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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孔疏:“龍是水畜,雲是水氣,故龍吟則景雲出,是雲從龍也。”

    [3]茫洋窮乎玄間:謂窮盡天空最深遠處。茫洋,同“望羊”、“盳羊”,遼闊深遠貌。玄間,天空。《易·坤卦》:“天玄而地黄。”薄日月:逼近日月。薄,迫。伏光景:謂使日月星辰隱没光輝。景,同“影”,光景指日月星辰。感震電:感應得雷電交加。神變化:謂變化莫測。《管子·水地》:“龍生於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則化如蠶蠋,欲大則藏於天下,欲上則凌於雲氣,欲下則入於深泉,變化無日,上下無時,謂之神。”水下土:浸潤大地。汩(gǔ)陵谷:謂使陵谷中溪流滿溢。汩,水流貌。

    雲,龍之所能使爲靈也。若龍之靈,則非雲之所能使爲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4]。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爲也。

    【注释】

    [4]神其靈:使其靈怪變化神妙莫測。

    《易》曰:“雲從龍。”[5]既曰龍,雲從之矣。

    【注释】

    [5]《易·乾卦·文言》:“九五曰……子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

    其二

    善醫者,不視人之瘠肥,察其脈之病否而已矣[6]。善計天下者,不視天下之安危,察其紀綱之理亂而已矣[7]。天下者,人也;安危者,肥瘠也;紀綱者,脈也。脈不病,雖瘠不害;脈病而肥者,死矣。通於此説者,其知所以爲天下乎[8]!

    【注释】

    [6]脈之病否:血脈是否有病。《素問·痿論》:“心主身之血脈。”

    [7]天下,指國家。紀綱之理亂:指法度倫常之治亂。《書·五子之歌》:“今失厥道,亂其紀綱,乃厎滅亡。”又《禮·樂記》:“紀綱既正,天下大定。”此謂善於謀劃國家。

    [8]謂明瞭這一説法的人,就算知道如何治理天下了罷。

    夏、殷、周之衰也,諸侯作而戰伐日行矣[9]。傳數十王而天下不傾者,紀綱存焉耳[10]。秦之王天下也,無分勢於諸侯,聚兵而焚之,傳二世而天下傾者,紀綱亡焉耳[11]。是故四支雖無故,不足恃也,脈而已矣[12]。四海雖無事,不足矜也,紀綱而已矣[13]。憂其所可恃,懼其所可矜,善醫善計者,謂之天扶與之[14]。

    【注释】

    [9]諸侯作:謂諸侯紛起。作,起。

    [10]據傳夏自啓至桀十三代十六帝,自第二代太康失位,動亂頻仍,至第十三帝帝胤甲時已衰微;殷商自湯至紂十七代三十王,第六代中丁至第十代陽甲政治衰亂,盤庚中興後不久,又陷入混亂局面;周至平王東遷,列國併起,王室衰微,進入春秋戰國時代,又歷二十二王乃亡。

    [11]無分勢於諸侯:没有把權勢分給諸侯。指秦王朝兼併諸侯,立郡縣制,實行統一集權。聚兵而焚之:指秦收天下兵器,銷毁改鑄爲阿房宫前十二銅人。傳二世:秦傳二代,統一天下僅十五年。

    [12]四支雖無故:支,通“肢”;四肢雖没有毛病。不足恃:不足以爲依靠。脈而已矣:謂血脈已病罷了。

    [13]不足矜:不足以爲驕傲。紀綱而已矣:意謂紀綱已亂罷了。

    [14]此謂在所可依恃處憂慮,在所可驕矜處戒懼,這種善於醫術、善於謀國的人,可以説是得天之助的;扶與,馬《校》:“猶扶助也。”朱《考》謂“此句未詳,疑有誤字”。

    《易》曰:“視履考祥。”[15]善醫善計者爲之。

    【注释】

    [15]出《易·履卦》上九爻辭;王注:“禍福之祥生乎所履處。履之極,履道成也。故可視履而考祥也。”履,踐履之處;考祥,考知其興衰徵兆。詳,徵兆。

    其三

    談生之爲《崔山君傳》,稱鶴言者,豈不怪哉!然吾觀於人,其能盡其性而不類於禽獸異物者希矣[16]。將憤世嫉邪、長往而不來者之所爲乎[17]?

    【注释】

    [16]盡其性:謂盡其爲人之天性。

    [17]將:劉淇《助字辨略》卷二:“將,寧也;寧,豈也,轉相訓。”長往而不來者:指超世高蹈之士。此謂談生之鶴言豈不是他作爲憤世嫉邪的超世高蹈之士的作爲嗎?

    昔之聖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鳥者,其貌有若蒙倛者[18]。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謂之非人邪?即有平脅曼膚、顔如渥丹、美而很者,貌則人,其心則禽獸,又惡可謂之人邪[19]!然則觀貌之是非,不若論其心與其行事之可否爲不失也[20]。

    【注释】

    [18]《帝王世紀》:“伏羲女媧,蛇身人首;神農,人身牛首。”《太平御覽》卷八二引《尸子》:“禹長頸鳥喙。”“鳥”别本或作“馬”,童《詮》引《淮南子·脩務訓》“皋陶馬喙”,證作“馬”不訛。《荀子·非相》:“仲尼之狀,面如蒙倛。”蒙倛又名方相,職掌驅鬼之官,面貌凶惡可怖。

    [19]平脅曼膚:形容身形肥壯,皮膚滋潤。《楚辭·天問》:“平脅曼膚,何以肥之?”王注:“言紂爲無道,諸侯背畔,天下乖離,當懷憂癯瘦,而反形體曼澤,獨何以能平脅肥盛乎?”洪興祖補注:“曼音萬;李善云:曼,輕細也。”顔如渥丹:形容臉色紅潤。《詩經·秦風·終南》:“顔如渥丹。”鄭箋:“渥,厚漬也;顔色如厚漬之丹,言赤而澤也。”渥,沾潤。美而很:《左傳》襄公二六年:“太子痤美而很。”杜注:“狠,戾。”很,通“狠”,凶惡。

