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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李商隐选集最新章节!

這樣,從根幹到枝到孫枝,就寫了十二句,用了六個比喻。運用比喻又出以變化,如並用君子、壯士以比樹身,一説它的德,一説它的壯健。用螭走比樛枝拏空,聯係“與奔雲逢”,由喻以及他。連用三個比喻裘毛、軟髮、濃眉來比新抽針葉,由于新抽而軟,故用裘毛、軟髮作比,由于稠密,故用裘毛、濃眉作比;由于葉緑,故用眉黛作比;這裏不僅疊用三喻,還是一喻比兩方面,如裘毛既比軟,又比密;眉黛濃,既比密,又比緑,在用喻上有它的特色。寫到此似已無可着筆了,作者又寫自己的感受。前十二句描寫松的形貌,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所謂“隨物宛轉”,以下寫的所謂“與心徘徊”了。

    寫自己的感受用了二十句,有比喻,有旁襯,有對比。視久目眩以下四句,感到輝容忽變,從葉的稠直和樹幹的削秀變到婀娜摇曳。又用兩喻,比作張翠幕,粧顔容,極寫新葉的丰姿美好。又用兩喻,比作襲氣母,争神功,極寫直幹的勁健。再用燕雀霧露作陪襯,用蘭竹作襯托,又用集鳳藏龍作贊美;再用桂桑作比。不僅寫出它的變化、美好,也寫出它的神奇。這樣寫是工于刻劃,是學韓愈,唐詩中一般是不這樣寫的。

    紀昀批:“前半規摹昌黎,語多龐雜。‘淮山’以下,居然正聲。入後層層唱嘆,興寄横生,伸縮起伏之妙,略似工部《韋諷録事宅觀曹將軍畫馬歌》。若删去‘孫枝’以下十韻,直以‘默與’句接‘淮山’句,便爲完璧。”這裏指出前面仿韓愈,後面像杜甫。紀昀要用杜詩的寫法來要求,主張前面删去二十句,即光寫松的樹幹和樛枝,接下來就用桂桑來相比,認爲這樣纔完整,這樣説不確切。因爲這首詩的前半部正是刻意形容,删去了就失去了它的特點。

    到這裏,物貌和感受都寫完了,作者却奇峯突起,所謂“層層唱嘆,興寄横生”。從松的封號聯繫到它的靈異,歸到想望京都。再聯繫到這幅畫,朱彝尊批:“自‘美人昔清興’至‘開懷捧靈蹤’,言此畫松初見重于貴室,乃身名敗後,流落奴童,然此如寶劍神鏡,終非凡品。乃今遂以遺我,得無興亡之感乎!”那末這首詩,從“隨物宛轉”的刻劃形貌,到“與心徘徊”的寫出感受,再加上寫出興亡之感,都寫得酣暢淋漓,足爲借鑒,不光寫學仙玉陽可資考索了。

    壽安公主出降〔一〕

    嬀水聞貞媛,常山索鋭師〔二〕。昔憂迷帝力,今分送王姬〔三〕。事等和強虜,恩殊睦本枝〔四〕。四郊多壘在,此禮恐無時〔五〕。

    〔一〕《舊唐書·文宗紀》:“開成二年六月丁酉(初五),以成德軍節度使王元逵爲駙馬都尉,尚壽安公主。”《新唐書·王元逵傳》:“元逵其(指王廷湊)次子也,識禮法,歲時貢獻如職。帝悦,詔尚絳王悟女壽安公主。”降:下嫁。

    〔二〕嬀水兩句:指王元逵聽説文宗把貞靜的名媛下嫁,派出精鋭部隊來迎娶。嬀(guī)水:在山西。堯把二女嫁給在嬀水的舜,見《書·堯典》。常山:爲成德軍治所,在今河北正定縣。索:娶。

    〔三〕昔憂兩句:從前擔憂王廷湊不知帝的恩威,現在理應送王女下嫁。《新唐書·王廷湊傳》:“王廷湊,本回紇阿布思之族。鎮冀自(李)惟岳以來,拒天子命,然重鄰好,畏法,稍屈則祈自新。至(王)廷湊,資凶悖,肆毒甘亂,不臣不仁,雖夷狄不若也。元逵,其次子也。”

    〔四〕和強虜:用公主來跟強敵和親,表屈辱。廷湊是回紇人,故稱強虜。睦本枝:和睦宗族,指恩典超過了對待宗室。

    〔五〕《禮記·曲禮上》:“四郊多壘,此卿大夫之辱也。”指到處都是工事,國内還有戰争。假如用下嫁公主來安撫割據的藩鎮,那末這種屈辱的和親怕没有完結的時候了。

    徐逢源稱:“元逵雖改父風,然據鎮輸誠,不能束身歸國。文宗降以宗女,終有辱國之恥。義山憤王室不振,而諸道效尤也。”朱彝尊批:“‘分’字深痛,言竟似分宜爾也。”成德軍節度使王廷湊叛亂,朝廷發兵進討,無功而罷,跟他妥協。其子元逵按時貢獻,文宗就把宗女嫁給他來加以安撫,商隱認爲這是屈辱的和親,是朝廷士大夫的恥辱。寫屈辱和親的,有戎昱的《咏史》:“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託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爲輔佐臣!”這詩的“四郊多壘”,認爲是卿大夫之恥,也是“誰爲輔佐臣”的意思。這詩結合壽安公主下嫁來説,戎昱一首的概括性更強,更有名。

    病中早訪招國李十將軍遇挈家遊曲江〔一〕

    十頃平波溢岸清,病來惟夢此中行。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二〕。

    〔一〕招國:招國里,在長安。李十將軍:自族中行輩第十,名不詳。挈(qiè)攜帶。曲江:在長安東南。康駢《劇談録》:“曲江,開元中疏鑿爲勝境,其南有紫雲樓、芙蓉苑,其西有杏園、慈恩寺,花卉環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賞,盛于中和上巳之節。”

    〔二〕《漢書·司馬相如傳》:“常有消渴病。”即糖尿病,口渴,欲喝水。沱江:即郫江,自灌縣分岷江東流,經郫縣至成都,與錦江合。錦城:在成都南十里,即錦官城。

    這首詩構思比較曲折。“十頃平波”正指曲江,病中只是夢游曲江。接下去來個轉折,轉到自己的病,是消渴病,聯繫李十將軍攜家游曲江,曲江還是平波溢岸。忽發奇想,自己要真是消渴,會把曲江上游的水喝光,那麽曲江就没有水了。現在曲江水滿,正説明自己還不是真的消渴,否則曲江無水,李十將軍就不好往游了。錢鍾書先生《談藝録》論曲喻:“至詩人修辭,奇情幻想,則雪山比象,不妨生長尾牙,滿月同面,儘可妝成眉目。英國玄學詩派之曲喻多屬此體。要以玉溪爲最擅此。著墨無多,神韻特遠。如《天涯》曰:‘鶯啼如有淚,爲溼最高枝。’認真啼字,雙關出淚溼也。《病中游曲江》曰:‘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坐實渴字,雙關出沱江水竭也。《春光》曰:‘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執著緖字,雙關出百尺長絲也。”

    韓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一〕

    籍籍征西萬户侯,新緣貴壻起朱樓〔二〕。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三〕。雲路招邀迴綵鳳,天河迢遞笑牽牛〔四〕。南朝禁臠無人近,瘦盡瓊枝咏《四愁》〔五〕。

    〔一〕韓瞻字畏之,與商隱同年中進士,爲王茂元壻,王爲韓建新居。韓赴涇原迎接其妻。

    〔二〕籍籍:著名。王茂元爲涇原節度使,治涇州(在今甘肅涇川縣北),故稱征西萬户侯。

    〔三〕居先甲:指進士試居甲等在先。在上頭:指爲王茂元女壻。樂府《陌上桑》:“東方千餘騎,夫壻居上頭。”

    〔四〕迴綵鳳:茂元女婚後迴涇原,故韓畏之去涇原迎接。

    〔五〕《晉書·謝混傳》:“孝武帝爲晉陵公主求婿,謂王珣曰:‘主婿但如劉真長、王子敬便足。’珣對曰:‘謝混雖不及真長,不減子敬。’帝曰:‘如此便足。’未幾帝崩。袁崧欲以女妻之,珣曰:‘卿莫近禁臠。’初,元帝始鎮建業,公私窘罄。每得一,以爲珍膳,項上一臠尤美,輒以薦帝,羣下未嘗敢食,于時呼爲‘禁臠’,故珣以爲戲。混竟尚主。”此指韓畏之。瓊枝:屈原《離騷》:“折瓊枝以繼佩。”張衡《四愁詩》每章以“我所思兮”起句。這裏指商隱爲求茂元幼女而瘦。

    《唐摭言》卷三稱:進士宴曲江日,“公卿家傾城縱觀於此,有若中東床之選者,十八九鈿車珠鞍,櫛比而至”。王茂元也在新進士中擇壻,把一個女兒嫁給韓瞻,還爲他建新居。商隱同韓瞻同年中進士,想娶茂元幼女,所以有“千騎君翻在上頭”的戲語,有“瘦盡瓊枝咏《四愁》”的逼切感情,“我所思兮”正是在想念茂元的小女,當時他的婚事未成,所以有“瘦盡瓊枝”的感嘆。“雲路”一聯寫韓瞻西迎家室,富有才華。末聯莊諧雜陳。全詩寫得風華綺麗,不用僻典,以清詞麗句顯示其迫切求偶的感情。

    西南行却寄相送者〔一〕

    百里陰雲覆雪泥,行人只在雪雲西。明朝驚破還鄉夢,定是陳倉碧野鷄〔二〕。

    〔一〕却寄:猶轉寄。

    〔二〕陳倉:在今陝西寶鷄縣東。《史記·封禪書》:“秦文公得陳寶於陳倉北坂,其神若雄雞。”《水經注·渭水》:“陳倉縣有陳倉山,山上有陳寶雞鳴祠。昔秦文公遊獵於陳倉,遇之於此坂,得若石焉,其色如肝,歸而寶祠之,故曰陳寶。其來也,自東南,暉暉聲若雷,野雞皆鳴,故曰雞鳴神也。”《漢書·郊祀志》:“宣帝時,或言益州有金馬碧鷄之神。”注:“金形似馬,碧形似鷄。”按陳倉的野鷄即陳寶,益州的碧鷄,是另一事,這裏合而爲一,借指雄鷄。

