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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英格兰①有好几个美好的州,其中风景最优美的一州有一座树木茂密的山,八百英尺高,名叫埃特里克峰,山上有个几乎很少使用的了望塔——过去人们管它叫“展望台”——从这座塔的平台上,那些喜欢在暑期搜奇探幽的游客(栅栏上还模模糊糊留着他们用铅笔写下的名字,什么米兰达或玛丽啦,汤姆或杰姆啦)可以看到茫茫一片葱郁的林海,主要是枫树、毛榉、白杨和松杉。西边约莫五英里之处,露出一座白色教堂修长的尖顶,标志着昂克维多小镇的所在地,它的清泉一度闻名于世。北边三英里之处,在一座草丘脚下,河边那块空地上,人们可以辨认出一所华丽的房子的尖角阁楼顶(这所宅邸名称繁多,或叫库克家,或叫库克大院,或叫库克城堡,或叫松邸——这是它最初的称号)。

    沿着埃特里克峰南边有一条穿过昂克维多镇继续朝东延伸下去的公路。远方是一块三角地带,许多条泥路和脚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在那边的林地里盘缠交错;另有一条多少有点①新英格兰:美国东北部,为缅因、佛蒙特、新罕布什尔、马萨诸塞、罗得艾兰和康涅狄格六州的总称。

    斜里歪扭的、铺石子的农村小道把这一带圈起来,它从昂克维多镇起,朝东北方向迂回伸展,一直到达松邸,到达方才提到的那条长长的公路,到达一条短短蜿蜒的小河那里,而在那条河上,靠近埃特里克峰之处架着一座铁桥,靠近库克家架着一座木桥。

    一九五四年一个闷热的夏天,玛丽或阿尔米拉,或者乃至于沃尔夫冈?冯?歌德①,他的名字是一位老派的爱开玩笑的家伙刻在平台栅栏上的,可以看到从公路远远驶来一辆汽车,临近大桥之前,在迷宫似的道路上东探西试。它小心翼翼而又不大有把握地向前摸索行进,一改变主意便放慢速度,于是车尾就象一只后腿踢土的狗那样扬起一阵尘土。有时,对一个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旁观者那样富于同情心的人来说,这辆闹不清用过多少年、半新不旧、蛋形的淡蓝色双门小轿车仿佛是由一个白痴在驾驶。其实,开车人是温代尔学院的铁莫菲?普宁教授。

    那年年初,普宁就在温代尔驾驶学校开始学习了,可是按他自己所说“真正开窍”还是在两个月之后,那当儿他因为背疼不得不卧床休息,没事可干,就怀着浓厚的兴趣钻研那本由州长和另一位专家编写的四十页的《司机手册》,以及《美国大百科全书》里有关“汽车”那一章,其中附有变速器、汽化器和制动器的图片,还有一名格里顿旅游团的团员在一九○五年左右开车陷在一条周围景色荒凉的乡村泥道①沃尔夫冈?冯?歌德(1749-1832):德国大诗人。

    11

    12里的照片。他躺在病床上,扭动脚趾头,扳动幻想中的车档,这时,也就在这时,他才超越初步领略的似懂非懂的阶段,终于豁然开朗。而在实际上课的时候,那位粗暴的教练员束缚了他的才能,哇喇哇喇吼叫一些技术行话,做出一些不必要的指导,转弯时老想从他手中把方向盘夺过去,没完没了地说些庸俗的下流话叫人分神,而惹得一个稳重聪明的学员恼火,因此普宁简直没法把他脑子里驾驶的车子同他路上驾驶的车子在感性上完全统一起来。现在这两方面终于融合在一起。如果说他第一次驾驶员考试失败,那主要是因为他跟监考员进行了一场不合时宜的辩论:他坚决认为车前车后,四周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却要求人养成一种基本的条件反射,一遇红灯就马上刹住车,人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做法更叫一个有理性的大活人感到羞辱的了。第二次他比较谨慎小心,便通过了。一位选修他的俄语课程的毕业班学生玛丽安?霍姆,叫他没法推却,硬把她那辆很差的旧汽车以一百元的低价转让给他了,因为她就要嫁给一位拥有一辆更奢华的汽车的主人。从温代尔到昂克维多途中,还在一家客店里住了一宵,走得慢腾腾,挺费劲儿,不过总算没出事故。在进昂克维多镇之前,他先在一家加油站前面停下来,下车吸一口乡间的新鲜空气。只见一片苜蓿地,天空白得叫人不可思议,从一个窝棚旁边的柴火堆传来一只雄鸡炫耀而间断的啼鸣——一位花花公子的歌声。这只喉咙稍嫌沙哑的家禽偶尔发出的声调,再加上那股扑扑吹在普宁身上寻求赏识和注意什么的暖风,骤然叫他想起过