    [20]本節意本《列子·黄帝》:“包羲氏、女媧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

    怪神之事,孔子之徒不言[21]。余將特取其憤世嫉邪而作之,故題之云爾[22]。

    【注释】

    [21]《論語·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此“孔子之徒”謂習孔子之學者。

    [22]取其憤世嫉邪:謂肯定其憤世嫉邪一點。題之:指爲《崔山君傳》題辭。

    其四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23]。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24]。故雖有名馬,祗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25]。

    【注释】

    [23]伯樂:春秋時秦國人,姓孫名陽,與秦穆公同時,善馭馬;趙翼據《左傳》杜注、《國語》韋昭注,謂即是以御趙簡子得名之王良,而“《孟子》之王良,即《左傳》之郵良、郵無恤;《左傳》之郵無恤,即《國語》之郵無正,本一人,而伯樂則其字也”(《陔餘叢考》卷四)。伯樂相馬故事,出《戰國策·楚策四》汗明見楚春申君一節,汗明曰:“君亦聞驥乎?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潰,漉汁灑地,白汗交流,中坂遷延,負轅不能上。伯樂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紵衣以冪之。驥於是俛而噴,仰而鳴,聲達於天,若出金石聲者,何也?彼見伯樂之知己也……”

    [24]意本《楚辭·懷沙》:“伯樂既没,驥焉程兮?”又《韓詩外傳》卷七:“使驥不得伯樂,安得千里之足。”

    [25]奴隸人:奴僕,參閲《與崔羣書》注[40]。駢死於槽櫪之間:成排地死在馬槽間。駢,並。槽櫪,馬槽。揚雄《方言》卷五:“櫪……或謂之皁。”郭注:“養馬器也。”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26]。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27]?

    【注释】

    [26]食馬者:食,同“飼”;指餵馬的人。朱《考》疑下“食”字下脱“一石”二字。

    [27]外見:見,通“現”;表現出來。且欲:别本或無“且”字,“且”或作“而”,朱《考》謂“‘且’字恐當在‘等’字下”,王元啓《記疑》則謂“著‘欲’上語勢尤健”。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28];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29]?

    【注释】

    [28]策之不以其道:謂不按對待千里馬的辦法鞭策它。策,馬鞭,此謂鞭打。食之不能盡其材:飼食不能滿足其材質所需。鳴之:謂唤馬;或以爲指馬鳴,亦通。

    [29]其真無馬邪:難道真的無馬嗎?其,通“豈”。下“其”字不同,爲語辭。又關於“邪”和“也”,《説文》段注:“今人文字,‘邪’爲疑詞,‘也’爲絶詞,古書則多不分别。”即舉此二句爲例。錢鍾書謂“邪”表“明知其不然而故問”,“也”表“不知其然而真問,亦可明知其然而反詰”(《管錐篇》第三册八八二頁)。

    【評箋】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龍喻》言君不可以爲臣;《醫喻》明治不可以恃安;《鶴喻》言人不可以貌取;《馬喻》言世未嘗無逸俗之賢。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〇:並變幻奇詭,不可端倪。

    馬位《秋窗隨筆》:宋玉《九辯》:“當世豈無騏驥兮,誠莫之能善御。見執轡者非其人兮,故跼跳而遠去。”退之《雜説》“千里馬”一篇,即廣此意,而激昂感慨,同一寄託。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説馬》及《獲麟解》,皆韓子自方之辭也。説馬語壯,言外尚有希求;解麟詞悲,心中别無餘望。兩篇均重在“知”字,篇幅雖短,而伸縮蓄洩,實具長篇之勢。説馬篇入手,伯樂與千里馬對舉成文。似千里馬已得倚賴,可以自酬其知,一跌落“伯樂不常有”,則一天歡喜,却淒然化爲冰冷。且説到“駢死槽櫪之間”,行文到此,幾無餘地可以轉旋矣。忽叫起“馬之千里者”五字,似從甚敗之中,挺出一生力之軍,怒騎犯陣,神威凛然。既而折入“不知其能”句,則仍是奴隸人作主,雖有才美,一無所用,興致仍復索然。至云“安求其能千里也”,“安求”二字,仍有斯須生機,似主者尚有欲得千里馬之心,弊在不知而已。苟有道以御馬,則材尚可以盡,意尚可以通。若但抹煞一言曰“天下無馬”,則一朝握權,懷才者何能與抗?故結穴以嘆息出之。以“真無”、“真不知”相質問,既不自失身份,復以冷雋語折服其人,使之生媿。文心之妙,千古殆無其匹……然伯樂與聖人,皆不常有之人,而昌黎自命,則不亞麟與千里馬。千里馬不幸遇奴隸,麟不幸遇俗物,斥爲不祥。然出非其時,故有千里之能,抹煞之曰“無馬”;有蓋代之祥,抹煞之曰“不祥”。語語牢騷,却語語占身分,是昌黎長技。

    林紓《春覺齋論文》:……獨昌黎之《馬説》、子厚之《捕蛇者説》,則出以寓言,此説之變體也。愚謂《馬説》之立意,固主於士之不遇而言,然收束語至含蓄。子厚《捕蛇者説》,則發露無遺,讀之轉無意味矣。

    按:劉熙載評韓文“結實處何嘗不空靈,空靈處何嘗不結實”(《藝概·文概》)。如本篇四首短文,内容充實,感情飽滿,但構思紆徐有態,結撰騰挪變化,雖很簡短,却有尺幅千里之勢,典型地做到了結實與空靈的統一。錢鍾書評《雜説》四謂“以摇曳之調繼斬截之詞,兼‘卓犖爲傑’與‘紆徐爲妍’”(《管錐篇》第二册六一九頁)。這種文章發展和豐富了論説文字的體制,具有現代雜文文體的特徵,也是文學散文演進上的新貢獻。