    馮浩注:據“此詩情態”,無“遲暮之悲,羈孤之痛”,定爲在開成二年冬赴興元(今陝西漢中市)令狐楚幕,在陳倉寄宿時作。懷念家鄉,故有明朝鷄鳴驚夢的説法。紀昀批:“以風致勝。詩固有無所取義而自佳者。着眼在‘還鄉夢’三字,却借陳倉碧鷄反點之,用筆最妙。”按《史記·封禪書》“野鷄夜雊”,即野鷄夜鳴,所以説驚夢。紀昀認爲在這裏用了“陳倉碧野鷄”這個典故,又點明了地址,寫得自然而不費力,所以認爲妙。前兩句寫西南行遇雪,不説自己在陰雲覆雪泥中走了百里,却説自己祇在雪雲西,西去已無雪泥,反映當時心情,絶無道路艱辛之恨。這樣借景抒情,可供體味。上句説“陰雲雪泥”,下句用“雪雲”呼應,亦有複疊的好處。

    聖女祠〔一〕

    杳靄逢仙跡,蒼茫滯客途〔二〕。何年歸碧落?此路向皇都〔三〕。消息期青雀,逢迎異紫姑〔四〕。腸迴楚國夢,心斷漢宫巫〔五〕。從騎裁寒竹,行車蔭白楡〔六〕。星娥一去後,月姊更來無〔七〕?寡鵠迷蒼壑,羈凰怨翠梧〔八〕。惟應碧桃下,方朔是狂夫〔九〕。

    〔一〕聖女祠:在陳倉(在今陝西寶鷄市東)、大散關間,懸崖旁有神像,狀似婦人,稱爲聖女神。《水經注·漾水》:“(秦岡)山高入雲,懸崖之側,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圖,指狀婦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聖女神。”

    〔二〕杳靄:迷茫。仙跡:指聖女神。神像在遠處,看去有些迷茫。蒼茫:狀暮色。

    〔三〕碧落:天上。問聖女何時歸天。皇都:京城,商隱由興元(今陝西漢中市)到長安。

    〔四〕青雀:即青鳥。《漢武故事》:“七月七日,忽有青鳥飛集殿前。東方朔曰:‘此西王母欲來。’有頃,王母至,三青鳥夾侍王母旁。”後因稱使者曰青鳥。紫姑:女神。《顯異録》:“紫姑,萊陽人,姓何名媚,字麗卿。壽陽李景納爲妾,爲大婦曹氏所嫉,正月十五夜,陰殺之於廁間。上帝憫之,命爲廁神。”指聖女高于紫姑。

    〔五〕腸迴:指愁腸九迴。楚國夢:《高唐賦》寫楚襄王夢見神女,比聖女。漢宫巫:《漢書·郊祀志》:“(高祖于)長安置祠,祀官女巫,皆以歲時祠宫中。”

    〔六〕裁寒竹:截竹爲杖。《後漢書·方術傳》:“(費)長房辭歸,翁(壺公)與一竹杖,曰:‘騎此任所之(往),則自至矣。’”《隴西行》:“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楡。”

    〔七〕星娥:織女。月姊:嫦娥。

    〔八〕寡鵠:指寡婦。羈凰:《禮記·内則》:“男角女羈。”凰,雄鳳雌凰。翠梧:鳳凰非梧桐不棲。

    〔九〕方朔:東方朔。《博物志》:“時東方朔竊從殿南廂朱鳥牖中窺(王)母,母顧之,謂(武)帝曰:‘此窺牖小兒嘗三來盜吾此桃。’”

    《水經注·漾水》稱懸崖之側,有神像曰聖女神。不説有聖女祠,可能在唐朝蓋起了祠廟。商隱寫了兩首《聖女祠》,一首《重過聖女祠》,是有祠廟的。這首詩,從“滯客途”、“向皇都”、“從騎”、“行車”來看,是商隱路過聖女祠,留下來觀看。這條路是到長安去的,馮浩《箋注》認爲是從興元到鳳州,即開成二年,令狐楚病死在興元任上,十二月,商隱送令狐楚喪回長安,路過聖女祠所作。那時有從騎,有行車,當是令狐楚的喪車。

    在“何年歸碧落”裏當是雙關,商隱這年春已考中進士,想再通過一次考試,可以入朝爲官,當時把朝廷比做天上,所以這樣説;雙關聖女何年上天。從“何年”裏,提出“消息期青雀,逢迎異紫姑”。聖女何年回到天上,又望青鳥帶來好消息;他何年入朝做官,想向紫姑卜問,但聖女不同于紫姑,是不能卜問的。“腸迴”一聯,馮注認爲指令狐楚説,“謂我望其入柄國鈞,而今不可再遇,夢醒高唐,心斷漢宫矣。”他本望令狐楚入相後推引自己入朝,今則望斷了。“‘從騎’二句,謂奉其喪而歸。”裁寒竹,或用費長房跨竹游行,指趕路。蔭白楡,《淮南子·説林》:“蔭不祥之木。”因喪車停在白楡下,所以稱蔭。“星娥”兩句,問月亮再來看望神女嗎?雙關令狐楚死後,更有有力者來汲引自己嗎?“寡鵠”兩句指聖女的孤獨,當有幽怨;雙關令狐楚一死,自己無所依靠,有似寡鵠羈凰。最後歸到過聖女祠,自己像東方朔偷看西王母那樣,去偷看聖女像。結合東方朔的偷桃是狂夫,雙關自己的想取得功名,也像東方朔的偷桃了。

    這首詩善用雙關寫法,透露他當時的心情,一方面迫切希望有人援引,一方面想入朝爲官。所以他接着就進入王茂元幕府,一生以不能進入朝廷爲恨事。

    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一〕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還秦〔二〕。南下大散嶺,北濟渭之濱〔三〕。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津〔四〕。高田長槲櫪,下田長荆榛〔五〕。農具棄道旁,飢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六〕,十室無一存。存者皆面啼,無衣可迎賓。始若畏人問,及門還具陳:

    〔一〕次:止宿。西郊:京西郊區。開成二年十二月,商隱從興元(今陝西漢中)回長安,路過京西郊區,寫出耳聞目睹的人民苦難情狀。

    〔二〕蛇年建丑月:開成二年丁巳,巳屬蛇。夏曆以正月爲建寅,上推十二月爲建丑。梁,州名,治所在興元。秦,指長安。

    〔三〕大散嶺:在寶鷄縣西南。這裏指向南下嶺,再北渡渭水。

    〔四〕舒坼:萌芽。燋卷:乾枯卷縮。芳津:指水分。天暖没有冰雪,草樹抽芽;又因天旱,抽出的芽乾枯卷縮。

    〔五〕槲(hú)櫪、荆榛(zhēn):泛指野生雜樹,寫田地荒蕪。

    〔六〕依依:狀惆悵牽掛的感清。

    右輔田疇薄,斯民常苦貧〔七〕。伊昔稱樂土,所賴牧伯仁〔八〕。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親〔九〕。生兒不遠征,生女事四鄰〔一〇〕。濁酒盈瓦缶,爛穀堆荆囷〔一一〕。健兒庇旁婦,衰翁童孫〔一二〕。况自貞觀後,命官多儒臣。例以賢牧伯,徵入司陶鈞〔一三〕。

    〔七〕右輔:指京城西郊。斯民:此民。

    〔八〕伊昔:從前。伊,發語詞。牧伯:地方最高行政長官。

    〔九〕冰玉:指廉潔。《晉書·賀循傳》:“循冰清玉潔。”六親:指親近的親屬。

    〔一〇〕遠征:遠行。事四鄰:嫁給附近鄰居,侍奉公婆丈夫。

    〔一一〕濁酒:一種家釀的酒。瓦缶:瓦製酒器。爛穀:穀多得吃不了而霉爛。荆囷(jūn):荆條編的糧囤。

    〔一二〕庇旁婦:養外婦。舐(shì):舔,老牛舐犢,比喻老人愛撫孩子。

    〔一三〕貞觀:唐太宗年號。儒臣:指文臣。徵入:調到朝廷。司陶鈞:主持政事,即任宰相。《漢書·鄒陽傳》:“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于陶鈞之上。”陶鈞,製陶器的轉輪,轉動它來製成陶器,喻治理國家。

    降及開元中,奸邪撓經綸〔一四〕。晉公忌此事,多録邊將勳〔一五〕。因令猛毅輩,雜牧昇平民〔一六〕。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或出倖臣輩,或由帝戚恩〔一七〕。中原困屠解,奴隸厭肥豚〔一八〕。皇子棄不乳,椒房抱羌渾〔一九〕。重賜竭中國,強兵臨北邊。控弦二十萬,長臂皆如猿〔二〇〕。皇都三千里,來往如雕鳶。五里一换馬,十里一開筵〔二一〕。指顧動白日,暖熱迴蒼旻。公卿辱嘲叱,唾棄如糞丸〔二二〕。大朝會萬方,天子正臨軒〔二三〕。綵旂轉初旭,玉座當祥烟〔二四〕。金障既特設,珠簾亦高褰。捋須蹇不顧,坐在御榻前〔二五〕。忤者死跟履,附之升頂顛〔二六〕。華侈矜遞衒,豪俊相倂吞〔二七〕。因失生惠養,漸見徵求頻〔二八〕。

    〔一四〕開元:唐玄宗年號。撓經綸:擾亂政治。理絲稱經,分類稱綸,用來比治理國事。

    〔一五〕晉公:李林甫在開元二十五年封晉國公。忌此事:忌用文臣任地方長官,積功後入相,來分自己的權力,請專用蕃將,蕃將立功後不能入相。

    〔一六〕猛毅輩:指武臣。牧:統治。昇平民:太平時代的人民。

    〔一七〕多故:多事。除授:任命官職。非至尊:不由皇帝。倖臣:寵臣。

    〔一八〕屠解:屠殺肢解。奴隸:權臣貴族家裏的僕役。厭:同饜,飽足。豚:小猪。

    〔一九〕不乳:不養。不養皇子事無考,一説玄宗寵愛武惠妃,欲立武惠妃子,殺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椒房:后妃宫,用椒和泥塗壁,指楊貴妃。抱羌渾:指以安禄山爲兒。《安禄山事跡》:“禄山生日後三日,召禄山入内。貴妃以綉綳子綳禄山,令内人以采輿舁之,歡呼動地,玄宗使人問之,報云:‘貴妃與禄山作三日洗兒。’自是宫中皆呼禄山爲禄兒,不禁出入。”禄山是雜種胡人,羌渾是借用。

    〔二〇〕控弦:拉弓的戰士。長臂:《史記·李將軍列傳》:“(李)廣爲人長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安禄山領平盧(治青州,今山東益都縣)、范陽(治薊,今北京大興縣)、河東(治太原,在山西)三道節度使。《安禄山事跡》:“十一載三月,禄山引蕃、奚步騎二十萬,直入契丹,以報去秋之役。”

    〔二一〕三千里:《舊唐書·地理志》:“范陽在京師東北二千五百二十里。”雕鳶:皆猛禽善飛。指禄山部下的牒報人員。《安禄山事跡》:“禄山乘驛馬詣闕,每驛中間,築臺以换馬,不然馬輒死。飛蓋蔭野,車騎雲屯,所至之處,皆賜御膳,水陸畢備。”

