存时且去思量那死。”读之如一瓢凉水。希望是黑夜中的一点光明,若无此光明,人将失去前行的勇气。裴多菲的诗真是“凉天”。而英人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是给人以希望。一个消极,一个积极;一个诅咒希望,一个赞美希望,但皆为警句的写法————今吾言此尚非本题。

    S氏对中国诗的评述,说中国诗是与警句相反的,中国诗在于引起印象。

    这话是对的。如杜甫“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夔州歌十首》其九),似警句而非警句,只是给人一印象。

    老杜诗尚非中国传统诗,最好举义山之咏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蝉在日间叫,夜间叫,尤其月明时,而至五更则为露所湿,声不响矣。“五更”句是蝉,“一树”句似不是蝉,而又是蝉,且是“禅”。表面看似上句好,下句不切,实则懂诗的人觉得下句好。“一树碧无情”,无蝉实有蝉。尤其“碧”,必是无情的碧才是蝉的热烈的叫声。

    又如义山之“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暮秋独游曲江》),并未言如何“生”,如何“成”,而吾人自可得一印象。生时尚有生气,枯时真是憔悴可怜。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山花子》),可为“秋恨成”之注解。

    再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其五),无意义而能给人一种印象。若找不到印象,便是不懂中国诗。

    然中国诗尚非如此而已,又可进一步。故S氏又说:“此印象又非和盘托出,而只作一开端,引起读者情思。”此说法真好。

    平常说诗举渔洋“神韵”、沧浪“兴趣”、静安“境界”,以及吾所说“禅”,都太抓不住。虽然对,可是太玄,太神秘。若能了解,不用说;若不了解,则说也不懂。所以S氏说得好,只需记住给印象,又非和盘托出,而只作一开端。如曰“春恨生”、“秋恨成”,不言如何生、如何成,只是开端,虽神秘而非谜语。后之诗人浅薄者浅薄,艰深(晦涩)者成谜语,都不是诗。

    义山《锦瑟》之“蓝田日暖玉生烟”句,亦是印象。若义山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实在不好,实即“爱而不见”四字而已。此二句即和盘托出者。“参”义山诗若“参”此二句,“参”到驴年猫年也不“会”。“一树碧无情”真好,是一触即来的。又如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省试湘灵鼓瑟》),比白居易《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盘”如何?钱氏乃引起印象,更非和盘托出;《琵琶行》虽好,而似外国的。故译好《琵琶行》较译好“一树碧无情”、“江上数峰青”为易。

    老杜有的诗病在和盘托出,令人发生“够”的感觉,老杜是打破中国诗之传统者。

    中国诗是简单而又神秘。S氏只读少数中国诗,而有此批评,其感觉真是锐敏,非只理智之发达。

    S氏之言盖指中国诗并非给予人一种印象,而是引起人一种印象。

    清人徐兰《出关诗》云:“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如《诗》之“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又如《诗》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周南·桃夭》),皆引起人一种印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抒情,亦是引起人一种印象。不但抒情,写景亦然。如曹子建“明月照高楼”(《七哀》)、大谢“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楼》),好即因皆能引起人一种印象。

    江文通《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后人写“别”多用之,可见其动人之深,影响之大。“草碧”、“水渌”与“送”、“伤”有何关系?作者并未言,而人对此草此水,送君南浦,一别定是悲伤。“春草”二句之下,准是“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因此二句引起人送别的悲伤,引起人一种意象,尚不仅是“想”,而是“感”,由感而生出的,是自然的,引起人一种送别的悲伤印象。

    中国诗写景抒情皆走此路。

    又,《人间世》之“补白”举杨万里诗:

    古诗深门一径斜,绕身萦面总烟霞。

    低低檐入低低树,小小盆盛小小花。

    经藏中间看佛画,竹林外面是人家。

    山僧笑道知侬渴,其实客来例瀹茶。

    ————《题水月寺寒秀轩》

    “补白”者谓其非常活泼,盖指“低低”二句。

    “参”义山“身无彩凤”二句,越“参”越钝,结果“木”而已;若“参”诚斋“低低”二句,则不但不能成佛,简直入魔,比“木”还不如。

    补白者又称后二句尤好。实则和盘托出的,多么浅薄,能给我们什么印象?至如唐人写庙,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王维《过香积寺》),曰“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给我们的但为印象。杨此首诗绝不可“参”。

    书法有所谓“缩”字诀,曰“无垂不缩”。垂向外,缩向内,一为发表,一为含蓄。“永字八法”每笔是垂,而每笔又是缩。此法用于作诗,不好讲,一讲便为理智者矣。而作诗不得“缩”字诀者,多剑拔弩张,大嚼无余味。如果登上北海白塔,西可见西什库教堂,东可见故宫,二者作风截然不同。西洋建筑或者好玩,中国建筑不好玩,而庄严、美,就是因为后者有“缩”的好处。

    李杜二人皆长于“垂”而短于“缩”。前言老杜的诗打破中国诗之传统,太白诗不但在唐人诗中是别调,在中国传统诗上亦不为正统。盛唐孟浩然、晚唐李义山,皆走的是“缩”的一条路。引起人一种印象,而非和盘托出,李杜则发泄过甚。杨诚斋那首七律《题水月寺寒秀轩》则每句皆“垂”而不“缩”。

    后人所作多是零碎破烂,零碎中或者有伟大之物,无奈皆太零碎。若问诗人所写出者乃一篇,何谓残缺不完整?冬郎(韩僵)一首“菊露凄罗幕,梨霜侧锦衾,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别绪》)是完整的;前举江淹《别赋》四句,虽是两半截,而实在是整个的;义山《锦瑟》一首也是完整的;诚斋《题水月寺寒秀轩》一首,诗中东西真多而太零碎,一句中至少有两个名词。任何一名词皆可加形容词,而其最适合者只有一个。明白这一点则知近代白话文所用过多之形容词是太浪费、太零碎,不是完成,而是破坏。而且写文学作品应少用名词。然则义山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锦瑟》),岂非一句四个名词?此则吾人不能比,后人皆学不好。学义山当“参”“一树碧无情”句。且义山“沧海”二句只说一珠一玉,而诚斋“绕身萦面总烟霞”句多乱!如请某人吃饭,说“来”即可,何必说“来”、“坐下”、“张嘴”、“吃饭”等等。真是破坏。

    至如老杜“荡胸生层云”(《望岳》),诚斋何能比?方才说老杜不能“缩”,乃比较言之,如此句何尝不“缩”?也是引起人一种印象。谓之写实可,谓之幻想亦可。若谓山中灏气一动,则胸中之云亦生,则为幻想矣。然“荡胸”何尝不荡头、荡脚?但不能说,一说便完了。诗即在引起人的印象而非给予。只是引起印象故只说“荡胸”,《别赋》亦只说“春草”、“春水”便可。老杜一“荡”字、一“生”字,活泼泼地出来,诚斋“绕”、“萦”多死。正如说糖是甜的盐是咸的,但又不纯是甜或咸。凡好的糖皆在甜之外另有别味,否则人不能满足。老杜“荡”、“生”二字在甜咸之外,另能引起一种感觉。

    诚斋“小小盆盛”句更糟,若曰“栽”尚较好,因说“栽”,则花、盆合一;说“盛”,则花、盆分为二矣。诚斋之末两句只是仗着一点机智。机智可引人发笑,而绝非是诗。机智只有“垂”而无“缩”。

    说得远了,就此带住。

    古代不受禅佛影响的六大诗人

    中国诗与佛发生关系者固多,而不发生关系者亦能成诗人,且为大诗人。

    东汉、魏、六朝人多信禅,诗人不在佛教禅宗之内者,数人。其中之大诗人,首推陶渊明。

    陶不受外来思想影响。人皆赏其冲淡,而陶之精神实不在冲淡,自冲淡学陶者多貌似而神非。

    陶诗第一能担荷,其表现:

    一、躬耕(力耕):凡有生者皆需求生,人亦然。故陶诗曰:“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而佛但坐菩提树下冥想,盖印度生产丰富,不费力即可得食。若乃严寒不毛之地,但坐冥想,非冻死即饿死。

    二、固穷:躬耕不足则固穷。孔子曰:“君子固穷。”躬耕乃求饱暖,而人力已尽天命不来之时,亦唯甘之而已。

    躬耕是积极担荷,固穷是消极担荷,与后之诗酒流连的诗人不同,乃儒家思想,非佛家思想。

    陶诗第二能解脱。

    陶又颇有解脱思想,对人生之苦担荷,对生死之苦解脱,然亦非佛家思想,而为中国老庄思想(此乃勉强说)。有生必有死乃天理,好生而恶死为人情。后之道家皆失老庄原意,尤其与庄子不合。求长生乃贪,但有贪生恶死之人情,而无必生必死之天理。陶则不求长生,看破生死。陶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大化者,天地间并无“常”,佛所谓“常”乃出世法,世法则无所不变。佛说:“有成必有坏。”不必假人力摧残而自然变化,此所谓大化。如水之流,前波非后波。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庄子说“物化”。“化”有两种解释,一为由有到无,一为由新而旧或由旧而新。故陶曰“应尽便须尽”,即所谓时至即行。此解脱非佛家,顶多是老庄。

    至于唐,大诗人中不受佛教影响者:

    一为太白。

    太白号为仙才,近于道家,又与陶之老庄不同。李所近乃汉方士之道,老庄是哲理,秦汉方士则有“服食求神仙”之道。太白之乌烟瘴气,忽而九天,忽而九渊,纵横变化,恰如道家之腾云驾雾。或谓出于《离骚》,非也。盖《离骚》之开合变化有中心,“吾将上下而求索”,乃为求索而上下,非为上下而求索,乃有所追求,故有中心。李则为上下而上下,非有所求,不过好玩而已,无中心目的,故不免令学道者讥之为“玩物丧志”。治学切不可有好玩思想,因如此则不易有进步。太白不但风格近道家,诗中亦常谈到方士神仙;虽亦有时谈及佛家,乃因受别人影响,非真谈禅、懂禅。

    二为工部。

    杜工部不懂禅亦不爱禅,乃人,非仙非佛。而其诗中亦有时谈到佛教,也不过偶尔谈及而已,盖亦受当时一般思想影响,亦如今之言科学思想、科学方法然。

    杜不但非佛,乃老小孩,说喜就喜,说悲就悲,真而且真,纯而且纯,乃地地道道活人。庄子有所谓“真人”,指得道之人,我今所谓真人乃真正的人。世人多不免做作,老杜则不然,“处世无奇但率真”。“传家有道唯存厚”,厚乃损己利人。为真人需有勇气,不怕碰钉子。老杜当面骂人,可爱亦在此处,绝不受禅宗影响。

    三为退之。

    韩退之绝不信佛,可自《原道》、《谏迎佛骨表》看出。而韩信道,谓延生可求,食硫磺而死。(与孔子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不同,韩服食硫横死比老杜饫死可靠。)退之虽为有心人,但“客气”不除,清明之气不生。“客气”即佛所谓“无明”,清明之气即孟子所谓平旦之气。谓韩为近道,而其诗又有“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钟山”(《纪梦》),可见韩并不一定近道,而自食硫磺一点看又似近道。

    一个人随波逐流固然不可,而成见太深则不能容受外来意见,截长补短。韩即病在成见太深,有时强不知以为知,故谓其“客气”不除。

    其后不受佛教与禅宗影响者,两宋有:

    欧阳修。

    欧与退之颇近。退之以孟子自命,“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韩在唐亦欲正人心,见邪说;欧则颇以退之自命,亦辟佛。