    子産不毁鄉校頌[1]

    我思古人,伊鄭之僑[2]。以禮相國,人未安其教[3]。游于鄉之校,衆口囂囂[4]。或謂子産:“毁鄉校則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5]。夫豈多言,亦各其志[6]。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維善維否,我於此視[7]。川不可防,言不可弭[8]。下塞上聾,邦其傾矣[9]。”既鄉校不毁,而鄭國以理。

    【注释】

    [1]子産:名僑,子産是字,諡成子;鄭穆公之孫,故稱公孫僑;爲子國之子,以父字爲氏,故稱國僑;春秋後期政治家。鄉校即鄉學。《禮·學記》:“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孔疏:“鄉學曰庠。”子産不毁鄉校見《左傳》襄公三一年:“鄭人游於鄉校,以論執政。然明謂子産曰:‘毁鄉校何如?’子産曰:‘何爲?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毁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豈不遽止?然猶防川,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後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實不才。若果行此,其鄭國實賴之,豈唯二三臣?’仲尼聞是語也,曰:‘以是觀之,人謂子産不仁,吾不信也。’”本文寫作年代不詳。從文意看應寫於貶陽山前,姑繫於此。

    [2]伊:語辭,無實義。

    [3]相國:謂輔佐治理國家。安其教:安於他的教化。

    [4]衆口:衆人之口。《國語·周語下》:“衆口鑠金。”囂囂:喧嘩聲。《詩經·小雅·十月之交》:“無罪無辜,讒口嚻嚻。”嚻,同“囂”。

    [5]成美:成就美善之事。

    [6]各其志:《論語·先進》:“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7]謂衆人以爲善否,我在此可以看清;維,語辭。否(pǐ),惡。

    [8]弭:止。

    [9]下塞上聾:謂下情閉塞,在上位者聾聵。《穀梁》文公六年:“上泄則下闇,下闇則上聾,且闇且聾,無以相通。”邦其傾矣:國家就將滅亡罷。傾,傾覆。

    在周之興,養老乞言[10]。及其已衰,謗者使監[11]。成敗之迹,昭哉可觀[12]。

    【注释】

    [10]《詩經·大雅·行葦》序:“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養老乞言,以成其福禄焉。”又《禮·文王世子》:“凡祭與養老、乞言、合語之禮,皆小樂正詔之於東序。”鄭注:“養老乞言,養老人之賢者,因從乞善言可行者也。”

    [11]謗者使監:派人監視指責過失者。謗,指責過失。《國語·周語上》:“厲王虐,國人謗王。邵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12]昭:明顯。

    維是子産,執政之式[13]。維其不遇,化止一國[14]。誠率是道,相天下君[15]。交暢旁達,施及無垠[16]。

    【注释】

    [13]執政之式:執政柄者的楷模。

    [14]謂只由于他不遇於時,教化只限於鄭國一國。

    [15]誠率是道:謂確實能遵行這個辦法。《詩經·大雅·假樂》:“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鄭箋:“率,循也。”

    [16]交暢旁達:謂普及到四方。交暢,交相暢通。旁達,旁及。施(yì)及無垠:謂無遠不到。施,蔓延,延續;《詩經·大雅·旱麓》:“莫莫葛藟,施于條枚。”無垠,無限。

    於虖[17]!四海所以不理,有君無臣[18]。誰其嗣之,我思古人[19]。

    【注释】

    [17]於虖:同“嗚呼”。

    [18]有君無臣:謂有明君而無賢臣;語出王符《潛夫論·愛日》:“所謂有君無臣,有主無佐,元首聰明,股肱怠惰者也。”

    [19]嗣之:繼承、延續之;指繼承子産不毁鄉校的故事。

    【評箋】 俞文豹《吹劍四録》:夫進賢退不肖,君相之任也。自用舍不公,邪正雜揉,而後學校公論,始不可遏。昔子産不毁鄉校,蓋知公論之所從出,故韓愈追嘆而誇頌之。漢、唐間太學生勇於義者,如王咸之救鮑宣、劉陶之薦膺穆,何蕃之留陽城,皆盛舉也。

    林雲銘《韓文起》卷七:此欲國家大開言路而作也。所引乞言監謗,明明是人君之事,因不便斥言人君,故歸重於執政;又不便突言執政,故借子産之相鄭國,惜其不得大用,而以“有君無臣”四字作籠統話,逗出立言本旨,多少渾雅。起結皆用“我思古人”句,見得是道必不可復見於今之意。妙在“誰其嗣之”四字,乃國人誦子産現成語,不即不離間,有無窮之味。

    吴汝綸《桐城吴氏古文讀本》卷一一:縱横跌宕,使人忘其爲有韻之文。

    按:本文隱括《左傳》文字,把散文改爲韻文,又加入了一些引證、議論、感嘆,而只用了《左傳》原文大體相當的字數,可見韓愈利用韻文的技巧。就是如此簡短的韻文,也是叙議開闔,在語句、音韻、虚詞運用上變化多端,使文氣飽滿而又靈動,不同於一般空洞呆板的頌美文字。

    送區册序[1]

    陽山,天下之窮處也[2]。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3];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劍戟[4]。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5]。縣郭無居民,官無丞、尉[6]。夾江荒茅篁竹之間,小吏十餘家,皆鳥言夷面[7]。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爲字,然後可告以出租賦,奉期約[8]。是以賓客游從之士,無所爲而至[9]。

    【注释】

    [1]區册是韓愈貶陽山時前來從學者。册于貞元二十年末返回家鄉南海(嶺南道廣州治所,今廣東廣州市)省親,韓愈爲作此序。

    [2]窮處:僻遠之處。

    [3]虎豹之虞:謂虎豹之害。虞,憂。

    [4]悍急:强勁急速。横波之石:横阻水波的石頭。廉利侔劍戟:稜角鋒利如劍戟。廉,有稜角。《吕氏春秋·孟秋》:“其器廉以深。”注:“廉,利也。”