    〔二二〕蒼旻(mín):《爾雅·釋天》:“春爲蒼天,秋爲旻天。”手指眼看,態度或温和或熱烈,都可以影響皇帝。公卿受到嘲弄叱責,被看輕得像糞丸。《古今注》:“蜣蜋能以土包糞,推轉成丸。”寫禄山的氣焰不可一世。

    〔二三〕大朝:天子在元旦冬至大會各方臣子稱大朝,與平日的常朝不同。臨軒:天子不坐正殿,在平臺接見臣下。

    〔二四〕綵旂:上朝時,綵旗在初升的陽光中轉動。祥烟:皇帝座位前銅爐内香烟繚繞。

    〔二五〕《舊唐書·安禄山傳》:“上御勤政樓,於御坐東爲設一大金鷄障(屏風),前置一榻坐之,捲去其簾。”褰(giān):掛。蹇(jiǎn):驕傲。

    〔二六〕跟履:踐踏。頂顛:指高位。《新唐書·安禄山傳》:“(禄山)反狀明白,人告言者,帝必縛與之。”此即忤者死跟履。又:“其軍中有功位將軍者五百人,中郎將二千人。”即附者升頂顛。

    〔二七〕矜遞衒:驕傲地繼續誇耀自己的豪華。《新唐書·安禄山傳》:“帝爲禄山起第京師。爲瑣户交疏(門户都雕刻),臺觀沼池華僭(華麗過制度),帟幕率緹綉(用丹黄色帛刺綉)。”併吞:又:“(阿)布思者,九姓首領也。禄山厚募其部落降之。禄山已得布思衆,則兵雄天下,愈偃肆。又奪張文儼馬牧。”

    〔二八〕因失兩句:玄宗因失于督察,只對禄山加恩,禄山的要求越來越多。《新唐書·安禄山傳》:“進禄山東平郡王。九載,兼河北道採訪處置使,賜永寧園爲邸。詔上谷郡置五鑪,許鑄錢。又求兼河東,遂拜雲中太守、河東節度使。既兼制三道,意益侈。又請爲閑厩隴右羣牧等使,因擇良馬内(納)范陽。”

    奚寇東北來,揮霍如天翻。是時正忘戰,重兵多在邊〔二九〕。列城繞長河,平明插旗幡。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三〇〕。大婦抱兒哭,小婦攀車轓〔三一〕。生小太平年,不識夜閉門。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雲〔三二〕。廷臣例麞怯,諸將如羸奔〔三三〕。爲賊掃上陽,捉人送潼關〔三四〕。玉輦望南斗,未知何日旋〔三五〕。誠知開闢久,遘此雲雷屯〔三六〕。逆者問鼎大,存者要高官〔三七〕。搶攘互間諜,孰辨梟與鸞〔三八〕。千馬無返轡,萬車無還轅。城空雀鼠死,人去豺狼喧〔三九〕。

    〔二九〕奚寇:指禄山叛軍,禄山養同羅、奚、契丹八千餘。東北:原作“西北”。朱注:“當作東。”揮霍:行動極快。《舊唐書·安禄山傳》:“(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反于范陽。以諸蕃馬步十五萬,夜半行,平明食,日六十里。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知戰。聞其兵起,朝廷震驚。”

    〔三〇〕禄山叛軍十二月渡黄河,連陷陳、滎陽、東都洛陽。屯:駐守。《安禄山事跡》:“所至郡縣無兵禦捍。兵起之後,列郡開甲仗庫,器械朽壞,兵士皆持白棒。”

    〔三一〕轓(fān):車箱兩旁横木。小婦攀着車箱旁横木想擠上去逃難。

    〔三二〕點行:按户口册征兵。生分:活着分離作死别的誓言。

    〔三三〕例麞怯:像麞一樣膽怯。麞似小鹿,膽小善驚。羸(léi):瘦羊。

    〔三四〕掃上陽:打掃東都洛陽的上陽宫。送潼關:從長安捉百官、宦者、宫女、樂工送出潼關到洛陽。《通鑑》至德元載正月:“禄山(在洛陽)自稱大燕皇帝。”六月,“乃遣孫孝哲將兵入長安。禄山命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每獲數百人,輒以兵衛送洛陽”。

    〔三五〕玉輦(niǎn):皇帝的車,指玄宗奔蜀。南斗,二十八宿的斗宿,指蜀地。旋:指回京。

    〔三六〕開闢久:開天闢地已經久遠,指唐朝建國已久。遘:遭遇。雲雷屯:《易·屯》:“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屯卦雷下雲上,即剛下柔上相交接而生災難。指安禄山之亂。

    〔三七〕逆者:叛亂者,指禄山。問鼎大:《左傳·宣公三年》:“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楚莊王問九鼎的輕重,即有窺覦周朝政權意。存者:未叛亂的藩鎮。要高官:要挾朝廷封官。

    〔三八〕搶攘:紛擾。互間諜:互相刺探。梟與鸞:梟比叛臣,鸞比忠臣。

    〔三九〕千馬、萬車:指唐玄宗、肅宗派去討伐叛軍的部隊全軍覆没。城空:指人民逃走。豺狼:指叛軍。

    南資竭吴越,西費失河源〔四〇〕。因令右藏庫,摧毁惟空垣〔四一〕。如人當一身,有左無右邊。筋體半痿痹,肘腋生臊膻〔四二〕。列聖蒙此恥,含懷不能宣。謀臣拱手立,相戒無敢先〔四三〕。萬國困杼軸,内庫無金錢。健兒立霜雪,腹歉衣裳單〔四四〕。饋餉多過時,高估銅與鉛〔四五〕。山東望河北,爨烟猶相聯。朝廷不暇給,辛苦無半年〔四六〕。行人攉行資,居者稅屋椽〔四七〕。中間遂作梗,狼藉用戈鋋〔四八〕。臨門送節制,以錫通天班〔四九〕。破者以族滅,存者尚遷延〔五〇〕。禮數異君父,羈縻如羌零〔五一〕。直求輸赤誠,所望大體全〔五二〕。巍巍政事堂,宰相厭八珍〔五三〕。敢問下執事,今誰掌其權〔五四〕?瘡疽幾十載,不敢抉其根。國蹙賦更重,人稀役彌繁〔五五〕。

    〔四〇〕吴越:指東南地區,安禄山叛亂後,唐朝的財政收入依靠淮南江南地區。河源:黄河上游的河西隴右一帶陷于吐蕃。

    〔四一〕右藏庫:藏各地所貢金玉珠寶玩好之物;左藏庫藏全國賦稅財物。安史亂後,金玉寶貨爲各地藩鎮壟斷,不再進貢。右藏庫只剩空垣。

    〔四二〕有左無右:有左藏庫無右藏庫,又失去河西隴右,也無右,如人半身不遂,即痿痹。河西隴右是唐朝肘腋之地,陷于吐蕃,他們以牛羊肉爲食,因稱臊膻。

    〔四三〕列聖:指肅宗、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等。蒙恥:受辱,指藩鎮割據,隴右失陷。含懷:容忍。無敢先:無人敢提出削平藩鎮收復失地。

    〔四四〕萬國:各地區。杼軸:織布機,指織布帛。《詩·大東》:“小東大東,杼軸其空。”腹歉:肚飢。

    〔四五〕饋餉:運送軍糧。高估:物價高漲。《新唐書·食貨志》:“(德宗時)江淮多鉛錫錢,以銅盪(鍍)外,不盈斤兩,帛價益貴。”

    〔四六〕山東:華山以東。河北:黄河北部。爨(cuàn)烟:炊烟。從山東到河北,炊烟相聯。不暇給:無暇顧及。無半年:辛苦一年無半年口糧,指山東河北在藩鎮壓榨下,朝廷管不了。

    〔四七〕行人:行商。攉:同“榷”,專利,轉爲征稅。行資:行商的物資。居者:有房産者。《舊唐書·德宗紀》:建中三年九月,“(趙)贊乃于諸道津要置吏稅商貨,每貫稅二十文,竹木茶漆皆什一稅一”。四年六月,“初稅屋間架除陌錢”。《新唐書·食貨志》:“屋二架爲間,上間錢二千,中間一千,下間五百。除陌法,公私貿易,千錢舊算二十,加爲五十。”指朝廷的剥削。

    〔四八〕作梗:阻塞朝命,作亂。狼藉:雜亂。用戈鋋(yán):用兵。鋋,短矛。指河北藩鎮朱滔、田悦、王武俊以及朱泚、李懷光、李納、李希烈的叛亂。

    〔四九〕臨門:朝廷使人到門。節制:旌節和制書,旗子符節,皇帝文書。錫:賜。通天班:朝廷官階。中唐以來,節度使死,其子往往自稱留後,朝廷派使臣把旌節制書送上門去,正式任命。並賜朝官銜,如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宰相銜。

    〔五〇〕破者:被朝廷討平的藩鎮。族滅:滅族。憲宗時討平西蜀劉辟、淮西吴元濟等。存者:指河北藩鎮。遷延:拖下去。

    〔五一〕禮數:禮儀制度。異君父:跟朝廷上的君臣不同。羈縻:馬籠頭、牛繮繩,指籠絡。朝廷對待藩鎮像對待少數民族,只是籠絡而已。羌零(lián):西方羌族,先零,羌族的一支。

    〔五二〕直:豈。對藩鎮豈求他們效忠,只望他們顧全大體,不要叛亂而已。

    〔五三〕巍巍:崇高。政事堂:中書省(主管大政)、門下省(出納帝命)、尚書省(管領百官)的長官討論政事的地方。厭(饜)八珍:吃飽各種珍品。政事堂議政後會食。

    〔五四〕下執事:手下辦事員,是對對方的尊稱,指作者。誰掌權:《新唐書·宰相表》,當時宰相有鄭覃、李石、陳夷行。

    〔五五〕瘡疽:比國家的禍害。抉:挖掘。國蹙:朝廷直轄區縮小。役:勞役。賦役負擔更重。《新唐書·食貨志》:“元和中,供歲賦者,浙西、浙東、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八道,户百四十四萬,比天寶才四之一;兵食于官者八十三萬,加天寶三之一。”

    近年牛醫兒,城社更攀緣。盲目把大旆,處此京西藩〔五六〕。樂禍忘怨敵,樹黨多狂狷。生爲人所憚,死非人所憐〔五七〕。快刀斷其頭,列若猪牛懸〔五八〕。鳳翔三百里,兵馬如黄巾〔五九〕。夜半軍牒來,屯兵萬五千。鄉里駭供億,老少相扳牽〔六〇〕。兒孫生未孩,棄之無慘顔。不復議所適,但欲死山間〔六一〕。