    在诗史上,欧阳氏与宋诗的成立关系甚深,盖当时欧阳地位甚高,登高一呼,易成一种运动,一种风气。任何一种文学的改变皆如此。欧阳当时亦欲倡诗之革新运动,于是有苏、黄辈出。而以客观眼光观之,欧诗上既不能比唐诗,下又不能比苏、黄,反而是其词了不得,吾人对其诗可存而不论。

    之后不受佛教影响之大诗人甚少,而词家中则甚多。而词又多无中心思想,见鸡说鸡,见狗说狗。其有中心思想而又未受佛教禅宗影响者则有:辛弃疾。

    辛词甚好,诗不甚佳。今列入者乃就诗之广义言之,散文尚可称诗,况韵文之词?胡适之以为宋之词即宋人之新诗,则辛稼轩自可归入“六大诗人”之内。

    辛既不成佛做祖,亦不腾云驾雾,与老杜皆为真人、活人的生活。且别人入世仅为思想之入世,辛则入世有其成绩在、事业在。治兵、理财,说办就办,皆有成绩可考。这一点比老杜高。老杜虽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然此乃说说而已。老杜有时尚有“无明”、“客气”,辛则不然,干什么是什么,颇近于陶公。陶公亲为田园生活,后之田园诗人乃立于客观地位,欣赏歌咏,并不为田园中一员。陶则自己实行,必真实行始为真的入世。稼轩乃真实行者。可惜陶未曾当权,不知其办政事能否亦确切实行。

    稼轩词对陶公诗再三赞美。后之称陶者甚多,白乐天效陶,苏东坡和陶,皆不能得陶公精神。辛虽非田园诗人,而其词中对陶公之赞美,非人云亦云。辛之看陶盖另有看法,精神上有相通处,即真正入世精神。辛有词曰“岁岁有黄菊,千古一东篱”(《水调歌头》),可见其佩服陶公。

    辛不信佛,有词谑佛。如:“不饮便康强,佛寿须千百。八十余年入涅槃————且进杯中物!”(《卜算子》)又如:“人沉下土,我上天,难!”(《柳梢青》)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近于辛此二句词之意。佛出世非圣人之意。

    辛虽非纯粹儒家,而其入世之思想出于儒家,绝非佛道。

    陶渊明、李太白、杜工部、韩退之、欧阳修、辛弃疾,六人中陶乃晋人,不在唐宋诗人之内,欧阳修诗不足论,所余四人各人有各人风格,作风不同,吾人欲求其共同点,则是————开合变化。就一篇作品言之曰开合变化,此自非单纯而为复杂,就其全集论则产量丰富。这就是他们不与禅、佛发生关系之最大证明、最大效果。盖入禅愈深则产量、变化愈少,故王、孟、韦、柳作品皆少。佛乃万殊归于一本,是“反约”,故易成为单纯。而“反约”亦有其优点,虽不易变化丰富而易有精美作品;变化丰富则易有壮美作品,有海立云垂气象,风雷俱出,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王、孟、韦、柳集中无此种表现,其作品偏于优美。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王维之“高馆落疏桐”,“反约”功夫太深,故缺少壮美。

    可本此语研究此数家诗,看其是否与之相合。

    短札一束

    景与情

    我国历来所有的伟大抒情诗人无一不是写景圣手,“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这也就是说最善于形象化。不是为了写景而写景,这说过了;景必须为情服务,这也说过了;换句话说吧:形象化了的景物必须反回头来形象化作品的内容思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不是写杨柳和雨雪,纵然写得极好。好季节,要出发;回来正赶上坏天气:这就形象化了诗中人物的内心矛盾,被统治者与统治者之间的矛盾。“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诗经·小雅·车弓》),不是为了写马鸣、写旆旌,而是形象化了号令之严明、军容之整肃。“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楚辞·涉江》),形象化了“涉江”的心情之暗淡;“滔滔孟夏兮”(《楚辞·怀沙》),形象化了“怀沙”的内心之烦闷。得了,这样的例子不胜举,得编一部书才成。总之,写景必须如此,才能算作形象化。不然,即使写得好,也只能算是个写景的巧匠,不能算作写景的圣手。