    [5]失勢:失去控制。勢,勢態。淪溺:沉没。

    [6]縣郭:縣城;外城爲郭。官無丞、尉:丞、尉都是佐縣令以理庶務的官員,陽山是下縣,依制應有丞、尉各一人。

    [7]篁竹:竹叢。《漢書·嚴助傳》:“臣聞越非有城郭邑里也,處谿谷之間,篁竹之中,習於水鬭,便於用舟。”或釋“篁”爲竹田。鳥言夷面:形容當地少數族人言如鳥語,面貌與中原不同,即《後漢書·度尚傳》所謂“椎髻鳥語之人”。《周禮·秋官·司隸》夷隸掌“與鳥言”,鄭注謂“夷狄之人,或曉鳥獸之言”,爲詞之所本。

    [8]奉期約:遵守一定期限規約。

    [9]無所爲而至:謂没有到這裏來做什麽的。

    愈待罪於斯且半歲矣[10]。有區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舟而來[11]。升自賓階,儀觀甚偉[12];坐與之語,文義卓然。莊周云:“逃空虚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13]況如斯人者,豈易得哉!入吾室,聞《詩》、《書》仁義之説,欣然喜,若有志於其間也。與之翳嘉林,坐石磯,投竿而漁,陶然以樂,若能遺外聲利而不厭乎貧賤也[14]。

    【注释】

    [10]待罪:謙詞,指被貶黜任職。且半歲:將半年;韓愈應於貞元二十年中接任陽山令。

    [11]挐(ráo)舟而來:謂乘船來。挐,通“橈”,船槳。《莊子·漁父》:“方將杖挐而引其船。”釋文:“挐……司馬(彪)云:橈也,音饒。”

    [12]升自賓階:古時主賓相見,客自西階升堂,曰賓階。《孔子家語·儒行解》:“公自阼階,孔子賓階升堂立侍。”儀觀甚偉:儀表相貌甚爲壯偉。

    [13]語出《莊子·徐無鬼》:“夫逃虚空者,藜藿柱乎鼪鼬之逕,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意謂逃避到空谷之中的人,雜草充塞了鼪鼬出没的小徑,長久居住在空曠裏,聽到人的脚步聲就高興起來。跫(qióng),脚步響聲;一説喜悦貌;又一説“虚”通“墟”,“空虚”指壞塚。

    [14]翳嘉林:在茂密的樹林下遮蔭。坐石磯:坐水邊石上。遺外聲利:把名利置之度外。不厭乎貧賤:不避貧賤。厭,棄,惡。《論語·雍也》:“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歲之初吉,歸拜其親,酒壺既傾,序以識别[15]。

    【注释】

    [15]初吉:古代以農曆每月朔(初一)至上弦(初七、八)爲初吉。《詩經·小雅·小明》:“二月初吉。”鄭箋以爲專指朔日,此歲之初吉指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初一歲首。序以識(zhì)别:作序以紀念離别。識,通“誌”,記。

    【評箋】 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上:淮南王《諫武帝伐閩越》云:“拖舟而入水,行數百里,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又云:“嶺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退之《送區册》云:“陽山,天下之窮處。陸有邱陵之險,虎豹之虞;水有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退之似祖述助者,然皆奇語。

    林雲銘《韓文起》卷五:區生以南海人,其到陽山,實欲質其所學,非若後世遊客之謁宰官,全爲干澤起見。乃昌黎正當寂寞無聊之時,而忽得之,自然喜慰不已。是篇提出“窮”字,極寫其山川險阻,官署荒涼,令人驚懾淒愴。而云“賓客遊從之士,無所爲而至”,見得舉世熙熙攘攘往來不絶者,皆有所爲于其間。而區生誓言相好,特至窮邑而訪窮宦,不顧險阻荒涼,爲難得耳。初叙其威儀、文辭,以嘉其外之所著;繼叙其有志有守,以讚其内之所存,則區生學問人品,亦可概見。文中歷歷如繪,真寫生妙手也。

    沈誾《韓文論述》卷四:前半共知爲“陽山天下之窮處”七字洗發,更當知後半於此七字,亦極關合。

    按:本篇突顯出韓愈“好爲奇語”的藝術表現特徵。但在這裏並不只求用字遣詞的新異,而更求創造新奇的意境,烘托出場景的奇情異趣。

    原道[1]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2]。仁與義爲定名,道與德爲虚位[3]。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4]。老子之小仁義,非毁之也,其見者小也[5]。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6]。彼以煦煦爲仁,孑孑爲義,其小之也則宜[7]。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8];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9]。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入于墨[10];不入于老,則入于佛[11]。入于彼,必出于此[12]。入者主之,出者奴之[13];入者附之,出者汙之[14]。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説,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15]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16]爲孔子者習聞其説,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17]不惟舉之於其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後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説,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18]。

    【注释】

    [1]原,《説文》:“水泉本也。”《淮南子》有《原道訓》、《文心雕龍》有《原道》篇,爲韓愈命題之所本。本篇與後録《原毁》,以及《原性》、《原人》、《原鬼》,俗稱“五原”,是表達韓愈思想觀點的綱領性著作。吴訥《文章辨體序説》云:“若文體謂之‘原’者,先儒謂始於退之之《五原》。蓋推其本原之義以示人也”。“五原”作於何時,是否爲同時所作,不可確考。但韓愈在陽山作酬李伯康《李員外寄紙筆》詩中有“虞卿正著書”之句(李伯康爲郴州刺史);而《史記·虞卿列傳》曰“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於後世云”;又永貞元年末在江陵獻李巽《上兵部李侍郎書》中有“謹獻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之語,或以爲所著、所獻即《原道》等篇,其説近是。因繫於永貞元年離陽山前。

