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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又皱又脏才作罢。他对那些更严重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一九三八年十二月里有一天,他把那篇残缺不全的评论文章贴在一本剪贴簿子里的时候,丽莎忽然从默顿打来电话①心理剧实验是一种根据精神病人生活中实际问题编成的即兴剧,由本人和有关人物参加演剧,从而使病人的精神得到发泄治疗。

    ②安娜?安德列耶芙娜?阿赫玛托娃(1889-1966):苏联象征派女诗人,从1912年起开始在彼得堡发表诗作,早期的“室内诗”仿效者甚多。

    4说她将跟一个了解她的“有机的自我”的男人到蒙彼利埃去,那人是埃里克?温德大夫,因此她不再回到铁莫菲身边来了。一个不认识的红头发法国女人前来把丽莎的东西取走了,还对他说,这下可好啦,你这个地窖里的耗子,往后不会再有任何可怜的妞儿taperdessus①啦——一两个月过后,温德寄来一封略表同情和歉意的德语信,向lieberHerrPnin②保证:他,温德大夫,渴望同“那个走出你的生活圈子而进入我的生活圈子的女人”结婚。普宁当然会同意跟她离婚,就跟会奉献给她他的生命一样甘心情愿,同时还奉献上一些剪下来的花枝,搭配着一点绿叶,还干脆利落地包扎好,就象在阴雨连绵使镜子发灰变绿的复活节期间泥土味儿很浓的花店里那样做一样。但是,温德大夫原来在南美已经有个老婆,她为人居心厄测,护照也是假的,在她自己的某些计划尚无眉目之前,不愿受到干扰。这期间,新世界也正在召唤普宁,他的一位好朋友康斯坦丁?沙多教授愿意从纽约向他提供一切移居美国的帮助。普宁把他的计划通知了温德大夫,还给丽莎寄去流亡者办的一种杂志的最近一期,因为第二○二页上提到了她的大名。凡是持有欧洲官僚主义老爷发给(俄国流亡者类似假释证那样的)“南森”护照③的人,在申请离境时必然要遇到那帮老爷①法语:踩你。

    ②德语:亲爱的普宁先生。

    ③“南森”护照是国际联盟(1920-1946)发给无国籍人士的护照。弗里德乔夫?南森(FridtjofNansen)是挪威探险家和政治家。

    4设置的种种障碍,就象得通过一个阴森森的地狱一般(这倒使苏联官方大为高兴),普宁已经走通那个地狱一半,忽然在一九四○年四月一个潮阴阴的日子里,他的大门铃声大作,丽莎拖着疲惫的脚步,挺着一个小橱柜似的七个月身孕的大肚子,走了进来,累得直喘气,她一边摘掉帽子,踢掉鞋子,一边声称全都铸成大错,从今以后她仍旧是普宁的忠实而合法的老婆,无论他到哪儿去——即使飘洋过海,她也准备追随他到底。那一阵子,大概是普宁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啦——一种持久的沉重而痛苦的幸福激情——于是他就加快步伐办理签证,准备行装,一位又聋又哑的大夫给他进行体格检查,用一个装装样儿的听诊器放在普宁好几件衣服上面听听他那跳得很不匀称的心脏,那个在美国领事馆工作的好心肠的俄国太太(我的一个亲戚)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再加上到波尔多去的一段旅程,搭上那艘又漂亮又干净的远洋轮船——这一切都带有丰富的神话色彩。他不仅准备等孩子一生下来就作为自己的孩子,而且确实一心一意地巴望那样做,丽莎带着满意、不知怎的又有点象母牛那样的表情听他讲解今后对孩子的教育计划,因为他好象当真已经听见婴儿哇哇的哭声和不久就会说出来的头一句话。她素来爱吃糖衣杏仁,现在她可消耗掉惊人的数量(从巴黎到波尔多,一路上吃了两磅),苦行僧式的普宁,晃晃脑袋,耸耸肩膀,喜悦而敬畏地瞧着她狼吞虎咽地贪吃;那些dragées①丝一样滑溜的外衣,同她那绷得挺紧的皮肤、她①法语:糖衣杏仁。