    去的一个朦胧的消逝了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彼得格勒大学一年级学生,来到波罗的海夏季疗养地的一个小加油站前,嘈杂声啊、难闻的气味啊、哀愁啊——“天有点闷热,”那位胳臂上汗毛挺重的加油员,一边开始擦挡风玻璃,一边说。

    普宁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封信,打开附在信里那一小张油印的草图,向加油员打听从这儿到那个教堂有多远,因为从教堂向左拐就可以到达库克家了,那人长得跟普宁的温代尔学院同事哈根博士甭提多象了——纯属巧合,就跟一个蹩脚的双关语一样乏味。

    “哦,到那儿去嘛,倒是有一条近道,”假哈根说。“那条大道让卡车搞得一塌糊涂,况且弯来弯去,您也受不了。您现在就往前开,穿过小镇,出昂克维多五英里,靠左过了那条通往埃特里克峰的小道,临近大桥之前,见第一个弯就往左拐,那边有一条好石子路。”

    他轻快地绕过车头,又从另一端用抹布猛擦挡风玻璃。

    “您往北拐,然后见路口就往北拐——那些树林里有不少伐木的小路,您只消朝北走,准保十二分钟之内就到达库克家。没错儿。”

    普宁现在已经在树林的迷魂阵里转悠了一个钟头,而且得出结论:“朝北走”,那个“北”字本身对他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也没法解释,他,一个有理智的人,干吗要听一个偶然碰上的、爱管闲事的家伙的话,而不坚持照他的朋友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库克尼科夫(当地人管他叫亚尔?1

    12库克)邀他到他那所舒适的乡村大别墅避暑时给他寄来的学究气十足的明确指示走。我们这位倒楣的汽车驾驶员现在已经彻底迷了路,再也甭想回到公路上去了;他在那两边有沟渠而且甚至有深谷的、车辙甚多的窄道上驾驶经验不多,因此踌躇不决,摸索前进,了望塔上的观望者也许会用怜悯的目光追随这种奇特的景象;可是在那凄凉而冷落的高处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仅有一个自顾不暇的蚂蚁,经过几小时愚蠢而坚韧不拔的坚持努力,总算爬到平台和栅栏(它的autostrada①)那里,跟下面那辆正在行驶的荒唐的玩具汽车几乎一样进退两难、走投无路。风住了。苍白的天空下面,那片茫茫似海的树篷好象没有遮蔽什么有生命的东西。

    可是,没多久突然传来砰地一声枪响,一根树枝崩上了天。

    那边的一片树林本来很安静,这当儿茂密的树梢开始摇曳,又是抖动又是颤栗,棵棵树木依次有节奏地晃动,过后一切又复归平静。没多大一会儿工夫,一切同时发生了:蚂蚁找到一根通往塔顶的垂直柱子,又开始鼓起新的热情向上攀登;太阳冒出来了;普宁在那顶顶绝望的时刻,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一条石子路上,路旁有个指给过路人看的、生锈而还闪亮的路标:“通往松邸”。

