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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李商隐选集最新章节!

,江湖動越吟〔一〕。蒼梧應露下,白閣自雲深〔二〕。皎皎非鸞扇,翹翹失鳳簪〔三〕。牀空鄂君被,杵冷女嬃砧〔四〕。北思驚沙雁,南情屬海禽。關山已摇落,天地共登臨。

    〔一〕秦甸:秦國都城郊外地,指長安。越吟:《史記·陳軫傳》:“越人莊舃仕楚執珪(官名),有頃而病。楚王曰:‘舃,故越之鄙細人也;今仕楚執珪,貴富矣,亦思越不?’中謝(侍御官)對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則越聲,不思越則楚聲。’使人往聽之,猶尚越聲也。”

    〔二〕蒼梧:山名,亦稱九疑,在湖南寧遠縣東南。白閣:山名。紫閣、白閣、黄閣三峯,俱在圭峯東,在陝西鄠縣東南。

    〔三〕鸞扇:畫有鸞鳥的團扇。江淹《擬班婕妤咏扇》:“紈扇如圓月,出自機中素。畫作秦王女,乘鸞向烟霧。”鳳簪:裝飾着鳳鳥形的髮簪。

    〔四〕鄂君被:見《牡丹》注〔一〕。女嬃砧:《水經注·江水》:“秭歸縣北有屈原宅,宅東北六十里有女嬃廟,擣衣石猶存。”女嬃,屈原姊。

    《念遠》是懷念遠人,主要是懷念妻子。馮浩評:“首句即《(樊南)甲集序》所謂‘十年京師寒且餓’也;次句謂動旅思;三四一南一北;‘皎皎’兩聯,憶内也;結處明點南北,而言兩地含愁,互相遠憶,忽覺雄壯排宕,健筆固不可測。”

    這首詩當是在桂州鄭亞幕府時作,首句追念淹留在長安時的寒餓生活,次句寫在桂州的懷念家鄉。説“江湖”暗用《莊子·讓王》:“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闕(朝廷)之下。”把京師和江湖相對。不説“魏闕”而用“秦甸”出以變化。魯迅《無題》“大野多鈎棘”首:“下土惟秦醉,中流輟越吟”,當從此一聯化出。雖用“秦醉”“越吟”,與“秦甸”“越吟”有相似處,但命意全然不同,憂憤更爲深廣,真是已入化境。三句“蒼梧”與二句指桂州的“江湖”相應,桂州與蒼梧相近;四句“白閣”與首句“秦甸”相應。三句應二句,四句應首句,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稱這爲丫叉句法,“先呼後應,有起必承,而應承之次序與起呼之次序適反”(六六頁),錯綜流動以求變化。“蒼梧應露下”,指已入秋令,“悲哉秋之爲氣也,草木摇落而變衰”,則直接與末句的“摇落”相應。“白閣自雲深”,有浮雲蔽日,望長安而不見的感慨,又與末句的“登臨”相應。

    上面只説到懷念家鄉,到“皎皎”兩聯纔突出懷念妻子。“皎皎”指圓月的光,但圓月非伊人手中的團扇;翹翹狀高舉,《詩·周南·漢廣》“翹翹錯薪”,非伊人髮上的簪;牀上没有鄂君擁船家女之被,水邊没有搗衣的砧聲。這些都指望妻子而不見的懷念之情。這時情思忽又宕開,轉到時局,想到北方,呼應長安,驚心于沙灘上的雁,怕有人要加害,可能聯繫牛黨的排斥李黨。想到南方,呼應桂州,有杜甫《奉贈韋左丞丈》的“白鷗没浩蕩,萬里誰能馴”的感慨。加上秋氣已深,草木摇落,關山迢遞,望白閣而不見,天地悲涼,共登臨而銜悲。從纏綿綺思轉入健筆凌雲,有俯仰身世之感,這就反映情思的深沉,與一般的憶内不同了。

    宋玉〔一〕

    何事荆臺百萬家,惟教宋玉擅才華〔二〕?《楚辭》已不饒唐勒,《風賦》何曾讓景差〔三〕!落日渚宫供觀閣,開年雲夢送烟花〔四〕。可憐庾信尋荒徑,猶得三朝託後車〔五〕。

    〔一〕宋玉:《史記·屈原傳》:“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

    〔二〕荆臺:在湖北監利縣北。《説苑·正諫》:“楚昭王欲之荆臺游,司馬子綦進諫。”

    〔三〕《楚辭》:《楚辭》裏有宋玉《九辯》,《文選》裏收宋玉《風賦》,都超過唐勒、景差的作品。

    〔四〕渚宫:《左傳·文公十年》:“王在渚宫。”渚宫在湖北江陵縣。供館閣:渚宫只是供游賞。開年:獻歲發春,開春。雲夢:楚大澤名,在湖北安陸縣等地。送烟花:送走春光。

    〔五〕《渚宫故事》:“庾信因侯景之亂,自建康遁歸江陵,居宋玉故宅。”尋荒徑:庾信《哀江南賦》:“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尋宋玉故宅,三徑就荒。三朝:庾信在梁武帝時爲東宫抄撰學士,遷通直散騎常侍。梁簡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餘人營于朱雀航,及侯景至,信奔江陵。梁元帝承制除御史中丞,及即位,轉右衛將軍。故稱三朝。見《北史·庾信傳》。

    這首詩借宋玉來感嘆身世。在荆臺百萬家中,只有宋玉獨擅才華。屈原死後,唐勒景差都不能和宋玉相比。但這又有什麽呢?楚國的渚宫的觀閣,只供游賞;雲夢的花柳,送走春光。在渚宫觀閣裏,只看到落日而感嘆楚國趨向没落,對雲夢的花柳,只感嘆它在送年華而已。他的才華還是無從施展,只留下故居罢了。後來庾信遭亂,逃到江陵找尋荒涼的宋玉故居,他還得在梁朝的三代託身于天子車駕後的隨從車,得接近三朝的天子。商隱也到江陵來找宋玉故居,他也經歷了唐文宗、武宗、宣宗三朝,但他却長期在各地幕府中流轉,想在朝還得不到,比庾信更不如。

    程夢星《箋注》説:“落日乃日復一日之義,開年乃年復一年之義,不可作夕陽獻歲解。若只就本字論之,落日猶可,開年無謂,豈有千載之下,推求古人之明年耶?其所以言及年月者,乃自嘆歷佐藩幕之久。”馮浩《箋注》:“開年,明年也,言無早晚、無年歲,皆足逞其才華。”按“開年”無年年意,“落日”無日日意。“送烟花”與逞才華似亦不同。且“供觀閣”則在渚宫,亦非藩幕,宋玉在楚宫,不在藩幕。故落日當指趨向没落,在渚宫中雖有供游賞之觀閣,楚國總在趨向没落。開年指開春,不免送走烟花,指春光易逝。則與宋玉的遭際相合,亦與唐王朝的趨向没落相合。

    鳳

    萬里峯巒歸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鷄〔一〕。新春定有將雛樂〔二〕,阿閣華池兩處棲〔三〕。

    〔一〕判:同“拚”,捐棄。未拋容彩,豈借山鷄,指鳳凰的容彩遠勝山鷄。《尹文子·大道上》:“楚人擔山雉者,路人問:‘何鳥也?’擔雉者欺之曰:‘鳳凰也。’”

    〔二〕《晉書·樂志》:“吴歌雜曲,《鳳將雛》歌者,舊曲也。”將,帶領。

    〔三〕阿閣:鳳凰棲息處,見《隋師東》注〔四〕。《文選·天台山賦》:“漱以華池之泉。”注:“崑崙,其上有華池。”

    程夢星箋:“此寄婦之詞也。”首句指詩人離家萬里,歸路已迷,不能歸去。次句指妻,容彩未減,豈借山鷄,寫妻容彩之美。三句寫妻有將雛之樂。末句寫夫婦兩處分居。程箋:“此詩當作于從事桂管時。”這首詩借鳳來作比,暗用“丹山鳳”的典故,見《韓冬郎即席爲詩相送》注〔三〕。正由于丹山鳳纔同“萬里峯巒”相應。在“借山鷄”裏用了《文子》“楚人擔山鷄”爲鳳凰的典故,顯出鳳凰與山鷄的不同。這是這首詩裏用典的特點。用鳳來比,既寫他的妻的容采,也暗示自己的才華。用“兩處棲”,更提出夫婦分居問題,猶爲罕見。

    賈生〔一〕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二〕。可憐夜半虚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三〕。

    〔一〕《史記·賈生傳》:“天子後亦疏之,乃以賈生爲長沙王太傅,後歲餘,賈生徵見(召還相見)。孝文帝方受釐(祭神後肉)坐宣室。上(文帝)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爲過之,今不及也。’”

    〔二〕宣室:未央殿前正屋。逐臣:指賈誼。無倫:無比。

    〔三〕虚:徒然。前席:古人席地而坐,在坐席上向前挪動身子,靠近對方。蒼生:人民。

    這首詩開頭兩句是説明,説明賈誼的才能一時無與倫比,所以文帝求賢才,把他從放逐地長沙召回來訪問。後兩句是議論,可憐文帝只問他鬼神的道理,不問他人民的疾苦,治國的道理。這首詩的形象只有“前席”兩字,寫文帝在坐席上挪動身子靠近賈誼,顯出他聽得出神。那末這首詩的詩意在哪裏呢?通過議論有什麽含蓄的意思呢?屈復《詩意》説:“文帝之賢,所問如此,亦有賈生遇而不遇之意歟?”求賢訪問,這是賈誼得遇賢君;只問鬼神,不能施展賈誼的才能,那末所謂遇賢君是空的,同于不遇。詩裏有這樣的含意,有這樣深沉的感慨,這就有詩意,不是抽象的議論了。《輯評》引何焯評:“徒問鬼神,賈生所以弔屈(原)也。彤庭(指宫殿,漆紅色)私至(不在朝會上見),才調莫知,傷如之何!又後死之弔賈矣。”只問鬼神,是不遇,所以賈誼要弔屈原,屈原也是不遇;感嘆賈誼的不遇,所以商隱要爲賈誼嘆息。

    張采田《會箋》稱:“此刺牛黨也。武宗崩,宣宗立,凡從前黨人見逐于衛公(李德裕)者,無不一一召還。乃不能佐君治安,專以傾陷贊皇(李德裕)爲事,假吴汝納事大興詔獄。且吴湘冤獄,枯骨已寒,舊讞重翻,又豈宣室求賢之本意哉?不徵于人而徵于鬼,真所謂但問鬼神,不問蒼生矣。”按《通鑑》會昌五年:“淮南節度使李紳,按江都令吴湘盜用程糧錢(出差時補發的路程糧食費),強娶所部百姓顔悦女,估其資裝爲贓,罪當死。詔遣監察御史崔元藻、李稠覆之,還言湘盜程糧錢有實,顔悦妻亦士族,與前獄異。德裕貶元藻爲端州司户,即如紳奏,處湘死。”大中元年九月,“吴汝納訟其弟湘罪不至死,乞召江州司户崔元藻等對辨。崔元藻所列吴湘冤狀,如吴汝納之言。貶太子少保分司李德裕爲潮州司馬”。這是召崔元藻回來論吴湘獄,崔不能説才調本無倫,問的是吴湘案子,不同于問鬼神的道理,所以張説與詩意不合。詩意説有賢而不能用,與重審案件,從而貶斥李德裕不同。

    李衛公〔一〕

    絳紗弟子音塵絶,鸞鏡佳人舊會稀〔二〕。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鷓鴣飛〔三〕。

    〔一〕《舊唐書·李德裕傳》:“(武宗)會昌四年八月,平澤潞(劉稹),以功兼守太尉,進封衛國公。宣宗即位,罷相。大中元年秋,尋再貶潮州司馬。明年冬,又貶潮州司户。又貶崖州司户,至三年正月,方達珠崖郡。十二月卒。”朱鶴齡《箋注》:“按詩有木棉鷓鴣語,蓋衛公投竄南荒時作也。”張采田把這詩列入大中二年李德裕貶崖州司户參軍時作。

