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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者,王翦是也〔二〕。

    且聽計于人者宜如何?聽其言若可用,用之宜矣,輒敗事;聽其言若不可用,捨之宜矣,然必如其説則成功:此所以爲難也。

    予又以謂秦、趙二主非徒失于聽言,亦由樂用新進、忽棄老成,此其所以敗也〔三〕。大抵新進之士喜勇鋭,老成之人多持重。此所以人主之好立功名者,聽勇鋭之語則易合,聞持重之言則難入也。

    若趙括者,則又有説焉。予略考《史記》所書,是時趙方遣廉頗攻秦,頗,趙名將也,秦人畏頗,而知括虚言易與也,因行反間于趙曰〔四〕:秦人所畏者,趙括也,若趙以爲將,則秦懼矣。趙王不悟反間也,遂用括爲將以代頗。藺相如力諫以爲不可,趙王不聽,遂至于敗。由是言之,括虚談無實而不可用,其父知之,其母亦知之,趙之諸臣藺相如等亦知之,外至敵國亦知之,獨其主不悟爾。

    夫用人之失,天下之人皆知其不可,而獨其主不知者,莫大之患也。前世之禍亂敗亡,由此者不可勝數也。

    慶曆二年作。

    〔一〕戰國時一段叙趙括事,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其中記括母與趙王對話如下:“及括將行,其母上書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將。王曰:何以?對曰:始妾事其父,時爲將,身所奉飯飲而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予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爲將,東向而朝,軍吏無敢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于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王以爲何如其父?父子異心,願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括母因曰:王終遣之,即有如不稱,妾得無隨坐乎?王許諾。”

    〔二〕秦始皇一段叙王翦事,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荆:楚國。頻陽:縣名,故城在今陝西富平縣東北。都尉:郡治武官。

    〔三〕老成:《詩·大雅·蕩》“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疏:“年老成德之人。”歐陽修主張改革弊政,但又認爲改革必須鄭重,這個觀點是前後一致的。與《論君難》同時作的《准詔言事上書》説:“夫言多變則不信,令頻改則難從。今令出之初,不加詳審,行之未久,尋又更張。以不信之言,行難從之令,故每有處置之事,州縣知朝廷未是一定之命,……旦夕之間,果然又變。”慶曆新政失敗後,又在《與田元均論財計書》中説:“建利害,更法制,甚易;若欲其必行而無沮改,則實難。”晚年在《論逐路取人札子》中更認爲:“傳曰:無作聰明亂舊章。又曰:利不百者不變法。今言事之臣,偶見一端,即議更改,此臣所區區欲爲陛下守祖宗之法也。”這也許是神宗熙寧初歐陽修不能和王安石合作的主要原因。

    〔四〕反間:挑撥離間。《孫子·用間》:“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

    釋秘演詩集序

    予少以進士游京師〔一〕,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二〕,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其後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爲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三〕。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四〕。

    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五〕,以氣節相高,二人歡然無所間。曼卿隱于酒,秘演隱于浮屠,皆奇男子也〔六〕。然喜爲歌詩以自娱,當其極飲大醉〔七〕,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願從其游,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八〕。曼卿已死〔九〕,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余亦將老矣夫!

    曼卿詩辭清絶,尤稱秘演之作,以爲雅健〔一○〕,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傑,其胸中浩然,既習于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于世,而懶不自惜〔一一〕。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一二〕。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峍,江濤洶湧,甚可壯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一三〕。于其將行,爲叙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慶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廬陵歐陽修序。

    歐陽修一生力辟佛老,曾作《本論》,提出“禮義者,勝佛之本也”,應該修本以勝之。葉夢得《避暑録話》認爲這是接受了石介的影響,“(石)始倡爲辟佛老之説,行之天下,文忠初未有是意,而守道(石介字)力論其然,遂相與協力。蓋同出韓退之(愈)”。但是歐陽修對談吐清雅、能詩善藝的和尚卻相當敬重,以爲他們“雖學于佛而通儒術”(僧惟儼),“世本儒家子”(僧鑒聿),“亦嘗學問于士大夫”(僧慧勤),甚至認爲是“遺賢”(僧居訥);而且總是希望他們能還俗,“子佛與吾儒,異轍難同輪,……苟能知所歸,固有路自新”(《酬學詩僧惟悟》)。在贈慧勤的《山中之樂》中則提出要“動蕩其心意,而卒反之于正”。可是没有一個和尚接受歐陽修的感化,相反,像宋代不少士大夫一樣,歐陽修晚年的思想卻逐漸向禪宗靠攏,這是時代的悲劇。此序譽秘演爲“奇男子”,因“無所用其能”而隱于佛,處處以英才磊落、超脱世俗的石延年作比,渲染盛衰變化,抒發人才不遇的感慨。

    〔一〕以進士游京師:歐陽修于天聖五年、八年兩次往開封應禮部進士試。

    〔二〕無事者四十年:指宋真宗景德元年(一〇〇四)與契丹訂立澶淵和議後,南北罷兵,至慶曆二年約四十年。

    〔三〕曼卿:即石延年,見詩選《哭曼卿》題解及注。顛倒:指痛飲劇醉。韓愈《醉後》:“淋漓身上衣,顛倒筆下字。”

    〔四〕庶幾:或許,近似。狎:親近。《禮記·曲禮》:“賢者狎而敬之。”陰求:暗中求索。

    〔五〕浮屠:此指和尚。遺外世俗:超脱世俗。

    〔六〕奇男子:歐陽修傾賞石曼卿。其《石曼卿墓表》云:“曼卿寧自混以爲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謂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負者愈大,則其自顧也愈重;自顧愈重,則其合愈難。然欲與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難合自重之士,不可爲也。古之魁雄之人,未始不負高世之志,故寧或毁身污迹,卒困于無聞,或老且死;而幸一遇,猶克少施于世。”

    〔七〕極飲大醉:原注:“一作‘臨水望月’。”

    〔八〕十年之間:指明道初年歐陽修在洛陽時始與秘演相識,至作序之時。河:黄河。濟:濟州,州治在今山東巨野縣。鄆:鄆州,州治在今山東鄄城縣。

    〔九〕曼卿已死:石延年死于康定二年二月四日,是歲十一月改元慶曆。歐陽修作有《哭曼卿》詩。

    〔一○〕詩辭清絶:歐陽修《六一詩話》稱石延年“詩格奇峭”。稱:稱許。雅健:高古而有風骨。

    〔一一〕胸中浩然:胸懷開闊、富有節操。《孟子·公孫丑》:“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懶不自惜:懶指不願多作;不自惜指隨作隨棄,不加保存。

    〔一二〕胠其橐:打開他的行囊。胠(qū):打開。可喜:指詩作秀麗可讀,令人喜愛。序文至此方入詩集序正題。

    〔一三〕老而志在:應上文第二段,意謂秘演至老不遇,而壯志尚存。

    王彦章畫像記

    太師王公諱彦章,字子明,鄆州壽張人也〔一〕。事梁,爲宣義軍節度使,以身死國,葬于鄭州之管城〔二〕。晉天福二年,始贈太師〔三〕。公在梁,以智勇聞。梁晉之争數百戰,其爲勇將多矣,而晉人獨畏彦章;自乾化後,常與晉戰,屢困莊宗于河上〔四〕。及梁末年,小人趙巖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將多以讒不見信,皆怒而有怠心;而梁亦盡失河北,事勢已去〔五〕。諸將多懷顧望,獨公奮然自必〔六〕,不少屈懈,志雖不就,卒死以忠。公既死,而梁亦亡矣。悲夫!

    五代終始,纔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國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時,能不污其身,得全節者鮮矣〔七〕。公本武人,不知書,其語質〔八〕,平生嘗謂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蓋其義勇忠信出于天性而然。

    予于《五代書》,竊有善善惡惡之志,至于公傳,未嘗不感憤嘆息,惜乎舊史殘略,不能備公之事〔九〕。康定元年,予以節度判官來此,求于滑人,得公之孫睿所録家傳,頗多于舊史,其記德勝之戰尤詳〔一○〕。又言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欲自經于帝前;公因用笏畫山川,爲御史彈而見廢〔一一〕。又言公五子,其二同公死節。此皆舊史無之。又云公在滑,以讒自歸于京師;而史云“召之”〔一二〕。是時梁兵盡屬段凝,京師羸兵不滿數千,公得保鑾五百人之鄆州,以力寡敗于中都;而史云將五千以往者,亦皆非也〔一三〕。公之攻德勝也,初受命于帝前,期以三日破敵,梁之將相聞者皆竊笑;及破南城,果三日。是時莊宗在魏,聞公復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馳馬來救,已不及矣〔一四〕。莊宗之善料,公之善出奇,何其神哉!