    〔五六〕牛醫兒:《後漢書·黄憲傳》:“父爲牛醫。同郡戴良,才高倨傲,而見憲未嘗不正容,及歸,惘然若有失也。其母問曰:‘汝復從牛醫兒來耶?’”這裏借指鄭注,因他用醫藥取得文宗信任。城社:城狐社鼠,依托城牆和社樹,不易驅除,比鄭注依靠文宗信任。攀援:攀附援引,指結黨營私。盲目:鄭注近視,詆爲盲目。京西藩:指鳳翔府,宰相李訓以鄭注爲鳳翔節度使。把大旆:指鄭注爲節度使。

    〔五七〕樂禍:當時文宗與李訓、鄭注密謀誅殺宦官,引起禍害,忘記了宦官這個怨敵。樹黨:鄭注結黨多是狂躁的人。狂狷:狂躁和褊狹,這裏只用狂義。李訓、鄭注排斥李宗閔、李德裕,把所惡朝臣稱爲二李之黨,多所斥逐,爲人所畏憚。鄭注被殺後,不爲人所憐憫。

    〔五八〕斷頭:李訓、鄭注本約内外合力誅宦官,訓欲獨自居功,詭言甘露降,見《有感二首》注〔一〕。事敗,宦官仇士良密令鳳翔監軍宦官張仲清誘殺鄭注,把頭送長安,在興安門懸頭示衆。

    〔五九〕三百里:《舊唐書·地理志》:“鳳翔在京師西三百十五里。”黄巾:後漢末農民起義部隊,用黄巾裹頭。這裏誣蔑黄巾爲盜賊。《通鑑》太和九年十一月甘露之變,太監仇士良等率禁兵捕殺李訓鄭注連及王涯等。開成元年二月劉從諫上表稱“内臣擅領甲兵,恣行剽劫,延及士庶,横被殺傷,流血千門,僵尸萬計,搜羅枝蔓,中外恫疑”。可見太監的横暴,人民的受害。

    〔六〇〕軍牒:兵書。屯兵:駐軍。供億:供給安置。扳牽:牽挽。《通鑑》稱太監用左神策大將軍陳君奕爲鳳翔節度使。這裏寫他率軍到鳳翔時擾民的情况,人民扶老攜幼逃到山里去。

    〔六一〕孩:小兒笑,指還不會笑的嬰兒。適:往。所適:去的地方。

    爾來又三歲,甘澤不及春。盜賊亭午起,問誰多窮民〔六二〕。節使殺亭吏,捕之恐無因〔六三〕。咫尺不相見,旱久多黄塵。官健腰佩弓,自言爲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輩還射人〔六四〕。愧客問本末,願客無因循。郿塢抵陳倉,此地忌黄昏〔六五〕。

    〔六二〕爾來:近來。三歲:從太和九年甘露之變到開成二年作者作此詩時共三年。甘澤:甘霖,指春旱。亭午:正午。問誰:問是什麽人。窮民:指窮民被迫反抗。

    〔六三〕節使:節度使。亭吏:亭長。亭是基層行政單位,十里一亭,十亭一鄉。亭有亭長,主管捕盜賊。窮民起來反抗,亭吏很難制止,殺亭吏也没用。

    〔六四〕官健:官兵。巡:巡查盜賊。荒迥:荒野。此輩:指官兵,官兵在荒野也害人。

    〔六五〕客:指作者。本末:從頭到尾的經過。因循:耽擱。郿塢:在今陝西郿縣北。陳倉:在今陝西寶鷄縣東。忌黄昏:切忌在黄昏趕路,因路上不太平。

    我聽此言罷,冤憤如相焚。昔聞舉一會,羣盜爲之奔。又聞理與亂,繫人不繫天〔六六〕。我願爲此事,君前剖心肝。叩額出鮮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脣〔六七〕。使典作尚書,廝養爲將軍〔六八〕。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聞。

    〔六六〕如相焚:《詩·小雅·節南山》:“憂心如惔(焚)。”舉一會:《左傳·宣公十六年》:“(晉景公)以黻冕命士會將中軍,且爲太傅。于是晉國之盜逃奔于秦。”理與亂:治和亂。繫:關係,决定。

    〔六七〕滂沱:形容淚流得多。紫宸:殿名,皇帝聽政處。九重:《楚辭·九辨》:“君之門兮九重。”指朝廷。黯:昏亂。隔:被阻隔,不能進入朝廷。

    〔六八〕使典:胥吏,下級小吏。尚書:中央設尚書省,下分六部,吏、户、禮、兵、刑、工,各部長官爲尚書。廝養:僕役,指宦官。《舊唐書·李林甫傳》:“時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在鎮有政能,玄宗加實封。(張)九齡又奏曰:‘邊將訓兵秣馬,儲蓄軍實,常務耳。陛下賞之可也,欲賜實賦,恐未得宜。’玄宗欲行實封之命,兼爲尚書。九齡對曰:‘仙客本河湟一使典耳,目不識文字,若大任之,臣恐非宜。”當時往往給節度使加尚書銜,讓宦官領兵作將軍。

    這首詩,先寫當時京城西郊一帶田地荒蕪,人民逃亡和苦難。再通過農民的口,説出貞觀之治,人民富庶。轉到開元中李林甫、楊國忠亂政,玄宗寵信安禄山,釀成禍亂。由于安史之亂,國庫空虚,河西淪陷,藩鎮跋扈,人民遭災。加上甘露之變,太監專横,使人民再受苦難。從貞觀之治到甘露之變,作了高度的概括。

    在這首詩裏,作者表達了他的政治觀點。他認爲貞觀時,選拔賢明的地方長官入朝主管大政,政治清明,人民樂利;開元中,任用奸人李林甫敗壞朝政,就會釀成禍亂。文宗任用鄭注,也使人民受難。他主張賢人政治,是儒家的政治觀點。比起同時期的劉蕡、杜牧來,似較遜色。當時唐朝政治的病根,一在宦官執掌軍權,干預大政;一在藩鎮割據,削弱了朝廷的力量;一在剥削加重,使人民生活不下去。劉蕡在甘露之變以前就指出宦官的禍害,杜牧《罪言》,就指出藩鎮的危害。商隱在這裏強調賢人政治,對藩鎮的割據、宦官的禍害、人民的苦難都寫了,但光靠賢人政治來解决這些重大問題,似嫌不够。

    作爲詩歌,同政論不同,是通過形象來反映,這首詩寫得是成功的。他運用對比手法,用當時田地荒蕪,人民苦難,同貞觀時官清吏善,人民富裕構成對比。用貞觀時的賢牧伯,來同開元中的李林甫、楊國忠、安禄山作比,構成治亂的對比。用安禄山的驕横暴亂,同朝廷將相的羸奔麞怯作對比,用藩鎮的横暴和宰相的貪冒作對比。用鄭注的樂禍同禁軍的横暴作對比。通過這些對比,寫出他憂心國事,心内如焚。

    這首詩在藝術上的特點,何焯評:“不事雕飾,是樂府舊法,唐人可比,唯老杜《石壕》諸篇,(韓愈)《南山》恐不及也。”紀昀評:“亦是長慶體,而氣格蒼勁,則胎息少陵,故衍而不平,質而不俚。雖未敢遽配《北征》,然自在《南山》以上。”這裏指出這首詩在風格上比較質樸,所謂“樂府舊法”,所謂“長慶體”,都指它質樸地反映生活説的。但它同樂府和長慶體有不同處,就是“氣格蒼勁”,本于杜甫,鋪敍有波瀾而不平,語言質樸而不俚俗,説明它是摹仿杜甫反映人民生活苦難的“三吏”“三别”的詩的,比起杜甫的《北征》來稍感不足,勝過韓愈的《南山》。《南山》極力刻劃南山的景物,窮極工巧,不在反映人民生活,自然不能與這首詩相比。

    《北征》寫北行的經歷,同這詩寫行次西郊的經歷相似。但《北征》不光寫所見所聞的事物,還寫出人物的神情和性格,如“妻子衣百結”的慟哭,嬌兒“見爺背面啼”的陌生,小女的短褐上補着顛倒的海圖、舊綉,這是初回家時的情况。後來“瘦妻面復光”,癡女“畫眉闊”,嬌兒“問事競挽鬚”,寫出了這些變化,很真實。也寫到自己的心情變化,對國事的關切。商隱這篇,也寫所見所聞,主要是通過農民的口來敍述政治的治亂,王朝的盛衰,人民的從安樂到苦難,没有對西郊農民作人物的刻劃,没有通過對農民的一家作細緻描繪來反映時代,在這方面,比《石壕吏》也顯得有些不足。不過這首詩的特點不在寫人物,是在寫政治變亂、人民苦難,大氣包舉,有它的特色。末後寫太監統率的神策軍的害民,寫得具體生動。在太監權勢熏灼時敢于這樣揭露是難得的。《統籤》:“末及開成事,乃近事,乃生色耳。”也指出寫近事比較生色。紀昀批:“我聽以下,淋漓鬱勃,非此一束,不能結此長篇。”這篇是通過農民之口來説的。在農民説完後,表達我的感情,用“我聽此言罷”來説,表達冤憤如焚的心情,要剖心出血來向君王陳情,這段寫得有力。末聯“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聞”,以含蓄作結,餘味不盡。總之,這一段的結束是寫得有力的。

    撰彭陽公誌文畢有感〔一〕

    延陵留表墓,峴首送沉碑〔二〕。敢伐不加點,猶當無愧辭〔三〕。百生終莫報,九死諒難追。待得生金後,川原亦幾移〔四〕。

    〔一〕彭陽公:令狐楚封彭陽郡開國公,參見《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注〔一〕。

    〔二〕《集古録》:“孔子題季札墓曰:‘嗚呼,有吴延陵季子之墓。’”沈炯《歸魂賦》:“映峴首之沉碑。”《晉書·杜預傳》:“(預)刻石爲二碑,紀其勳績,一沉萬山之下,一立峴山之上,曰:‘焉知此後不爲陵谷乎?’”此指商隱代令狐楚草遺表,又作墓誌。

    〔三〕伐:誇耀。《後漢書·禰衡傳》:“人有獻鸚鵡者,(黄)射舉卮于衡曰:‘願先生賦之,以娛嘉賓。’衡攬筆而作,文無加點,辭采甚麗。”《後漢書·郭泰傳》:“司徒黄瓊辟,太常趙典舉有道,並不應。卒于家。乃其刻石立碑。蔡邕爲文,既而謂涿郡盧植曰:‘吾爲碑銘多矣,皆有慚德,惟郭有道無愧色耳。’”

    〔四〕道源注:“王隱《晉書》:‘永嘉初,陳國項縣賈逵石碑中生金,人鑿取賣,賣已復生,此江東之瑞也。’”