    〔二〕絳紗弟子:《後漢書·馬融傳》:“嘗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音塵絶:音訊斷絶。鸞鏡:《異苑》:“罽賓王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聞鸞見影則鳴。’懸鏡照之。鸞睹影悲鳴,中宵一奮而絶。”這裏指同佳人離别。

    〔三〕致身:指貶官。歌舞地:崖州(廣東瓊山縣)少數民族愛好歌舞。木棉:木棉樹正月開花,紅色。種子生長毛,可織布。鷓鴣:叫聲像行不得也哥哥。

    李德裕在大中二年冬貶崖州司户,三年春到崖州,所以説“木棉花暖鷓鴣飛”。《唐摭言》:李德裕“頗爲寒畯(貧寒士子)開路”。他當權時,引用貧寒的士子;他被貶官後,這些士子都跟他音信隔絶了。《續博物志》説衛公“乃于都下採聘名姝,至百數不止。”他貶官後,這些佳人跟他疏遠了。這裏含有人情冷暖的意思。接下來用少數民族的民間歌舞來反襯他當權時鸞鏡佳人在達官府第裏的歌舞,又結合鷓鴣的飛鳴,有“行不得也哥哥”的感嘆。馮浩《箋注》:“下二句不言身赴南荒,而反折其詞,與‘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同一筆法,傷之,非幸之也。”用尋常百姓家來反襯貴族王謝堂,有盛衰的感慨。世情冷暖同盛衰之感結合,表達對李德裕被貶的傷感的感情。張采田《會箋》:“木棉花暖,鷓鴣亂飛,所謂歌舞者如是而已。‘絳紗’‘鸞鏡’之樂,安可復得耶?言雖似諷,意則深悲。”

    寄令狐學士〔一〕

    祕殿崔嵬拂彩霓,曹司今在殿東西〔二〕。賡歌太液翻黄鵠〔三〕,從獵陳倉獲碧鷄〔四〕。曉飮豈知金掌迥〔五〕,夜吟應訝玉繩低〔六〕。鈞天雖許人間聽,閶闔門多夢自迷〔七〕。

    〔一〕《新唐書·令狐綯傳》:(大中二年)“即召爲考功郎中,知制誥,入翰林爲學士。”

    〔二〕祕殿:宫内的殿。王延壽《魯靈光殿賦》:“立靈光之祕殿。”崔嵬:狀高峻。曹司:指宫内各部院,如翰林院在麟德殿西,學士院在翰林院南,别户東向。令狐綯充翰林學士,在翰林院辦公。

    〔三〕《西京雜記》:“始元元年,黄鵠下太液池。上(漢昭帝)爲歌曰:‘黄鵠飛兮下建章。’”賡歌:指和皇帝所作詩。翻:翻飛。

    〔四〕這裏把秦文公獲陳寶與益州有金馬碧鷄結合,見《西南行却寄相送者》注〔二〕。言從帝獵得寶。

    〔五〕《漢書·郊祀志》:“其後(武帝)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注引《三輔故事》稱“承露盤高二十丈”,故稱迥,迥指高遠。此指帝賜飮。

    〔六〕玉繩:北斗星斗柄北兩星爲玉繩。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玉繩低建章。”此指夜深。

    〔七〕鈞天:《史記·趙世家》:“簡子寤,語大夫曰:‘我之(到)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中央的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指令狐綯在朝廷所作詩文。閶闔:指天門。天門太多,雖做夢也迷而難入。

    商隱同令狐綯的關係表現在商隱的一部分《無題》詩裏,因此對這種關係作較全面的瞭解是有必要的。按照時間的先後來看,開成元年,令狐綯做左拾遺,商隱還没有中進士。他有《别令狐拾遺書》,稱“一日相從,百年是肺肝”,每一會面,一分散,“至于慨然相執手,嚬然相慼,决然相泣者”,極寫兩人交誼之深,不同尋常。他有《令狐八拾遺綯見招送裴十四歸華州》:“嗟余久抱臨邛渴,便欲因君問釣磯。”用司馬相如有消渴疾,在臨邛得卓文君,比自己的求偶,用裴十四去華州,華州有姜太公釣魚磯,要盼他作媒。把這樣的話寫給令狐綯,顯示兩人關係密切,無所顧忌。商隱又有《酬别令狐補闕》,約在開成五年後,綯做左補闕,詩稱:“錦段知無報,青萍(寶劍名)肯見疑?”“警露鶴辭侣,吸風蟬抱枝。彈冠如不問,又到掃門時。”綯幫助商隱中舉,自愧無報。自己與王茂元女結婚,希望他不要見疑。他像鶴辭侣,跡雖暫離,又像蟬抱枝,心仍永託。要是他在位不推薦自己,只好來替他掃門了。從這詩看,商隱與王茂元女結婚後,綯對商隱已心懷疑忌,不肯推薦,商隱還是向他表達情懷。

    會昌二年,綯做户部員外郎,商隱在做祕書省正字,有《贈子直花下》:“官書推小吏,侍史從清郎。並馬更吟去,尋思有底忙。”商隱和綯還是接近的,可以並馬聯吟。綯有小吏侍史,比較清閑。當時是跡近情疏。會昌三年,商隱在河南,有《寄令狐郎中》:“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雖然情分已疏,綯還是去信問候。當時商隱居母喪,只是感嘆自己的病困。

    約在大中元年,商隱到桂管觀察使鄭亞幕府,令狐綯做湖州刺史,寫詩給商隱,商隱作《酬令狐郎中見寄》:“補羸貪紫桂,負氣託青萍。萬里懸離抱,危于訟閣鈴。”講自己的瘦弱,希望自己像青萍寶劍能得到賞識。離懷萬里,踪跡遼遠,心事危疑。從中反映綯的來詩的含意,使他感到兩人的交誼,已在危疑中了。大中二年二月,綯從湖州召拜考功郎中,不久知制誥,充翰林學士。這時,商隱因府主鄭亞貶循州,他離桂州北歸,有《寄令狐學士》,就是這裏寫的一首。這時綯已得到宣宗的信任,賡歌太液池,從獵陳倉,都説明親近宣宗。可是他却遠在外地,即使要夢到天門,也迷離難尋,含有希望綯引薦的含意。

    商隱又有《夢令狐學士》:“山驛荒涼白竹扉,殘燈向曉夢清暉。右銀臺路雪三尺,鳳詔裁成當直歸。”正是綯作學士時作。商隱在荒涼的山驛中,夢見綯,醒來只有殘燈相伴而已。想到綯的處身華貴,在翰林院值班,裁成鳳詔,與己淒涼處境構成對照。

    大中三年二月,令狐綯拜中書舍人。商隱有《令狐舍人説昨夜西掖玩月因戲贈》,可見商隱又接近綯。“昨夜玉輪明,傳聞近太清。涼波衝碧瓦,曉暈落金莖。露索秦宫井,風絃漢殿筝。幾時《綿竹頌》,擬薦《子虚》名。”皇宫正殿旁有東西掖門,綯值宿宫内,故有西掖玩月。涼波指月光,曉暈指日出時的日旁氣。想像玩月光景。揚雄作《綿竹頌》,直宿郎楊莊誦此文于成帝,也像楊得意把司馬相如的《子虚賦》推薦給漢武帝。末聯希望綯推薦自己。商隱還有一首《子直晉昌李花》,《戊籤》在題下注“得分字”,可見此詩是商隱在綯的晉昌里府第裏,分韻賦詩所作。那末商隱只要在京裏,跟綯的踪跡始終是親近的。詩稱:“樽前見飄蕩,愁極客襟分。”借李花來自比,感到自己的飄泊,離恨已極,可見綯還是不肯推薦。

    從商隱給綯寫的九首詩看,可以説,在商隱和王茂元女結婚以後,兩人的關係,只要商隱在京,始終是跡近情疏,踪跡是接近的,商隱多次到綯府上,又聽綯講值宿宫内的事,有在宴席上分韻賦詩,但綯始終不肯推薦他進入翰林院。知道了這點,有助于理解《九日》詩的争論,也有助于理解一些《無題》詩的用意了。

    玉山

    玉山高與閬風齊〔一〕,玉水清流不貯泥。何處更求回日馭?此中兼有上天梯〔二〕。珠容百斛龍休睡,桐拂千尋鳳要棲〔三〕。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四〕。

    〔一〕《山海經·西山經》:“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郭璞云:“《穆天子傳》謂之羣玉之山。”《楚辭·哀時命》:“望閬風之板桐。”閬風,崑崙山上的一山,相傳爲神仙所居。

    〔二〕回日馭:指極高的山,羲和駕着太陽的車到這裏過不去而回轉。上天梯:王逸《九思》:“緣天梯兮北上。”

    〔三〕《莊子·列禦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初學記》三十《鳳》:“《毛詩疏》曰:‘鳳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

    〔四〕見《碧城三首》之二注〔二〕。

    閬風,仙山,唐人以翰林院比仙山;玉山,比相位。大中四年,令狐綯以翰林學士承旨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故稱玉山高與閬風齊。清流與玉山,正指綯的清貴。回日馭言綯有回天之力,上天梯言綯可以推薦他進入朝廷。珠容百斛、桐拂千尋,言朝廷可以容納衆多人才。鳳要棲指他要相投,龍休睡喻綯勿不顧。神仙有才子指令狐楚有才能之子,希望能够提攜自己。大概商隱向綯陳情之作,都表達求援手之意。這首詩含意更爲明顯,可以用來參證向綯陳情的《無題》詩。

    謁山

    從來繫日乏長繩〔一〕,水去雲回恨不勝。欲就麻姑買滄海〔二〕,一杯春露冷如冰。

    〔一〕傅休奕《九曲歌》:“歲暮景邁羣光絶,安得長繩繫白日。”

    〔二〕《神仙傳·王遠》:“麻姑自説云:‘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爲桑田。’”

    謁山即謁玉山,謁令狐綯。商隱與綯跡近情疏,見《寄令狐學士》。跡近所以去進謁,恨不能長繩繫日,可以多吐露積愫。水去雲回,像水的逝去雲的回轉,感嘆自己在外飄泊又回到京城,不勝悵恨。要請綯推薦入朝廷,像要向神仙買滄海那樣渺茫,因爲滄海已經變爲桑田了。只有一杯春露冷如冰,馮浩箋:“唐時翰林學士不接賓客,義山雖舊交,中心已暌,遂以體格疏之。”

    燈

    皎潔終無倦,煎熬亦自求〔一〕。花時隨酒遠,雨夜背窗休。冷暗黄茅驛,暄明紫桂樓〔二〕。錦囊名畫掩,玉局敗碁收〔三〕。何處無佳夢,誰人不隱憂〔四〕?影隨簾押轉,光信簟文流。客自勝潘岳,儂今定莫愁〔五〕。固應留半焰,迴照下幃羞〔六〕。

    〔一〕《莊子·人間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

    〔二〕柳宗元《嶺南江行》:“瘴江南去入雲烟,望盡黄茅是海邊。”黄茅驛,指驛站附近長滿黄茅。《拾遺記》:“暗河之北有紫桂成林,實大如棗,羣仙餌焉。”此切桂林。

    〔三〕《子夜歌》:“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四〕《詩·邶風·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傳:“隱,痛也。”指甚憂。

    〔五〕《世説新語·容止》:“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樂府詩集·莫愁樂》:“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莫愁爲石城女子。

    〔六〕梁朝紀少瑜《殘燈》:“惟餘一兩焰,纔得解羅衣。”

    馮浩箋:“此桂府初罷作也。首二句領起通篇,‘皎潔’言不負故交,‘煎熬’言屢遭失意,‘自求’二字慘甚。三、四溯昨春從行而背京師,五謂行近桂管,六則抵桂幕,七、八不意其遽貶也。‘何處’一聯,言倏喜倏憂,人世皆然。‘影隨’二句,謂蹤跡又將流轉。結二韻謂兩美終合,定有餘光之照。雖未見明切子直(令狐綯),而此外固無人矣,正應轉首句。”