    今國家罷兵四十年,一旦元昊反,敗軍殺將,連四五年,而攻守之計至今未决〔一五〕。予嘗獨持用奇取勝之議,而嘆邊將屢失其機;時人聞予説者,或笑以爲狂,或忽若不聞,雖予亦惑不能自信。及讀公家傳,至于德勝之捷,乃知古之名將必出于奇,然後能勝。然非審于爲計者不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下偉男子之所爲,非拘牽常算之士可到也〔一六〕。每讀其傳,未嘗不想見其人。

    後二年,予復來通判州事〔一七〕。歲之正月〔一八〕,過俗所謂鐵槍寺者,又得公畫像而拜焉。歲久磨滅,隱隱可見,亟命工完理之〔一九〕,而不敢有加焉,懼失其真也。公善用槍,當時號王鐵槍。公死已百年,至今俗猶以名其寺,童兒牧竪皆知王鐵槍之爲良將也。一槍之勇,同時豈無,而公獨不朽者,豈其忠義之節使然歟!

    畫已百餘年矣,完之,復可百年。然公之不泯者,不繫乎畫之存不存也,而予尤區區如此者〔二○〕,蓋其希慕之至焉耳。讀其書尚想乎其人〔二一〕,况得拜其像,識其面目,不忍見其壞也。畫既完,因書予所得者于後而歸其人,使藏之。

    慶曆三年(一〇四三)作。王彦章出身士伍,積戰功爲梁節度使,死于梁晉之役。歐陽修《新五代史》把王彦章和裴約、劉仁贍三人寫入《死節傳》,并加贊語説:“自古忠臣義士之難得也。五代之亂,三人者或出于軍卒,或出于僞國之臣,可勝嘆哉!可勝嘆哉!”作者認爲,在混亂的五代時期,不少文臣武將朝秦暮楚,棄弱奉強,寡廉鮮恥,故王彦章的節操顯得特别可貴。本文則對王彦章的善于用兵、能够出奇制勝,備加贊揚,同時結合現實來評論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表現出作者史論文簡而明、信而通的特色。

    〔一〕鄆州壽張:今山東壽張縣。《新五代史》壽張:誤作“壽昌”。

    〔二〕梁:朱温篡唐後建立的王朝(九〇七——九二三)。梁宣義軍,治滑州,王彦章後人因居滑州。後唐改宣義軍爲義成軍,宋改爲武成軍。管城:在今河南鄭州市。

    〔三〕晉天福二年:公元九三七年。石敬瑭滅後唐,國號晉(史稱後晉),年號天福(九三六——九四四)。太師:古代“三公”之一。舊時新王朝往往以褒揚爲前朝死難者來收拾民心,激勵部屬,王彦章即以此贈太師的封號。

    〔四〕梁晉之争:指梁軍與晉王李克用之間進行的争戰。乾化:梁太祖朱温年號(九一一——九一五)。莊宗:李克用子李存勗,滅梁建立後唐,年號同光(九二三——九二六)。

    〔五〕及梁六句:乾化二年,朱温爲其子朱友珪所殺,次年二月,朱友貞殺朱友珪繼位,爲梁末帝。這時,晉攻拔梁燕、順、薊、檀八州,到年底,全失河北之地;末帝由于帝位係殺奪所得,猜忌老臣宿將,梁朝人心離散,岌岌可危。趙巖:當時官駙馬都尉。

    〔六〕自必:自誓以身殉國。

    〔七〕五代七句:唐亡後,繼起的梁、唐、晉、漢、周,史稱“五代”,共五十四年(九〇七——九六〇),其間有十三個皇帝,八個姓氏(後唐明宗李嗣源,是李克用的養子;廢帝李從珂,是明宗的養子,故後唐實有三姓。後周郭威的繼位者柴榮,是郭威内侄,故後周有二姓),混亂已極。歐陽修慨嘆士大夫生活在這樣的時期,很難從一而終。

    〔八〕公本武人:《新五代史·死節傳》:王彦章“少爲軍卒,事梁太祖,爲開封押衙、左親從指揮使、行營先鋒馬軍使”。質:質樸。

    〔九〕五代書:即歐陽修所著《五代史記》,今稱《新五代史》,七十四卷。善善惡惡:褒善貶惡。《史記·太史公自序》:“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舊史:指宋太祖開寶年間宰相薛居正編纂的《五代史》,今稱《舊五代史》,一百五十卷。備:詳備。歐陽修認爲,“史者,國家之典法也”,而《舊五代史》有“繁猥失實”處,不宜于“垂勸戒,示後世”,故發願重編。

    〔一○〕康定元年:公元一〇四〇年。是歲春,歐陽修由乾德令升任武成軍節度判官。滑人:滑州人,滑州州治在今河南滑縣。宋太宗太平興國初改滑州爲武成軍。德勝之戰:《新五代史·死節傳》:“是時晉已盡有河北,以鐵鎖斷德勝口,築河南北爲兩城,號夾寨。……龍德三年(九二三)夏,晉取鄆州,梁人大恐,宰相敬翔顧事急,以繩納靴中入見末帝,泣曰:先帝取天下,不以臣爲不肖,所謀無不用;今敵未滅,陛下棄忽臣言,臣身不用,不如死。乃引繩將自經,末帝使人止之,問所欲言。翔曰:事急矣,非彦章不可。末帝乃召彦章爲招討使,以段凝爲副。末帝問破敵之期,彦章對曰:三日。左右皆失笑。彦章受命而出,馳兩日,至滑州,置酒大會,陰遣人具舟于楊村,命甲士六百人,皆持巨斧,載冶者,具鞴炭,乘流而下。彦章會飲酒半,佯起更衣,引精兵數千,沿河以趨德勝。舟兵舉鎖燒斷之,因以巨斧斬浮橋,而彦章引兵急擊南城。浮橋斷,南城遂破,蓋三日矣。”這段記載即據所得《家傳》寫成。德勝城舊址在今河南濮陽縣,原名德勝渡,是黄河要隘。

    〔一一〕公因二句:據《新五代史》,王彦章于德勝城獲勝後,又攻楊劉未克,而副使段凝卻冒德勝之捷爲己功,誣陷王彦章使酒輕敵,以至于敗。于是末帝罷王彦章,任段凝爲招討使。“彦章馳至京師入見,以笏畫地,自陳勝敗之迹。(趙)巖等諷有司劾彦章不恭,勒還第。”

    〔一二〕又云三句:《舊五代史·王彦章傳》:“七月,晉王至楊劉,彦章軍不利,遂罷彦章兵權,詔令歸闕。”“詔令歸闕”在王彦章是被動的,而“自歸于京師”纔見出他雖被讒毁,仍以國家大事爲重,急于自陳破敵决心,故作者對此力加辯正。

    〔一三〕是時六句:據《新五代史》,王彦章罷職後,晉兵攻下兖州,梁勢危急,末帝不得不再起用王守捉東路。“是時梁之勝兵皆屬段凝,京師只有保鑾五百騎,皆新捉募之兵,不可用,乃以屬彦章,而以張漢杰監之。彦章至遞坊,以兵少戰敗,退保中都,又敗,以其牙兵百餘騎死戰。”《舊五代史》記此事作:“末帝急遣彦章領保鑾騎士數千,于東路守捉。”這裏對王彦章所部爲不能作戰的五百騎,而不是“數千”,作了辯正,指出戰敗之因在于兵微力寡。羸(léi)兵:老弱的士兵。保鑾:皇帝的禁衞軍。中都:今山東汶上縣。

    〔一四〕是時莊宗五句:《新五代史》:“是時莊宗在魏(今河北大名縣),以朱守殷守夾寨,聞彦章爲招討使,驚曰:彦章驍勇,吾嘗避其鋒,非守殷敵也。然彦章兵少,利于速戰,必急攻我南城。即馳騎救之,行二十里,而得夾寨報者曰:彦章兵已至。比至,而南城破矣。”

    〔一五〕今國家五句:宋真宗景德元年(一〇〇四)與契丹訂立澶淵和議,至慶曆三年整四十年。元昊反:宋仁宗寶元元年(一〇三八),西夏元昊稱帝,宋軍與戰屢敗,至此亦已五年,戰事形成相持局面。

    〔一六〕審:明决。果:果斷。拘牽常算:拘泥于通常的辦法,不能突破現成的框框。算:謀畫。

    〔一七〕後二年:指上文“康定元年”之“後二年”,即慶曆二年。歐陽修于康定元年六月,由滑州通判任上召回開封任館閣校勘;慶曆二年,因諫阻吕夷簡任命富弼出使契丹,并應詔上書力主改革積弊,都未獲重視,于是自請外任,同年九月,再次任命爲滑州通判。

    〔一八〕歲:指慶曆三年。

    〔一九〕完理之:指整修畫像。下文“完之”指修復。

    〔二○〕不泯:不被滅没。區區:懇切貌。

    〔二一〕讀其書尚想乎其人:《史記·孔子世家》:“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爲人。”

    黄夢升墓志銘

    予友黄君夢升,其先婺州金華人,後徙洪州之分寧〔一〕。其曾祖諱元吉,祖諱某,父諱中雅,皆不仕。黄氏世爲江南大族,自其祖父以來,樂以家貲賑鄉里,多聚書以招四方之士。夢升兄弟皆好學,尤以文章意氣自豪。