    亚尔?库克是旧教信徒的后裔,父亲是白手起家的莫①意大利语:供汽车高速行驶的公路干线。

    斯科富商彼奥特?库克尼科夫,文学事业的赞助者,慈善家——这位著名的库克尼科夫在末代沙皇统治时期曾因资助一些社会-革命集团(主要是恐怖分子)而两次被监禁在一所还算舒适的城堡里,可是后来在列宁时期又被控为“帝国主义间谍”而在一个苏维埃监狱里关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后被处死。他的家属在一九二五年左右取道哈尔滨到达美国。

    年轻的库克靠埋头努力,聪明实干,再加上科学训练,逐渐在一家大化工企业里升到可靠的高职。他身体粗壮,慈祥安静,一张大脸毫无表情,正中间架一副小巧玲珑的夹鼻眼镜,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位商业经理,一名共济会会员,一个高尔夫球爱好者,一位既有成就而又谨小慎微的人。他讲一口漂亮而准确、不矫揉造作的英语,只稍微带点斯拉夫口音;他是一位热情的主人,话不太多,目光闪亮,一手端着一杯冰镇威士忌苏打敬客;只在哪位交情深厚的俄国老朋友在他家做客到深夜时,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才会突然讨论起上帝啦、莱蒙托夫啦、自由啦,发泄一通祖传下来的一系列不顾后果的理想主义观点,如果有位马克思主义者在一旁偷听,也会给弄得大惑不解。

    他娶了苏珊?马歇尔,她是发明家查理?G?马歇尔的迷人而健谈的金发姑娘;人人都会想象亚历山大和苏珊必定会生许多健康的子女,因此一听说苏珊由于动过一次手术而终身不能怀孕,我和别的一些好心人都不免大吃一惊。

    他俩还年轻,彼此以一种叫人瞧着舒坦的、老派的纯洁诚挚的感情相亲相爱,他们没有子孙可以聚集在他们的乡村别12

    12墅,而是每逢双数年份的夏季搜罗一些老年俄国人(库克的父辈或叔伯辈)前来度假,单数年份则邀请一些amerikan-ts?

    ①(美国人)——亚历山大商业界的朋友或者苏珊的亲友前来消暑。

    普宁这是头一次到松邸来,我可来过了。人们可以发现许许多多俄国流亡者——一九二○年前后离开俄国的自由派人士和知识分子——云集在这里。您可以在每一小块树荫下找到他们,有的正坐在土里土气的长凳上讨论流亡作家——蒲宁②啦、阿尔达诺夫③啦、希林④啦;有的躺在吊床上,用一张星期日的俄文报纸盖在脸上,一种防御苍蝇叮的传统老办法;有的在廊子里就着果酱喝茶;有的正在小树林里一边散步,一边琢磨当地的菌能不能吃。

    萨缪依尔?罗夫威奇?施波里昂斯基,一位气派轩昂而稳重、个儿高的绅士,和性好激动、口吃而个儿矮的费奥多?尼基蒂契?波罗辛伯爵,都是一九二○年左右在俄罗斯一些省份里为抵制布尔什维克专政而成立的英勇地方政府的民主组织成员,他俩如今正在松树林荫小道上溜达,讨论自由俄罗斯协会(他们在纽约建立的一个组织)下一次跟另一个成立较晚的反共组织举行联合会议时该采取什么策①系俄语。

    ②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诗人及小说家,曾流亡于法国,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③马克?亚历克山德罗威奇?阿尔达诺夫(1886-1957):俄国小说家、传记家与散文家,1919年流亡法国,1941年移居美国。

    ④希林即纳博科夫本人,这是他流亡在欧洲时用的笔名。

    略。从一个让洋槐树遮住一半的凉亭里传出教哲学史的布罗托夫教授和教历史哲学的沙多教授两人激烈辩论的只言片语:“现实就等于持续不变,”一个声音会说,是布罗托夫的嗡嗡的嗓音。“不对!”另一个会喊道。“一个肥皂泡跟一枚化石牙齿一样真实!”