    這首詩借燈自喻,皎潔指燈光,煎熬指燈火,也比自己的心地光明,始終如一。煎熬指生活困苦,也是自找的。當時朝廷上既有牛李黨争,他却要超然于兩黨之外,這是自找苦吃。花時四句以寫自己爲主,他以花時去桂林,賞花飮酒,秉燭夜游,雨夜背窗,一燈相對,都離不開燈。“冷暗”指驛外黄茅,暄明指樓中景象,這裏也有燈在。錦囊掩名畫,玉局收敗碁,寫人事蹉跌,也有燈在照着。“佳夢”“隱憂”,都有燈在伴着。影轉光流,也有燈在。留半焰、照下幃,也有燈在,這就是處處寫燈,也處處寫己。借燈喻己,要不即不離。這詩寫燈,開頭兩句的“皎潔”、“煎熬”,是以寫燈爲主,雙關自己。“花時”以下八句,以寫自己爲主,連帶寫燈。“影隨”一聯以寫燈爲主,連帶寫自己。影是燈光所照的,又是自己的影。自己出入房間,要揭動簾押,押是壓住簾子的,所以影也隨着簾押轉動。光指燈光,光在竹簟上流動,竹簟又是自己牀上鋪的。最後四句寫自己,自比莫愁,以客比潘岳,下幃時又連帶寫燈光的半焰回照。這樣,所寫或以燈爲主,或以己爲主,連帶寫燈,真正做到不即不離,借物喻意,是很好的詠物詩。

    漢南書事〔一〕

    西師萬衆幾時迴,哀痛天書近已裁〔二〕。文吏何曾重刀筆,將軍猶自舞輪臺〔三〕。幾時拓土成王道,從古窮兵是禍胎〔四〕。陛下好生千萬壽,玉樓長御白雲杯〔五〕。

    〔一〕《爾雅·釋地·九州》:“漢南曰荆州。”這詩是商隱從桂州北歸路過荆州一帶時作。

    〔二〕《通鑑》武宗會昌五年:“党項侵盜不已,攻陷邠、寧、鹽州界城堡,屯叱利寨。宰相請遣使宣慰,上决意討之。六年春二月庚辰,以夏州節度使米暨爲東北道招討党項使。”《漢書·西域傳》:“上乃下詔,深陳既往之悔,曰:‘輪臺西于車師千餘里。乃者貳師(將軍)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請遠田輪臺,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今朕不忍聞。’”贊曰:“孝武末年,棄輪臺之地,而下哀痛之詔,豈非仁聖之所悔哉?”

    〔三〕《史記·汲黯傳》:“黯時與(張)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厲守高不能屈,忿發駡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爲公卿,果然!’”《漢書·西域傳》:“輪臺在車師國西北千餘里。”又《李廣利傳》:“至輪臺,輪臺不下,攻數日,屠之。”

    〔四〕枚乘《奏吴王書》:“福生有基,禍生有胎。”

    〔五〕《書·大禹謨》:“好生之德,洽于民心。”玉樓:仙人居處。《十洲記·崑崙》:“玉樓十二所。”白雲杯:《穆天子傳》三:“天子觴西王母於瑶池之上,西王母爲天子謡曰:‘白雲在天,山陵自出。’”此祝宣宗長壽。

    這首詩稱《漢南書事》,商隱離桂州北返,在大中二年,到漢南作這詩,當在二年秋初。党項攻陷邠、寧、鹽州界城堡,唐發兵攻打,《通鑑》列於會昌六年春。從這年到大中二年,並無哀痛詔。《通鑑》大中四年九月:“党項爲邊患,發諸道兵討之,連年無功,戍饋不已。右補缺孔温裕上疏切諫。上怒,貶柳州司馬。”那末到大中四年,宣宗還没有悔心。五年春,“上頗知党項之反,由邊帥利其羊馬,數欺奪之,或妄誅殺。党項不勝憤怨,故反。乃以右諫議大夫李福爲夏綏節度使。自是繼選儒臣以代邊帥之貪暴者。行日,復面加戒勵,党項由是遂安。三月,以白敏中爲司空同平章事、充招討党項行營都統制置等使。四月,敏中軍於寧州。定遠城使史元,破党項九千餘帳於三交谷,敏中奏党項平”。那末既没有哀痛詔,也不是派儒臣去撫慰,還是派宰相白敏中用武力壓平的。

    商隱這首詩寫於大中二年,實際是表達了他對党項的看法,對宣宗和牛黨白敏中的譏諷。商隱詩裏,譏諷牛黨政治措施的不多見,所以這詩可以重視。這詩的主要意見,是反對拓土窮兵,矛頭是針對宣宗的。不過他用了婉轉的説法,好像宣宗已經像漢武帝那樣有悔心,有好生之德了,這樣表面上放開宣宗,針對白敏中一流人。他不説宣宗任用刀筆吏,却説何嘗重用刀筆吏呢?實際上正指他任用刀筆吏,所以將軍還在用武力來濫施殺伐。事後證明商隱的看法是正確的。宣宗還是用白敏中,用武力去鎮壓的。

    舊將軍〔一〕

    雲臺高議正紛紛,誰定當時蕩寇勳〔二〕。日暮灞陵原上獵,李將軍是舊將軍。

    〔一〕《漢書·李廣傳》:“與故潁陰侯屏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飮。還至亭,霸陵(在陝西長安縣東)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故也。’”舊將軍即故將軍。

    〔二〕《後漢書·馬武傳論》:“永平中,顯宗(明帝)追感前世功臣,乃圖畫二十八將于南宫雲臺。”

    《新唐書·忠義·李憕傳》:“大中初,又詔求李峴王珪……三十七人畫像,續圖凌烟閣云。”凌烟閣畫像有房玄齡、杜如晦等,不限於將軍。《舊唐書·李德裕傳贊》:“嗚呼烟閣,誰上丹青!”對於大中初年詔求功臣三十七人像中没有李德裕很感不平,正是高議紛紛。《通鑑》會昌六年二月,“宣宗即位。四月,以門下侍郎同平章政事李德裕同平章事、充荆南節度使。德裕秉權日久,位重有功。衆不謂其遽罷,聞之莫不驚駭”。程夢星箋注稱:“德裕之相武宗,自禦回紇,至平澤潞,當時蕩寇之勳不小。於是加太尉,封衛國公,不啻漢顯宗南宫雲臺圖畫功臣也。曾日月之幾何,遽罷政事,出鎮荆南。然則以有用之才,置無用之地,何異於漢之李廣,號稱飛將軍,竟放閑置散,夜獵霸陵,空爲無知之醉尉所呵,而忽其爲故將軍也。”馮浩箋:“《新書》紀文:大中二年七月,續圖功臣於凌烟閣,事詳《忠義·李憕傳》。彼時必紛紛論功,而李衛國(德裕)之攘回紇、定澤潞,竟無一人訟之,且將置之於死地,詩所爲深慨也。”這首詩,反映了商隱對李德裕被貶逐,不得圖畫於凌烟閣的憤慨不平。

    淚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波〔一〕,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二〕,人去紫臺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三〕。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四〕。

    〔一〕《三輔黄圖》:“永巷,宫中之長巷,幽閉宫女之有罪者。”綺羅:指宫女。離情:離愁别恨。風波:坐船遠行,有風波之患。

    〔二〕湘竹:《博物志》:“舜之二妃,舜崩,二妃啼,以淚揮竹,竹盡斑。”峴首碑:《晉書·羊祜傳》:“襄陽百姓於峴山(即峴首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淚,杜預因名爲墮淚碑。”

    〔三〕紫臺:紫宫,宫牆上塗紫色。漢王昭君離開漢宫到塞外去和親。杜甫《詠懷古跡》:“一去紫臺連朔漠。”楚歌:《史記·項羽紀》:“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則夜起飮帳中,乃悲歌慷慨,泣數行下。”

    〔四〕灞橋:在陝西長安縣東,爲唐人送别處,亦稱銷魂橋。青袍:指士子。玉珂:用玉作馬口勒裝飾,指貴人。

    程夢星《箋注》:“八句凡七種淚,只結句一淚爲切膚之痛。”首句宫怨之淚,次句送别之淚,三句寡婦之淚,四句懷念恩德之淚,五句身在異域之淚,六句國破兵敗之淚,八句是青袍寒士送玉珂貴人之淚。前六種淚都比不上末一淚爲可悲。爲什麽?馮浩《箋注》説:“此必李衛國(德裕)迭貶時作也。《唐摭言》有‘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之句,與此同情。”由于李德裕起用貧寒的士子,所以他的貶斥,使八百孤寒下淚,所以比以上六種的淚更爲可悲。這話可備一説。

    《輯評》引紀昀評:“六句六事,皆非正意,只于結句一點,運格奇絶,但體太卑耳。”馮浩稱:“此義山獨創之絶作也。”所謂“體太卑”,當指有意這樣作。對於這種寫法,宋朝辛棄疾的《賀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當是模仿它稍加變化:“緑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别。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絶;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這首詞説“未抵人間離别”,就是“未抵青袍送玉珂”。這首詞裏舉了四件離别的事:一是王昭君離漢宫出塞,二是衛莊姜送歸妾,三是李陵送蘇武回國,四是燕太子丹賓客送荆軻入秦。這裏選舉四件事,同《淚》裏選舉六件事的寫法相似。不過《淚》裏用六件事來襯託青袍送玉珂,顯出後者更爲可悲。辛棄疾詞用四件事來同杜鵑悲鳴相比,顯得人間離别更爲可悲,這是寫法的變化。不過兩者又有相似處。《淚》裏用六件事來同寒士送别相比,辛詞用四件事來同别茂嘉弟相比就是。辛詞借四件事來寄託身世之感、家國之悲,《淚》裏所舉的六件事,也可能有所寄託。

    張采田《會箋》:“首句失寵;次句離恨;三四以湘淚比武宗之崩,峴碑指節使之職,衛公固以出鎮荆南而疊貶也;五謂一去禁廷,終無歸路;六謂一時朝列,盡屬仇家;結句總納上六事在内,故倍覺悲痛。”這裏進一步説明用典的含意,顯得詩意更爲深沉。

    無題

    萬里風波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一〕。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鶴沙邊亦少留〔二〕。益德冤魂終報主,阿童高義鎮横秋〔三〕。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共白頭。

    〔一〕夷猶:猶豫不定。

    〔二〕没:馮浩注:“或疑作‘脈’,未可定。”黄鶴:在湖北武昌西北的黄鵠磯。《南齊書·州郡志》:“夏口城據黄鵠磯,世傳仙人子安乘黄鶴過此。”

    〔三〕《三國志·蜀書·張飛傳》:“張飛字益德。先主伐吴,飛當率兵萬人自閬中會江州。臨發,其帳下將張達、范彊殺飛,持其首,順流而奔孫權。”《晉書·羊祜傳》:“(王)濬又小字阿童。”又《王濬傳》:“除巴郡太守。郡邊吴境,兵士苦役,生男多不養。濬乃嚴其科條,寬其徭課,其産育者皆與休復,所全活者數千人。(及後伐吴)所全育者皆堪徭役供軍。其父母戒之曰:‘王府君生爾,爾必勉之,無愛死也。’”

    此篇似從桂府北歸,《偶成轉韻》稱“頃之失職辭南風,破帆壞槳荆江中”。有風波之險,所以説“萬里風波”。馮浩注:“不得已而又就扁舟,故曰‘憶歸初罷更夷猶’也。三句謂沿江之境相連,四句小駐橈於武昌也。曰‘亦少留’者,似追憶會昌初鄂岳之役,今又少留於此也。一結極凄惋,惜五六無可曉耳。”張采田《會箋》:“‘益德報主’喻衛公,衛公乃心武宗,竟至投荒,是死報主矣。”按商隱北歸在大中二年,李德裕死於大中四年,此時他還活着,怎麽可稱冤魂呢?益德和王濬都在四川,可能與四川的事有關,不詳。又稱:“阿童比李回始終贊皇(李德裕),被謗左遷,高義固無忝士治(王濬)也。”《通鑑》大中二年正月,“西川節度使李回,坐前不能直吴湘冤,回左遷湖南觀察使。李紳追奪三任告身”。按會昌五年,淮南節度使李紳按江都令吴湘贓罪當死,李德裕如紳奏,處湘死。大中二年替吴湘翻案,貶李德裕爲潮州司馬,李回左遷湖南觀察使。倘阿童高義指李回始終心向李德裕,那末翼德冤魂或指李紳死後追奪三任告身。但此亦係猜測,無確據。