    予少家隨〔二〕,夢升從其兄茂宗官于隨。予爲童子,立諸兄側〔三〕,見夢升年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飲酒談笑。予雖幼,心已獨奇夢升。後七年,予與夢升皆舉進士于京師〔四〕。夢升得丙科,初任興國軍永興主簿,怏怏不得志,以疾去〔五〕。久之,復調江陵府公安主簿。時予謫夷陵令,遇之于江陵〔六〕。夢升顔色憔悴,初不可識,久而握手嘘嚱,相飲以酒,夜醉起舞,歌呼大噱〔七〕。予益悲夢升志雖衰而少時意氣尚在也。後二年,予遷乾德令,夢升復調南陽主簿,又遇之于鄧間〔八〕。常問其平生所爲文章幾何,夢升慨然嘆曰:“吾已諱之矣。窮達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于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飲之酒,復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子知我者。”乃肯出其文,讀之,博辨雄偉,其意氣奔放,猶不可禦。予又益悲夢升志雖困而獨其文章未衰也。是時謝希深出守鄧州,尤喜稱道天下士,予因手書夢升文一通,欲以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去鄧〔九〕。後之守鄧者皆俗吏,不復知夢升。夢升素剛,不苟合,負其所有,常怏怏無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陽〔一○〕。

    夢升諱注,以寶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一一〕,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爲文,曰《破碎集》、《公安集》、《南陽集》,凡三十卷。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將以慶曆四年某月某日葬于董坊之先塋。其弟渭泣而來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爲其銘?”〔一二〕予素悲夢升者,因爲之銘曰:

    予嘗讀夢升之文,至于哭其兄子庠之詞,曰:“子之文章,電激雷震,雨雹忽止,闃然滅泯。”〔一三〕未嘗不諷誦嘆息而不已。嗟夫夢升,曾不及庠,不震不驚,鬱塞埋藏〔一四〕。孰與其有,不使其施?吾不知所歸咎〔一五〕,徒爲夢升而悲。

    慶曆三年作。黄注(九九八——一〇三九),字夢升,負才盛氣,是歐陽修童年時歆慕的朋友,與歐同舉天聖八年進士。宋包恢《自識》記:“文忠嘗稱黄夢升之文,謂其辯博雄偉,其意奔放,尤不可禦,獨恨求其全稿,竟不肯出,雖僅得其數語,亦爲諷誦嘆息而不已。”但黄于中進士後的十年間,轉徙于卑微的職位,鬱鬱不得志以終。這篇墓志銘感情懇摯,從黄注的“尤以文章意氣自豪”,寫到他“志雖衰而少時意氣尚在”,又進而寫到他“志雖困而獨其文章未衰”,通過幾次會面的印象,寫出了黄因一再遭受挫折而日趨頽唐的情狀。最後作者提出了讀書人“負其所有,常怏怏無所施”的問題:“孰與其有,不使其施?”末以“吾不知所歸咎”作結,涵義深長。

    〔一〕婺州金華:今浙江省金華市。洪州分寧:今江西省修水縣。

    〔二〕予少家隨:歐陽修四歲時父死,時叔父歐陽曄任隨州推官,因隨母徙家于隨(今湖北省隨縣)。

    〔三〕諸兄:歐陽修有異母兄,但寓家黄陂(見《于役志》),不在隨州,此當指歐陽曄之子。

    〔四〕後七年:歐陽修于天聖八年(一○三○)舉進士甲科第十四名,其時黄注已三十一歲,“後七年”與上文“年十七八”不合,一本作“八九年”,亦未能彌縫這個矛盾。

    〔五〕興國軍永興:今湖北省陽新縣。以疾去:稱病辭職。

    〔六〕予謫夷陵令:歐陽修于景祐三年(一〇三六)由館閣校勘貶夷陵令,乘船溯長江赴任,九月壬辰(十七日)抵公安(今湖北省公安縣)。江陵:府治今湖北省江陵縣,公安屬江陵府。

    〔七〕大噱:大笑。原注:“一作自若。”

    〔八〕後二年:指寶元元年(一〇三八),歐陽修景祐四年十二月由夷陵令調任乾德(今湖北省光化縣)令。寶元元年三月赴任,與黄注相遇于鄧州。南陽:今河南省南陽市,當時屬鄧州。

    〔九〕謝希深:謝絳,字希深,歐陽修在洛陽時的詩友。謝于寶元二年二月由知制誥出守鄧州,十一月死于鄧。黄注是謝絳的下屬,歐陽修欲將黄的文章抄送謝,有推薦介紹之意。予亦去鄧:歐陽修于寶元二年六月升任滑州判官,規定第二年二月赴任,離乾德後曾暫住南陽,至冬季離鄧州。

    〔一○〕負:恃。怏怏:不樂貌。卒以:終以。

    〔一一〕觀上文“未及而希深卒”、“後之守鄧者皆俗吏”,夢升“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陽”諸語,黄注當卒于謝絳之後,而此曰“以寶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則卒于謝之前,未知史書所記與歐陽修行文有誤否,俟考。

    〔一二〕莫吾知:無人瞭解我。本屈原《離騷》“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之意。孰:誰。

    〔一三〕子之文章四句,爲黄注哀挽其姪子黄庠早死詩,意謂其才華像雷電一樣奔放迅捷,但因早死,很快就收聲滅跡了。闃(qù)然:寂静。

    〔一四〕四句由黄注哀挽黄庠詩進一步推及黄注本人,意謂黄注的遭遇還不如黄庠,終生潦倒,默默無聞。

    〔一五〕歸咎:指造成黄注懷才難施的原因、過失所在。

    南陽縣君謝氏墓志銘

    慶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聖俞來自吴興,出其哭内之詩而悲曰:吾妻謝氏亡矣。丐我以銘而葬焉〔一〕。予未暇作〔二〕。

    居一歲中,書七八至,未嘗不以謝氏銘爲言。且曰:“吾妻,故太子賓客諱濤之女,希深之妹也〔三〕。希深父子,爲時聞人,而世顯榮,謝氏生于盛族,年二十以歸吾〔四〕,凡十七年而卒。卒之夕,斂以嫁時之衣。甚矣,吾貧可知也。然謝氏怡然處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飲食器皿雖不及豐侈,而必精以旨;其衣無故新,而澣濯縫紉必潔以完;所至官舍雖庳陋,而庭宇灑掃必肅以嚴;其平居語言容止〔五〕,必怡以和。吾窮于世久矣,其出而幸與賢士大夫游而樂,入則見吾妻之怡怡而忘其憂,使吾不以富貴貧賤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六〕。吾嘗與士大夫語,謝氏多從户屏竊聽之,間則盡能商搉其人才能賢否及時事之得失,皆有條理〔七〕。吾官吴興,或自外醉而歸,必問曰:今日孰與飲而樂乎?聞其賢者也,則悦;否則嘆曰:君所交皆一時賢儁,豈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德焉,故合者尤寡〔八〕,今與是人飲而歡邪!是歲,南方旱,仰見飛蝗而嘆曰:今西兵未解,天下重困,盜賊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爲婦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九〕!其所以能安居貧而不困者,其性識明而知道理,多此類〔一○〕。嗚呼!其生也,迫吾之貧;而没也,又無以厚焉〔一一〕。謂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爲可貴,殁而得此,庶幾以慰其魂,且塞予悲〔一二〕。此吾所以請銘于子之勤也。”若此,予忍不銘〔一三〕?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陽縣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高郵。梅氏世葬宛陵,以貧不能歸也,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潤州之某縣某原〔一四〕。銘曰:

    高崖斷谷兮京口之原,山蒼水深兮土厚而堅,居之可樂兮卜者曰然〔一五〕,骨肉雖土兮魂氣則天,何必故鄉兮然後爲安!