    的肤色和她那没有隙缝的牙齿永远印在他的脑子里了。

    叫人多少有点失望的是,她一上船,朝滔滔大海瞥了一眼,说声“Nu,etoizvinite(没事可干),”就立刻隐退到船舱里去了,在横跨大西洋那段行程中,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平躺在床上;同一卧舱里还有三位说话简洁的波兰人的三位碎嘴子的老婆,那三个波兰人——一名摔交员,一个花匠,一位理发师——又是普宁那间卧舱里的伙伴。第三天夜里,丽莎早已睡下,普宁独自闲坐在休息室里,这当儿一位前法兰克福报纸编辑——一个身穿套头高领毛衣和灯笼裤、囊眼泡、神情忧郁的长者,建议跟他下盘棋,他愉快地接受了。

    两人都不是下棋的好手,可又喜欢算得不准就大胆弃子,急赤白脸地想赢得胜利;对局时又被普宁那一嘴怪腔怪调的德语搞得挺活跃(“WennSieso,dannichso,andPferdfliegt”

    ①)。没多久就凑过来另外一位旅客,说声entschul-digenSie②,他可以一旁观战吗?接着就在他们身旁坐下。

    他长着一头剪短的红头发和两道又长又淡、活象蠹鱼的睫毛,身穿一件褴褛的双排扣上衣;不出多大一会儿工夫,每当那位长者经过一番庄严的思考后,犹豫不决地走了一步劣着,他就轻叫一声,摇摇脑袋。最后,这位明明是位专家的、大有帮助的观战者便不由自主地把他的同胞刚移动的一个卒子推回来,用颤巍巍的中指指着车——法兰克福老头儿已经把它横冲直撞地闯入普宁防御的胳肢窝下。我们①德语:您这么走,我就这么走,然后就飞马。

    ②德语:对不起。

    4

    4的朋友当然输了,他正要离开休息室,那位专家赶上前来,说声entschuldigenSie,他可不可以跟HerrPnin①说会儿话?(“您瞧,我连您的大名都知道,”他举起他那个很有用的中指,附加说明道)——他提议两人一块儿到冷饮柜台那儿去喝杯啤酒。普宁同意了,大酒杯子放在他俩面前时,这位彬彬有礼的陌生人又接着说,“在生活当中,就象下棋一样,分析一下一个人的动机和目的是大有好处的。上船那天,我象个顽皮的孩子。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就开始害怕一位精明的丈夫——这绝不是恭维,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假定——迟早会察看旅客的名单。今天,我的良心已经在审问我,判定我有罪。我不能容忍这种欺骗行为再继续下去了。祝您健康。咦,这根本不是我们德国甘美的饮料,不过总比‘可口可乐’强一点。鄙人是埃里克?温德大夫;这个名字想必您并不陌生吧。”

    普宁愣在那儿了,颜面抽搐,一只手掌依然搁在湿柜台上,开始磨磨蹭蹭地从他那个不舒服的圆高凳上往下出溜,温德却用五只敏感的长手指头揪住他的衣袖。

    “Lassemich,lassemich,②”普宁一边嚎叫,一边想打开那只哀求的软绵绵的手。

    “别这样!”温德说。“放公正些嘛。罪人一向有最后要说的话;这是他的权利。连纳粹都承认这一点。首先——我想请您允许我替那位女士起码付一半旅费。”

    ①德语:普宁先生。

    ②德语:放开我,放开我。

    “Achnein,nein,nein,①”普宁说。“结束这场恶梦似的谈话(diesekoschmarischeSprache②)吧。”