    普宁和沙多都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末出生的,比较年轻。别的男人大都过了六十岁,长途跋涉过来的。另一方面,波罗辛伯爵夫人和布罗托夫夫人等几位女士都还没过五十,多亏新世界促进健康的气氛,不但保留了她们的美貌,而且叫她们长得更加俏丽了。有些父母带来了子女——他们都是进大学那个岁数的美国孩子,健康,高大,懒散,别别扭扭,不懂情理,不会俄语,对父辈们的背景和经历不管有什么优越之处一概不感兴趣。在物质和精神生活方面,他们在松邸也好象跟他们的父母迥然不同:他们偶尔会从自己的尺度短暂间转到我们的尺度上来,对一个很有意思的俄国笑话或者一句关切的劝告做出敷衍了事的反应,然后又跑开了,总是保持超然冷漠的态度(以致使人觉得简直生了一窝小精灵);他们宁愿吃昂克维多店铺里的食物,任何罐头食品,而库克尼科夫家在挂帘子的走廊上大摆又长又热闹的筵席,端上来的俄式美味佳肴反倒不对他们的胃口。波罗辛有时会挺伤心地谈起他的子女(伊戈尔和奥尔嘉,学院二年级学生),“我这对双胞胎简直招人生气。在家里吃早点或者吃晚饭的时候,我才碰到他们,尽量想给他们讲点最有意思、最激动人心的事——譬如说,十七世纪俄国遥远的北方选12

    12举当地自治政府啦,或是俄罗斯第一批医科学校的历史啦——哦,对了,顺便提一下,契斯托维奇一八八三年曾经就此专题发表过一本很精采的专著——他们就溜掉,到他们的屋子里去开收音机。”在普宁被请到松邸来的那个夏季,这两个年轻人都来了。但是,他俩从不露面,不知在哪儿呆着呐;要不是奥尔嘉的爱慕者,一个好象谁也闹不清他姓什么的大学生,也从波士顿①开一辆壮观的汽车来这里度周末的话,要不是伊戈尔认为布罗托夫的女儿尼娜,一位长着埃及人那种眼睛和黝黑的胳膊腿儿、上纽约舞蹈学校的、懒散而漂亮的姑娘,跟他还情投意合的话,奥尔嘉和伊戈尔一定会觉得这个偏僻的地方多么沉闷哟。

    整个家务都由普拉斯柯娃在料理,她是个壮实的六十岁老太婆,生气勃勃,显得比实际岁数要年轻二十岁。她站在后廊上,指关节放在屁股上,穿一条自己缝的膨胀如袋的短裤和一件女管家穿的那种有水钻的罩衫,在察看鸡群,叫人看上去可真带劲儿。亚历山大和他的弟弟当年在哈尔滨还是孩子的时候都是由她亲手带大的,如今她的老伴帮她照料这里的家务事,他是个不吭声、呆头呆脑的哥萨克老头儿,一生就喜欢干业余装订书籍的活儿,不管碰到什么老目录或者下流刊物,他都想装订它一家伙,这既是自学,又是给书籍治病;此外,他还喜欢酿果子酒,捕杀树林里的小动物。