    已经形象化了的景物,再加之以声音,使其更为形象化;大诗人之所以为写景圣手者,因此。

    苏联的一位作家(我忘记是谁了)曾说,只有具有伟大感情的人才能写出伟大的感情。我们可以说:只有具有伟大胸襟、伟大人格、伟大生活的诗人才能写出伟大的景物,并使读者受到甚深感动、感染和发生感想。举一个例,老杜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之写江头夜景,胸襟狭隘、人格卑下、生活贫乏,乃至咬文嚼字、吟风弄月的小诗人能写得出吗?绝对不能。还有,我们读了像老杜那样的诗句,除了欣赏字句之工整、音律之协调而外,能不受到启发和教育,受到感动和感染,并且发生感想吗?大诗人不曾想到这些,大诗人在写诗,那是大诗人的事。我们读者另有我们读者的事,决不能死于句下。苏轼有两句诗说得好:“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那么,读诗而“必此诗”,能算作善读诗吗?列宁曾说:“即使在最简单的概括中,在最基本的一般观念(一般‘桌子’)中,都有一定成分的幻想。”在一般的桌子这个观念中,尚有幻想,何况我们对于大诗人的诗篇?

    诗与牢骚

    昔人作诗,大多数抒写牢骚。这是因为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之下,诗人所见、所闻以及其生活,根本没有快乐幸福之可言,曾有人嫌杜甫诗叹老悲穷,实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杜生活在那一历史阶段,实在无奈“老”与“穷”何!而“老”和“穷”,无论怎样说,也不是愉快的事情,老杜哪能不“叹”,不“悲”?王安石说“文章尤忌数(第三声,数说之意)悲哀”;苏轼说“少年文字,气象峥嵘”,这都说得好。但在旧时,即使是少年的文字,有时也难得“气象峥嵘”。至于诗人作诗而不“数悲哀”,则更是不可能。

    古代诗人总以为人事是无常,而大自然则是永恒。说到变与不变之间,他们总是“感慨系之”。譬如小杜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诗,开头便说:“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小杜是说,六朝文物虽然盛极一时,然而千百年后,俱已化为乌有,当前只见碧草连天,至于秋来的“天淡云闲”,则千古仍然,唐代与六朝更无区别。显然,小杜是在叹息于人事和自然之变与不变。

    因此,古代词人之作往往是说到过去,低回留恋;说到现在,感叹忧伤;说到将来,则更是渺渺茫茫,毫无把握。

    在旧时代,好多大诗人“放眼量”过“风物”之后,反而更加“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现在姑就唐代诗人之作,举几个例子。陈子昂登幽州台“放眼量”过,却写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李白登谢脁楼“放眼量”过,却写出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然而他们还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到了老杜这位古典现实主义大师,则“眼”“放”得更宽,悲哀、牢骚也更深,他曾说“跨马出郊时极目(放眼),不堪人事日萧条”(《野望》)。至于李商隐登安定城楼“放眼”之后,却说“花明柳暗绕天愁……不知身世自悠悠”(《登安定城楼》),虽然较之上举三例,气力薄弱一些,也还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总之,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之下,现实社会的事物之丑恶,掩过了大自然的美丽和壮伟,这就使得富有同情心,具备人道主义精神,敏感的大诗人们越“放眼”,越牢骚。

    深厚、伟大情感的形成

    深厚、伟大的感情在其最初,也只是一点。其所以终成为深厚、伟大,也自有其运动、发展的过程:这也要经过漫长的岁月,甚或曲折的路径,尤其是要结合着丰富的生活经验和体会。庄子说:“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情感之所以深厚而伟大,也正为它“积”得“厚”。最初的一点情感,一触即发,不拘用了何种形式,总是如昙花之一现,胰子泡之腾空,纵然一时之间,光辉灿烂,但为时不久,便归幻灭,决到不了深厚、伟大的境地。