    慶曆五年作。梅堯臣妻謝氏,係謝絳之妹。慶曆四年梅解監湖州鹽税任乘舟回開封時,謝氏于七月七日卒于高郵三溝途中。謝氏出生富貴家庭,但深明大義,能安于貧窶生活,夫妻間感情極爲融洽;死后,梅堯臣十分悲痛,寫有大量悼亡詩,其中《懷悲》一首云:“自爾歸我家,未嘗厭貧窶,夜縫每至子,朝飯輒過午。十日九食齏,一日儻有脯,東西十八年,相與共甘苦。本期百歲恩,豈料一夕去,尚念臨終時,拊我不能語。此身今雖存,竟當共爲土。”即和這篇墓志銘的内容相合。梁劉勰《文心雕龍·誄碑》:“其序則傳,其文則銘。”碑志文一般由傳和銘兩部分組成,立在墓道上的稱神道碑或阡表,立在坟墓上的稱墓表,埋在壙内的稱墓志。縣君,宋代對職官妻子的封號。《宋史·職官志》:“庶子、少卿監、司業、京府少尹、赤縣令……母封縣太君,妻封縣君。”

    〔一〕宛陵:即安徽宣城,梅堯臣的故鄉。吴興:湖州州治吴興(今浙江吴興市)。内:妻子。丐:乞求,給予、施予。

    〔二〕予未暇作:予下原注:“一有‘諾之’二字。”當時歐陽修正奉使河東,接着又任河北都轉運按察使,都是公務繁劇之職。

    〔三〕謝濤:字濟之,淳化進士。故:已去世的人稱故。諱:古代不稱尊者之名,必要時寫“諱某”,以示尊敬。希深:謝絳字。

    〔四〕聞人:名人。《荀子·宥坐》:“少正卯,魯之聞人也。”謝濤官至太子賓客,謝絳官至知制誥,父子皆以文學知名。年二十:梅堯臣與謝氏于天聖五年(一〇二七)結婚,時謝二十歲。歸:古代稱女子出嫁曰歸。

    〔五〕旨:滋味美。完:完好、不破爛。平居:平時、素常。容止:態度舉動。《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周旋可則,容止可觀。”

    〔六〕吾窮五句意謂自己于世不遇,但外有良友,内有賢妻,故能樂以忘憂,心胸開朗,這全是由于謝氏的助力。窮:遭遇困厄。抑:嘆詞,表示贊美。

    〔七〕吾嘗四句寫謝氏不僅擅治家,而且通達世務。語:談論。間:空暇的時候。《左傳》昭公五年:“間而以師討焉。”

    〔八〕以上十二句寫謝氏關心丈夫的交游,鼓勵丈夫進德修業。或:有時。孰與飲:和誰飲酒。屈己下之:即《論語·學而》“無友不如己者”之意。《吕氏春秋·觀世》:“故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惟賢者必與賢于己者處。”合者尤寡:梅堯臣信守道德,與世落落寡合。

    〔九〕南方:指湖州一帶江浙地區。西兵:當時西夏雖請和,宋歲輸銀、綺、絹、茶二十五萬五千,但形勢仍不穩定,宋在陝西依舊駐有重兵。重困:内憂外患交困。盜賊:指民變,飢民鋌而走險。我爲婦人:古代婦女不預外事,但謝氏關心國事。故如此説。

    〔一○〕三句是梅堯臣對謝氏的總評價。將上舉諸例歸之于謝氏的明達知理。

    〔一一〕迫:窘、逼。厚:厚葬,應前“斂以嫁時之衣”的困乏。

    〔一二〕庶幾:或許可以。塞:堵、制止。

    〔一三〕忍:豈忍。

    〔一四〕高郵:今屬江蘇。梅堯臣祖坟在宣城,因貧窮不能歸葬,故將謝氏葬于潤州(州治今江蘇鎮江市)。

    〔一五〕京口:鎮江市的别稱。卜者:指選擇墓地的人。

    豐樂亭記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一〕。問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于是疏泉鑿石,闢地以爲亭,而與滁人往游其間〔二〕。

    滁于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于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三〕。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四〕。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爲敵國者,何以勝數〔五〕!及宋受天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六〕。向之憑恃險阻,剗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七〕。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

    今滁介于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八〕。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九〕。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一○〕。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因爲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一一〕。遂書以名其亭焉。

    慶曆丙戌六月日〔一二〕,右正言知制誥知滁州軍州事歐陽修記。

    慶曆六年(一〇四六)作。慶曆五年春,執政大臣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相繼罷去,他們推行的“新政”因侵害官僚利益,遭到守舊勢力阻撓破壞,一年多即告失敗。《宋史紀事本末》記此事説:“仲淹亦以天下爲己任,與富弼日夜謀慮,興致太平。然更張無漸,規模闊大,論者籍籍,以爲難行。及按察使出,多所舉劾,衆心不悦,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僥幸者不便。由是謗毁寖盛,而朋黨之論滋不可解。”歐陽修這時任河北都轉運使,上《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極力爲四人辯誣,于是觸惱了新政的反對派,傅致以罪,貶知滁州。滁州宋代屬淮南東路,州治今安徽滁縣,在五代時這裏是用武之地,兵連禍結。經宋朝立國以來近百年的休養生息,雖然賦役繁重,但江淮地區較之河東、河北諸路相對安定。“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這在當時,已是世外桃源般的境界。文章極力強調這個安定來之不易,建亭名“豐樂”,即有紀念之意。

    〔一〕飲滁水而甘:作者《與韓忠獻王(琦)書》:“山川窮絶,比乏水泉,昨夏秋之初,偶得一泉于州城之西南豐山之谷中,水味甘冷,因愛其山勢回抱,構小亭于泉側。”又有《幽谷泉》詩記其環境之美,可參看。

    〔二〕闢地以爲亭,即豐樂亭,在滁州幽谷紫薇泉上。《滁州志》引吕元中記:“歐陽修謫守滁上,明年得醴泉于醉翁亭東南隅。一日,會僚屬于州廨,有以新茶獻者,公敕吏汲泉,未至而汲者仆出水,且慮後期,遽酌他泉以進。公已知其非醴泉也,窮問之,乃得它泉于幽谷山下。文忠博學多識而又好奇,既得是泉,乃作亭以臨泉上,名之曰‘豐樂’。”滃然:水勢盛大貌。仰出:由下向上噴涌而出。

    〔三〕昔太祖三句:宋太祖趙匡胤在後周時官殿前都虞候,據《資治通鑑》後周紀三,世宗顯德三年(九五六),“上命太祖皇帝倍道襲清流關,皇甫暉陣于山下,方與前鋒戰,太祖皇帝引兵出山後,暉等大驚,走入滁州,欲斷橋自守。太祖皇帝躍馬麾兵涉水,直抵城下。……暉整衆而出,太祖皇帝擁馬頸突陣而入,大呼曰:吾止取皇甫暉,他人非吾敵也。手劍擊暉中腦,生擒之,并擒姚鳳,遂克滁州。”李景:南唐中主,原名璟,避周廟諱改。皇甫暉、姚鳳爲南唐大將。

    〔四〕考:考察、踏勘。按其圖記:査索滁州的地理圖書。清流之關:清流關在滁縣西北清流山上,宋太祖大破南唐軍處,爲江淮要隘,宋時在此設清流縣。故老:即下文之“遺老”,指經歷過當時事件的人。

    〔五〕自唐五句:自唐末大亂之後,全國分裂,大的割據者有五代十國,占據一小塊地方稱王稱霸、互相攻伐的不計其數。失其政:政權衰敗,失去統治力。

    〔六〕受天命:古帝王假托神權以鞏固統治,故輒稱受命于天。《詩經·大雅·皇矣》:“天立厥配,受命既固。”聖人:指宋太祖。四海一:天下統一。

    〔七〕四句意謂昔日割據稱霸者,或被誅殺,或已老死,祇有山川依舊。

    〔八〕樂生送死:指過太平日子。《孟子·離婁》:“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樂生指樂于贍養父母;送死指爲父母送終。

    〔九〕三句意謂這樣的好日子全賴皇帝的恩德。涵煦:滋潤覆育。《宋史·徐禧傳》:“真宗、仁宗,深仁厚澤,涵煦生民。”

    〔一○〕掇幽芳四句:寫豐樂亭四時景色。掇幽芳指春,蔭喬木指夏,風霜冰雪指秋冬,秋冬草枯葉落,山勢巉巖畢露,故曰“刻露清秀”。作者有《謝判官幽谷種花》詩:“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後仍須次第開,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即作于滁州。

    〔一一〕刺史:漢,唐時郡的主管官稱太守,州的主管官稱刺史,和宋的知州地位相等,故用爲代稱。

    〔一二〕慶曆丙戌:慶曆六年的干支。

    醉翁亭記

    環滁皆山也〔一〕。其西南諸峯,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二〕。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峯之間者,釀泉也〔三〕。峯回路轉,有亭翼然〔四〕,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五〕,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六〕。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蔭,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七〕。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八〕,往來而不絶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爲酒,泉香而酒洌〔九〕;山肴野蔌〔一○〕,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一一〕。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一二〕,起坐而喧嘩者,衆賓歡也。蒼顔白髮,頽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一三〕。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慶曆六年作。時作者四十歲,即自稱“醉翁”,并作《題滁州醉翁亭》詩云:“四十未爲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言,……惟有巖風來,吹我還醒然。”透露出被貶後在政治上的壓抑心情,但他牢記在貶所“不作戚戚之文”的信條,借詩酒山水以自放,故文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蒼顔白髮,頽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諸語,直有長歌當哭之意。此記駢散結合,每句結尾基本用“也”字,爲作者傳世之力作。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云:“韓、柳猶用奇字、重字,歐陽唯用平常輕虚字,而妙麗古雅,自不可及。”據《滁州志》:“歐陽公記成,遠近争傳,疲于摹打。山僧云:寺庫有毡,打碑用盡,至取僧室卧毡給用。凡商賈來,亦多求其本,所遇關徵,以贈監官,可以免税。”歐陽修此記爲世人所重如此。