    在那个季节的客人当中,普宁跟沙多教授熟得很,后者①波士顿:美国马萨诸塞州首府。

    是他二十年代初在布拉格大学念书时就相识的青年朋友;他跟布罗托夫一家子也认识,他前一次是在一九四九年俄国流亡学者协会于巴比松广场饭店举办欢迎布罗托夫夫妇从法国抵美的正式宴会上见到他们的,当时他还致了欢迎词。我个人对布罗托夫和他的哲学著作从来就没怎么感兴趣,他把晦涩和俗套十分古怪地搀和到一块儿;这人的成就好比一座高山——不过却是一座陈词滥调的高山;但是我对这位无精打采的哲学家的神完气足、体格丰满的妻子瓦尔瓦拉却一向有好感。她一九五一年头一次到松邸来做客之前,压根儿就没见过新英格兰的乡村。那里的白桦树和越橘树蒙骗了她,叫她心理上没有把昂克维多湖同比方说原本与它相似的巴尔干半岛的欧里德湖①相比,却与俄国北方的奥涅加湖②相比,因为她同她的姑妈丽迪娅?维诺格拉多夫,著名的女权运动者和社会活动家,一起逃离布尔什维克来到西欧之前,曾经在那个湖畔度过她最初十五个暑夏。所以,瓦尔瓦拉一看到一只探食飞行的蜂鸟或者一棵花儿盛开的梓树,就会产生一点奇思遐想。那些大箭猪跑来津津有味地啃房子发霉味的老木料,或者那些胆怯的小巧玲珑的黄鼠狼在后院偷食小猫的牛奶,对她来说,都比动物寓言画更有趣。她也让那里她叫不上来名字的奇葩异草和小①欧里德湖:在阿尔巴尼亚和南斯拉夫国境上的湖泊,面积约二百七十平方公里,鱼产丰富,可以通航。

    ②奥涅加湖:欧洲第二大湖,位于卡累利阿芬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和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列宁格勒省和沃洛格达省内,长二百八十四公里,宽九十公里。

    12

    12动物迷住了,困惑住了,竟把小黄雀当成了迷途的金丝雀,还听说她在苏珊生日那天,为了布置餐桌,居然把一大把美丽而有毒的常春藤叶子紧紧捧在她那雀斑丛生的粉红胸脯前,得意扬扬和气喘咻咻地跑进来。

    普宁小心谨慎地转入一条两旁长着野生羽扇豆的沙土道,便笔挺地坐好,两手僵硬地紧抓方向盘,样儿就象是个开拖拉机比开汽车更习一惯的老乡,以每小时十公里的头档速度,驶入那一片把库克城堡和石子路隔开的、杂乱无章而又绝对是地道的老松树圈子,这当儿布罗托夫夫妇和身穿长裤的瘦小女人施波里昂斯基夫人首先发现他了。

    瓦尔瓦拉从凉亭的椅子上轻快地站起来——她和罗莎?施波里昂斯基刚在那儿发现布罗托夫在看一本旧书,偷偷犯禁抽了一根烟卷儿。她鼓掌向普宁表示欢迎,她丈夫合上书,把大拇指夹在刚读到的页数那里,用它慢慢晃了几下,向普宁表示他所能表示的最深切友好的致意。普宁熄灭马达,坐在汽车里向朋友们微笑作答。他的绿色运动衫领口敞开着,那件只拉了一半拉链的风衣裹在他那给人深刻印象的躯体上显得紧了点;他低着他那晒得黑不溜秋的秃脑瓜子,脑门上尽是皱纹,太阳穴上有明显的蠕虫似的血管,费劲地开车门,最后终于从车上跳下来。

    “Avtomobil’,kostyum-nupryamoamerikanets(一

    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佬),pryamoAyzenhauer!”

    ①瓦尔瓦拉说,接着就把普宁介绍给罗莎?阿布拉莫芙娜?施波里昂斯基。

    “我们四十年前就认识一些共同的朋友,”那位夫人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打量普宁。

    “噢,别提那个天文数字啦,”布罗托夫说,一边凑近过来,一边用一根草叶代替他那个一直权当书签的大拇指。

    “你知道,”他握握普宁的手,接着说,“我正在第七遍看《安娜?卡列尼娜》,着迷的程度不下于六十年前七岁而不是四十年前看它时的着迷劲头。而且每次都可以从中发现新的内容——譬如说,我现在注意到列夫?尼克拉耶维奇不知道他的小说情节是哪天开始的:好象是星期五,因为那天钟表匠到奥布浪斯基家来上钟弦,可是列文和吉提的妈妈在溜冰场上谈话提到的却又是星期四。”

    “这又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关系,”瓦尔瓦拉大声说,“谁有那闲工夫想闹清那天到底是星期几呀?”