    同学们都知道“雪崩”这一名词。在海拔几千公尺的高山顶上,有一块雪团突然崩落下来,这在当初原本是小小的一块。但当其辗转下坠,沿途没有一刻停留,随时也就没有一刻不黏附了沿途的积雪而增大了体积。就这样,经过了一个相当的时期,经过了几千公尺的高度,待到它降及平地的时节,它就成为具有雷霆万钧之力的“庞然大物”,这时山下所有首当其冲的城镇、村落、人畜、庐舍便都被它全部掩埋,甚至整个儿摧毁了。

    深厚、伟大的情感在其发生,以至形成的过程中,恰恰有类乎此。

    “一杠子打死老虎”

    诗的章法与散文不同,不妨先做出结论,然后再细细说明。

    不过写作最忌讳“一杠子打死老虎”。《长恨歌》用了一百二十句、八百四十个字,才结出了个“此恨绵绵无绝期”来。自然那是叙事诗,和抒情诗的写法有所不同,然而白居易之不敢轻易“把老虎打死”,也可想而知。

    “打虎”的目的必定是要“把老虎打死”,而“打死”之后也并非没戏可唱。《水浒传》里的武松在景阳岗上打死老虎之后,先是见了两个猎户,“说了一遍”;次是见了十个乡户之后,把“打杀大虫的事说向众人”;再次到了上户家里,对上户和猎户三二十人,“把那打虎的身份拳脚细说了一遍”;最后到了县衙厅上,见了县官,“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前前后后一共说了四遍。可见“打死老虎”之后,也还是大有文章可作,而不是无戏可唱。要“说”得好,首需打得好。不过也要看“说”得怎样,只有说得好了,才能使读者不但耳闻,而且目见说者之所说。

    形文·声文·情文

    我国语言中的单字和词儿有一个特征:声音里有状态。“大”、“小”两字呼出时,在音色、音量上,就分别有所不同。“大”字就强,就宽,就高,就大;“小”字就弱,就窄,就低,就小。至于二字以上组成的词儿,特别是形容词和副词,其声音与形态之结合,更显而易见。《文心雕龙》的“物色”篇就曾举出“灼灼”是桃花之色,“依依”是杨柳之状,“参差”是形容燕羽,“沃若”刻画桑叶等等;在现代汉语中,则有“花花”之白,“忽忽”之黑,“吊儿郎当”之为松懈散漫,“马里马虎”之为粗心大意等等,皆声音与形象相结合,而且声音突出了形象。从这里出发,再加工、发展而成为文学语言中之格律及旋律,正如木有本,水有源,其来有自。《文心雕龙·情采篇》曾说:“凡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情是也。”刘勰所谓“形文”,相当于我们所谓形象;所谓“情文”,相当于我们所谓“内容”;所谓“声文”,则相当于上面所提出的用了音色、音量组成的旋律。千多年前,我们的文艺理论家就已有见于此。这不是他的唯心论,因为有祖国语言的规律为基础。这不是他的为艺术而艺术论,因为他把形、声、情看作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立文之道”。

    山水诗的正宗

    山水诗,向来推重王(维)孟(浩然)之作。他们有些篇确乎不坏,不过另有些篇,其内容充满了恬适或伤感的情绪,这就不好了。甚至借了山水游览来做现实的逃避。老杜虽不以山水诗出名;然而他的诗每逢写及山水的地方,实令人感到祖国山川的美丽雄壮,油然生出爱国的热情。如“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望岳》);“大声吹地转,高浪蹴天浮”(《江涨》);“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四首》之一);以及入蜀纪行所作(《万丈潭》、《铁堂峡》等)诸篇,这些乃是山水诗的正宗了。