    “随您的便,”温德大夫说,接着又给那如坐针毡的普宁着重指出下列几点:这全是丽莎想出来的花招——“为了我们的孩子(这个“我们”听起来好象三个人都有份),您知道,让事情简单一点罢了。”丽莎应该被当作病得很厉害的女人看待(怀孕的确可以给拔高为一种找死的事儿);他(温德大夫)在美国会跟她结婚的——“我也去那儿,”温德大夫为了讲明情况又添了这一句;此外,至少该让他(温德大夫)付啤酒钱。从那时起一直到这次由兴高采烈一变而为灰溜溜的旅程结尾,普宁显然一头栽进了他那本英语手册,对待丽莎虽然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尽量少跟她碰头,以免勾起她的疑心。温德大夫时不时会不晓得从哪儿钻出来,从老远就跟他打招呼,打出叫他放心的手势。最后,那座伟大的铜像③从蒙眬雾霭中升起,一些颜色暗淡、恍恍惚惚的高楼大厦矗立在那边,准备接受炽烈的阳光照晒,它们就象您在那种标示(自然资源,不同沙漠里出现海市蜃楼的次数的)百分比例图表上所见到的一个个高矮不齐的神妙的矩形体,这当儿温德大夫果断地走近普宁夫妇,摆明自己的身份——“因为咱们仨都应该带着纯洁的心灵进入这个自由的大地。”随后在埃利斯岛上逗留了一段平淡乏味的时间,铁莫①德语:噢,不不不。

    ②系德语。

    ③指美国纽约的自由女神铜像。

    4

    4菲便和丽莎分手了。

    事情尽管复杂,温德最后还是跟她结婚了。普宁在美国最初度过的五个年头里,有时在纽约某些场合中偶尔瞥见过她一眼;他和温德夫妇同一天入了美国籍;一九四五年,他移居到温代尔,此后六年当中就没再见到她,也没通过信。不过他时不时还听到她的一星半点的消息。他的朋友沙多最近(1951年12月)寄给他一期精神病学杂志,里面刊载了阿尔比纳?顿克尔堡医师、埃里克?温德医师和丽莎?温德医师三人合写的一篇题为《适用于婚姻咨询的集体心理疗法》的文章。普宁过去一向由于丽莎对“psiho-oslin?e①”(精神愚蠢病)深感兴趣而感到难为情,现在他原本可以满不在乎,却仍然感到一阵阵既反感而又怜悯的刺痛。埃里克和她如今在一个计划生育中心附属的研究处工作,领导他们的是那位——过分善于适应的埃里克称之为“头头”的——和蔼而伟大的巨人贝纳德?梅乌德;在他俩这位保护人的支持下,埃里克想出一个鬼花招(不一定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诱使医院里一些比较听话的蠢病人接受一种精神治疗,参加一种象绗被子联谊会②那样“消除紧张”

    的小组,结过婚的年轻娘儿们八个人一组,轻松自在地聚在一间舒适的屋子里,相互不拘礼节地直呼教名,气氛融洽无间,几位大夫面对着她们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另有一名秘书不引人注目地在一旁作记录,每个人在幼时所遭受的不痛①系俄语。

    ②西方女子在一起绗缝被子的社会联谊会。

    快的事就如同死尸一般浮现出来了。在这些集会中,娘儿们可以充分坦率地讨论她们在婚姻上所遇到的精神失调的问题,这不免要牵涉到她们的配偶,相互做些比较,事后那些爷儿们也被邀请来,在一个特殊的“丈夫小组”里接受访问,同样无拘无束,雪茄烟敬来敬去,解剖图表传来传去。

    普宁跳过一些具体的报告和病历没看,这里也确实没必要详谈那些欢闹的细节。光提一提下面这样一种情况也就够了:妇女小组里这位或那位娘儿们回家有了新的体会之后,已经在第三次集会时把她新发现的感觉一五一十描绘给她那些尚未开窍而却迷了神的姐妹们听,这场讨论顿时出现一种活跃而欢畅的气氛(“嗯,姑娘们,乔治昨天晚上——”)

    这还不够戗。埃里克?温德大夫还想制订一个允许把那些一对对的夫妇全聚到一个联合小组里共同讨论的计划。顺便提一下,听到他和丽莎吧唧着嘴说“小组”这个字眼,真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沙多教授在写给痛苦的普宁一封长信中断言道,温德大夫甚至管一对连身的双胞胎也叫作“一个小组”。这位进步的、理想主义的温德大夫确实渴望有个由连身百胞胎组成的幸福世界,结构连接的共同体,所有的民族都围绕在一个相通的肝脏周围兴建起来。“这不是别的,而是共产主义的一种缩影嘛——所有那些精神病学啊,”普宁在给沙多回信时嘟囔道,“干吗要去干扰个人的忧伤呢?人要问,人生在世唯一能够真正获得的东西,难道不是忧伤吗?”