    [2]博愛之謂仁:意本《論語·顔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博愛”語出《孝經·三才》:“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又佛典中始大量使用“博愛”語,如康僧鎧譯《無量壽經》“仁慈博愛”、郗超《奉法要》“博愛兼拯”等。行而宜之之謂義:意本《禮·中庸》:“義者,宜也。”又《孟子·離婁上》:“義,人之正路也。”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謂由仁、義之途前進謂之道;《禮·中庸》:“率性之謂道。”鄭注:“循性行之是謂道。”此性即仁義之性。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意本《禮·鄉飲酒義》:“德也者,得於身也。”無待謂不待外鑠。《關尹子·二柱》:“天非自天,有爲天者;地非自地,有爲地者……彼不自成,知彼有待,知此無待。”

    [3]定名:有固定内容的概念。名,概念。《公孫龍子·名實》:“夫名,實謂也。”虚位:没有固定内容的範疇。《黄氏日抄》:“仁與義爲道德,去仁與義亦自以爲道德,故特指其位爲虚,而未嘗以道德爲虚也。”

    [4]道有君子小人:《易·泰》彖傳:“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禮·中庸》:“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德有凶有吉:《左傳》文公一八年:“孝敬忠信爲吉德,盜賊藏姦爲凶德。”

    [5]老子之小仁義:小謂輕視;《老子》:“大道廢,有仁義。”“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毁:詆毁。

    [6]舊注謂意本《尸子·廣澤》:“因井中視星,所視不過數星;自邱上以視,則見其始出,又見其入。”朱《考》謂“韓公未必用《尸子》語”。

    [7]煦煦:惠愛貌;煦,温暖。孑孑:特出貌;孑,孤單。《詩經·鄘風·干旄》:“孑孑干旄。”陳奂:“孑孑猶桀桀,特立之意。”童《校》:“公言道德原於仁義;老子則云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揭仁義於道德之外,仁義小於道德。煦煦爲仁,言其小;孑孑爲義,言桀然揭義以示於衆。”

    [8]道其所道:謂以其所躬行之道爲道。下“德其所德”句法同。

    [9]周道衰:指春秋戰國時期周王室衰微,列國争起。孔子没:没,通“殁”,死。火于秦:謂秦王朝燬禁儒家之書。據《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四年(前二一三)李斯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制曰:可”。黄、老于漢:謂漢代黄老之學流行;黄,指黄帝,與老子被道家推崇爲創始人;西漢前期文、景年間黄老之學盛行一時;此“黄、老”與前“火”、後文“佛”同作動詞用,意謂“黄老化”。佛於晉、魏、梁、隋:謂佛教盛行於這四個朝代;晉代以前佛教雖已傳入中土,但影響有限,至晉代始朝野普遍奉佛,並大量傳譯佛典;北魏高祖元宏、世宗元恪等好佛,在平城(今山西大同市)雲崗和洛陽龍門鑿窟建寺,塔像極盛;梁代佛教地位崇高,梁武帝蕭衍是著名的佞佛君主,曾四次捨身佛寺;隋王朝亦崇佛,立國後即普詔天下,聽任百姓出家爲僧尼,並計口出錢,營造佛像。

    [10]意本《孟子·滕文公下》:“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墨,參閲《送孟東野序》注[22]。

    [11]謂不歸於道家,則歸於佛教。

    [12]彼:謂楊、墨、釋、老。此:謂儒家聖人之道。

    [13]此謂歸附哪種學説就奉之爲主,出離聖人之道則鄙之爲奴。

    [14]歸附者則依存之,出離者則污衊之。

    [15]老者:指崇奉老子學説之人,即道家。《莊子·天運》:“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言及孔子師事老子者,還有《史記·孔子世家》及《老子韓非列傳》、葛洪《神仙傳》等。

    [16]佛者:謂佛教徒。後周釋道安《二教論·服法非老第九》引僞《清浄法行經》:“佛遣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薩,彼稱孔丘;光净菩薩,彼稱顔回;摩訶迦葉,彼稱老子。”

    [17]“嘗”下原無“師之”二字,據魏《集》校補。爲孔子者:即學孔子之道者。《禮記·曾子問》、《孔子家語·觀周》等儒家典籍皆言及孔子向老子問禮。(按:孔子是否師事老子是學術史上的疑案,韓愈在《師説》中亦引此事論證學無常師;謂孔子習佛則純爲佛教徒僞撰,二事不可並論。)

    [18]不求其端:不探求仁義道德之説的根據。端,謂端緒。不訊其末:不考察仁義道德之説的表現。末,謂後果。惟怪之欲聞:只願聞怪異之言。

    古之爲民者四,今之爲民者六[19]。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20]。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21]?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爲之君,爲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22]。寒然後爲之衣;飢然後爲之食[23];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爲之宫室[24];爲之工以贍其器用[25];爲之賈以通其有無;爲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爲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爲之禮以次其先後[26];爲之樂以宣其壹鬱[27];爲之政以率其怠勌[28];爲之刑以鋤其强梗[29]。相欺也,爲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30];相奪也,爲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爲之備,患生而爲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31]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争食也[32]。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爲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33]。今其法曰[34]: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净寂滅者[35]。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36];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37]。

    【注释】

    [19]《穀梁》成公元年:“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農民,有工民。”“四民”加僧、道爲六。

    [20]古之教者:即指實行“先王之教”者。處其一:楊樹達《詞詮》謂此類“其”“實爲‘其爲’二字之義”;“處其一”即處在唯我獨尊的地位。而“今之教者”加佛、老所以爲三。

    [21]資焉:以之資生。《漢書·食貨志》:“士農工商,四民有業:學以居位曰士,闢土殖穀曰農,作巧成器曰工,通財鬻貨曰商。”

    [22]意本《孟子·梁惠王下》引《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此文出《尚書》逸篇;據《周禮·地官·師氏》:“師氏……以三德教國子”。又《孟子·滕文公上》:“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中土即中國;古人認爲所居住的中原地區居天下之中。