    “太白诗十有九说酒与女人”

    太白的诗,前人已说他“十有九说酒与女人”。仿佛这位天才作家有点逃避,甚至脱离现实了。然而不然。我们知道唐代的武功超越前古。自开国以后,经过太宗、高武……直到玄宗,总是不断地有事于边疆(这就是盛唐诗人出塞诗之如彼其壮丽的缘故)。不过武后及玄宗两朝,已经渐渐地露出败兆来了。于是我们的大诗人就写出了《子夜吴歌》、《关山月》、《乌夜啼》、《登高丘而望远海》以及《古风五十九首》中的“羽檄如流星”、“胡关饶风沙”许多篇反战的诗歌:或委婉,或慨切,或长叹,或大声疾呼。一方面写出了作家的人道主义主张(歌咏勇士卫国力战甚或捐躯的诗篇,当然不在此例),一方面也正是为人民大众呼吁。我们怎么能够说他逃避或脱离现实呢?太白诗里的现实性是较之初唐诗人更为突出的。

    聂夷中、皮日休、杜荀鹤是晚唐代表作家?

    近来颇有人以聂夷中、皮日休、杜荀鹤等人为代表作家,缘故是:他们有着为人民大众呼吁的诗篇。然而他们的诗集里面,这类的诗却居于少数(不见得比小李杜多),大部分也还是流连光景、怡情山水或叹老悲穷之作。而且即使是所谓为人民大众呼吁的诗篇,他们也写得止于感慨叹息;用了鲁迅先生的话,即是“反抗挑战,终其篇未见”。而且较之小李杜的现实性的诗篇,又大逊其艺术性。不过在晚唐末期,这三个人,特别是皮日休,总算是特出的作家。

    双声与叠韵

    叠韵和双声的声音之作用,本质上有其不同。写作时使用起来也不能不加以区别。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卷下里曾主张“词之荡漾处,用叠韵;促拍处,用双声”。“荡漾”不全面,应该说是爽朗高亢;“促拍”却说得是,“促拍”即现代语的紧板。无论声乐或器乐,到了紧板,必须清楚而有力。

    双声和叠韵于诗歌中为内容服务。但它们又非常之不容易使用得好,使用得是地方、是时候、合情理,这也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因事制宜。没有一定的成法,虽然有规律。不能乱用、滥用,而在诗歌中却又非用不可。即使是一个根本不晓得有所谓双声、叠韵这么一回事的作家,他也会不可避免地有时碰上了它们;至于碰得巧不巧,那又是一回事。旧日民歌“琉璃河是流泪河,长辛店是伤心店”,碰上了,巧得很;“来到野外把靶打”,也碰上了,不但很不巧,而且很拙。

    我们知道有一种叫做“拗(或作‘绕’)口令”的玩意儿,任凭口齿多么伶俐,倘若平素没有练习,就很难说得上口。其原因就在于拗口令中有着许许多多双声、叠韵的字。所以刘勰说:“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揆……辘轳交往,逆鳞相比。遇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文心雕龙·声律》)这位古典文艺理论大师是这样谆谆告诫作家需要小心使用双声、叠韵,弄得不合适了,作品就犯了口吃病。不过它在技巧上,毕竟给了我们颇为不坏的一个规律。他说,双声字隔开了,就犯别扭;正面的意思,最好联在一起。他说,叠韵的字掺杂在一句里,就有矛盾,这说得清楚点儿,就是叠韵的字不可分开了用在一句之中。但瞎子手里的一条明杖,总不如睁开了眼,看脚下,“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大诗人使用双声、叠韵,是因地、因时、因人、因事而且制宜,所以“左右逢其源”。地、时、人、事刻刻处处在变迁,诗人在创作时,双声、叠韵在字句中之运用以及音色、音量在旋律上之组合也必须随之而改易。辩证逻辑最忌讳的是机械与教条,因此,创作即以技巧而论,也不可能有印板的文章。“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195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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