    4

    5“嗨,”星期六早晨,琼对她丈夫说,“我决定告诉铁莫非这所房子从下午两点到五点完全归他俩使用。咱们该给那些可怜虫创造每一次可能相聚的机会。我可以到城里去办点事,你可以顺便到图书馆去转转。”

    “今天可赶巧了,”劳仑斯答道,“我一点也不想到哪儿去转转或者溜溜。再说,他俩相会也未必需要八个房间啊。”

    普宁穿上他那套(靠那次在克莱蒙纳演讲挣来的钱添置的)崭新的棕色西服,在“鸡蛋和咱们”饭馆里匆匆忙忙吃了一顿中饭,便穿过积雪的公园,朝温代尔公共汽车站走去,差不多提前一个钟头就到了那里。丽莎到波斯顿附近访问了她儿子秋季要去念书的圣?巴托罗缪预备学校,在返回的途中,干吗急着要见他呢,普宁对这一点根本不想费脑筋去揣测,他只知道一股幸福的心潮在那看不见而现在随时都会猛然溃决的堤坝后面汹涌而起。他看见了五辆公共汽车,而且他仿佛在每辆车上都看见丽莎同别的乘客鱼贯下车时在窗口向他招手,可是临到一辆接一辆的车上的人都下来之后,却不见她的踪影。忽然从他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声(“铁莫菲,zdrastvuy①!”)他立刻转身,看见她出现在他独独判断里面不会有她的那辆快班旅行车上。我们①俄语:你好。

    的朋友从她身上看出什么变化了吗?仁慈的上帝,又能有什么变化呢!她就在那儿。不管天多冷,她都让人感到热和精神饱满;这当儿她紧紧搂住普宁的脑袋,海豹皮大衣敞开着,露出了里面滚花边的上衣,他在她脖子那儿闻到一股葡萄柚的香味,一个劲儿喃喃道:“Nunu,votihorosho,nuvot.”

    ①——只是口头上说点打动人心的话罢了。她惊叹道:“唷,他配上一嘴的漂亮新牙啦!”他搀她上一辆出租汽车时,她那块鲜艳透明的头巾被勾住了,普宁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司机说声“瞧着点”,从他手里接过她的旅行包,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顺序完全雷同。

    他们行驶在公园大街时,她告诉他说那是一家英国传统式学校。不,她什么也不想吃,她刚才已经在阿尔巴尼饱餐了一顿。那是一所“很花哨”的学校——那个形容词是用英语说的——孩子们在室内玩一种用手打的网球,他那个班将有一位——(她摆出一副并不太激动的样儿,说出一位大名鼎鼎的美国人士的名字,可是那既不是一位诗人的也不是一位总统的名字,因此对普宁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容我说一句,”普宁插嘴道,一边低头,一边用手指着,“你从这儿可以看到我们的校园的一角。”这一切(“噢,我看见了,vizhu,vizhu,kampuskakkampus②:都一样,没什么新鲜的”),这一切,包括孩子的奖学金在内,都承蒙贝纳德?梅乌德大夫的大力帮忙(“你知道,铁莫菲,哪天你该给①俄语:哪,哪,这可太好了,真的。

    ②俄语:看见了,看见了,校园总归是校园。

    5

    5他写封信道谢一声才对”)。校长是位牧师,把贝纳德当年在那儿念书时赢得的奖杯都拿给她看了。埃里克当然希望维克多进一家公立学校,但是被驳倒了。不管怎么说,霍佩尔牧师的老婆可是位英国伯爵的侄女。

    “到了。这就是我的palazzo①,”普宁打趣地说,他素来没法全神贯注地听她那叽里呱啦说得挺快的话。

    他们走了进去——他蓦地觉得自己那样殷切盼望的日子过得未免太快了——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不一会儿就会过去啦。他心想也许她马上把找他的原因说出来,这一天说不定会过得慢一些,让人真正得到享受。