    〔一〕環滁皆山:《朱子語類》卷一三九:“歐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處。頃有人買得他《醉翁亭記》稿,初説滁州四面有山,凡數十字,末後改定,祇曰‘環滁皆山也’五字而已。”按:此句實爲夸張的寫法,滁州祇在州的西南部有叢山。錢鍾書《管錐編》引郎瑛《七修類稿》卷三:“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歐陽子曰‘環滁皆山也’。余親至二地,牛山乃一崗石小山,全無土木,恐當時亦難以養木;滁州四望無際,祇西有瑯琊。不知孟子、歐陽何以云然。”又引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鈔》卷十八《王少鶴白蘭巖招集慈仁寺拜歐陽文忠公生日》第六首:“野鳥溪雲共往還,《醉翁》一操落人間。如何陵谷多遷變,今日環滁竟少山。”

    〔二〕瑯琊:東晉元帝以瑯琊王渡江後稱帝,曾駐滁州,故滁州溪山都有瑯琊之名。

    〔三〕釀泉:瑯琊溪源頭之一,又名醴泉。瑯琊山多泉水,舊時最有名的是庶子泉,唐大曆中李幼卿以右庶子領滁州刺史,發現此泉,因而得名。歐陽修《石篆詩》序:“近蒙朝恩守此州,州之西南有瑯琊山,唐李幼卿庶子泉者。”又《瑯琊山六題·庶子泉》詩:“庶子遺蹤留此地,寒巖徙倚弄飛泉。古人不見心可見,一片清光長皎然。”

    〔四〕翼然:鳥展翅飛翔貌,用以形容醉翁亭高翥的飛檐。

    〔五〕飲少輒醉:意謂酒量雖小,飲必盡醉。與下文“醉翁之意不在酒”、“頽然乎其間”相應。

    〔六〕若夫四句寫醉翁亭早晚景色。林霏:林間的霧靄。

    〔七〕野芳五句寫醉翁亭四時景色。與《豐樂亭記》“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比較,其寫法之錯落變化,于此可見。

    〔八〕負者:挑擔或背物的人,一般指樵夫和商販。傴僂:脊梁彎曲,此指老年人。提攜:孩子。傴僂提攜即扶老攜幼。

    〔九〕泉香而酒洌:指用釀泉水釀酒,酒色淳美純正。洌(liè):清徹貌。

    〔一○〕:菜的總稱。《爾雅·釋器》注:“者,菜茹之總名也。”《詩·大雅·韓奕》:“其維何,維筍及蒲。”

    〔一一〕非絲非竹:古代官府宴會,用樂工、歌妓彈唱侑酒。此謂有潺潺的泉水助興,用不着樂器。《題滁州醉翁亭》詩:“但愛亭下水,來從亂峯間。聲如自空落,瀉向兩檐前。流入巖下溪,幽泉助涓涓。響不亂人語,其清非管弦。豈不美絲竹,絲竹不勝繁。所以屢攜酒,遠步就潺湲。”絲:弦樂器。竹:管樂器。

    〔一二〕射者中:射,一般指投壺。但作者在致韓琦的信中説,豐樂亭畔辟有射圃,“時集州兵、弓手,閲其習射”,醉翁亭畔或當亦如此。弈:圍棋。觥(ɡōnɡ)籌:酒杯和計數的酒籌。

    〔一三〕樂其樂:意謂以他人之樂爲樂,即《豐樂亭記》“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

    祭尹師魯文

    維年月日,具官歐陽修,謹以清酌庶羞之奠,祭於亡友師魯十二兄之靈曰〔一〕:嗟乎師魯!辯足以窮萬物,而不能當一獄吏;志可以狹四海,而無所措其一身〔二〕。窮山之崖,野水之濱,猿猱之窟,麋鹿之羣,猶不容於其間兮,遂即萬鬼而爲鄰〔三〕。嗟乎師魯!世之惡子之多,未必若愛子者之衆,何其窮而至此兮,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

    方其奔顛斥逐,困厄艱屯,舉世皆冤,而語言未嘗以自及,以窮至死,而妻子不見其悲欣〔四〕。用舍進退,屈伸語默,夫何能然,乃學之力〔五〕。至其握手爲訣,隱几待終,顔色不變,笑言從容;死生之間,既已能通於性命,憂患之至,宜其不累於心胸〔六〕。自子云逝,善人宜哀;子能自達〔七〕,予又何悲!惟其師友之益,平生之舊,情之難忘,言不可究〔八〕。

    嗟乎師魯!自古有死,皆歸無物,惟聖與賢,雖埋不没,尤於文章,焯若星日〔九〕。子之所爲,後世師法,雖嗣子尚幼,未足以付予;而世人藏之,庶可無於墜失〔一○〕。子於衆人,最愛予文,寓辭千里,侑此一尊,冀以慰子〔一一〕,聞乎不聞?尚饗〔一二〕。

    慶曆八年(一〇四八)作。尹洙字師魯,歐陽修初官洛陽時與之相識,即成爲政治、文學上的知友,在《尹師魯墓志銘》中又稱之爲“兄弟交”。歐陽修寫作古文,即受其影響(《記舊本韓文後》:“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爲古文”)。慶曆七年,尹洙卒于貶所,享年四十六,身後家無餘資,子女皆幼。歐陽修深爲惋惜和同情,除撰寫墓志銘外,又作了這篇祭文。祭文和墓志銘一樣,基本用韻,爲作者精心結撰。

    〔一〕維:發語詞,無義。具官:文稿上個人官職的省寫。清酌:清酒。庶羞:衆多的佳肴。四句爲古代祭文開頭的套語。

    〔二〕辯足四句意謂尹洙辯才無礙,卻不能辯明自己無罪;志量宏大,其身卻不能爲世所容。《尹師魯墓志銘》:“初,師魯在渭州,將吏有違其節度者,欲按軍法斬之而不果。其後吏至京師,上書訟師魯以公使錢貸部將,貶崇信軍節度副使,徙監均州酒税。得疾,無醫藥,舁至南陽求醫。”辯:有口才。尹洙在歐陽修洛陽友人中以辯才著稱,歐陽修致梅堯臣書曾稱“師魯之辯,亦仲尼、孟子之功也”。措身:安身,置身。《逸周書·官人》:“事變而能治,效窮而能達,措身立方而能遂,曰有知者也。”

    〔三〕六句意謂天地之大,竟無處可以容身,祇能就鬼爲鄰。

    〔四〕方其四句極寫其身家困厄而不改其淵默。《尹師魯墓志銘》:“師魯凡十年間三貶官,喪其父,又喪其兄。有子四人,連喪其三。女一適人,亦卒。而其身終以貶死。一子三歲,四女未嫁,家無餘資,客其喪於南陽不能歸。”又:“疾革,隱几而坐,顧稚子在前,無甚憐之色;與賓客言,終不及其私。”

    〔五〕用舍進退:指被任用和遭貶棄,即下句之伸和屈。四句寫其冲淡自守,深得古人仁義之道。歐陽修《論尹師魯墓志》:“其大節乃篤於仁義,窮達禍福,不愧古人。其事不可遍舉,故舉其要者一兩事以取信,如上書論范公而自請同貶,臨死而語不及私,則平生忠義可知也,其臨窮達禍福不愧古人又可知也。”

    〔六〕至其八句寫其知命不累。宋沈括《夢溪筆談》:師魯“後移鄧州,是時范文正公守南陽,師魯忽手書與文正别,仍屬以後事。文正極訝之,使掌書記朱炎詣見。師魯已沐浴衣冠而坐,見炎來道文正意,乃笑曰:何希文(范仲淹字)猶以生人見待,洙死矣。遂隱几而卒。炎使人馳報,文正至,哭甚哀。師魯忽舉頭曰:早已與公别,安用復來?文正驚問所以,師魯笑曰:死生常理,希文豈不達此。又問其後事,尹曰:此在公耳。乃揖希文,復逝。俄頃又舉頭顧文正曰:亦無鬼神,亦無恐怖。言訖長往。”隱几:憑几而坐。

    〔七〕云:語助詞,無義。達:通達、達觀。

    〔八〕師友:凡可以求教請益的人,統稱師友。究:窮盡。意謂與師魯的友誼深摯,非言語所能表達和窮盡。

    〔九〕自古六句表達了歐陽修文章可垂世不朽的一貫思想。其《雜説》:“人之死,骨肉臭腐,螻蟻之食爾。其貴乎萬物者,亦精氣也。其精氣不奪於物,則藴而爲思慮,發而爲事業,著而爲文章,昭乎百世之上而仰乎百世之下,非如星之精氣隨其斃而滅也。”又《祭石曼卿文》:“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册者,昭如日星。”焯:顯明。

    〔一○〕所爲:指所作詩文。尹洙著作今存《河南文集》。嗣子尚幼:尹洙子尹樸,尹洙死時年僅三歲,後亦早亡。

    〔一一〕寓辭千里:尹洙是洛陽人,因死時“家無餘資,客其喪於南陽不能歸”,所以“平生故人無遠邇皆往賻之(贈送財物幫助辦理喪事),然後妻子得以其柩歸河南(即西京河南府洛陽郡)”(《尹師魯墓志銘》)。此文作於尹歸葬洛陽之後,作者是時方由滁州改知揚州,故曰相距千里。寓:托人寄信。侑:勸,輔助。冀:希望。

    〔一二〕尚饗:祭文結尾時的習慣用語,意謂祈請亡靈前來享用祭物。

    祭蘇子美文

    維年月日,具官歐陽修,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亡友湖州長史蘇君子美之靈曰〔一〕:哀哀子美,命止斯邪;小人之幸,君子之嗟〔二〕!