    紀昀評:“此是佚去本題而編録者署曰《無題》,非他寓言之比。全篇從‘更夷猶’三字生出。前四句低徊徐引,五六振起,七八以曼聲收之,絶好筆意。‘懷古思鄉’收繳第二句完密。”説這首詩不屬於《無題》是對的,選這首詩説明確有混入《無題》的詩。這首詩是寫懷古思鄉的,“益德一聯”是懷古,荆江遇險後到了黄鶴沙邊是思鄉。當時李回任湖南觀察使,商隱在湖北武昌,似未去李回幕時作。

    九日〔一〕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二〕。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三〕。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蘺〔四〕。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五〕。

    〔一〕九日:即九月九日,爲重陽節。朱彝尊批:“一本下有‘懷令狐楚府主’六字”,此批不見于《輯評》。

    〔二〕山翁:朱鶴齡《箋注》:“山翁,(晉)山簡也,以比彭陽公(令狐楚)。”程夢星《箋注》:“山公,山濤也。《晉書》濤所甄拔人物,各爲題目,時稱《山公啓事》,以比令狐楚爲宜。”馮浩注“翁,一作公。”按兩説皆通,作山濤似勝。白菊:劉禹錫《和令狐相公玩白菊詩》:“家家菊盡黄,梁國獨如霜。”令狐楚愛白菊。

    〔三〕十年泉下:令狐楚死在開成二年,這詩當作于大中二年,那時商隱在桂管觀察使鄭亞幕府,因鄭亞被貶爲循州長史而落職。有所思:懷念重陽節與令狐楚把酒時事。

    〔四〕栽苜蓿:見《茂陵》注〔二〕。用移種苜蓿比提拔人才,感嘆令狐綯不像他父親能提拔自己。空:徒然。江蘺:蘼蕪。屈原《離騷》:“覽椒蘭其若兹兮,又况揭車與江蘺。”指芳草的變得不芳。商隱在桂州,故自比楚客。江蘺不芳,指令狐綯不像其父。

    〔五〕郎君:《唐摭言》:“義山師令狐文公(楚),呼小趙公(綯)爲郎君。”官貴:令狐綯在大中二年拜考功郎中,知制誥,充翰林學士。施行馬:在門前設置行馬,阻止人騎馬通過。行馬,用木頭交叉中有木横貫之具。東閣:《漢書·公孫弘傳》:“開東閣以延(請)賢人。”指令狐綯不再延請自己。

    這首詩,當在大中二年,鄭亞被貶官,商隱不得不離開鄭亞幕,秋初在北歸途中寫的。身在楚地,所以自比楚客。想到曾受令狐楚的延聘,受他接待,他正像山濤那樣選拔人才。重陽節,在他幕府裏陪他喝酒賞白菊。現在令狐綯不再像他父親延攬人才,使他像屈原般感嘆。從前令狐楚像漢相公孫弘開東閣來接待我,現在令狐綯再難接待我了。

    對這首詩,《北夢瑣言》卷七説:“李商隱員外依彭陽令狐公楚,以箋奏受知(因會寫箋奏受到賞識)。子綯,繼有韋平之拜(拜丞相,韋賢、平當是漢丞相),似疏隴西(李商隱),未嘗展分(指接待)。重陽日,義山詣宅,於廳事上留題。相國(綯)睹之,慚悵而已,乃扃閉此廳,終身不處也。”這個故事是靠不住的。令狐綯拜相是在大中四年十一月,拜相后的重陽節商隱寫這詩,當在大中五年。五年春,商隱入朝,謁令狐綯,補太學博士。那就不是“東閣無因得再窺”了。假使商隱把這詩寫在綯的廳事上,那要避他的父名楚字,不應觸犯他的家諱。所以這首詩是商隱北歸時想像綯不會接待他,不是寫實。後來商隱進京,綯雖曾幫他補太學博士,招待他留宿,實際上還是疏遠他。馮浩在按語裏指出:“程氏云:‘東閣難窺,又何從題壁?“有所思”非承上思“把酒”之時,正透下思“郎君官貴”之日。“東閣”屬楚,非屬綯也。(按因門前施行馬,故不得入窺東閣,還是指綯,不指楚。)曰“官貴”,猶在綯未相之先。若韋平繼拜,又不至於官貴矣。詩當在綯爲學士或舍人時作,義山自嶺表入朝時也。’余更定爲此時途次所作,第六句兼志客程也。”又稱:“預爲疑揣,不作實事解,彌見其佳。”這個按語結合詩詞語作解,很確切。

    漫成五章

    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一〕。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對屬能〔二〕。

    〔一〕《新唐書·文藝傳》贊曰:“唐興,詩人承陳隋風流,浮靡相矜。至宋之問、沈佺期等硏揣聲音,浮切不差,而號律詩,競相沿襲。”指沈宋硏究詩的聲律,分清平仄,稱爲律詩。浮切猶平仄。變律:新變的律詩。《舊唐書·王勃傳》:“勃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皆以文章齊名,天下稱王楊盧駱四傑。”良朋:指四傑。

    〔二〕宗師:《漢書·藝文志》:“儒家者流宗師仲尼。”指尊以爲師。對屬:對偶,指作對偶的四六文。

    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三〕。集賢殿與金鑾殿,可是蒼蠅惑曙鷄〔四〕?

    〔三〕操持:掌握,指才華學識。事略齊:本領大略相等。三才:天地人。萬象:萬物。端倪:苗頭。指李白、杜甫的詩,能寫出自然和社會中一切事物變化的苗頭,能見人所見不到處。

    〔四〕《新唐書·張説傳》:“帝召説與禮官學士置酒集仙殿,曰:‘朕今與賢者樂于此,當遂爲集賢殿。’”又《杜甫傳》:“天寶十三載,玄宗朝獻大清宫,饗廟及郊。甫奏賦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又《李白傳》:“召見金鑾殿,論當世事,奏頌一篇。”可是:却是。蒼蠅:《詩·齊風·鷄鳴》:“非鷄則鳴,蒼蠅之聲。”指杜甫在集賢院應試,李白在金鑾殿召見,應受到玄宗的賞識,像鷄叫天明。却是蒼蠅聲迷惑了玄宗,使他們都不被任用。

    生兒古有孫征虜,嫁女今無王右軍〔五〕。借問琴書終一世,何如旗蓋仰三分〔六〕?

    〔五〕孫征虜:《三國志·吴書·孫堅傳》:“(袁)術表堅(上表漢帝封孫堅)行破虜將軍領豫州刺史。”這裏要用平聲,改爲征虜。又《孫權傳》注引《吴歷》:“曹公出濡須,公見(孫權)舟船器仗軍伍整肅,喟然歎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孫權的字)。’”王右軍:《晉書·王羲之傳》:“時太尉郄鑒使門生求女壻於(王)導,導令就東廂徧觀子弟,門生歸謂鑒曰:‘王氏諸少(年)並佳,然聞信至,咸自矜持(拘謹)。惟一人在東牀坦腹食,獨若不聞。’鑒曰:‘正此佳壻耶?’訪之,乃羲之也,遂以女妻之。”後羲之爲右軍將軍、會稽内史。

    〔六〕琴書:王羲之以書法著稱,琴書往往並稱。旗蓋:《孫權傳》:“黄旗紫蓋(車上的傘),運在東南。”三分:孫權與曹操、劉備三分天下。

    代北偏師銜使節,關東裨將建行臺〔七〕。不妨常日饒輕薄,且喜臨戎用草萊〔八〕。

    〔七〕《舊唐書·石雄傳》:“(會昌)三年,迴鶻大掠雲、朔北邊。雄自選勁騎追至殺胡山,急擊之,斬首萬級,生擒五千。以功累遷河中晉絳節度使。昭義(節度使)劉從諫卒,其子稹擅主軍務,朝議問罪。令徐帥李彦佐爲潞府西南面招撫使,未進。雄受代之翌日,破賊。”代北:山西代縣一帶。偏師:指石雄。銜使節:石雄以功受命爲節度使。關東裨將:函谷關以東的偏將,指石雄是徐州人。建行臺:指石雄代爲西南面招撫使,建立行轅。

    〔八〕饒輕薄:石雄出身低微,很被看輕。用草萊:草萊,從民間來,指石雄。李德裕用石雄平定劉稹。

    郭令素心非黷武,韓公本意在和戎〔九〕。兩都耆舊偏垂淚,臨老中原見朔風〔一〇〕。

    〔九〕《通鑑》乾元元年八月,“以郭子儀爲中書令。”廣德元年冬十月,“吐蕃寇涇州,入長安。子儀比至商州,行收兵,並武關防兵合四千人,軍勢稍振。子儀乃泣諭將士,共雪國恥,取長安,皆感激受約束。吐蕃惶駭,悉衆遁去。”素心:本心。《舊唐書·張仁願傳》:“(神龍初,仁願爲朔方總管),於河北築三受降城。自是突厥不敢度山放牧,朔方無復寇掠。景龍二年,累封韓國公。”和戎:指與突厥和好。

    〔一〇〕兩都:西都長安,東都洛陽。耆舊:父老。見朔風:看到西北邊地的民風,此指收復河湟,河湟老幼來京。《通鑑》大中三年二月:“吐蕃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來降。八月,河隴老幼千餘人詣闕,上御延喜門樓見之,歡呼舞躍,解胡服,襲冠帶,觀者皆呼萬歲。”

    程夢星《箋注》説:“杜子美有《戲爲六絶句》論文章之正變,義山仿之,兼及身世,此即謂之義山小傳可也。”這五首,前兩首的首聯是仿杜甫《戲爲六絶句》的論詩,但用意却不同,所謂“義山小傳”。程雖提出小傳説,怎樣理解這五首詩,張采田《會箋》指出:“此詩楊致軒(守智)謂歷敍一生蹤跡:前二首指令狐父子,中二首咏娶茂元之女,末一首結重贊皇(李德裕)。午橋(程夢星)、孟亭(馮浩)本之,大意已創通矣,而馮氏句下所釋不符,今當詳爲解之。”即程、馮兩家的解釋,對有些句子還不合,張説講得更完滿些。

    “首章言當日從(令狐)楚受章奏之學,今所得者不過屬對之能而已,深慨己之名位不達,而爲子直(令狐綯)所排也。”這詩講沈佺期、宋之問作詩誇耀新變體,即創作律詩,律詩在他們手裏完成。王勃、楊炯作詩作文得到盧照鄰、駱賓王作爲良朋,杜甫《戲爲六絶句》“王楊盧駱當時體”,也是一種當時流行的體制,同律詩的爲當時體一致。商隱入令狐楚幕府,楚教他做時文,即四六文,也是一種時行的當時體。當他學作時文時,認爲楚是一代宗師,現在看來只是能對偶而已。四六文講究對偶。在這裏,大概有兩層意思,從商隱對劉蕡和杜牧的欽佩説,劉蕡的對策,杜牧的《罪言》等,都對當時的國家大事提出極重要的意見,都不是四六文,這裏顯出他對四六文的看法,不過講究對偶而已。商隱一生想望進入翰林院,替皇帝起草文書,逐步參預討論大政方針,來實現他旋乾轉坤的抱負。當時替皇帝起草文書,用的就是四六文。由于令狐綯的不肯推薦,只有幕府主贊賞他的四六文寫得好,把他請去,没有機會施展他旋乾轉坤的抱負,因而發生感慨。這首詩裏含有這兩種意思。

    “二章言李、杜當日齊名四海,而皆不能翺翔華省,豈亦如我之遭毁淪落耶?‘蒼蠅惑鷄’,比黨人排笮也。”商隱既認爲四六文只是“對屬能”,從而欽佩李杜的詩篇,他們把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都概括進去,但不是現象的羅列,是寫出各種現象的變化的苗頭,這是一般人所看不到的。可是他們都被排擠走了。他們的創作是破曉的鷄啼,排擠他們的不過是蒼蠅的嗡嗡而已,這也就是《安定城樓》寫的“可憐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恨未休”。破曉也是“欲回天地”的意思。感嘆自己不能進入翰林院,發出破曉的啼聲。馮注:“義山自負才華,不得内用;而綯以淺陋之胸,居文學禁密之職,豈非蒼蠅之亂晨鷄耶?”