    “多糟糕的地方呀,kakoyzhutkiydom②,”她一边说,一边在电话机旁边那把椅子上坐下来,脱掉高统橡皮套靴——好熟悉的动作啊!“瞧那幅伊斯兰教寺院尖塔的水彩画,真叫人恶心!房东准是怪人。”

    “不不,”普宁说,“他们是我的朋友。”

    “亲爱的铁莫菲,”他陪她上楼时,她说,“你这一辈子可认识了不少糟透了的朋友。”

    “这儿就是我的房间,”普宁说。

    “我想我得在你这张纯洁的床上歇一会儿。呆会儿我给你念几首诗听听。折磨我的头疼老毛病又要犯了,今儿个一整天,我本来挺好的呀。”

    “我有阿斯匹灵。”

    ①意大利语:宫殿。

    ②俄语。多可怕的房子。

    “呣-呣”她哼道,这种已成习惯的否定语气在她一嘴本国话里显得怪腔怪调。

    她脱鞋子的时候,普宁把脸扭了过去,鞋子咚咚两响掉在地板上,叫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日子。

    她躺了下来,黑裙子啦,白上衣啦,棕色的头发啦,一只粉红的手遮住两只眼睛。

    “你过得还好吗?”普宁坐进那把靠近暖气片的白色摇椅里,问道。(让她说出找我到底有啥事,快!)

    “我们的工作挺有趣儿,”她说,依然用手遮住眼睛。“可我得告诉你,我不再爱埃里克了。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顺便提一下,埃里克也不喜欢他的孩子。他说他是陆上的爸爸,而你铁莫菲是水上的爸爸。”

    普宁笑了,笑得前俯后仰,那个不大结实的摇椅在他身子底下吱吱嘎嘎地直响。他的眼睛象星星一般闪亮,而且湿润了。

    她从那只胖手下纳闷儿地瞧了他一会儿,接着说:“埃里克对待维克多心肠太狠。孩子一定在恶梦中不知把他宰了多少回啦。另外,跟埃里克在一块儿——我早就发现了——平心静气地评理儿,非但没把问题搞清楚,反倒搞乱了。他是个很别扭的家伙。你挣多少薪水,铁莫菲?”

    他如实告诉她了。

    “嗯,”她说,“不算太多。可我猜想你照样能攒点钱吧——论你的需要,你那非常微薄的需要,这笔钱还是够多的,铁莫菲。”

    5

    5她那黑裙子下面围着紧身褡的肚子起伏了两三次,带着无声、恬适、温厚而让人怀旧的讽刺味儿——这当儿,普宁一边擤鼻子,一边摇晃脑袋,显出色迷迷、欢天喜地的神情。

    “听我念一首最近写的诗,”她说,仰面躺着,两只手放在身旁,用一种拖长的深沉声调,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Yanadelatyomnoeplat’e,Imonashenkiyaskromney;Izslonovoykostiraspyat’eNadholodnoypostel’yunaoey。

    Noognineb?val?horgiyProzhigayutmoyozab?tyoIshepchuyaimyaGeorgiy——Zolotoeimyatvoyo!

    ①(我穿上一套黑衣服,比一个尼姑还朴素;一个象牙的十字架挂在我冰凉的床上方。

    ①全诗均系俄文,括号内系译文。

    但是狂欢歌舞的火花在我那淡忘中复燃,我便轻声呼唤乔治——你那金光闪闪的名字!)