    [23]《孟子·滕文公下》:“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

    [24]《易·繫辭下》:“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宫室。”木處而顛:居住在樹上有顛墜之虞。土處而病:居住于洞穴會感染病痛。宫室:房屋。

    [25]贍:供給。

    [26]次其先後:謂規定尊卑長幼的次序。

    [27]宣其壹(yīn)鬱:宣洩其抑鬱不平之情。壹,或作“湮”、“堙”;朱《考》謂“‘壹’、‘湮’古通用”,壅塞之意。

    [28]率其怠勌:勌,同“倦”;督促其怠惰疲塌。率,督促。

    [29]鋤其强梗:剷除其强横不法。

    [30]符璽:符爲古代傳達命令、徵調軍隊的憑證,用金、玉、銅、竹、木等材料製成。璽即印。《獨斷》:“秦以來,天子獨以印稱璽。”權衡:秤。權謂秤錘,衡謂秤桿。此謂製作符璽、斗斛、權衡以使人誠信。

    [31]語出《莊子·胠篋》;又《老子》中亦有類似説法,如:“絶聖棄智,民利百倍;絶仁棄義,民復孝慈;絶巧棄利,盜賊無有。”

    [32]居寒熱:抵禦寒暑。居,停,止。《易·繫辭下》:“變動不居。”

    [33]誅:罰。《廣韻·釋詁》:“誅,責也。”

    [34]今其法:以下指佛法。

    [35]此指佛教徒出家背棄倫常,不事生産,追求超脱輪迴的湼槃。清浄寂滅即湼槃,是早期意譯;袁宏《後漢紀》卷一〇:“浮屠者,佛也,……其教以修善慈心爲主,不殺生,專務清浄。”(按:此“清浄”與道家和道教絶仁棄義、還樸守静的“清静”含義迥别。)又什譯《維摩詰所説經·弟子品》:“法本不然,今則無滅,是寂滅義。”湼槃是佛教徒所追求的超越輪迴、不生不滅的絶對狀態。

    [36]此從佛、道立場講;幸,僥倖;不見黜:未被排斥,未被廢棄。

    [37]此從維護聖人之道角度講。不見正:不被糾正。《左傳·隱公三年》:“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敬,弟愛,所謂六順也。”爲此段義之所本。

    帝之與王,其號名殊,其所以爲聖一也[38]。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飢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爲智一也[39]。今之言曰:曷不爲太古之無事[40]?是亦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爲葛之之易也[41]?”責飢之食者曰:“曷不爲飲之之易也?”《傳》曰[42]:“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43]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爲也[44]。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45]。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46]。《經》曰[47]:“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48]《詩》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懲。”[49]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爲夷也[50]!

    【注释】

    [38]此帝指五帝,王指三王;意本《白虎通·號》:“帝王者何?號也。號者,功之表也。所以表功明德、號令臣下者也。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合者稱王。”道家尊上古,貶低後王,韓愈針對此而言。

    [39]“事”下原本無“雖”字,依方《正》據别本校補。夏葛:夏天服葛布衣。冬裘:冬天穿皮衣。

    [40]曷不爲:爲何不去實行。曷,何故。太古:指人類原始時代。《老子》主張還醇返樸,嚮往往古風俗:“小國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鷄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41]葛之之易:使人换穿葛衣。或以爲“之”不當複出。然有無複出“之”字含義不同,“葛之”是服葛的行動,“葛”只是表葛布、葛衣的概念。下“飲之之易”同。

    [42]此《傳》指《禮記》,文出《大學》篇。《禮記》唐時爲《九經》之一,此“傳”字汎稱經典。

    [43]明明德:發揚光大美德。鄭注:“謂顯明其至德也。”齊其家:整治其家庭。本節文字據孔疏爲講“大學之道”的“明明德之理”,但韓愈引文在原文完整一句話中略去了下面“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十四字。

    [44]將以有爲:謂將要有所作爲,指治國平天下之事。

    [45]外天下國家:將天下國家置之度外。天常:倫常。儒家謂倫理本之於天,爲常道,故曰天常。

    [46]夷之:謂待之爲夷狄。中國之:謂待之如中原人。中國指奉行先王之教的中原地區。此謂孔子修《春秋》時,對中原諸侯不從教化、實行蠻夷禮俗的,就按蠻夷對待;而對居于蠻夷但進而遵行中土教化的,就當作中土禮義之邦來對待。這是儒家“華夷之辨”在解釋《春秋》時的應用,如《春秋》僖公二十三年:“杞子卒。”《左傳》:“書曰‘子’,杞,夷也。”二十七年:“杞子來朝。”《左傳》:“用夷禮故曰‘子’。”《公羊》桓公十五年:“邾婁人、牟人、葛人來朝。皆何以稱‘人’?夷狄之也。”《公羊》莊公二十三年:荆人來聘。“荆何以稱‘人’?始能聘也。”何休《解詁》:“明夷狄能慕王化、修聘禮、受正朔者,當進之,故使稱‘人’也。”《穀梁》哀公十三年:“公會諸侯及吴子於黄池。黄池之會,吴子進乎哉,遂‘子’矣。吴,夷狄之國也,祝髮文身,欲因魯之禮,因晉之權,而請冠端而襲其藉於成周以尊天王,吴進矣……”

    [47]此《經》指《論語》,文出《八佾》篇。漢代一般稱《論語》爲“傳”,後漢靈帝熹平中,蔡邕寫六經文字立石柱於太學門外,中有《論語》,故亦可稱“經”。

    [48]諸夏:指中原華夏各諸侯國。亡:通“無”。邢昺疏:“言夷狄雖有君長而無禮義,中國雖偶無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禮義不廢。”

    [49]文出《詩經·魯頌·閟宫》。戎狄是膺:謂抵禦戎狄;戎是對居於西部諸族的統稱,狄是對居於北部諸族的統稱;膺,抵擋。荆舒是懲:謂懲治荆、舒二國。荆是楚國的别稱,古楚國亦被視爲蠻夷之邦。舒是楚盟國。《孟子·滕文公上》引此詩屬周公;趙注:“周家時擊戎狄之不善者,懲止荆舒之人,使不敢侵陵也。”