    子之心胸,蟠屈龍蛇,風雲變化,雨雹交加,忽然揮斧,霹靂轟車;人有遭之,心驚膽落,震仆如麻;須臾霽止,而回顧百里,山川草木,開發萌芽。子於文章,雄豪放肆有如此者,吁可怪邪〔三〕!

    嗟乎世人,知此而已,貪悦其外,不窺其内;欲知子心,窮達之際,金石雖堅,尚可破壞,子於窮達,始終仁義〔四〕。惟人不知,乃窮至此,藴而不見,遂以没地,獨留文章,照耀後世。嗟世之愚,掩抑毁傷,譬如磨鑑,不滅愈光;一世之短,萬世之長,其間得失,不待較量〔五〕。哀哀子美,來舉予觴。尚饗。

    慶曆八年作。蘇舜欽字子美,宋代詩文革新的創導者之一,詩風豪俊,以超邁横絶爲奇,歐陽修在《水谷夜行寄子美聖俞》詩中稱譽道:“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洒滂沛。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柬汰。”作古文亦早于歐陽修:“子美之齒少于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天聖之間,予舉進士于有司,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擿裂,號爲時文,以相誇尚,而子美獨與其兄才翁及穆參軍伯長,作爲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蘇氏文集序》)蘇舜欽是慶曆革新運動的犧牲者,被削除官籍,慶曆八年十二月卒于蘇州。歐陽修除作此祭文外,嘉祐元年還撰寫了《湖州長史蘇君墓志銘》。

    〔一〕湖州長史:蘇舜欽於慶曆四年被削除官籍,革職爲民之後,定居蘇州,慶曆八年復官湖州長史,然未赴任。

    〔二〕小人:指慶曆新政的反對者。君子:指新政的推行和擁護者。慶曆四年春,蘇舜欽因范仲淹薦舉,官集賢校理監進奏院。五月,致書范仲淹,責難他“因循姑息,不肯建明大事”,并諮目七事,極論弊政當革,是新政的積極支持者。加以蘇的岳父杜衍,與范仲淹、韓琦、富弼同爲新政主持者之一,因而爲新政反對者嫉恨。九月,蘇舜欽在進奏院“循例祀神,以伎樂娱賓。集賢校理王益柔,曙之子也,於席上戲作傲歌。御史中丞王拱辰聞之,以二人皆仲淹所薦,而舜欽又衍婿,欲因是傾衍及仲淹,乃諷御史魚周詢、劉元瑜舉劾其事。拱辰及張方平列狀請誅益柔,蓋欲因益柔以累仲淹也。賈昌朝陰主拱辰等議,韓琦言於帝曰:益柔狂語,何足深計?方平等皆陛下近臣,同國休戚,今西陲用兵,大事何限,一不爲陛下論列,而同狀攻一王益柔,此其意可見矣。帝感悟,乃止黜益柔監復州酒税,而除舜欽名,同席被斥者十餘人,皆知名之士。拱辰喜曰:吾一網打盡矣”(《宋史紀事本末》)。

    〔三〕子之一段,形容蘇舜欽文思恢奇豪健、變幻倏忽,令人氣懾。歐陽修於慶曆三年作《黄夢升墓志銘》其銘文有云:“予嘗讀夢升之文,至於哭其兄子庠之詞曰:子之文章,電擊雷震,雨雹忽止,闃然滅泯。”這幾句無疑有黄夢升的影響。

    〔四〕嗟乎十句:慨嘆世俗祇知愛賞蘇舜欽的文章,而不瞭解他的品質;蘇氏獨立特行,信守仁義,其志節堅逾金石。

    〔五〕嗟世八句:《蘇氏文集序》:“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歸之,而告於公曰: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没糞土,不能消蝕。其見遺於一時,必有收而寶之於後世者。雖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氣光怪已能常自發見,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擯斥摧挫、流離窮厄之時,文章已自行於天下,雖其怨家仇人,及嘗能出力而擠之死者,至其文章,則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貴遠,子美屈於今世猶若此,其伸於後世宜如何也。公其可無恨。”鑑:鏡子。古代鏡子大多用青銅製成,日久昏暗,須加磨治。蘇舜欽今存《滄浪集》。

    送秘書丞宋君歸太學序

    陋巷之士,甘藜藿而修仁義,毁譽不干其守,飢寒不累其心,此衆人以爲難,而君子以爲易〔一〕。生於高門,世襲軒冕,而躬布衣韋帶之行〔二〕,其驕榮佚欲之樂,生長於其間而不溺其習,日見於其外而不動乎其中,此雖君子,猶或難之。學行足以立身而進不止,材能足以高人而志愈下,此雖聖人,亦以爲難也。《書》曰:“不自滿假。”又曰:“汝惟不矜不伐。”〔三〕以舜禹之明,猶以是爲相戒懼,况其下者哉!此誠可謂難也已。

    廣平宋君,宣獻公之子〔四〕。公以文章爲當世宗師,顯於朝廷,登於輔弼,清德著於一時,令名垂於後世〔五〕。君少自立,不以門地驕於人;既長,學問好古,爲文章,天下賢士大夫皆稱慕其爲人,而君慊然,常若不足於己者〔六〕。守官太學,甘寂寞以自處,日與寒士往來,而從先生、國子講論道德〔七〕,以求其益。

    夫生而不溺其習,此蓋出其天性;其見焉而不動於中者,由性之明,學之而後至也。學而不止,高而愈下〔八〕,予自其幼,見其長,行而不倦,久而愈篤,可知其將無所不至焉也。孟子所謂“孰能禦之”者歟〔九〕!予陋巷之士也,遭時奮身,竊位於朝,守其貧賤之節,其臨利害禍福之際,常恐其奪也〔一○〕。以予行君子之所易者猶若是,知君行聖賢之所難者爲難能也。

    歲之三月,來自京師,拜其舅氏〔一一〕。予得延之南齋〔一二〕,聽其論議,而慕其爲人,雖與之終身久處而不厭也。留之數日而去,於其去也,不能忘言,遂爲之序。

    廬陵歐陽修述。

    皇祐元年(一○四九)作。宋君,宋敏求,字次道,參知政事宋綬之子。慶曆四年因參與蘇舜欽進奏院宴會被貶,後召回任官太學,累遷龍圖閣直學士。《宋史·宋敏求傳》記其“家藏書三萬卷,皆略誦習,熟于朝廷典故,士大夫疑議,必就正焉。補唐武宗以下六世實録百四十八卷,它所著書甚多,學者多咨之”。宋朱弁《曲洧舊聞》:“宋次道居春明坊,昭陵(仁宗)時士大夫喜讀書者多居其側,以便于借置故也。當時春明宅子比他處僦值(租金)常高一倍。陳叔易常爲余言此事,嘆曰:此風豈可復見耶!”此序開始用三個比喻,極寫宋敏求品格和好學之難能可貴,最後還以己作比,見出確爲由衷的欽佩,不是泛泛的應酬之作。

    〔一〕陋巷六句:化用《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顔淵)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陋巷:貧民的居處。甘藜藿:《文選》曹植《七啓》“余甘藜藿”注:“藜藿,賤菜,布衣之所食。”毁譽不干其守:《列子》認爲至人“舉世譽之不加勸,舉世非之不加阻。”干:冒犯,衝撞。守:節操。《尚書·洪範》:“凡厥庶民,有猷、有爲、有守。”

    〔二〕軒冕:指官職。古代大夫以上乘軒服冕。李白《贈孟浩然》:“紅顔棄軒冕,白首卧松雲。”躬:身親其事。布衣韋帶:平民的服式,此指平民。

    〔三〕《書》曰所引二句見《尚書·大禹謨》:“(舜對禹説)克勤於邦,克儉於家,不自滿假,惟汝賢。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争功。”滿假:自滿自大。矜:自以爲賢能。伐:自我誇耀。

    〔四〕廣平:府名,今河北廣平縣。宣獻:宋綬死後的謚號。

    〔五〕公:指宋綬。輔弼:宰相。令名:好名聲。《宋史》本傳稱其“性孝謹清介,言動有常。……博通經史百家,其筆札尤精妙。……楊億稱其文沈莊淳麗,曰‘吾殆不及也。’”

    〔六〕慊然:不滿足貌。《後漢書·五行志》:“慊慊常苦不足。”

    〔七〕國子:《漢書·禮樂志》:“國子者,卿大夫之子弟也。”此似指太學的學生。

    〔八〕下:謙遜。

    〔九〕孰能禦之:《孟子·梁惠王》記孟子游説梁襄王,以爲實行王政,可以無敵於天下,並以時雨滋潤禾苗爲喻,曰:“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