    這首詩表達了商隱對令狐楚感激的感情,極爲真摯。何焯己巳年批:“末二句欲收到碑文,却與彭陽公無關。”庚午年批:“梁、陳詩體亦多有之。”癸酉年批:“恩門非尋常可報,惟作此文,使托以不朽而已。落句意微旨遠,非細讀無由知也。”何焯第一第二次批都没有看懂末聯的含意,直到第三次批纔看到它的用意,可見商隱詩的含意深沉,不易理解。這個結尾跟開頭的峴首沉碑呼應,峴首沉碑就怕陵谷變遷,沉碑還可以出現,所以説川原幾移,即指此碑久而不滅,令狐楚的功績永留人間,他能報答的就是這一點,緊緊同“百生終莫報”聯繫。

    燕臺詩四首〔一〕

    右春

    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二〕。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徧相識〔三〕。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四〕。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五〕。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六〕。愁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寬迷處所〔七〕。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烟自碧秋霜白〔八〕。硏丹擘石天不知,願得天牢鎖冤魄〔九〕。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佩〔一〇〕。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一一〕。

    〔一〕燕臺:戰國時燕昭王築黄金臺招賢,後稱幕府招賢爲燕臺。馮浩箋:“燕臺,唐人慣以言使府,必使府後房人也。”

    〔二〕冉冉:漸進。陌:路。嬌魂:指女的。

    〔三〕蜜房:蜂房。羽客:郭璞《蜂賦》:“亦託名於羽族。”指心思像蜂房那樣多。

    〔四〕輝遲:春日遲遲。桃鬟:指桃花。共桃鬟齊:指長成。

    〔五〕雄龍:比貴人,指府主。杳何處:指被取去,不知何往。絮亂絲繁:比其人心思的繁亂。

    〔六〕微陽:夕陽。夢斷:夢被打斷。聞殘語:在夢中聽到一些不完全的話。

    〔七〕鐵網罥珊瑚:用鐵網罩住珊瑚,等珊瑚長大後舉鐵網來採,見《碧城》注〔一〇〕。海闊天寬:指不知去處。

    〔八〕衣帶寬窄:人消瘦則衣帶寬。寬窄指寬。春烟自碧:春景是美好的,但對她説來如秋霜之白,即春天裏的秋天。

    〔九〕硏丹擘石:《吕氏春秋·介立》:“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指用情真誠不變。《晉書·天文志》:“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貴人之牢也。”冤魄:冤魂。

    〔一〇〕夾羅委篋:把夾羅衫放在竹箱裏,穿上單綢衣,天轉入夏了。香肌冷襯:肌膚上襯着玉佩還有些涼。

    〔一一〕東風兩句:東風也受不了這種怨恨,消失在西海裏面。這首寫女的被人奪去而怨恨。

    右夏

    前閣雨簾愁不卷,後堂芳樹陰陰見〔一二〕。石城景物類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彈〔一三〕。綾扇唤風閶闔天,輕帷翠幕波洄旋〔一四〕。蜀魂寂寞有伴未,幾夜瘴花開木棉〔一五〕。桂宫流影光難取,嫣熏蘭破輕輕語〔一六〕。直教銀漢墮懷中,未遣星妃鎮來去〔一七〕。濁水清波何異源?濟河水清黄河渾〔一八〕。安得薄霧起緗裙,手接雲軿呼太君〔一九〕?

    〔一二〕雨簾愁不卷:愁雨如簾不止。陰陰見:陰暗中見。

    〔一三〕石城:在今湖北鍾祥縣。指女子被人娶至石城。類黄泉:似在地下。柘彈:《南部烟花記》:“陳宫人喜於春林放柘彈。”在夜半攜柘彈不能彈鳥。

    〔一四〕綾扇唤風:團扇摇風。閶闔天:楚天,楚人名門皆曰閶闔,見《説文》。指在楚地。波洄旋:風吹帷幕如波紋的回旋。

    〔一五〕蜀魂:指“望帝春心化杜鵑”,見《錦瑟》注〔五〕。兩句指其人在春天如杜鵑的寂寞幽怨,不知現在有伴否?瘴花:木棉開紅花,當時以石城等地爲瘴癘地。

    〔一六〕桂宫流影:月影流照。光難取:光綫不明。嫣熏蘭破:嫣然一笑,吐氣如蘭,指私語。

    〔一七〕直教:簡直要使天河掉在懷裏。未遣:没有使織女星經常來去。這是想望的話。

    〔一八〕濁水清波:《戰國策·燕策》:“吾聞齊有清濟濁河,足以爲固。”指水的清濁異源,不能相合。

    〔一九〕安得句:哪能親手接住車子呼仙女出來,看到她的緗裙像薄霧呢?雲軿:雲車,車有帷蔽的叫軿。太君:《雲笈七籤》:“太微中有三君,曰太皇君。”

    右秋

    月浪衡天天宇溼,涼蟾落盡疏星入〔二〇〕。雲屏不動掩孤嚬,西樓一夜風筝急〔二一〕。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却相怨〔二二〕。但聞北斗聲迴環,不見長河水清淺〔二三〕。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麈滿鴛鴦茵〔二四〕。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二五〕。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二六〕。簾鉤鸚鵡夜驚霜,唤起南雲繞雲夢〔二七〕。雙璫丁丁聯尺素,内記湘川相識處〔二八〕。歌脣一世銜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二九〕。

    〔二〇〕月浪:月的光波。衡天:横天,指月波如水平。涼蟾落:月落。疏星入:星光入户。

    〔二一〕雲屏句:雲母屏風遮住女的顰眉。風筝急:簷間鐵馬風吹作聲急促,寫怨。

    〔二二〕欲織兩句:要在錦上織花寄遠人,相思却引起相怨。

    〔二三〕但聞句:北斗星的旋轉好像有聲。不見句:看不見銀河的水淺。水淺可以渡水相會,水深不相見。

    〔二四〕金魚鎖句:魚形的金鎖隔斷了丹桂的盛開。古時句:舊時的塵土落滿綉着鴛鴦的褥子上。重門深鎖,茵褥生塵,其人已去。

    〔二五〕堪悲句:可悲小的園庭成了長路,人人可游。玉樹句:陳後主作《玉樹後庭花》來贊張、孔兩美人,不用再唱《玉樹》歌來憐惜亡國的兩美人,她比兩美人更美。

    〔二六〕瑶琴句:玉琴的聲音安和中有楚調,即幽怨。愔愔,狀安和。楚弄,楚調。越羅句:越地的羅衣薄而覺冷。羅衣上塗金飾覺重。

    〔二七〕簾鉤句:簾鉤上掛的鸚鵡因霜寒驚叫。唤起句:唤起了南雲回繞着雲夢。雲夢,大澤名。指其人已到了雲夢一帶。

    〔二八〕雙璫:一雙耳珠。《風俗通》:“耳珠曰璫。”丁丁:珠玉聲。尺素:書信。湘川:長沙。信上寫在長沙相識。

    〔二九〕歌脣:想她的唱歌。一世:一生要含淚來想望。銜雨:含淚。馨香句:香氣留在手中的舊物上。故,指女方贈物。

    右冬

    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三〇〕。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遠甚蒼梧野〔三一〕。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三二〕。浪秉畫舸憶蟾蜍,月娥未必嬋娟子〔三三〕。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罷舞腰支在〔三四〕。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三五〕。破鬟矮墮凌朝寒,白玉燕釵黄金蟬〔三六〕。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三七〕。

    〔三〇〕天東句:日出于東而没于西,指冬天天短。雌鳳句:指女的獨行而無偶。

    〔三一〕青溪句:《古今樂録》:“神弦歌十一曲,五曰《白石郎》,六曰《清溪小姑》。”指男女不相見。堂中句:堂中之遠比蒼梧更遠。指堂中無人,生死相隔。蒼梧,舜南巡死在蒼梧。

    〔三二〕凍壁句:壁上的霜花交錯隆起。芳根句:香草的根斷了,心死了。指緣分已斷,愁心欲死。

    〔三三〕浪秉句:浪中畫船裏的嫦娥,已經愁苦消瘦未必如昔日的美好了,想像她在江湖上漂泊。蟾蜍,指嫦娥。張衡《靈憲》:“姮娥託身于月,是爲蟾蜍。”嫦娥比女的。嬋娟子,美好的人。

    〔三四〕楚管句:楚地或少數民族地區的音樂一概使人生愁,因爲人去城空,不再舞蹈,當時的舞姿只留在想像中了。

    〔三五〕當時句:當時看到女的作掌上舞,是歡樂的,有一雙姊妹。漢趙飛燕體輕,能爲掌上舞,見《飛燕外傳》。桃葉、桃根姊妹,見《古今樂録》。

    〔三六〕破鬟句:幼女束髮稱小鬟。矮墮,婦人髮髻,作下墮形的。破除小鬟改成矮墮指出嫁,冲着朝寒。髻上插着白玉的燕形釵和黄金蟬(首飾)。

    〔三七〕風車兩句:風雨形容愁苦,在愁苦中坐馬車走了,留下這些首飾没有拿去。徹夜相思,看到蠟燭垂淚直到天亮。

    這四首詩,紀昀評:“以‘燕臺’爲題,知爲幕府託意之作,非豔詞也。”不過他没有説明是什麽幕府託意。張采田《會箋》稱:“四詩爲楊嗣復作也。首章起二句一篇之骨。‘風光冉冉’,喻嗣復相業方隆;‘幾日嬌魂’,喻無端貶竄。‘蜜房’二句,記己與嗣復相見。當時語曰:‘欲趨舉場,問蘇、張、三楊。’義山之識嗣復以此。‘冶葉倡條’,點其姓也。‘暖藹’二句,初見時態,義山方年少,故曰‘高鬟立共桃鬟齊’也。‘雄龍’二句,既見未及提攜,所以有‘絮亂絲繁’之况。‘醉起’四句,言文宗忽崩,嗣復漸危。‘衣帶’二句,狀危疑之意。‘硏丹’二句,爲嗣復剖冤。‘夾羅’句點景。結則以東風不勝比中官傾軋,而嗣復之冤,將從此沉淪海底矣。”這是對第一章的解釋。又説“次章專紀楊賢妃安王溶事”,“三章嗣復至湘約己赴幕之事”,“四章義山赴湘,嗣復已去之事”,這三首的解釋不再詳引。因爲如第一章的解釋不能成立,其餘三章的解釋就不用詳引了,這四首是一組詩,彼此有關聯的。先看他對首章的解釋,説“‘幾日嬌魂’喻無端貶竄”,貶竄有一定地方,怎麽説“覓不得”呢?“蜜房”指“蜂房”,改作“密房”,非是。又商隱應舉,與嗣復無關,所釋舉場説亦不確。“冶葉倡條徧相識”,稱“徧”,不指一人,説點嗣復姓,是指一人,與“徧”不合。“高鬟”承上指嬌魂,即指女的説,釋作指商隱,亦不合。“雄龍雌鳳杳何許”,指男女都不見,解作“未及提攜”,更不合。“醉起微陽若初曙”,指陽光微弱像早晨,“初曙”。怎麽指“文宗忽崩”呢?總之,這個解釋經不起推敲,並不符合詩意,因此把《燕臺詩》説成爲楊嗣復作的政治詩是不符合原意的。