    [50]此謂現在將佛教這夷狄之法加到先王之教之上,不要多少時間不是全都化爲夷狄了嗎。胥,皆。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51];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爲道易明,而其爲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爲己,則順而祥;以之爲人,則愛而公;以之爲心,則和而平;以之爲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52]。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53];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54]。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55]。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56]。由周公而上,上而爲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爲臣,故其説長[57]。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58]。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59]。

    【注释】

    [51]此“文”謂文獻;以下經典名稱是按今文學家排列。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詩》、《書》序其志,《禮》、《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

    [52]無所處而不當:謂所處理之事無有不當。

    [53]得其情:謂得人情之正。盡其常:盡其常道,謂終其天年。

    [54]郊焉而天神假(gé):假,通“格”,感通;謂祭天時天神則感通降臨。郊,祭天。廟焉而人鬼饗:謂祭祀祖廟時祖先的亡靈前來馨享;廟,指廟祭。饗,通“享”。

    [55]意本《孟子·盡心下》:“孟子曰: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臯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

    [56]此謂荀子與揚雄對聖人之道有所揀選但不精確,雖有闡述但不詳明。

    [57]其説長:謂其學説長久得以闡揚。

    [58]此意本《孟子·滕文公下》:“楊、墨之道不熄,孔子之道不著。”謂對佛、老之道不塞不止,則聖人之道不得流傳興行。

    [59]人其人:謂使僧侣、道士還俗爲編民;上“人”字爲“民”之諱。火其書:謂燒燬佛、道二教典籍。廬其居:謂把寺、觀變爲民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下“道”,通“導”;謂闡揚先王之道而加以教導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意本《孟子·梁惠王下》:“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又《禮記·禮運》:“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矜”,通“鰥”。廢(fèi),殘廢。庶乎其可:差不多可以了罷。

    【評箋】 皮日休《請韓文公配饗太學書》:於戲!聖人之道,不過乎用。用之生前,則一時可知也;用於死後,則百世可知也。……夫孟子、荀卿,翼傳孔道,以至於文中子;文中子之末,降及貞觀、開元,其傳者醨,其繼者淺,或引刑名以爲文,或援縱横以爲理,或作詞賦以爲雅。文中之道,曠百祀而得室授者,唯昌黎文公之文。蹴楊、墨於不毛之地,蹂釋、老於無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皮子文藪》卷九)

    石介《尊韓》:道始於伏羲氏,而成終於孔子。道已成終矣,不生聖人可也。故自孔子來二千餘年矣,不生聖人。若孟軻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祖述孔子而師尊之,其智足以爲賢。孔子後,道屢廢塞,闢於孟子,而大明於吏部。道已大明矣,不生賢人可也。故自吏部來三百有餘年矣,不生賢人。若柳仲塗、孫漢公、張晦之、賈公竦,祖述吏部而師尊之,其智實降。噫!伏羲氏、神農氏、黄帝氏、少昊氏、顓頊氏、高辛氏、唐堯氏、虞舜氏、禹、湯氏、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聖人,孔子爲聖人之至。噫!孟軻氏、荀況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五賢人,吏部爲賢人之卓。不知更幾千萬億年,復有孔子;不知更幾千數百年,復有吏部。孔子之《易》、《春秋》,自聖人以來未有也;吏部《原道》、《原仁》、《原毁》、《行難》、《禹問》、《佛骨表》、《諍臣論》,自諸子以來未有也。嗚呼至矣!(《徂徠集》卷七)

    張耒《韓愈論》:韓退之以爲文人則有餘,以爲知道則不足……愈之《原道》曰:“博愛之謂仁……德有吉有凶。”若如此,道與德特未定,而仁與義皆道也。是愈於道,本不知其何物,故其言紛紛異同而無所歸。而獨不知子思之言乎:“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曰性,曰道,曰教,而天下之能事畢矣。禮、樂、刑、政,所謂教也,而出於道;仁、義、禮、智,所謂道也,而出於性。性則原於天,論至於此而足矣。未嘗持一偏,曰如是謂之道,如是謂之非道;曰定名,曰虚位也,則子實知之矣。愈者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而健於言者歟!(《張右史文集》卷五六)

    范温《潛溪詩眼》: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後予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杜子美《贈韋見素》詩……前賢録爲壓卷。蓋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亂也。韓文公《原道》與《書》之《堯典》蓋如此,其他皆謂之變體可也。蓋變體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出於精微,奪乎天造,不可以形器求矣。然要之以正體爲本,自然法度行乎其間。譬如用兵,奇正相生,初若不知正而徑出於奇,則紛然無復綱紀,終於則亂而已矣。《原道》以仁義立意,而道德從之,故老子捨仁義,則非所謂道德。繼叙異端之汩正,繼叙古之聖人不得不用仁義也如此,繼叙佛、老之捨仁義則不足以治天下也如彼,反復皆數疊,而復結之以“先王之教”,終之以“人其人,火其書”,必以是禁止而後可以行仁義,於是乎成篇……然則自古有文章,便有布置,講學之士不可不知也。

    朱熹《讀唐志》:……東京以降,訖于隋唐,數百年間,愈下愈衰,則其去道益遠,而無實之文亦無足論。韓愈氏出,始覺其陋,慨然號於一世,欲去陳言,以追《詩》、《書》六藝之作。而其弊精神,縻歲月,又有甚於前世諸人之所爲者。然猶幸其略知不根無實之不足恃,因是頗溯其源而適有會焉。於是《原道》諸篇始作。而其言曰:“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其徒和之,亦曰:“未有不深於道而能文者。”則亦庶幾其賢矣。然今讀其書,則其出於諂諛、戲豫、放浪而無實者,自不爲少。若夫所原之道,則亦徒能言其大體,而未有見其探討服行之效,使其言之爲文者,皆必由是以出也。故其論古人,則又直以屈原、孟軻、馬遷、相如、揚雄爲一等,而猶不及於董、賈。其論當世之弊,則但以詞不己出,而遂有神狙聖伏之嘆。至於其徒之論,亦但以剽掠僭竊爲文之病,大振頽風,教人自爲爲韓之功,則其師生之間,傳授之際,蓋未免裂道與文以爲兩物,而於其輕重緩急、本末賓主之分,又未免於倒懸而逆置之也。(《朱文公文集》卷七〇)