    “三章更代妻致慨,言生男古曾有征虜(孫堅)之子(孫權),而嫁女今已無右軍之壻(王羲之),兩世節鉞(節度使,王茂元父棲曜,是鄜坊節度使),不取將種,竟贅窮酸,試問琴書一世,何如旗蓋三分之爲榮乎?斯真相攸(擇壻)之計左矣。”馮注:“夫義山之一生淪落,以見棄於楚之子綯也。其見棄者,以其壻於茂元也。第三首爲五篇之關鍵。”

    “四章專美贊皇,言我嘗平日輕薄衛公(此解不確,“饒輕薄”指看輕石雄的出身微賤,不是輕薄李德裕),而豈知當國秉鈞,竟能起用草萊,以成中興之功,今豈有此人哉?代北使節,謂破烏介(回鶻),吴東行臺,謂平澤潞(劉稹),皆指石雄。雄本係寒(故爲人所看輕),又爲衛公所特賞。”

    “五章則又爲衛公維州之事辨謗。《舊書·德裕傳》:‘吐蕃維州守將悉怛謀請以城降,盡率郡人歸成都。德裕乃發兵鎮守。時牛僧孺沮議,言新與吐蕃結盟,不宜敗約,乃詔德裕却送悉怛謀一部之人還維州。贊普(吐蕃主)得之,皆加虐刑。’後德裕復入相,奏論之曰:‘維州是漢地入兵之路,欲經略河湟,須以此城爲始。悉怛謀尋率一城之兵衆,空壁歸臣。諸羌久苦蕃中征役,願作大國王人,相率内屬。可減八處鎮兵,坐收千里舊地。况臣未嘗用兵攻取,彼自感化來降。’觀此,則衛公之收維州,豈貪一城之利,其志固未嘗須臾忘河湟也。其後會昌四年,以回紇微弱,吐蕃内亂,議復河湟四鎮十八州,令天德、振武、河東訓卒勵兵,以俟其時。亦皆本此志行之。詩意言若早用衛公廟算,則河湟之復,豈特今日臨老而方見冠帶康衢之盛?此兩都父老所以垂淚也。當衛公之受悉怛謀降也,論者皆以生事外夷爲言。黨人之所以謗衛公者,所見無遠圖如是,故首舉韓郭往事明之。和戎而非黷武,用重筆大書特書,所以表白衛公心跡,蓋兩黨争執,實以此爲一大事也。”李德裕主張接受悉怛謀的投降,收復維州,牛僧孺反對接受投降,反對收復維州,表面上説要遵守對吐蕃的信義。王夫之《讀通鑑論》卷二六説:“夫僧孺豈果崇信以服遠,審勢以圖寧乎?事成於德裕而欲敗之耳。小人必快其私怨,而國家之大利,夷夏之大防,皆不勝其恫疑之邪説。”這正是千古讀者的公論。商隱用郭子儀、張仁願來比李德裕,是對德裕的極力推崇。

    紀昀批:“全入論宗,絶句變體,不善效之,便成死句,要以有唱嘆神韻爲佳。”認爲這五首用議論爲詩,因爲寫得有唱嘆有神韻所以還是好的。就是指寫得很有感慨、有感情,是抒情的,所以好。這五首也不完全是議論,議論是通過比喻事件來表達的。“蒼蠅惑曙鷄”是比喻,“耆舊垂淚”見朔風是事件,用草萊、旗蓋三分都是事件,所以同抽象議論不同。他的感慨又貫串在五首之中,又是抒情的佳作。

    深宫

    金殿銷香閉綺櫳,玉壺傳點咽銅龍〔一〕。狂飇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斑竹嶺邊無限淚,景陽宫裏及時鐘〔二〕。豈知爲雨爲雲處,只有高唐十二峯〔三〕。

    〔一〕櫳:指窗。玉壺:用玉裝飾的銅壺滴漏,水從銅龍口中滴入容器,發出低咽聲。容器内有刻度數的箭計時,一夜分五更,一更分二十五點,到點時傳報,稱傳點。

    〔二〕斑竹:見《淚》注〔二〕。景陽宫:《南史·齊武穆裴皇后》:“上數游幸諸苑囿,載宫人從後車。宫内深隱,不聞端門鼓漏聲,置鐘於景陽(宫)樓上,應五鼓及三鼓,宫人聞鐘聲早起妝飾。”

    〔三〕高唐:宋玉《高唐賦》:“妾巫山之女也,爲高唐之客。旦爲朝雲,暮爲行雨。”高唐,臺觀名,在雲夢澤中。十二峯:巫山有十二峯,中有神女峯。

    程夢星説:“起二句亦追憶夫在朝得志如綯輩者。”比令狐綯在朝得意。姚培謙箋注稱三四句:“此嘆恩遇之不均也。蘿陰本薄,偏值狂飇;桂葉本濃,特加清露。”這裏指鄭亞被貶官,商隱在鄭亞幕府連帶去職。特加清露指綯屢承恩寵。馮浩《箋注》:“五謂從桂管湘江而來,六謂綯已及時升用。七八即所遇以寄慨。”指豈知承受恩寵處,只有令狐綯一輩人而已。

    這裏節取程、姚、馮三家説,因爲三家之説,結合詩來看,有合有不合,各取其中有合的。如程説,以“三四一聯,上謂當時排擠之黨人,下謂目前辟聘之知己”。把第四句指柳仲郢招商隱入東川節度使幕府,不如馮注認爲商隱因鄭亞貶官北歸時作更合。姚注“斑竹句喻遠臣,景陽句喻近臣”,不如馮説的具體。馮説:“三謂彼不我憐,四謂我猶有戀。”把清露句説成“我猶有戀”,不如姚説的確切。所以酌取三家説來解。

    楚吟

    山上離宫宫上樓〔一〕,樓前宫畔暮江流。楚天長短黄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二〕。

    〔一〕離宫:行宫。宋玉《高唐賦》:“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雲夢之臺,望高唐之觀。”“高唐之觀”就是山上離宫。

    〔二〕長短:錢鍾書先生批:“義山《櫻桃花下》‘佳人長短是參差’,即此長短,今語所謂反正、免不了、老是。歷來注家未得其解。”《高唐賦》稱神女“暮爲行雨”。

    何焯批:“長晷短景(日長日短),但有夢雨,則賢者何時復近乎?此宋玉所以多愁也。”長短作日長日短解,與“黄昏雨”結合不密,既着眼在“黄昏雨”,何關於日長日短呢?長短以作“老是”“反正”解爲確。反正楚王只是夢雨,迷戀女色,所以發愁。錢先生《管錐編》八七五頁稱:“《高唐賦》:‘長吏隳官,賢士失志,愁思無已,太息垂淚,登高遠望,使人心瘁。’爲吾國詞章增闢意境,即張先《一叢花令》所謂‘傷高懷遠幾時窮’是也。”又:“温庭筠《寄李外郎遠》‘天遠樓高宋玉悲’,已定主名,謂此境拈自宋玉也。”何焯的評語,指出這首詩的含意。錢先生指出這首詩提出一種新的意境,即傷高懷遠,這種意境是宋玉開創的。

    這首詩像轆轤圓轉,從“離宫”引出“宫上樓”來,再引出“樓前宫畔”,迭用三宫字,兩樓字,兩愁字。這種寫法,在商隱詩裏多次碰到。

    夢澤〔一〕

    夢澤悲風動白茅,楚王葬盡滿城嬌。未知歌舞能多少,虚減宫廚爲細腰〔二〕。

    〔一〕夢澤:楚國有雲夢澤,在湖北安陸縣東南一帶地,本爲二澤,合稱雲夢。

    〔二〕《韓非子·二柄》:“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

    紀昀批:“繁華易盡,從争寵者一邊落筆,便不落弔古窠臼。”楚澤是楚靈王葬宫女的地方,已經長滿白茅草。這些宫裏的嬌娃,因爲要争取靈王的寵愛,盡量少吃飯,使得腰肢細瘦。她們徒然減少了宫廚的糧食,不知能够給靈王演出多少歌舞。這是説争寵的徒然損害自己並不能够争取寵愛,它的含意不限于指宫女。

    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一〕。何當共剪西窗燭,却話巴山夜雨時。

    〔一〕巴山:在陝西四川界,支峯綿亘數百里,東接三峽。此當指接近三峽處。

    這首詩,洪邁《唐人萬首絶句》題作《夜雨寄内》。馮浩《年譜》認爲是大中二年商隱離鄭亞桂管幕府北歸後去四川所作。但商隱北歸後選爲盩厔(今陝西周至縣)尉,無入川記載。張采田《會箋》以爲商隱北歸,留滯湖南,又入川,由梓潼至巴西南行。巴西(閬州)在梓潼東北,“既至閬州,取漢中還長安,非特通途,尤屬捷徑”。則于地望不合,故岑仲勉《會箋平質》以爲疑。《會箋平質》以《夜雨寄北》詩爲商隱在東川柳仲郢幕府之作,則在大中五年七月,而商隱妻於入川前卒,則寄北不得爲寄妻。《平質》因言“唐人多姬侍,不必其寄妻也”。但商隱似無姬侍,又《摇落》詩。“灘激黄牛暮,雲屯白帝城”,《過楚宫》詩“巫峽迢迢舊楚宫”,則商隱確曾過三峽,而入東川則不需過三峽。是商隱在入東川以前,確曾到過巴山,並不妨礙這首詩爲寄妻之作。或商隱自桂管北歸,留滯湖南時,得妻問歸期之信,即自三峽入川,作此“寄北”詩吧。

    何焯批:“水精如意玉連環,荆公屢仿此。”這首詩明白如話,悉如意所欲出,所以用水精如意來比,比它的透徹玲瓏。王安石屢次仿此詩。玉連環,指前面説“巴山夜雨”,後面又説“巴山夜雨”。像王安石《謝安墩》:“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屈復《詩意》評:“即景見情,清空微妙,《玉溪集》中第一流也。”也是推重它的透徹玲瓏。紀昀評:“探過一步作收,不言當下如何,而當下可想。”又説:“作不盡語,每不免有做作態。此詩含蓄不露,却只是一氣説完,故爲高唱。”指出這首詩寫得含蓄而又自然,深情流露,格調很高。

    木蘭

    二月二十二,木蘭開坼初〔一〕。初當新病酒,復自久離居。愁絶更傾國,驚新聞遠書〔二〕。紫絲何日障,油壁幾時車〔三〕?弄粉知傷重,調紅或有餘〔四〕。波痕空映襪,烟態不勝裾〔五〕。桂嶺含芳遠,蓮塘屬意疏〔六〕。瑶姬與神女,長短定何如〔七〕?