    再看馮浩箋注:“首篇細狀其春情怨思,次篇追敍舊時夜會,三篇彼又遠去之嘆,四篇我尚羈留之恨。”“其人先被達官取去京師,又流轉湘中矣。以篇中多引仙女事,故知女冠。‘鐵網珊瑚’,他人取去也。玉陽在東,京師在西,故曰‘東風’、‘西海’也。玉陽在濟源縣,京師帶以洪河,故曰‘濁水清波’也。曰‘石城’,曰‘瘴花’,曰‘南雲’,曰‘楚弄’,曰‘湘川’,曰‘蒼梧’,皆楚地之境,故知又流轉湘中也。”馮浩解釋存在不少問題,已見前言,不再重説。

    馮浩認爲“參之《柳枝序》,則此在前”。《柳枝序》説這首詩是“此吾里中少年叔”所作,是商隱在少年時作。柳枝在洛陽,商隱又在友人後去京師,當時正是春天,當去應試。在這年以前他没有去過湖湘。商隱九歲侍母歸鄭州,以後由從叔李處士“親授經典,教爲文章”。十六歲以古文著名,當時他還没有入幕,不可能寫幕府中事。十七歲,入令狐楚幕,在鄆州。到二十歲,隨令狐楚於太原幕。二十一歲,令狐楚資給他入京應試未中。入華州崔戎幕,又隨崔戎入兗州幕。二十四歲奉母居濟源縣,二十五歲應舉得中。《燕臺詩》既在應試前作,應試前他没有到過湖湘,可見這不是寫他自己的事。

    再就詩看,先看《春》,這首詩從女方的戀人着眼來寫的,“幾日嬌魂覓不得”,其人在找女的,“冶葉倡條徧相識”,在徧相識的倡女中都找不到。“雄龍雌鳳杳何許?”男貴人和女方都不見了。“鐵網罥珊瑚”,男貴人把女的取去了。“衣帶寬窄”,“硏丹擘石”,寫其人因而消瘦,但對女的還是矢志丹誠。“東風不勝”,春光也不勝怨恨,“化作幽光入西海”,化作幽光消失在西海裏了。這時,其人已知道女的被府主取去,對女的也有怨,稱“天牢鎖冤魄”,指出女方會像冤魄那樣被鎖在貴人的囚籠裏。

    次看《夏》,女的已被貴人所棄,關在石城,過着像在黄泉的幽暗生活。其人在夏夜裏去相會。“蜀魂寂寞有伴未?”女的像蜀魂所托的杜鵑那樣幽怨,不再有伴了,其人在木棉花開的夏夜去會她。但那是夏夜,還不到桂宫流影的秋天,很想等到秋天,可使星妃經常來去,説“未遣”,這個想望還没有實現,聯繫到女方清,府主濁,難以相合。怎麽可以呼仙人把她接出來。

    三看《秋》,“不見長河水清淺”,長河水深,不能渡河相見了。“塵滿鴛鴦茵”,女的又被送走了,人去塵滿。“南雲繞雲夢”,女的到了雲夢一帶。只有尺書雙璫寄來表達情愫,留作永遠的紀念。

    四看《冬》,她還是一個人獨居,與他不再相見,緣分已斷,愁心欲死。想像她在江湖上漂泊,不勝憔悴。當時姊妹歌舞的盛况,現在只留下燕釵黄金蟬,對着它使人流淚而已。

    這個女的是否女道士,從“冶葉倡條”和“高鬟”來看,大概是歌女,所以有“舞罷腰肢在”,“歡向掌中銷”的説法。相仙人來比美女是很普通的,不能作爲女道士的證據。“東風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指春去而不勝幽怨意,也没有玉陽在東的意思。“濁水清波”指清濁不同,也没有玉陽與京師的分别,以女的爲玉陽女道士,説她是清的,以京師帶洪河爲濁,那末這個濁又指誰呢?也不合。馮注要把女的説成玉陽女道士,在詩裏找不出根據,是不可信的。馮注又稱它“幽咽迷離,或彼或此,忽斷忽續,所謂善于埋没意緖者。”指出它在表現手法上的特點,是有見地的。

    柳枝五首

    柳枝,洛中里娘也。〔一〕父饒好賈,風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兒子,獨念柳枝〔二〕。生十七年,塗粧綰髻,未嘗竟,已復起去〔三〕。吹葉嚼蕊,調絲擫管,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四〕。居其旁,與其家接故往來者,聞十年尚相與,疑其醉眠夢物斷不娉〔五〕。余從昆讓山,比柳枝居爲近〔六〕。他日春曾陰,讓山下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臺詩》〔七〕。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爲是?”〔八〕讓山謂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九〕柳枝手斷長帶,結讓山爲贈叔乞詩〔一〇〕。明日,余比馬出其巷,柳枝丫鬟畢妝,抱立扇下,風鄣一袖〔一一〕,指曰:“若叔是?後三日,鄰當去濺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一二〕,與郎俱過。”余諾之。會所友有偕當詣京師者,戲盜余卧裝以先,不果留〔一三〕。雪中讓山至,且曰:“東諸侯取去矣。”明年,讓山復東,相背于戲上,因寓詩以墨其故處云〔一四〕。

    〔一〕洛:河南洛陽。里娘:民居的姑娘。

    〔二〕念:愛護關切。

    〔三〕塗粧:搽粉擦胭脂等。綰髻:挽髮作髻。竟:完畢。起去:起來做别樣。寫她嬌憨的態度。

    〔四〕吹葉:《舊唐書·音樂志》:“嘯葉,銜葉而嘯,其聲清震,橘柚尤善。”用葉子放在口内吹出聲來。嚼蕊:嚼花蕊,當指吐氣如蘭。調絲:指彈琴。擫管:按簫笛孔,指吹簫笛。天海風濤:天風海濤。怨斷:哀怨斷續。斷,指音低沉似斷。

    〔五〕接故:交往熟識;故,故舊。這裏指老鄰居。相與:相交往,指跟她來往的男友。醉眠夢物:醉夢顛倒,神經不正常。斷不娉,斷絶關係不來聘她。

    〔六〕從昆:從兄,堂兄。比近:靠近。

    〔七〕他日:以前的一天。曾陰:層陰,陰天。《燕臺詩》:寫豔情的詩,分春夏秋冬四首。

    〔八〕誰人有此情,誰人作此詩。

    〔九〕叔:伯仲叔季的叔,即弟。

    〔一〇〕結:交結、結識,結交讓山弟。乞詩:請把詩題在長帶上。

    〔一一〕比馬:與讓山並馬。丫鬟:梳雙髻,未嫁女的裝束,指十五歲時。畢妝:妝扮完畢,與上文妝未嘗竟相反。抱立扇下:兩臂交錯立在門下,扇指門。鄣:用長袖遮面。

    〔一二〕濺裙:《玉燭寶典》一:“元日(元旦)至于月晦(陰曆月底),民並爲酺食渡水,士女悉湔裳(洗裙袴),酹(澆)酒于水湄(邊),以爲度厄(解災)。”博山香:《考古圖》:“香爐像海中博山,下盤貯湯,使潤氣蒸香,以像海之四環。”這裏指焚香以待。

    〔一三〕會:剛好。不果留:不能留下來。

    〔一四〕東:往東去。背:别。戲上:戲水上,在陝西臨潼縣東。寓詩以墨其故處:寄詩給讓山請他題在柳枝的舊居。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一五〕?

    〔一五〕花房:花冠。蜜脾:蜜蜂釀蜜的機體,像内分泌腺的脾,稱蜜脾,見《本草綱目》。這首説,蜂和蝴蝶雖在花叢相遇,但蜂釀蜜與蝴蝶不同,又是兩類,不能配合。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始生。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一六〕。

    〔一六〕丁香樹:花淡紅,多花簇生莖頂。結:丁香結,指丁香的花蕾,春天抽條後始生花蕾。彈棋局:見《無題》“照梁初有情”注〔四〕。這是説,無從結合,徒抱不平。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一七〕。

    〔一七〕碧玉:比瓜的皮色。冰:冷凍。寒漿:冷的瓜汁。東陵:漢初有召平,是秦東陵侯。他種瓜長安城東,瓜美,稱東陵瓜。阮籍《咏懷》:“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乾。錦鱗與綉羽,水陸有傷殘〔一八〕。

    〔一八〕蟠:根的曲屈。綉羽:當指黄鶯。

    畫屏綉步障〔一九〕,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

    〔一九〕步鄣:帳幕,出行時所用。

    這是有本事的豔情詩,可以作爲硏究商隱豔情詩的材料。他在《上河東公啓》裏説:“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于篇什,實不接于風流。”這五首詩可以作説明。序裏對柳枝作了描繪,“塗粧綰髻,未嘗竟,已復起去”,寫她的任性和嬌態。“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寫她的幽怨和情緖激越,所以彈奏的是天風海濤之曲。寫她對豔情詩的愛好和賞識,聽了《燕臺詩》,問:“誰人有此?誰人爲此?”寫得色飛神動,商隱對她有知己之感。她出見商隱,“丫鬟畢妝”,是經過打扮的,約期會晤,是有情的。序裏生動而有情意地寫出了這個姑娘。

    五首詩用樂府體,多用比喻,寫得含蓄而富有情意。第一首借蜂和蝶的不同類,不能配合,説明不會相思。要真是這樣,那末這五首詩就不用寫了,這篇序更不用寫了。那末所謂不相思,正由于相思。柳枝被東諸侯娶去,他是士子,她和他的志趣不同。她既嫁到東諸侯家,他就不必再想念她了,事實上却忘不了。第二首着重在丁香結上,用結來指結合,感嘆不能結合,徒然胸懷不平。那末所謂不同類,有志趣不合的一面,但又有志趣相投的一面。柳枝能够賞識《燕臺詩》,又約他去,可見他是難以忘情的,不能不感嘆不能結合。第三首感嘆柳枝的嫁東諸侯。碧玉雙關柳枝。樂府《情人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又:“碧玉破瓜時(二八十六歲),郎爲情顛倒。”東陵侯正如汝南王,馮注:“‘五色’喻貴人,末句謂不忍遭其採食也。”那末對柳枝的嫁東諸侯,替她的命運關心。第四首估計她出嫁後命運,“柳枝井上蟠”,井上是轆轤打水的處所,不是柳根盤曲的地方,比東諸侯家不是柳枝托身之地。蓮浦乾了,蓮葉就要枯萎,比喻柳枝會憔悴。錦鱗本來可以“魚戲蓮葉間”的,因水旱而傷殘;黄鶯本來可以在柳枝上鳴叫,可是柳枝在井上,那是人們打水處,它也無法在那裏,所以水中陸上都有傷殘。不僅爲柳枝感嘆,也有爲自己感嘆的意思。第五首,不論從屏風上的畫看,從步幛上的繡看,都是成雙作對的。怎麽向湖上望去,祇見鴛鴦是成雙的,再望不見柳枝了。從這五首詩看,他是很懷念柳枝的,這種懷念祇有結合序來看纔可以理解。從這裏也可以看到他所懷念的對象是怎樣的人了。