    劉壎《隱居通議》卷二《龍川議論》:文以載道也。道不在我,雖有文,直與利口者争長耳。退之《原道》無愧孟、荀,終不免以文爲本,故程氏謂之“倒學”。

    歸有光《文章指南·智集》:凡句法直下來,如良馬下峻嶺,如輕舟下長湍,若無一句攔截,便不成文章。此篇末“堯以是傳之舜”云云,截以“軻之死不得其傳焉”,此兩句絶妙,可以爲法。

    何偉然《廣快書》:韓子《原道》、胡子《崇正辨》,乃闢俗僧狂道,何關聃、曇本色。

    馬叙倫《讀書小記》卷一:韓昌黎議論文字,如《原道》、《原性》,題目極大。然《原道》開口即誤,已見譏於昔人。余謂此文論辨,已非退之之精粹;衡議,真所謂味同馬勃耳。包慎伯《書韓文後》云:“今觀《原道》,大都門面語。徵引蒙莊,已非老子之旨,尤無關於釋氏。以退之屏棄釋氏,未見其書,故集中所力排者,皆俗僧聳動愚蒙以邀利之説。繼自度其力,不能入室操戈以伐之,故文昌諄勸著書,而告以須五、六十時也。”此言深中其疵。

    陳寅恪《論韓愈》:唐太宗崇尚儒學,以統治華夏,然其所謂儒學,亦不過承繼南北朝以來正義義疏繁瑣之章句學耳。又高宗、武則天以後,偏重進士詞科之選,明經一目僅爲中材以下進取之途徑,蓋其所謂明經者,止限於記誦章句,絶無意義之發明,故明經之科在退之時代,已全失去政治社會上之地位矣(詳見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南北朝後期及隋唐之僧徒亦漸染儒生之習,詮釋内典,襲用儒家正義義疏之體裁,與天竺詁解佛經之方法殊異(見拙著《楊樹達論語義證序》),如禪學及禪宗最有關之三論宗大師吉藏、天台宗大師智顗等之著述與賈公彦、孔穎達諸儒之書其體製適相冥會,新禪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旨,一掃僧徒繁瑣章句之學,摧陷廓清,發聾振聵,固吾國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退之生值其時,又居其地,睹儒家之積弊,效禪侣之先河,直指華夏之特性,掃除賈、孔之繁文,《原道》一篇中心旨意實在於此……(《歷史研究》一九五四年第二期,收録《金明館叢稿初編》)

    按:本篇是韓愈表述自己哲學、社會、經濟、倫理思想的綱領性文章。雖然他早在《争臣論》裏已明確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張,但正如張籍在汴州時致書批評的,他“多尚駁雜無實之説”,而把“爲一書以興存聖人之道”(《上韓昌黎書》,《全唐文》卷六八四)的大事放在以後。及至得罪貶陽山,才鄭重實現其明道著書的志願,寫出了《原道》等一系列論著。《原道》爲求端訊末之言,所原爲儒家聖人之道。但歷來却又受到一些批評。除近、現代不少人把它當作宣揚封建意識典型文章而批判外,以宋代道學家攻之最力,代表性意見前已引述。然而如從當時現實狀況與歷史發展看,《原道》確實具有不容低估的價值。歸納起來,主要有四個方面。第一,他提出了一個自堯、舜、禹、湯以來相延不絶的傳道統緒,並以承繼這個統緒爲職志,這就肯定了儒家聖人之道的正統地位,並爲宋人“道統”論開了先河。文中特别受宋人攻難的是“定名”、“虚位”之説,程頤已指斥爲“亂説”(《二程語録》卷一二);朱熹則説《原道》“首句極不是……大要未説到頂頭上”(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七),因爲認“道與德爲虚位”則抽空了它們的内容。實則韓愈是把道與德看作本體意義的範疇,從而把儒道與釋、老之道嚴格區分開來。正如楊萬里所理解的:“聖人之道,非以虚爲道德。非虚而曰虚位者,道德之實非虚也,而道德之位則虚也。”(《韓子論上》,《誠齋集》卷八六)第二,對個人實踐聖人之道,韓愈突出强調《中庸》、《大學》“正心”、“誠意”之旨。他不重天志而重聖人,不法太古而法後王,要求人性的自我完善。這是對思、孟一派心性論的發揮,又顯然接受了當時流行的禪宗的影響。第三,在社會實踐方面,韓愈把聖人之道解釋爲易明易行的“相生養之道”,認爲君臣四民應各司其職,達到順人之情,無所不當,這是發揮了儒家、特别是孟子的仁政、王道思想。第四,他以儒家聖人之道反對釋、道二教,雖然批評的理論水平不高,又缺乏分析的態度,但對於扼制宗教唯心主義起了巨大作用;特别是他以一代文宗身份闢佛,成了後代反佛的一面旗幟。當然,這篇文章也有不少重大局限,起過消極作用,此不贅述。《原道》的文章言簡意賅,氣勢磅礴。全篇立論與駁論相結合,逐層深入。批駁兼佛、老雙方,以佛爲重點,相互映帶。多用排比與對偶,造成疏蕩條暢的氣勢;用設問與反詰,則造成文情的波瀾,使語氣健舉;像“人其人,火其書”之類句法,名詞作動詞用,句子既凝重又生動。如此等等,在表達上都突顯出義正而辭嚴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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