    “我可以告诉你确切的日子,”普宁一边说,一边在闪烁不定的阳光下眨了眨眼,吸着北方松树散发的熟悉的浓郁香味。“小说情节开始在一八七二年年初,按新历计算是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五。奥布浪斯基早上读晨报时看到有培伊斯特已赴维斯巴登的谣传。这当然指的是弗雷德里希?斐迪南?冯?培伊斯特公爵,他刚被任命为奥地利驻詹姆斯①俄语:汽车,服装——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佬,地地道道的艾森豪威尔嘛!

    12

    13宫廷的大使。在递交国书之后,培伊斯特就到欧洲大陆去度一段时间相当长的圣诞假期——他在那里跟家里人住了两个月,当时正准备回伦敦,根据他那两卷集回忆录的记载,由于英国皇太子伤寒症初愈,伦敦正准备于二月二十七日在圣保罗教堂举行一次感恩祈祷的仪式。可是(odnako),你们这儿可真够热的(izharkozheuvas)!我想我现在该先到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慧眼前(presvetl?eochi,俏皮话)报个到,然后再到他信里描写得那么生动的那条小河里去扎个猛子(okupnutsya①,还是俏皮话)。”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因为公事或者寻欢作乐要到星期一才回家呐,”瓦尔瓦拉?布罗托夫说,“不过,我想你可以在后院找到苏珊娜②?卡尔罗夫娜在她喜爱的那块草坪上晒日光浴呢。快到她身跟前,别忘了先喊一嗓子。”

    库克城堡是一八六○年左右建成的一座三层楼的砖木结构的楼房,其中有一部分是在五十年后重建的,当时苏珊的父亲从杜德莱-格林家族手里把它买过来,为的是修建成一座讲究的旅馆专供富豪们到昂克维多温泉来疗养。这是一座外表既精致又难看的楼房,样式混杂,在剩下的法国式和佛罗伦萨式建筑中耸立着哥特式尖顶;当年的设计师①此段括号内的外文均系俄语。

    ②苏珊的爱称。

    萨缪尔?斯龙一开始设计时大概把这种建筑物归入一种“很适合社交生活最高要求”的非正规形式的北方别墅,被称为“北方”是因为“它的屋顶和尖顶具有巍然高耸的倾向”。这所宅邸是由一些较小的北方式样的房子组成的,带有欢快乃至于有点如醉如痴的模样,杂乱无章地挤在一堆,那些泼辣的尖顶,竖在半空中,还有格式不大相同的房顶啦、不那么完整的尖角阁楼啦、房檐啦、土里土气的突角啦,以及四下里叉出去的其他凸出部分,这一切,唉,只短暂吸引了一阵子旅游客人。到了一九二○年,昂克维多温泉神不知鬼不觉地失掉了它原有的一星半点的魅力;苏珊在她爹去世后,因为在她丈夫工作的那个工业城市的住宅区里还有一所更舒适的住宅,就想方设法要把松邸卖掉,可是没有成功。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们已经习惯利用这座城堡来招待他们众多的朋友,苏珊也就高兴这个温顺而惹人爱怜的怪物幸好没有找到买主。

    房子里面也跟外表一样多样化。楼下四间宽敞的大房间,通往那个备有大大方方的壁炉、至今还多多少一少保留当年充当旅馆的痕迹的大厅。楼梯扶手栏杆,至少有一根纺锤形立柱,是一七二○年制作的,那还是盖这所房子时从另外一所具体地点已经没人说得上的、更古老的房子那边拆过来的。饭厅里刻着狩猎和捕鱼画面的漂亮护墙板也是非常古老的。每层楼的六间房间和后楼的两间边房里,您可以在一些不成套的家具当中发现椴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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