    錢鍾書先生《談藝録》補訂本(九頁)稱:“李義山《柳枝》詞云:‘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按斯意義山凡兩用,《閨情》亦云:‘紅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兩參差。’(按下句“春窗一覺風流夢,却是同衾不得知”,指同牀異夢,性不相投。)竊謂蓋漢人舊説。《左傳》僖公四年‘風馬牛不相及’,服虔註:‘牝牡相誘謂之風。’《列女傳》卷四齊孤逐女傳‘夫牛鳴而馬不應者,異類故也’;《易林》革之蒙曰‘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牛牡豭,獨無室家’;《論衡·奇怪》篇曰:‘若夫牡馬見雌牛,雄雀見牝鷄,不相與合者,異類故也。’義山一點换而精采十倍。”從《左傳》到《列女傳》都講馬牛異類,《易林》改爲牛豕,《論衡》又加上雀鷄,這樣來説異類不相慕是可以的,但結合少男少女來説,這些比喻都不合適。因此商隱加以點换,作“蜂雄蛺蝶雌”,這就同“花”結合;“蛺蝶”與“花房”相聯,“蜂”與“蜜脾”相聯,所求各有不同;但又同與“花”結合。這個巧妙的比喻,跟商隱與柳枝的關係極爲切合,是新創,所以精采十倍了。

    馮浩《河陽詩》箋:“統觀前後諸詩,似其豔情有二:一爲柳枝而發;一爲學仙玉陽時所歡而發。”這後一所歡,詳《燕臺詩》説明。他又説:“《謔柳》、《贈柳》、《石城》、《莫愁》,皆詠柳枝之入郢中也。”按《謔柳》:“已帶黄金縷,仍飛白玉花。長時須拂馬,密處少藏鴉。眉細從他斂,腰輕莫自斜。玳梁誰道好?偏擬映盧家。”馮箋:“拂馬藏鴉,喻其冶態;結則妒他人有之也。”按《柳枝》稱:“如何湖上望,祇是見鴛鴦。”那末柳枝被東諸侯娶去後,商隱不再與她相見。豈商隱後來去湖南時,又見到她呢?這詩裏没有明顯的證據。又《贈柳》:“章臺從掩映,郢路更參差。見説風流極,來當婀娜時。橋回行欲斷,堤遠意相隨。忍放花如雪,青樓撲酒旗。”馮箋:“上言其由京至楚,下言己之憐惜。”按柳枝從洛陽到湖南,也可説由京至楚。但己的憐惜是否指柳枝,還難證明。又柳枝已被東諸侯娶去,那末“青樓撲酒旗”的説法,對柳枝説來恐也不合。“侯門一入深如海”,怎麽撲酒旗呢?又《石城》:“石城夸窈窕,花縣更風流。簟冰將飄枕,簾烘不隱鉤。玉童收夜鑰,金狄守更籌。共笑鴛鴦綺,鴛鴦兩白頭。”柳枝在洛陽,潘岳使“河陽一縣并是花”,説花縣也合。她可能又到石城。那末這首詩裏寫的,當是《河陽詩》裏的女子,不是“柳枝”了。又《石城》:“雪中梅下與誰期,梅雪相兼一萬枝。若是石城無艇子,莫愁還自有愁時。”這裏也講到石城。按《燕臺詩》“石城景物類黄泉”,也提到石城。那末《燕臺》、《河陽》、《石城》、《莫愁》指的都是同一個女子。柳枝當是另一個,因爲柳枝聽到讀《燕臺詩》而驚問的,當時她還没有和商隱相識。馮注認爲商隱豔情有二,當可信。這裏還有可疑的,就是《燕臺》、《河陽》、《石城》、《莫愁》指的是同一個女子,商隱到湖南時還和她相見。而做《燕臺詩》時商隱還是少年,他少年時没有到過湖南,或商隱故意寫得撲朔迷離,使人難辨,也説不定。

    張采田《會箋》稱《擬意》爲柳枝作。他列《擬意》于大中元年,商隱三十六歲,則與《柳枝序》稱少年叔不合,又稱“空看小垂手,忍問大刀頭”。寫看她舞蹈,豈忍問幾時回來,與序裏講的都不合。又稱“帆落啼猿峽”,似指三峽,與序稱“東諸侯取去”亦不合。又稱“夫向羊車覓”,是女方自找美男子,與東諸侯來娶更不合。從詩看,序裏稱商隱爲少年,當是三十歲以前作,馮注、張箋:所説皆無可證明是寫柳枝。能證明的,祇是他的“實不接于風流”吧了。

    贈柳

    章臺從掩映,郢路更參差〔一〕。見説風流極,來當婀娜時〔二〕。橋迴行欲斷,隄遠意相隨。忍放花如雪,青樓撲酒旗〔三〕。

    〔一〕章臺:街名,在長安西南。《漢書·張敞傳》:“時罷朝會,走馬章臺街。”唐代韓翃有《章臺柳》詩。郢路:郢,楚都。屈原《九章·哀郢》:“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郢路,指江陵境。

    〔二〕風流:《南史·張緒傳》:“劉悛之爲益州,獻蜀柳數株,枝條甚長,狀若絲縷。時舊宫芳林苑始成,武帝以植於太昌靈和殿前,嘗賞玩咨嗟曰:‘此楊柳風流可愛,似張緖當年時。’”婀娜:狀柔美。

    〔三〕青樓:指美女住處。曹植《美女篇》:“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

    馮浩注:“全是借詠所思,上言其由京至楚,下言己之憐惜。”唐韓翃有《章臺柳》詞,寄其所戀柳氏。這詩贈柳,亦有所戀。寫她在京城時光采映照,到楚地後參差不遇,相見更少。祇聽説風流柔美。橋迴堤遠正寫不能親近;行斷意隨,寫行蹤雖隔斷,心意還是不捨。末聯説不忍看她像柳絮那樣飄泊,落到歌樓酒館中去賣唱。

    紀昀批:“五六句空外傳神,極爲得髓,結亦情致可思。”錢鍾書先生《管錐編》(一三六頁):“‘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按李嘉祐《自蘇臺至望亭驛悵然有作》‘遠樹依依如送客’,于此二語如齊一變至于魯,尚着跡留痕也。李商隱《贈柳》‘隄遠意相隨’,《隨園詩話》卷一嘆爲‘真寫柳之魂魄’者,于此二語遺貌存神,庶幾魯一變至于道矣。‘相隨’即‘依依如送’耳。”《文心雕龍·物色》講到描繪景物,主張“隨物宛轉”,“與心徘徊”,舉“‘依依’盡楊柳之貌”爲“情貌無遺”。“依依”既描繪柳枝的柔弱,又寫出依依不舍的感情,所以是兼寫情貌。“遠樹依依如送客”,是借用“楊柳依依”,還落痕跡,祇取它的依依不舍的感情。“隄遠意相隨”,寫出了依依不舍的感情,但不用“依依”字,所以更進一步。這裏用“風流”“婀娜”來寫它的風貌,也做到情貌無遺。末聯還表達了對她身世的同情。這首詩句句咏柳,句句寫人,寫得又極貼切,確是咏物中的佳作。前四句對仗極工,用意聯貫下來,也很不易。

    河内詩二首〔一〕

    右一曲樓上

    鼉鼓沉沉虬水咽,秦絲不上蠻絃絶〔二〕。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豔秋河月〔三〕。碧城冷落空蒙烟,簾輕幕重金鉤欄〔四〕。靈、香不下兩皇子,孤星直上相風竿〔五〕。八桂林邊九芝草,短襟小鬢相逢道〔六〕。入門暗數一千春,願去閏年留月小〔七〕。梔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佇苦留待君〔八〕。

    〔一〕河内:猶河陽,河陽屬河内郡。參見《河陽詩》注〔一〕。

    〔二〕鼉鼓:鼉皮鼓。沉沉:狀無聲。虬水咽:狀銅壺滴漏聲。《初學記·漏刻》:“以銅爲器,再疊差置,實以清水。下各開孔,以玉虬吐漏水入兩壺。”此句指夜深。秦絲:指秦筝。蠻絃:少數民族的絃樂器。此句指夜深不奏樂。

    〔三〕蟾蜍:癩蝦蟆,相傳月中有蟾蜍。夜豔:指秋月皎潔。嫦娥夜寒,指女的孤獨寂寞。

    〔四〕碧城:仙家居處,見《碧城》注〔一〕。空蒙:狀夜霧迷濛。金鉤欄:飾金的曲折欄杆,指居處華貴。

    〔五〕靈、香:道源注引《真誥》:“(周)靈王第三女名觀靈,于(王)子喬爲别生妹。又有妹觀香成道。”皇子:皇女。相風竿:候風竿,見《河陽詩》注〔一八〕。

    〔六〕八桂:《山海經·海内南經》:“桂林八樹,在番隅東。”九芝草:《漢書·宣帝紀》:神爵元年:“金芝九莖,産於函德殿銅池中。”

    〔七〕朱鶴齡注:“仙家相逢以千歲爲期,惟留待之切,故欲去閏年而留月小也。”

    〔八〕馮浩注:“梔子、香蓼,味皆辛苦,且皆夏時開花,與上文相映。

    右一曲湖中

    閶門日下吴歌遠,陂路緑菱香滿滿〔九〕。後溪暗起鯉魚風,船旗閃斷芙蓉幹〔一〇〕。傾身奉君畏身輕,雙橈兩槳樽酒清。莫因風雨罷團扇,此曲斷腸惟此聲〔一一〕。低樓小徑城南道,猶自金鞍對芳草。

    〔九〕閶門:蘇州城西門。吴歌:吴地的歌,《樂府詩集·清商曲辭》有吴聲歌曲。又江南弄有《採菱曲》。陂路:陂塘水路。緑菱:指《採菱曲》。

    〔一〇〕《歲時記》:“九月風曰鯉魚風。”李賀《江樓曲》:“樓前流水江陵道,鯉魚風起芙蓉老。”芙蓉幹:荷葉莖,與“芙蓉老”相應。

    〔一一〕團扇:《古今樂録》:“(謝)芳姿即轉歌云:‘白團扇,憔悴非昔容,羞與郎相見。’”