    〔一○〕遭時:遭逢時機。奮身:即奮不顧身。司馬遷《報任安書》:“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竊位於朝:在朝廷做官的謙辭。奪:剥奪、改變。

    〔一一〕歲:指皇祐元年。其時歐陽修在潁州任知州,宋敏求探親過潁,兩人得以相晤。

    〔一二〕延:邀請,引進。

    真州東園記

    真爲州,當東南之水會,故爲江淮、兩浙、荆湖發運使之治所〔一〕。龍圖閣直學士施君正臣、侍御史許君子春之爲使也,得監察御史裏行馬君仲塗爲其判官。三人者樂其相得之歡,而因其暇日,得州之監軍廢營以作東園〔二〕,而日往游也。

    歲秋八月,子春以其職事走京師〔三〕,圖其所謂東園者來以示予曰:園之廣百畝,而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四〕,高臺起其北。臺,吾望以拂雲之亭;池,吾俯以澄虚之閣;水,吾泛以畫舫之舟;敞其中以爲清宴之堂,闢其後以爲射賓之圃〔五〕。芙渠芰荷之的歷,幽蘭白芷之芬芳,與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陰,此前日之蒼烟白露而荆棘也;高甍巨桷、水光日景,動摇而下上,其寬閑深靚,可以答遠響而生清風,此前日之頽垣斷塹而荒墟也;嘉時令節,州人士女嘯歌而管弦,此前日之晦冥風雨、鼪鼯鳥獸之嘷音也〔六〕。吾於是信有力焉〔七〕。凡圖之所載,蓋其一二之略也。若迺升於高以望江山之遠近,嬉於水而逐魚鳥之浮沉,其物象意趣,登臨之樂,覽者各自得焉〔八〕。凡工之所不能畫者,吾亦不能言也。其爲我書其大概焉。

    又曰:真,天下之衝也〔九〕,四方之賓客往來者,吾與之共樂於此,豈獨私吾三人者哉。然而池臺日益以新,草樹日益以茂,四方之士無日而不來,而吾三人者有時而皆去也,豈不眷眷於是哉。不爲之記,則後孰知其自吾三人者始也。

    予以謂三君子之材賢足以相濟,而又協於其職,知所後先,使上下給足,而東南六路之人無辛苦愁怨之聲〔一○〕;然後休其餘閑,又與四方之賢士大夫共樂於此。是皆可嘉也,乃爲之書。

    廬陵歐陽修記。

    皇祐三年(一〇五一)作。真州州治在今江蘇儀徵縣。歐陽修之子歐陽發,撰其父《事迹》云:“公之文,備盡衆體,變化開闔,因物命意,各極其工,或過退之(韓愈)。如《醉翁亭記》、《真州東園記》,創意立法,前世未有其體。”對此文評價極高。《醉翁亭記》每句用“也”字,《真州東園記》連用二十餘“之”字,這正如羅大經《鶴林玉露》所説:“韓、柳猶用奇字、重字,歐陽唯用平常輕虚字,而妙麗古雅,自不可及。”表現出歐文的特色。然而曾鞏曾指出《真州東園記》中“泛以畫舫之舟”,在句法上有些牽強(見邵伯温《邵氏聞見録》)。可見即使作者精心結撰,有時也未免露出斧鑿之痕。

    〔一〕水會:水上交通的總匯。發運使:宋初置江淮水陸發運於開封,漕運米粟;其後於江南、淮南、兩浙、荆湖諸路常置發運使。慶曆七年,詔發運副使更不置正使,置司真州,歲漕運江湖粟六百萬斛以給中原。

    〔二〕相得:謂關係契合、融洽。漢王褒《聖主得賢臣頌》:“聚精會神,相得益彰。”監軍:唐和五代一般都用宦官作監軍使,作爲皇帝在軍隊中的耳目,監視將帥。

    〔三〕歲:指皇祐三年。以其職事走京師:因轉運司的公事到開封。

    〔四〕廣:寬闊,指面積。前:古代衙門一般朝南,故多指南方。右:西方。

    〔五〕以上八句寫在臺上建拂雲亭,池畔建澄虚閣,水面置畫舫,園中建清宴堂,堂後爲射圃。清宴:取河清海宴、時和年豐頌聖之義。射賓之圃:宋代園囿中多設射圃,爲主人習射和娱賓之用。

    〔六〕以上十五句對比建園前後的景物變化:從前荆棘縱横,烟籠露濕,如今花草芬芳,樹木茂密;從前牆倒屋坍,一片廢墟,如今高樓畫棟,摇影水中;從前幽暗陰森,野獸出没,如今游人連袂,歌管飄漾。芙渠芰荷:都指荷花。《詩·鄭風·山有扶蘇》“隰有荷華”箋:“未開曰菡萏,已發曰芙渠。”《離騷》:“制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的歷:鮮明絢麗貌。《千字文》:“芰荷的歷。”甍:屋脊。桷:《釋文》:“榱也。方曰桷,圓曰椽。”靚:同“静”。答遠響而生清風:形容房宇寬敞高大,可以産生回聲和清風。晦冥:昏暗。《詩·鄭風·風雨》:“風雨如晦,鷄鳴不已。”鼪鼯:黄鼠狼。

    〔七〕有力:指有力能改變環境。《禮記·聘義》:“日幾中而後禮成,非強有力者弗能行也。”

    〔八〕物象:景物的形象、氣象。自得:自己體會、感受。

    〔九〕衝:衝要,交通樞紐。

    〔一○〕相濟:互相補助、增益。協於其職:職務上調和融洽。知所後先:《禮記·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此指在從政的餘暇修治園亭。上下:指朝廷和民間。東南六路:指江南東西路、荆湖南北路、淮南路、兩浙路,均爲當時供應中原糧食的主要産地。此謂發運司工作有成績,不僅中原糧食不匱乏,而且東南産糧區人民的負擔也並不過重。

    蘇氏文集序

    予友蘇子美之亡後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遺稿於太子太傅杜公之家〔一〕,而集録之以爲十卷。

    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歸之,而告於公曰:“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没糞土,不能消蝕。其見遺於一時〔二〕,必有收而寶之於後世者。雖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氣光怪已能常自發見,而物亦不能掩也〔三〕。故方其擯斥摧挫、流離窮厄之時,文章已自行於天下,雖其怨家仇人,及嘗能出力而擠之死者,至其文章,則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貴遠,子美屈於今世猶若此,其伸於後世宜如何也。公其可無恨。”

    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幾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餘習,後百有餘年,韓、李之徒出,然後元和之文始復於古〔四〕。唐衰兵亂,又百餘年而聖宋興,天下一定,晏然無事,又幾百年,而古文始盛於今〔五〕。自古治時少而亂時多,幸時治矣,文章或不能純粹,或遲久而不相及〔六〕。何其難之若是歟!豈非難得其人歟?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於治世,世其可不爲之貴重而愛惜之歟。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過,至廢爲民而流落以死〔七〕。此其可以嘆息流涕,而爲當世仁人君子之職位宜與國家樂育賢材者惜也!

    子美之齒少於予〔八〕,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天聖之間,予舉進士於有司,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相擿裂,號爲時文,以相誇尚〔九〕。而子美獨與其兄才翁及穆參軍伯長〔一○〕,作爲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其後天子患時文之弊,下詔書諷勉學者以近古,由是其風漸息,而學者稍趨於古焉〔一一〕。獨子美爲於舉世不爲之時,其始終自守,不牽世俗趨舍,可謂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而廢,後爲湖州長史以卒〔一二〕,享年四十有一。其狀貌奇偉,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愛慕〔一三〕。其材雖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擊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一四〕。賴天子聰明仁聖,凡當時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爲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於榮寵〔一五〕。雖與子美同時飲酒得罪之人,多一時之豪俊,亦被收采,進顯於朝廷〔一六〕。而子美獨不幸死矣,豈非其命也。悲夫!