    “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她停也没停就接着往下说。“事实上,他差不多象个英国人。大战期间,他驾驶一架轰炸机,如今在几位经纪人合伙开的一家商行里干活儿,他们一点也不同情他,也不了解他。他出身在一个古老的家庭里。

    爹是个幻想家,在佛罗里达州海面上开过一家漂动的游乐场,你知道,就是那种赌场一类的玩意儿,可是让一些犹太歹徒给毁了,而且他还自愿代另外一个人坐牢。一家人个个是英雄好汉。”

    她顿住了。小屋里的寂静与其说被那粉刷过的暖气管里的抽搐声和丁当声打破,倒不如说更给加强了。

    “我给埃里克打了份完整的报告,”丽莎叹口气,又接碴儿说。“现在他一个劲儿向我保证,如果我肯合作的话,他就能治好我的病。遗憾的是我也正跟乔治合作呐。”

    乔治这个名字她是照俄语发音念出来的——两个“g”

    字母发重音,两个“e”字母发长音。

    “嗯,正如埃里克所说的那样,c’estlavie①。唷,天花板上吊着好多蜘蛛网呐,你怎么居然能在这下面睡觉①法语:这就是生活。

    5

    5啊?”她瞧瞧手表。“哎哟,我得赶四点三十分那班公共汽车回去。劳驾马上给我叫辆出租汽车吧。我还有点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谈谈。”

    终于说出口了——真够迟的。

    她要求铁莫菲每月攒点钱留给那个男孩用——因为她现在没法张嘴向贝纳德?梅乌德要——她没准儿会死掉咧——出了什么事,埃里克都不管——至少应该有人时不时给孩子寄点钱去,就好象是他妈寄给他的——你知道,零用钱什么的——他就要跟阔人家孩子一块儿念书啦。她会写信给铁莫菲的,把地址和其他一些细节告诉他。是啊——铁莫菲是个宝贝儿,这一点她可从来没怀疑过(“Nukakoyzhet?dushka”

    ①)。还有,哦,洗澡间在哪儿?可不可以请他这就打电话叫辆出租汽车?

    “顺便提一下,”她说,这当儿他正帮她穿大衣,她象往常那样皱着眉头,瞎摸乱抓地搜寻那两个闪来闪去的袖孔,“你知道,铁莫菲,你这身棕色衣服可实在不象样儿:绅士从来不穿棕色的。”

    他送走了她,便穿过公园往回走。留住她,供养她——她还是老样子——她的残忍啦,庸俗啦,迷人的蓝眼睛啦,糟糕的诗作啦,胖乎乎的脚啦,肮脏、下贱、枯竭而幼稚的灵魂啦。他蓦地想到:人如果在天堂会重新相聚(这我并不信,不过姑且这么说罢了),我又怎能不让那枯萎无助、有缺点①系俄语。

    的玩意儿——她的灵魂在我身上到处乱爬呢?但是,这是人间,我居然还活着,真也是怪事,生活和我都有点东西——他好象豁然开朗,十分出乎意料地(因为悲观失望很难导致伟大的真理)快要把宇宙之谜简单解答出来了,可是这时他却被一个紧急的要求打断了思路。有一只松鼠在树下看见普宁走过来,这个聪明的小动物就来了个植物卷须的蜿蜒动作,爬上一个饮水喷泉,呆在边缘上,普宁一走近,它就冲他努出椭圆的脸,鼓起腮帮,嘴里发出一阵粗里粗气的哔哔声。普宁懂得它的意思,便走过去摸索一阵,找到了那个一按就出水的开关。那个干渴的啮齿动物一边蔑视地瞧着他,一边尝那冒泡的粗水柱,喝了好长一阵子。“它别是发烧啦,”普宁心里想,暗自落泪,手一直有礼貌地按住那个奇妙的开关,尽量避免自己的目光跟那盯着他的不愉快的眼睛相遇。那只松鼠解了渴,也没向他表示一星半点感激的样儿就撒腿跑了。

    这位水上的爸爸继续向前走,来到那条路的尽头,又转入旁边一条街,那儿有一家安着石榴红色玻璃窗户、小木屋式样的小酒馆。

    午后五点一刻,琼拎着满满一包食物,夹着两本杂志和三个小包回到家门口,发现门廊邮箱里有一封女儿寄来的航空快信。自从伊莎贝尔前次给父母寄来一封短信,说她5

    5在亚利桑那州度完蜜月之后已经安抵丈夫的家乡,至今又过去三个多星期了。琼夹着七歪八扭的小包,连忙把信拆开。这是一封充满欢乐幸福的信,她一口气把它看完,心中感到宽慰而欣喜,好象样样东西都在她眼前欢舞似的。她摸到大门上挂着一样东西,仔细一看不免吃一惊,原来是普宁一向当成自己一点心肝似的那串钥匙,连带小皮夹子挂在门锁上。她就用它把门打开,刚一走进去就听见从食品室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食橱挨个儿给打开,又给关上。

    她把大包小包放在厨房的餐具柜上,冲着食品室问道:“你在找什么呐,铁莫菲?”