    這首詩分《樓上》《湖中》兩曲,“樓上”指碧城十二樓,是仙家的樓。《碧城》是寫唐出家公主的。出家公主的生活自與貴族豪門不同,不是徹夜笙歌。所以在夜深時不再奏樂,寂寞孤冷,像月中的嫦娥,祇有月光相伴了。這裏點明碧城,正指出家公主説的。“靈、香不下兩皇子”,正指兩位得道的公主,這是明寫。“不下”也説明公主在樓上。“孤星直上”正寫出家公主的相戀者,要登樓會出家公主。“八桂林邊九芝草”,他是在八桂林邊種仙草的道人,即在仙山修道的。“短襟小鬢”,寫修道者的服飾打扮。仙家以千歲爲期,希望能早日相會,所以望時間能過得快些。這也説明相待之久,所以有停辛佇苦的感嘆。大概道人與出家公主相會,要等待一定的節日,如《中元作》,在中元節“空國來”道觀觀看盛大道場時,纔可以相會。所以希望時間過得快些,盼望佳期。這首詩裏寫的出家公主與《碧城》的放縱者不同,她一定要等節日纔能與修道者相會,是另一種情况。

    第二首《湖中》曲,是寫河内的歌女。這個歌女大概是從吴地來的,所以會唱吴歌,會唱《採菱曲》。她在黄昏時坐船唱吴歌。那時已是秋天,荷葉凋零了。她在船裏侍候貴人,請貴人聽歌飮酒,就怕不能得到貴人的歡心,又擔心自己出身低微,唱出了斷腸聲來。斷腸聲即“憔悴非昔容,羞與郎相見”,這也同秋風起處,荷葉凋零相應。“低樓小徑城南道”,當是歌女的住處。歌女走了,貴人還是騎馬來找她,已是對芳草,人去樓空了。

    這裏第一曲寫出家公主,指出她與道人相戀。第二曲寫歌女,傾身侍奉貴人。這是河内的兩種人。出家公主所戀的是道人,歌女所奉侍的是貴人,都與商隱無關。他寫這兩種人,是《碧城》《河陽詩》的補充,即是《碧城》以外的出家公主,《河陽詩》以外的歌女。對《碧城》中的出家公主他是揭露的,對這裏寫的出家公主和歌女,是同情的。這種同情,表現在“停辛佇苦留待君”和“莫因風雨罷團扇”裏。對這兩種貴賤不同的女子,他都能體察她們苦悶的心情,把這種心情寫出來,這就是這首詩的意義。

    河陽詩〔一〕

    黄河摇溶天上來,玉樓影近中天臺〔二〕。龍頭瀉酒客壽杯,主人淺笑紅玫瑰〔三〕。梓澤東來七十里,長溝複塹埋雲子〔四〕。可惜秋眸一臠光,漢陵走馬黄塵起〔五〕。南浦老魚腥古涎,真珠密字芙蓉篇〔六〕。湘中寄到夢不到,衰容自去抛涼天〔七〕。憶得鮫絲裁小卓,蛺蜨飛迴木棉薄〔八〕。緑綉笙囊不見人,一口紅霞夜深嚼〔九〕。幽蘭泣露新香死,畫圖淺縹松溪水〔一〇〕。楚絲微覺竹枝高,半曲新詞寫綿紙〔一一〕。巴陵夜市紅守宫,後房點臂斑斑紅〔一二〕。隄南渴雁自飛久,蘆花一夜吹西風〔一三〕。曉簾串斷蜻蜓翼,羅屏但有空青色〔一四〕。玉灣不釣三千年,蓮房暗被蛟龍惜〔一五〕。溼銀注鏡井口平,鸞釵映月寒錚錚〔一六〕。不知桂樹在何處,仙人不下雙金莖〔一七〕。百尺相風插重屋,側近嫣紅伴柔緑〔一八〕。百勞不識對月郎,湘竹千條爲一束〔一九〕。

    〔一〕河陽:在河南孟縣,古爲繁華勝地。江淹《别賦》:“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陽。同瓊佩之晨照,共金爐之夕香。”

    〔二〕玉樓:《十洲記》“玉樓十二”。在崐崙山。中天臺:《列子·周穆王》:“西極之國有化人來。穆王乃爲之改築臺,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

    〔三〕龍頭:盛酒器。《樂府詩集》卷四八《三洲歌》:“湘東酃醁酒,廣州龍頭鐺。玉樽金鏤椀,與郎雙杯行。”主人:指宴客的美人。紅玫瑰:指嘴脣。

    〔四〕梓澤:即晉富豪石崇的金谷園,在河陽,見《晉書·石崇傳》。埋雲子:埋如雲的女子。指富豪取很多女子深藏於長溝複塹的園林裏。

    〔五〕一臠光:嘗鼎一臠的眼波,指衆女中被富豪看中的一位。漢陵:後漢諸帝陵在洛陽附近。走馬黄塵起:指富豪挾美人遷走。

    〔六〕南浦:送别處,借指南方。老魚腥涎:指魚書,信藏魚腹,故沾有魚腥。芙蓉篇:《詩品》:“謝(靈運)詩如芙蓉出水。”信寫得像荷花出水那樣美好。

    〔七〕衰容:指玉容憔悴。抛涼天:指南方炎熱。

    〔八〕鮫絲:鮫人織絲,見《七月二十八日夢作》注〔四〕。裁小卓:在小几上裁輕綃。蛺蜨飛迴:指刺綉。木棉薄:在薄布上綉。

    〔九〕紅霞:或指紅絨,刺綉時含在口内。或嚼檳榔作紅色。

    〔一〇〕幽蘭:指畫蘭。淺縹:淡青白色。松溪水:似松溪水色。

    〔一一〕楚絲:猶湘絃,指琴瑟一類。竹枝:劉禹錫作朗州司馬,仿民歌作《竹枝》,見《新唐書·劉禹錫傳》。

    〔一二〕巴陵:在湖南岳陽縣。紅守宫:壁虎。《博物志》:“(壁虎)以器養之以朱砂。體盡赤,所食滿七斤,治擣萬杵,點女人支體,終身不滅,有房室事則滅。”此言女方被棄,關在後房。

    〔一三〕渴雁:馮浩注:“自謂久飛始到,不意其人又被西風吹去。”

    〔一四〕馮浩注:“其人去後,舊居空冷之象。”曉簾不捲,故蜻蜓飛來,翼爲簾子所串斷了。

    〔一五〕馮浩注:“垂釣無人,蓮房清冷,皆寓言也。”

    〔一六〕馮浩注:“溼銀,鏡光。井口,鏡形。”鸞釵:鸞形釵。映月:指其人已去,只有月照鸞釵了。

    〔一七〕桂樹:月中桂樹,指其人不知在何處。雙金莖:《杜陽雜編》:“更有金莖花,其花如蝶,每微風至,則摇蕩如飛。婦人競採之以爲首飾。”當指一雙姊妹花。

    〔一八〕相風:候風儀。《述征記》:“又有相風銅鳥,遇風乃動。”相風儀插在層樓上。嫣紅柔緑:紅花緑葉,狀屋中無人。

    〔一九〕馮浩注:“伯勞東飛與吹西風,應是其人已去,不識我猶在湘中悲思墮淚也。”

    馮浩按:“首二點地;三四追敍初會之歡;‘梓澤’二句言被人取來;‘可惜’二句言其遂有遠行也;其行當赴湖湘,故‘南浦’四句緊敍湘中寄書之事,其寄當在義山赴湘之先矣;‘憶得’八句想見其在湘中之情事;‘巴西(陵)’二句言其徒充後房,未嘗專寵;‘隄南’二句言我方來此,不料其人又將他往也;‘曉簾’以下十二句則其人已去,簾屏猶在,遥憶銀鏡鸞釵,光寒色冷,徒令我見彼美之舊居,對月光而零淚矣。”馮浩所解有相合有不相合的。這首詩同《燕臺詩》寫的,當是一事,詳見下“玉灣不釣三千年”句解。大概寫《燕臺詩》後,意猶未盡,再寫此詩。兩詩可以互相補充。如《燕臺詩》在題目上點明這位女子被府主取去,這詩裏對這點就不談了。《燕臺詩》不説這位女子原在何處,這詩裏寫明在河陽。《燕臺詩》没有寫這位女子的才藝,這詩裏寫她會繡蛺蜨,會畫蘭花,會彈瑟,會唱竹枝詞,會譜曲,會寫一手小楷,像真珠那樣可貴,信寫得像芙蓉出水那樣美好。《燕臺詩》寫女方被取走後,“夜半行郎”,男方就去找她,對這次相會寫得很細緻,這詩裏就不寫了。《燕臺詩》含蓄地寫她的被棄,這詩點明“巴陵夜市紅守宫,後房點臂斑斑紅”。兩詩又可互相印證,這詩寫“真珠密字芙蓉篇”是“湘中寄到”,《燕臺詩》也説“雙璫丁丁聯尺素,内記湘川相識處”。這詩裏點明的“對月郎”,即《燕臺詩》裏的“夜半行郎”。這詩的“仙人不下雙金莖”,即《燕臺詩》裏的“桃葉桃根雙姊妹”。商隱寫《燕臺詩》時没有到過湖湘,因此《燕臺詩》不是寫他自己的事,這首詩是《燕臺詩》的另一篇,自然也不是寫他自己的事。馮浩把兩首詩都作爲商隱寫自己的豔情,認爲商隱與女方歡會,都是不確的,是不可能的。

    在這首詩裏,商隱寫出了對這位河陽女子的同情。從她的開笑口來招待客人,裁輕綃來刺繡,會彈瑟,會唱竹枝歌,會譜曲子,會寫小楷,再加上被貴人取去,她當是一位藝女,不同於女冠。馮浩把她同“玉陽學仙”的女冠相聯繫是不確的。商隱寫她被富豪取去爲“長溝複塹埋雲子”,用“埋”字,表達了對她的深切同情。寫她的畫蘭花,“幽蘭泣露新香死”,用“泣”寫她的悲泣,用“新香死”寫她的“衰容”,煥發的容光都消失了。用“死”同“埋”相應,極寫她命運的悲慘,用來襯出對相愛者的同情。“玉灣不釣三千年”,可與《河内詩》的“入門暗數一千春”對看,仙家相逢以千歲爲期,三千年即可以有三次相逢的約會,但三次都没有釣魚。從詩裏看,第一次是“主人淺笑紅玫瑰”,男的參加了女主人的宴會;第二次寫在《燕臺詩》裏,“夜半行郎空柘彈”,夜半不能彈鳥,即不釣;第三次詩裏寫的“隄南渴雁自飛久,蘆花一夜吹西風”,女方已去了。可見馮浩説男的與女方歡會的説法是不確的。“蓮房暗被蛟龍惜”,寫他的同情。他的同情在被壓迫被抛棄者的一邊,是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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