    〔一〕開坼:開裂,指花苞開放。

    〔二〕傾國:以木蘭喻美人。遠書:指從遠方傳來的信悉。

    〔三〕《世説新語·汰侈》:“君夫(王愷)作紫絲布步障、碧綾裏四十里。”古辭《蘇小小歌》:“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兩句指用絲織品作圍幛來保護花,幾時有美人來賞。

    〔四〕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兩句形容木蘭花的白裏帶紅,用美人作比。

    〔五〕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三輔黄圖》:“每輕風時至,飛燕殆欲隨風入水,帝以翠縷結飛燕之裾。”兩句形容木蘭花像洛神凌波,飛燕身輕。

    〔六〕桂嶺:指商隱在桂州看到木蘭花。蓮塘:指蓮池邊有木蘭花。

    〔七〕《集仙傳》:“雲華夫人名瑶姬,王母第二十三女。嘗游東海,過巫山,授禹上清、寶文、理水三策。”宋玉《高唐賦》:“妾巫山之女也,爲高唐之客。”指巫山女神。用瑶姬與神女來比花,不知優劣如何。

    這是咏物詩,借物寓意,句句在寫木蘭花,又句句有含意,不黏不脫。不黏是不黏着在物上,有寓意;不脫是不脫離物。二月二十二日,寫木蘭開花,不必舉日期,這裏舉日期,按《翰苑羣書·重修承旨學士壁記》稱令狐綯於大中“三年二月二十一日特恩拜中書舍人”,二十二日正式上任。“新病酒”,指如醉;“久離居”,指與綯久别。“愁絶”兩句指得到這一消息又驚喜,又發愁,喜綯如美人得君恩,愁己遠隔。“紫絲”兩句指綯更爲尊貴,自己不知何日能見到他。“弄粉”兩句指自己的才華對綯説來有如弄粉調紅未必有當。“波痕”兩句指自己即使像洛神的凌波,飛燕的身輕,恐亦徒然。“桂嶺”兩句言自己曾在桂州與綯相隔遥遠,蓮塘屬綯府,指綯情意已疏。“瑶姬”兩句指兩美相會,情意的或長或短還未可知。總之,認爲自己回到京裏,可與綯相見,但情意已疏,恐難相親了。白居易有《題令狐家木蘭花詩》:“膩如玉指塗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從此時時春夢裏,應添一樹女郎花。”可見綯家的木蘭花是極有名的。

    杜司勳〔一〕

    高樓風雨感斯文〔二〕,短翼差池不及羣〔三〕。刻意傷春復傷别,人間惟有杜司勳〔四〕。

    〔一〕《舊唐書·杜牧傳》:“牧,字牧之,既以進士擢第,又制舉登乙第。遷左補闕、史館修撰、轉膳部、比部員外郎,出牧黄、池、睦三郡,復遷司勳員外郎、史館修撰,轉吏部員外郎,授湖州刺史,入拜考功郎中、知制誥,歲中遷中書舍人。”

    〔二〕風雨:《詩·鄭風·風雨》:“風雨如晦。”指政治昏亂。斯文:指文士。

    〔三〕差(cī)池:猶參差。《詩·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指尾翼不整齊。不及羣:不如同羣。

    〔四〕傷春:杜牧《惜春》:“春半年已除,其餘強爲有。即此醉殘花,便同嘗臘酒。悵望送春杯,殷勤掃花帚。誰爲駐東流,年年常在手。”又《贈别》:“多情却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

    在高樓風雨中使杜牧引起感觸,也就是在唐王朝的風雨飄摇中,杜牧提出了經邦濟世的規劃。他認爲唐王朝有内憂、邊患:内憂即藩鎮割據,内亂頻繁;邊患即吐蕃侵占河西、隴右,威脅京城。他想解决這兩大問題,振興唐王朝。可是他在做官方面像短翼飛不快,不如跟他同輩的人進升得快,那他的抱負就無法施展。在京裏做官或在地方上做官,要是没有參預討論大政方針的權力,還是不行。那他只好着意傷春又傷别了。要是他能够施展他的抱負,爲唐王朝的興復用力,那就没有心情來傷春傷别了。所以着意傷春傷别,正是杜牧的不幸。就是這樣,當是還只有他在這樣地傷春傷别呢?在這裏既表達了他對杜牧的欽佩,也借杜牧來寄託自己的感慨。他在仕途上比杜牧更不如,更有高樓風雨、短翼差池的感嘆。他的“欲回天地”的旋乾轉坤的抱負更難實現,也只好刻意傷春復傷别了。

    贈司勳杜十三員外〔一〕

    杜牧司勳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二〕。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是總持〔三〕。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嘆雪霜垂〔四〕。漢江遠弔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五〕。

    〔一〕杜十三:杜牧這一輩,按同一曾祖所生的兄弟姊妹排行,杜牧居第十三。

    〔二〕杜秋詩:杜牧《杜秋娘詩序》:“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爲(鎮海軍節度使)李錡妾。後錡叛滅,籍之入宫,有寵于景陵(憲宗)。穆宗即位,命秋爲皇子(李湊)傅姆。皇子壯,封漳王。鄭注用事,誣丞相(宋申錫)欲去己者,指王爲根,王被罪廢削,秋因賜歸故鄉。予過金陵,感其窮且老,爲之賦詩。”杜牧詩感嘆杜秋的升沉淪落,聯繫到士人,有得失升沉的變化,借杜秋來感嘆自己。商隱也有同樣感慨,很欣賞這首詩。

    〔三〕《南史·江總傳》:“江總字總持,篤學有文辭,仕梁爲尚書殿中郎。”按江總以文學著名,又名總,字總持,跟杜牧以文學著稱,名牧,字牧之,有相似處,所以這樣説。

    〔四〕心鐵:曹操《辟王必令》:“長史王必,忠能勤事,心如鐵石。”干鏌:《吴越春秋·闔閭内傳》:“干將者,吴人也;莫邪,干將之妻也。干將作劍,而金鐵之精不消,于是干將妻乃斷髮剪爪投于爐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干將,陰曰莫邪。”鬢絲:杜牧《題禪院》:“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烟輕颺落花風。”

    〔五〕《晉書·羊祜傳》:“襄陽百姓于峴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淚,杜預因名爲墮淚碑。”原注:“時杜奉詔撰韋碑。”《通鑑》大中三年正月,“上與宰相論元和循吏孰爲第一,周墀曰:‘臣嘗守土江西,聞觀察使韋丹功德被于八州,没四十年,老稚歌思,如丹尚存。’詔史館修撰杜牧撰遺愛碑以紀之。”

    這首詩贊美杜牧的奇才偉抱,“心鐵已從干鏌利”,作了形象的概括。杜牧提出削平河北藩鎮的具體規劃,因爲“不當位而言,實有罪,故作《罪言》”。昭義節度使劉從諫死,其侄劉稹據鎮自立,不服從朝命。李德裕勸武宗用兵平亂。杜牧上書德裕,建議用兵方略。德裕採用他的建議,平定劉稹。當時,回紇被黠戛斯所破,流入漠南。杜牧向德裕建議,出兵取回紇,德裕贊同他的建議。所以商隱用干將鏌耶的利劍贊美他,安慰他不必因髮白而感嘆。杜牧的《杜秋娘詩》因杜秋的升沉得失引起士子的升沉得失,成爲當時傳誦的名篇。他的文章爲宣宗所知,命他作《韋丹遺愛碑》。商隱的才學既不爲李德裕所看重,更不爲唐皇帝所知,不如杜牧,所以借杜牧來感嘆。

    姚培謙《箋注》稱:“前借杜秋一詩而以江總比之,後因詔撰韋碑而以杜預比之;前從名字上比擬,後從姓上比擬,詩格絶奇。”馮浩《箋注》:“通篇自取機勢,别成一格也。”紀昀批:“自成别調,不可無一,不可有二。”這是指用“杜牧字牧之”同“江總字總持”相比成文説的。又首句“杜牧字牧之”,用兩牧字,與“清秋杜秋詩”,用兩秋字相應,又兩句重複杜字,末句“漢江”“西江”重複江字,這些都是所謂自取機勢,别成一格。

    促漏

    促漏遥鐘動靜聞,報章重疊杳難分〔一〕。舞鸞鏡匣收殘黛,睡鴨香爐换夕熏〔二〕。歸去定知還向月,夢來何處更爲雲〔三〕?南塘漸暖蒲堪結,兩兩鴛鴦護水紋〔四〕。

    〔一〕報章:《詩·大雅·大東》:“雖則七襄(織女星七次移動),不成報章(織緯往返成文)。”杳:遠。

    〔二〕鸞鏡:見《李衛公》注〔二〕。鸞見鏡中影而舞,含有空閨獨守意。睡鴨:香爐作鴨形。

    〔三〕嫦娥奔入月宫,見《嫦娥》注〔一〕。神女入楚王夢,見《聖女祠》注〔五〕。

    〔四〕《續述征記》:“烏常沉湖中,有九十臺,皆生結蒲,云秦始皇游此臺,結蒲繫馬,自此蒲生則結。”

    這首詩一説寫閨怨,一説向令狐寄意,當以後説爲是。就閨怨説,報章用《詩經》織緯成文,重疊當指緯綫往復很難分别,即無心織錦。用舞鸞鏡也有孤獨之感。收拾殘妝,點起爐香,准備入睡。想到像嫦娥奔月,還是孤獨,像神女入夢,不知何處爲雲,也是渺茫。還不及南塘鴛鴦,可以長相守了。詩裏通過背景描繪來透露人物心情。在“杳難分”裏暗示心緖的撩亂,在“收殘黛”裏含有獨居的“誰適爲容”,爲誰打扮,所以不用理妝了。在“還向月”裏説明無處可歸,在“更爲雲”裏説明依舊渺茫。寫景物很華美,用來反映人物心情,更顯孤獨。最後借鴛鴦來作反襯,點明用意。朱鶴齡箋:“言縱如姮娥入月,終是獨居,神女爲雲,徒成幻夢,豈若南塘之鴛鴦長匹不離哉!”何焯批:“王金枝《子夜歌》:‘懷情入夜月,含笑出朝雲。’注非是。”認爲“歸去”一聯的注非是。按《子夜歌》是寫歡會,與本篇寫閨怨,情緖不同,以朱注爲是。

    馮浩説:“徐氏(逢源)以寄意令狐,則次句指屢啓陳情,或屢爲屬草也;三四夜宿;五謂歸惟獨處;六謂更何他求;結則望其終能歡好也。”按徐氏説,“報章重疊”指陳情的篇章很難分别,極言其多。三四夜宿,即寄住在令狐家裏,所以鐘漏動靜可以相聞,宿處有鸞鏡香爐。六謂惟求令狐綯,結語謂終能相好。這樣説比較符合詩意,可用《燈》來比照。《燈》:“何處無佳夢,誰人不隱憂。”隱憂即“歸去定知還向月”,依舊孤寂,所以憂;“何處無佳夢”,即“夢來何處更爲雲”,都講“何處”“夢”,“更爲雲”即佳夢。《燈》的結句:“固應留半焰,回照下幃羞”,留半焰用來解衣入寢,就是蒲堪結,鴛鴦護水紋。《燈》的用意,寫回京向令狐陳情,恢復和好,比較明顯。用它來比照此詩,兩詩的用意切合,可證此詩也是寄意令狐之作。

    蟬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一〕。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二〕。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三〕。

    〔一〕《吴越春秋·夫差内傳》:“夫秋蟬登高樹,飮清露,隨風撝撓(謙遜),長吟悲鳴。”按蟬吸樹汁爲生,古人誤以爲飮露水爲活。

    〔二〕薄宦:微官。梗泛:《戰國策·齊策》:“有土偶人與桃梗(桃木人)相與語,土偶曰:‘今子,東國之桃梗也,刻削子以爲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則子漂漂然者將何如耳?’”《説苑·正諫》引“漂漂”作“泛泛”。指的漂泊不定。蕪已平:雜草已經埋没小路。陶淵明《歸去來辭》:“田園將蕪胡不歸?”