    廬陵歐陽修序。

    皇祐三年作者整理、編集其亡友蘇舜欽遺稿後作。蘇舜欽被貶事見《祭蘇子美文》注引《宋史紀事本末》。本文着重抒寫蘇舜欽不可掩抑的才華以及獨立不移、不追逐時尚的品格,並對其被貶流落而死,表示了由衷的惋惜和哀悼。作者同時認爲文章是“立言”不朽的事業,一代文章的興衰,除了政治條件外,還需要有一大批有識有才的作家通同努力。所以國家應該樂育賢材,而不愛惜蘇舜欽這樣難得的人才,實在是令人嘆息的。

    〔一〕平生文章遺稿:蘇舜欽作品,今存《蘇學士文集》。蘇氏卒於慶曆八年(一○四八),後四年爲皇祐三年,即此序寫作之年。杜公:杜衍,蘇舜欽岳父,慶曆四年任宰相,推行“新政”,五年,因蘇舜欽事罷知兖州。六年在兖州以太子少師致仕,皇祐元年進爵太子太傅。

    〔二〕見遺於一時:即暫時不爲時人所知。作者《水谷夜行》詩:“蘇豪以氣鑠,舉世徒驚駭;梅(堯臣)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即感慨蘇、梅的不遇於時。

    〔三〕雖其三句:《晉書·張華傳》記張華見斗牛二星座間常有紫氣,問雷焕,焕説是寶劍之精上徹於天。華問在何處,焕説在豐城。於是張華派雷焕爲豐城令,焕到縣後即掘獄屋基,得龍泉、太阿兩寶劍。此三句借以喻蘇舜欽詩文雖被埋没一時,然其光華鋭氣如豐城之劍,卒不可掩。

    〔四〕六句以歷史爲例,説明政治和文章的盛衰并不完全一致。唐太宗貞觀之治,是歷史上著名的治世,但當時詩文仍承齊梁衰靡之弊,後詩雖有陳子昂、李白、杜甫等振起,而文直到中唐憲宗元和間纔有韓愈等起來倡導古文運動。幾乎三王之盛:《新唐書·太宗本紀》贊:“其除隋之亂,比迹湯武;致治之美,庶幾成、康。”五代:指宋、齊、梁、陳、隋,一作梁、陳、齊、周、隋。韓、李:韓愈及其弟子李翱,兩人主要活動時期在憲宗元和間。

    〔五〕六句以近事證明政治文章盛衰之不一致。唐代後期藩鎮割據,天下分裂,唐亡後又經五代大亂,宋太祖趙匡胤統一中國,初期詩文繼晚唐之弊,雖有柳開等提倡古文,但影響不大,至歐陽修時纔開始盛行。幾:幾乎、將近。

    〔六〕或遲久而不相及:意謂文章的興盛時期往往來得很慢,因而未能與太平盛世並至。

    〔七〕酒食之過:指在進奏院飲酒宴會的過失。魏泰《東軒筆録》載此事,曰:“京師百司庫務,每年春秋賽神,各以本司餘物貿易以具酒食,至其時吏史列坐,合樂終日。慶曆間,蘇舜欽提舉進奏院,至秋賽,承例賣拆封紙以充。舜欽欲因其舉召館閣同舍,遂自以十千助席,預會之客亦醵金有差。酒酣,命去優伶却吏史,而更召兩軍女伎。先是,洪州人李定願預醵廁會,而舜欽不納,定銜之,遂騰謗於都下。既而御史劉元瑜有所希合,彈奏其事,事下右軍窮治。舜欽以監守自盜論,削籍爲民,坐客皆斥逐。”

    〔八〕齒少於予:年齡小於我。

    〔九〕五句追述仁宗天聖年間文風。歐陽修《與荆南樂秀才書》:“僕少孤貧,貪禄仕以養親,不暇就師窮經以學聖人之遺業。而涉獵史書,姑隨時俗,作所謂時文者,皆穿蠹經傳,移此儷彼以爲浮薄,惟恐不悦於時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聲偶:指講究音韻平仄對偶。擿(tī踢)裂:割裂。

    〔一○〕才翁:蘇舜欽兄蘇舜元,字才翁。《宋史·文苑傳》謂才翁“爲人精悍任氣節,爲歌詩亦豪健,尤善草書,舜欽不能及。官至尚書度支員外郎、三司度支判官。”穆參軍伯長:穆修,字伯長,宋初古文運動的先驅者,參軍是其官職。《宋史·文苑傳》:“舜欽少慷慨有大志,狀貌怪偉。當天聖中,學者爲文多病偶對,獨舜欽與河南穆修好爲古文、歌詩,一時豪俊多從之游。”

    〔一一〕其後四句:指宋仁宗曾於天聖七年、明道二年、慶曆四年多次下詔禮部貢舉戒文弊,文風漸有轉變。

    〔一二〕後爲湖州長史以卒:蘇舜欽被廢後,曾寄寓蘇州,今蘇州滄浪亭是其居處遺址。兩年後政局轉變,受命爲湖州長史,即去世。

    〔一三〕其狀三句:贊譽蘇舜欽的風貌《論語·子張》:“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温,其言也厲。”邢昺疏:“常人遠望之,則多懈惰;即近之,則顔色猛厲;聽其言,則多佞邪。唯君子則不然,人遠望之,則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常儼然也;就近之,則顔色温和,及聽其言辭,則嚴正而無佞邪也。”温温:和柔貌。《詩經·小雅·小宛》:“温温恭人。”

    〔一四〕擊:攻擊、排擠。御史中丞王拱辰,一嚮支持吕夷簡,他所以誣陷蘇舜欽,目的在於打擊杜衍、范仲淹,排擠新政支持者,故有“一網打盡”之説。

    〔一五〕二三大臣而下:指杜衍、范仲淹、富弼以及新政支持者。其時除杜衍退休外,均已恢復官位。

    〔一六〕同時飲酒得罪之人:指王洙、王益柔、吕溱、宋敏求、蔡襄、刁約等人,也都先後復職。

    祭資政范公文

    月日,廬陵歐陽修,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故資政殿學士尚書户部侍郎范文正公之靈曰:嗚呼公乎!學古居今,持方入圓,丘、軻之艱,其道則然〔一〕。公曰彼惡,公爲好訐;公曰彼善,公爲樹朋;公所勇爲,公則躁進;公有退讓,公爲近名:讒人之言,其何可聽〔二〕!先事而斥,羣譏衆排;有事而思,雖仇謂材;毁不吾傷,譽不吾喜;進退有儀,夷行險止〔三〕。

    嗚呼公乎!舉世之善,誰非公徒;讒人豈多,公志不舒〔四〕。善不勝惡,豈其然乎?成難毁易,理又然歟!

    嗚呼公乎!欲壞其棟,先摧桷榱;傾巢破,披折傍枝。害一損百,人誰不罹,誰爲黨論,是不仁哉〔五〕!

    嗚呼公乎!易名謚行,君子之榮〔六〕;生也何毁,没也何稱?好死惡生,殆非人情;豈其生有所嫉,而死無所争〔七〕?自公云亡,謗不待辨,愈久愈明,由今可見。始屈終伸,公其無恨。寫懷平生,寓此薄奠〔八〕。

    皇祐四年(一○五二)作。資政,范仲淹卒前官資政殿學士,皇祐四年五月二十日去世。范仲淹是“慶曆新政”的主持者,由于新政損害了權貴的利益,受到強烈的反對和誣陷,死時尚在貶謫中。歐陽修是新政的積極支持者,不少改革措施出于他的建議,故對范仲淹的死十分悲痛。祭文曰“善不勝惡”、“成難毁易”,《資政殿學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銘》又曰:“初匪其難,在其終之,羣言營營,卒壞于成。”充分反映了范仲淹一身關係着新政的存亡,故祭文之悲痛激越,决非僅限個人友誼。

    〔一〕學古四句意謂范仲淹奉行古聖先賢之道,爲當世所不容,正如古代孔子、孟子爲了推行王道,雖奔走諸侯而終於無成。持方入圓:謂范仲淹所持之道,與世格格不入。宋玉《九辯》:“圓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鋙而難入。”丘:孔丘。軻:孟軻。

    〔二〕公曰十句寫對范仲淹的誣陷攻擊無孔不入。訐:《論語·陽貨》“惡訐以爲直者”注:“訐,謂攻發人陰私也。”樹朋:扶植親信、樹立朋黨。近名:邀取名聲。《莊子·養生主》:“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讒人:專門説别人壞話的人。《莊子·漁父》:“好言人惡謂之讒。”

    〔三〕先事八句意謂謀患於未然之先,則爲衆人所不諒,加以誹謗和排擠;患難發生以後,大家又想念他,即使仇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材能。而他却從不爲稱譽或讒毁所動摇,總是按照一定的原則辦事,避險就夷。先事:漢劉向《説苑》:“謀先事則昌,事先謀則亡。”夷:平坦。

    〔四〕讒人豈多:謂誹謗范的人是極少數。舒:伸展。

    〔五〕欲壞八句:指反對新政者用蘇舜欽進奏院之獄來傾毁杜衍、范仲淹,杜、范罷相後,凡支持新政者如尹洙、歐陽修、石介、余靖、孫復等都被貶黜。棟:棟梁。桷榱:椽子。傾巢破(qué):即覆巢之下無完卵之意。:鳥卵。罹:遭遇。黨論:即朋黨之論。宋代黨論始自景祐三年吕夷簡用以攻擊范仲淹,慶曆四年歐陽修作《朋黨論》專辯其事,并在《唐六臣傳》中説:“嗚呼!始爲朋黨之論者誰歟?甚乎作俑者也,真可謂不仁之人哉!”

    〔六〕易名二句:《禮記·檀弓》:“死謚,周道也。”疏:“殷以上有生號,仍爲死後之稱;周則死後别立謚。”范仲淹死後根據他生前的品行,謚“文正”,這是一種極高的褒揚。

    〔七〕生也六句意謂范生前被讒毁,死後受稱譽,其因或者由於活的時候有人嫉妒,死後就無所争了。没:同“殁”。

    〔八〕寫懷:抒發胸懷。寫:宣泄。魏明帝《苦寒行》:“賦詩以寫懷,伏軾淚沾纓。”寓: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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