    〔三〕君:指蟬。

    紀昀評:“起二句意在筆先。”即蟬和我的含意已包括在裏面。居高而飮露,所以難飽,有恨而費聲,實爲徒勞,這是指蟬;清高而難飽,有恨而費吟,亦屬徒勞,這是指我。所以意在筆先。這兩句又是概括全篇:“疏欲斷”,正指“恨費聲”;“碧無情”,正指“徒勞”,這是就蟬説。由“薄宦”而思“故園”,由于“高難飽”;“相警”承“費聲”,“舉家清”承“高難飽”,這個開頭實已籠罩全篇。

    紀昀又評:“前四句寫蟬即自喻,後四句自寫,仍歸到蟬,隱顯分合,章法可玩。”首聯不提蟬和我是隱;次聯寫蟬是顯,但借以自喻,又是隱;三聯寫我是分,末聯蟬我雙寫是合。這是把蟬和我結合起來寫的。這裏有借蟬來自喻的,如二聯;有光寫我的,如三聯;有蟬我結合的是末聯。這樣的内容,只有用蟬我結合的寫法纔好表達。否則三聯的内容就不好表達了。

    朱彝尊評:“第四句更奇,令人思路斷絶。”蟬有恨而鳴,到五更時聲疏欲斷,哀苦至極,樹若有情,如“天若有情天亦老”,也當爲它愁苦憔悴,不會那樣碧緑,正説明“一樹碧無情”了。這是傳神之筆,以商隱的哀苦陳情,而聽者無動于衷,正説明“一樹碧無情”。所以朱彝尊又批:“三四一聯,傳神空際,超超玄著,咏物最上乘。”咏物而即切合物,又是抒懷而不落痕跡,所以是最上乘。

    錢鍾書先生評:“無情二字,出江淹《江上之山賦》:‘草自然而千花,樹無情而百色。’又姜夔《長亭怨》:‘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許。’蟬饑而哀鳴,樹則漠然無動,油然自緑也。樹無情而人(我)有情,遂起同感。蟬棲樹上,却恝置之,蟬鳴非爲‘我’發,‘我’却謂‘相警’,是蟬于我亦‘無情’,而我與之爲有情也。錯綜細膩。”

    這首詩的構思有所繼承。北周時,盧思道作《聽鳴蟬篇》,爲庾信所贊嘆:“聽鳴蟬,此聽悲無極。羣嘶玉樹裏,回噪金門側。長風送晚聲,清露供朝食。”“故鄉已超忽,空庭正蕪没。”“詎念嫖姚嗟木梗,誰憶田單倦土(火)牛。”寫蟬鳴的悲,用玉樹金門的豪華作陪襯,跟“疏欲斷”的悲,同“碧無情”的襯托相應;寫“清露供朝食”同“難飽”相應;寫故鄉“蕪没”,同“蕪已平”相應;“嗟木梗”同“梗泛”相應。但商隱這一首比盧思道的更高,寫得更集中,所謂“傳神空際,超超玄著”。因爲商隱把咏物和抒懷密切結合,而盧作祇從聽鳴蟬引出各種想法罷了。

    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一〕

    沛國東風吹大澤,蒲青柳碧春一色。我來不見隆準人,瀝酒空餘廟中客〔二〕。征東同舍鴛與鸞,酒酣勸我懸征鞍。藍山寶肆不可入,玉中仍是青琅玕〔三〕。武威將軍使中俠,少年箭道驚楊葉〔四〕。戰功高後數文章,憐我秋齋夢蝴蝶〔五〕。詰旦天門傳奏章,高車大馬來煌煌。路逢鄒枚不暇揖,臘月大雪過大梁〔六〕。憶昔公爲會昌宰,我時入謁虚懷待。衆中賞我賦《高唐》,回看屈宋由年輩〔七〕。公事武皇爲鐵冠,歷廳請我相所難〔八〕。我時憔悴在書閣,卧枕芸香春夜闌〔九〕。明年赴辟下昭桂,東郊慟哭辭兄弟。韓公堆上跋馬時,回望秦川樹如薺〔一〇〕。依稀南指陽臺雲,鯉魚食鈎猿失羣〔一一〕。湘妃廟下已春盡,虞帝城前初日曛〔一二〕。謝游橋上澄江館,下望山城如一彈〔一三〕。鷓鴣聲苦曉驚眠,朱槿花嬌晚相伴〔一四〕。頃之失職辭南風,破帆壞槳荆江中〔一五〕。斬蛟破璧不無意,平生自許非怱怱〔一六〕。歸來寂寞靈臺下,著破藍衫出無馬〔一七〕。天官補吏府中趨,玉骨瘦來無一把〔一八〕。手封狴牢屯制囚,直廳印鎖黄昏愁〔一九〕。平明赤帖使修表,上賀嫖姚收賊州〔二〇〕。舊山萬仞青霞外,望見扶桑出東海〔二一〕。愛君憂國去未能,白道青松了然在〔二二〕。此時聞有燕昭臺,挺身東望心眼開〔二三〕。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二四〕。彭門十萬皆雄勇,首戴公恩若山重〔二五〕。廷評日下握靈蛇,書記眠時吞綵鳳〔二六〕。之子夫君鄭與裴,何甥謝舅當世才〔二七〕。青袍白簡風流極,碧沼紅蓮傾倒開〔二八〕。我生粗疏不足數,《梁父》哀吟《鴝鵒舞》〔二九〕。横行闊視倚公憐,狂來筆力如牛弩〔三〇〕。借酒祝公千萬年,吾徒禮分常周旋。收旗卧鼓相天子,相門出相光青史〔三一〕。

    〔一〕張采田《會箋》:大中四年:“此在徐幕作。”商隱在武寧軍節度盧弘止幕府任節度判官時作。四同舍:四府同僚,徐州管徐、泗、濠、宿四州。

    〔二〕沛國:後漢時沛國,唐爲沛縣,屬徐州。漢高祖沛人,那裏有大澤。高祖隆準,即高鼻梁。沛地有高祖廟。瀝酒:滴酒,指酌酒。懷念漢高祖,酌酒來祭。

    〔三〕征東:漢有征東將軍,借指盧弘止。鴛鸞:鴛行,同鵷行,指官員行列。鸞:鸞鳳,指瑞鳥。懸征鞍:指留在幕府里。藍山:藍田山産玉。寶肆:珠寶店。青琅玕:青玉。指盧幕中多人才,猶同玉山寶肆,自己不宜混入。

    〔四〕武威將軍:指盧弘止。使中俠:節度使中有俠氣的。驚楊葉:《戰國策·西周》:“楚有養由基者善射,去柳葉者百步而射之,百發百中。”唐人把考中稱爲穿楊。這裏指盧弘止年輕時考試中式。

    〔五〕戰功:《新唐書·盧弘止傳》:“(會昌四年)詔爲三州(山西的邢、洺、磁)及河北兩鎮宣慰使。出爲武寧節度使。徐銀刀軍尤不法,弘止戮其尤無狀者,終弘止治,不敢譁。”這些是戰功。數:計數,評量。夢蝴蝶:見《錦瑟》注〔四〕。指盧贊賞商隱的文章,同情他在秋齋作夢,抱負成空。

    〔六〕詰旦:明朝。天門:宫門。奏章:上奏請招商隱入幕府。煌煌:光采煊赫。鄒枚:西漢著名辭賦家鄒陽、枚乘,在梁孝王處作客。指路過從前梁地不暇憑吊鄒、枚。臘月:十二月。大梁:開封一帶地。

    〔七〕會昌宰:會昌縣,今陝西臨潼縣。賦《高唐》:宋玉《高唐賦》,寫神女事,指商隱作的《過楚宫》等詩。由:同猶。猶年輩,像同屈原宋玉輩行相似,可追配屈宋。

    〔八〕鐵冠:用鐵作冠柱,御史的冠。盧弘止在武宗會昌四年被任命爲邢、洺、磁團練觀察留後。唐制,觀察使多帶御史中丞銜,故稱鐵冠。會昌六年,商隱在京做祕書省正字,盧弘止也在京。歷廳:經過廳堂,即從御史臺到祕書省。相所難:察難事,請商隱考慮難事。

    〔九〕書閣:祕書省的藏書樓。芸香:辟除蠹魚的香草。闌:盡,指在祕書省值夜。

    〔一〇〕明年:大中元年。赴辟:應聘。昭桂:昭州桂州,今廣西平樂縣和桂林市。桂管觀察使鄭亞請商隱入幕府。東郊:長安東郊。兄弟:商隱弟羲叟,中進士,在長安。韓公堆:在藍田縣南。跋馬:勒馬回轉。秦川:關中平原,指長安郊野。樹如薺:梁戴暠《度關山》:“今上關山望,長安樹如薺。”登高遠望,樹木如小草。

    〔一一〕依稀:仿佛。陽臺雲:宋玉《高唐賦》裏寫神女“旦爲朝雲”,在陽臺山下。鯉魚食鈎:鯉魚跳龍門,比喻進入朝廷。食鈎比喻在幕府。猿失羣:比喻和親人分散。

    〔一二〕湘妃廟:舜二妃娥皇女英廟,在湘陰。虞帝城:指桂林。桂州臨桂縣虞山下有舜祠。指入夏到桂州。

    〔一三〕謝游橋:謝朓《將游湘水尋句溪》:“方尋桂水源,謁帝蒼山垂。”在桂水源有帝舜祠,桂林的帝舜祠和謝游橋、澄江館,不知是否因此來的。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一彈:指彈丸。

    〔一四〕鷓鴣:《本草》:“今俗謂其鳴曰行不得也哥哥。”朱槿:紅色的木槿花,朝開午萎,晚上有花苞,故稱“晚相伴”。

    〔一五〕頃之:不久。失職:因鄭亞貶官而連帶失去職位。辭南風:乘船北歸。破帆壞槳:指江行遇險。荆江:從湖北枝江縣到湖南城陵磯一段的長江。

    〔一六〕斬蛟破璧:《博物志》:“澹臺子羽齎(攜)千金之璧濟河,陽侯波起,兩蛟夾船。子羽左操璧,右操劍擊蛟,皆死。既渡,三投璧于河(認爲河神要璧),河伯三躍而歸之(害怕他,不敢受),子羽毁璧而去。”不無意:指既不怕風浪,也不愛寶,這是他的自許。非怱怱:不是怱忙决定的,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一七〕靈臺:天文臺,唐稱司天臺,在長安。《後漢書·第五倫傳》注引《三輔决録》:“(第五頡)寄止靈臺中,或十日不炊。”指回京後處境窮困。藍衫:青袍。《新唐書·車服志》:八品九品,青衣。商隱回京後選爲盩厔(今陝西周至縣)尉,正九品下,故穿青袍。

    〔一八〕天官:吏部。補吏:選官。府中趨:被選爲京兆府尹的掾曹,在府中奔走。

    〔一九〕狴(bì)牢:門畫狴犴(似虎)的監牢。屯:聚集。制囚:皇命判定的犯人。直廳:在府廳當直住宿。印鎖:蓋印加鎖。馮注:“時所署當爲法曹參軍。”主管審案監牢等事,所以他要管牢監裏的事。

    〔二〇〕平明:早上。赤帖:赤色的文書紙。修表:起草祝賀的表文,商隱在京兆府裏主管箋奏。嫖姚:西漢名將霍去病曾經做過嫖姚校尉,借指將軍。收賊州:收復被敵人占領的地方。《通鑑》大中三年二月,“吐蕃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來降。六月,涇原節度使康季榮取原州及石門六關。七月,靈武節度使朱叔明取長樂州,邠寧節度使張君緖取蕭關,鳳翔節度使李玭取秦州。十月,西川節度使杜悰奏取維州”。三州七關即被吐蕃占領的河湟。

    〔二一〕舊山:故鄉懷州的王屋山。青霞外:《雲笈七籤》:“元始天王上憩青霞九曲之房。”指作者曾在王屋山分支王陽山求仙學道。扶桑:是神話中日出處的神樹。作者在學仙時曾登上王屋山絶頂的天壇望日出,見《李肱所遺畫松詩》。

    〔二二〕白道青松:王屋山上的石路青松。了然:狀清楚。學仙舊事宛然在目,因愛君憂國不能去。

    〔二三〕燕昭臺:戰國時燕昭王築黄金臺,置千金于臺上,招聘天下賢才。此指盧弘止鎮徐州,聘商隱爲節度判官。徐州在東,故稱東望。

    〔二四〕《從軍》:建安二十年,魏王粲從曹操出兵西征張魯,作《從軍詩》五首,稱:“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師?”《歸去來》:東晉義熙二年,陶淵明辭彭澤令歸隱,作《歸去來辭》。指願參加盧弘止幕府,不願歸隱。

    〔二五〕彭門:即彭城,春秋時宋邑,即徐州治所。戴公恩:指弘止殺銀刀軍中尤無狀者,部隊皆服從盧的威德。

    〔二六〕廷評:大理評事,唐時幕府中的官往往帶大理評事銜。日下:京城。廷評是朝官,所以稱日下。握靈蛇:曹植《與楊德祖書》:“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李善注:“隋侯見大蛇傷斷,以藥傅而塗之,後蛇于大江中銜珠以報之,因曰隋侯之珠。”比才智卓越。書記:節度使幕府掌書記。吞綵鳳:《晉書·文苑·羅含傳》:“嘗晝卧,夢一鳥文綵異常,飛入口中,自此後藻思日新。”指有文才。

    〔二七〕之子、夫君:指幕中同僚。《詩·魏風·汾沮洳》:“彼其之子,美如玉。”《楚辭·九歌·雲中君》:“思夫君兮嘆息。”鄭與裴:當指姓鄭與裴的兩位同僚。何甥謝舅:南朝劉宋的何無忌,是劉牢之外甥。東晉謝安,是羊曇的舅舅。同幕中當有甥舅的。

    〔二八〕青袍:即上文的藍衫。白簡:白色的文件紙。幕府官穿青袍,用白簡起草文書。碧沼紅蓮:《南史·庾杲之傳》:“杲之,字景行。王儉(領吏部)用杲之爲衛將軍長史。蕭緬與儉書曰:‘盛府元僚,實難其選;景行泛緑水,依芙蓉(蓮花),何其麗也?’時人以入儉府爲蓮花池。”傾倒:傾佩。贊美幕僚人才。

    〔二九〕不足數:不足比,不足稱道。《梁父》:《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亮躬耕隴畝,好爲《梁父吟》。”《鴝鵒(qú yù)舞》:《晉書·謝尚傳》:“(王導)辟(召)爲掾(屬官),謂曰:‘聞君能作《鴝鵒舞》,一坐傾想,寧有此理不?’尚曰:‘佳。’便著衣幘而舞。導令坐者撫掌擊節,尚俯仰在中,傍若無人。”指自己原在爲國事哀歌,自從得入盧幕就高興得起舞了。

    〔三〇〕横行闊視:寫自己意氣飛揚。倚公憐:憑仗盧公的愛護。牛弩:用牛筋作弦的弓。《玉海》:“唐時西蜀有八牛弩。”指筆力的強勁。

    〔三一〕吾徒:我輩。禮分:禮節。周旋:追隨。對府主表示尊敬和效力。收旗卧鼓:指立功後凱旋歸來。相門出相:《新唐書·宰相世系表》:盧氏,大房、二房、三房皆有宰相。這裏祝盧弘止立功入朝作宰相。

    何焯評:“一篇皆爲盧發,而緯以生平所歷,傲岸激昂,儒酸一洗。”這首詩不光寫出了盧弘止和他跟盧的關係,更重要的寫出了他平生的一大段經歷,是硏究商隱的重要資料。其中寫出了下昭桂時的感情,從桂州北回時的遭遇,回長安後的困頓,在京兆府的情况,對盧弘止的傾心,都寫得鮮明生動。紀昀評:“直作長慶體,接落平鈍處未脫元白習徑;中間沉鬱頓挫處,則元白不能爲也。”這詩的音節,四句一轉韻,平韻和仄韻交錯,音節流美這方面是學元稹白居易體。末四句兩句一轉韻,音節急促。中間沉鬱頓挫,如“戰功高後數文章,憐我秋齋夢蝴蝶”,情意轉折;如“鷓鴣聲苦曉驚眠,朱槿花嬌晚相伴”,寫物寓情也有變化;“舊山萬仞青霞外”,忽然插入舊事。其中感慨深沉處,與元白詩不同。馮注稱爲“順序中變化開展,語無隱晦,詞必鮮妍,神來妙境,本集中少有匹者”。

    戲題樞言草閣三十二韻〔一〕

    君家在河北,我家在山西〔二〕。百歲本無業,陰陰仙李枝〔三〕。尚書文與武,戰罷幕府開〔四〕。君從渭南至,我自仙游來〔五〕。平昔苦南北,動成雲雨乖〔六〕。逮今兩攜手,對若牀下鞋。夜歸碣石館,朝上黄金臺〔七〕。我有苦寒調,君抱陽春才〔八〕。年顔各少壯,髮緑齒尚齊〔九〕。我雖不能飮,君時醉如泥。政靜籌畫簡,退食多相攜。掃掠走馬路,整頓射雉翳〔一〇〕。春風二三月,柳密鶯正啼。清河在門外,上與浮雲齊〔一一〕。欹冠調玉琴,彈作松風哀〔一二〕。又彈《明君怨》,一去怨不迴〔一三〕。感激坐者泣,起視雁行低。翻憂龍山雪,却雜胡沙飛〔一四〕。仲容銅琵琶,項直聲凄凄〔一五〕。上貼金捍撥,畫爲承露鷄〔一六〕。君時卧棖觸〔一七〕,勸客白玉杯。苦云年光疾,不飮將安歸?我賞此言是,因循未能諧〔一八〕。君言中聖人〔一九〕,坐卧莫我違。楡莢亂不整,楊花飛相隨。上有白日照,下有東風吹。青樓有美人,顔色如玫瑰。歌聲入青雲,所痛無良媒。少年苦不久,顧慕良難哉〔二〇〕!徒令真珠脾,裛入珊瑚腮〔二一〕。君今且少安,聽我苦吟詩。古詩何人作,老大猶傷悲〔二二〕。

    〔一〕戲題:用來掩飾自己的感慨,説成只是玩笑的話。樞言:當是草閣主人的字。

    〔二〕山西:《漢書·趙充國傳》:“山東出相,山西出將。”山西指太行山以西,即天水、隴西等地。商隱先世是隴西郡人。

    〔三〕百歲:指一生。無業:不事生産作業。陰陰:指茂盛。仙李枝:指李氏宗族,是老子後代,老子屬《神仙傳》中人。

    〔四〕尚書:指盧弘止,時爲武寧軍節度使(治徐州),有文武才。會昌中討劉稹,以弘止爲宣慰使,故稱“戰罷幕府開”。弘止在徐州任上病卒,贈尚書右僕射。此詩當在弘止卒後作。

    〔五〕渭南:在今陝西,樞言當從渭南尉赴徐州幕。仙游:在今陝西周至縣。商隱由盩厔(周至)尉赴徐州幕。

    〔六〕雲雨乖:雲在天上,雨落下地,兩相乖離。

    〔七〕碣石館:《史記·孟荀傳》:“騶衍如(往)燕,昭王築碣石宫,身親往師之。”黄金臺:燕昭王築黄金臺延攬人才。鮑照《放歌行》:“豈伊白璧賜,將起黄金臺。”館和臺借指徐州幕府,比弘止招賢。

    〔八〕《子夜警歌》:“誰知苦寒調,共作《白雪》絃。”宋玉《對楚王問》稱曲調高的有《陽春》《白雪》。這裏以苦寒和陽春對舉,指凄苦之音與向榮之調。

    〔九〕少壯:商隱大中五年爲三十九歲。髮緑:髮黑。

    〔一〇〕掃掠:猶掃清。射雉翳:射野雉用來隱身的茅草障。《西京雜記》:“茂陵文固陽善馴野雉爲媒(引誘野雉的鳥),用以射雉。每以三春之月,爲茅障以自翳。”

    〔一一〕清河:徐州城靠汴水泗水交流處。浮雲齊:遠望水天相接。

    〔一二〕玉琴:用玉爲飾的琴。松風:《樂府詩集》琴曲有《風入松》。

    〔一三〕《樂府詩集》琴曲有《昭君怨》,晉時避文帝諱改稱《明君怨》。

    〔一四〕鮑照《學劉公幹體》之三:“胡風吹朔雪,千里度龍山。”龍山在胡地,故稱“胡沙”。

    〔一五〕仲容:阮咸字。《國史纂異》:“元行沖爲太常少卿時,有人破古塚,得銅器,似琵琶,身正圓,人莫能辨。元行沖曰:‘此阮咸所作器也。’”《樂府雜録》:“琵琶有直項者,曲項者。”

    〔一六〕金捍撥:彈琵琶時撥弦用,上面鍍金。《江表傳》:“南郡獻長鳴承露鷄。”

    〔一七〕棖(chéng)觸:感觸。

    〔一八〕諧:和合。未諧,指不能飮酒。

    〔一九〕中聖人:中酒,喝醉。《三國志·魏書·徐邈傳》:“爲尚書郎,時科禁酒,而邈私飮至於沉醉。校事趙達問以曹事(部裏的事),邈曰:‘中聖人。’達白之太祖,太祖甚怒。鮮于輔進曰:‘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爲聖人,濁者爲賢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

    〔二〇〕顧慕:回頭望,内心羨慕。指想望難得,青春易逝,宜飮酒消愁。

    〔二一〕真珠脾:脾指腑臟。真珠比淚。腑臟傷痛出淚。裛:潤濕。珊瑚腮:紅顔。指淚流面頰。

    〔二二〕《古樂府》:“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這首詩反映了商隱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他在徐州幕府,府主盧弘止極尊重他,像燕昭王築碣石館和黄金臺那樣來接待他們,這應該使他們有得遇知己之感。可是另一方面,又是“松風哀”,“《明君怨》”,像昭君出塞那樣哀怨;自比美人,恨無良媒。這到底爲什麽?原來府主對他們的尊重是一回事,這是使他們感激的。但在幕府裏,不過替府主起草文書,政靜事簡,無所作爲,所以又覺不滿。認爲這樣下去,徒然浪費青春,將來有老大徒傷的悲痛。這裏顯示出商隱想的是進入朝廷,能建立一番事業,這種矛盾心情,正反映他想有所作爲的意願。

    紀昀評:“長慶體之佳者。‘對若’句粗俚。中段寫景有致,後段尤佳,結四句長慶劣調,最忌效之。”這首詩採用敍述體,音節流美,像元稹白居易的長慶體。“對若牀下鞋”,即兩人相對像一雙鞋,這句是比較俚俗。這首詩中段寫景有情韻之美,不光像丘遲《與陳伯之書》:“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這裏用“春風二三月,柳密鶯正啼”兩句來概括這種情景,寫出柳密鶯啼,更有視聽之美。再加上河水清澄,雲水相接,玉琴彈奏,感激生哀。再浮想聯翩,從龍山雪到阮咸銅琵琶,引起更深的感觸。這段敍述,情景相生,是寫得動人的。

    後段描繪情景也極好,楡莢亂飛,楊花飛舞,這不光在寫景物,也在寫春光將逝,是景中含情,所以説“尤佳”。從而引出美人的紅顔,感嘆青春不久,恨無良媒,所願難遂,是全篇主旨所在。珠淚溼紅顔,寫得極爲豔冶。最後稱“長慶劣調”,即白居易在《新樂府序》裏説的“卒章顯其志”,要説明用意,這種説明要是概念的就成爲劣調了。不過在這裏,結句“老大徒傷悲”,是承接美人感嘆青春易逝來的,與上文的描寫呼應,不能算作劣調。

    辛未七夕〔一〕

    恐是仙家好别離,故教迢遞作佳期。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二〕。清漏漸移相望久,微雲未接過來遲。豈能無意酬烏鵲,惟與蜘蛛乞巧絲〔三〕。

    〔一〕辛未:大中五年辛未,商隱回京補太學博士時作。《荆楚歲時記》:“七月七日,爲牽牛織女聚會之夜。”

    〔二〕碧落:天上。《度人經》注:“東方第一天,有碧霞遍滿,是云碧落。”

    〔三〕《風俗記》:“(七夕),織女當渡河,使鵲爲橋。”《荆楚歲時記》:“是夕(七夕),人家婦女結彩縷,穿七孔針,陳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蟢子網于瓜上者,則以爲符應。”蟢子,蜘蛛之一種。

    紀昀評:“首四句作問之之辭,後四句即與就事論事,又逼入一層問之,超忽跌宕,不可方物,命意高則下筆得勢耳。惟其望久來遲,故幸得渡河,當酬烏鵲。”這首詩是咏七夕牛女相會的,但構思却和一般不同,不説他們被迫一年一度相會,却説恐怕是仙家好别離,所以一年一會,要在七夕金風玉露時相會。夜深了,雲還未接上,織女還没有過河。要烏鵲在河上架橋以後纔好渡河,所以應該謝烏鵲,怎麽只向蜘蛛乞巧呢?這詩的特色,“超忽跌宕,不可方物”,方物是識别,他的用筆構思這樣超忽轉折,不易辨别。起得突然,出人意外。轉到七夕相會,又轉到“微雲未接”,不好相會;又轉到烏鵲架橋,又轉到向蛛蜘乞巧。這裏提到命意高,當即超出一般人的想法,從仙家着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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