    他从里面走出来,气咻咻的,满脸通红,她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还一塌糊涂地沾着没拭去的泪痕呐。

    “蒋(琼),我在找威士枯斯和苏大斯特①,”他凄凉地说。

    “我怕没有苏打水,”她带着盎格鲁-撒克逊人那种清醒的克制力回答道。“餐厅那个柜橱里倒有的是威士忌。不过,我建议咱俩还是弄点好热茶喝喝吧。”

    他比划了一个俄罗斯式表示“放弃”的手势。

    “不啦,我其实什么也不想喝,”他在厨房里那张桌子旁边坐下,长叹一声,说道。

    她在他身旁坐下,翻开她买回来的一本杂志。

    ①普宁找的是威士忌苏打,但是他发音不对,念成“viscousandsawdust”,变成“粘胶和锯末儿”的意思了。

    “那咱们来看看图片吧,铁莫菲。”

    “不想看,蒋。你知道我一向闹不清里面什么是广告,什么不是广告。”

    “你歇着,铁莫菲,让我来讲给你听。瞧,我喜欢这一幅。

    哎呀,妙极了,这儿把两种概念结合起来啦——沙漠孤岛和烟雾里的女郎。你瞧,铁莫菲——看一眼嘛,”——他无可奈何,只好戴上自己那副看书用的眼镜——“这是一座只有一棵棕榈树的沙漠孤岛,这是一节撞碎了的木筏,这是一名失事船只上的水手,这是他救活那条船上的一只小猫,再瞧这儿,那块岩石上——”

    “不可能,”普宁说。“不丁点的小岛,再加上棕榈树,不可能存在于那样大的海里。”

    “可是它确实就存在这儿呐。”

    “叫人没法忍受的孤独啊,”普宁说。

    “对,但是——真格的,你不公道,铁莫菲。你明明知道自己同意劳尔的观点:思想领域是建立在一种与逻辑相协调的基础上的。”

    “我对这有保留的看法,”普宁说。“首先,逻辑本身——”

    “好啦,咱们未免扯得太远了,离开咱们这个好玩的正题了。偌,你看这张画儿。这是那个水手,这是那只猫咪,这是一条闲荡而挺愁闷的美人鱼;再瞧水手和猫咪上方的腾腾烟雾。”

    “原子弹爆炸吧,”普宁哀愁地说。

    5

    6“不是,完全不是。比那可要有趣得多。你看,人把这些滚圆的烟雾看成是他们思想的投影。现在咱们终于接触到有趣的地方啦。水手想象美人鱼长着两条腿,那只猫却想象她彻头彻尾是条鱼。”

    “莱蒙托夫①,”普宁伸出两个手指头说,“只用两首诗就把美人鱼描绘得琳漓尽致了。我即使高兴的时候也受不了美国人的幽默,我应当说——”他用颤悠悠的手摘下眼镜,用胳膊肘推开那本杂志,脑袋趴在胳膊上,瓮声瓮气地呜咽起来。

    她听见大门口有人在开门关门。不大一会儿工夫,劳仑斯装出一副滑稽样儿,朝厨房里鬼鬼祟祟地窥探。琼摆摆右手叫他走开,左手把放在大包小包上的那个彩色花边信封指给他看。她脸上闪现的会心微笑简单地反映出伊莎贝尔那封信的内容;他伸手抄了那封信就不再开玩笑地踮起脚尖朝外走。

    普宁那强壮得多余的肩膀还在抽动。她合上那本杂志,看了看封面:玩意儿似的欢蹦乱跳的小学生、伊莎贝尔和哈根家的孩子、光秃秃的遮荫树、一个白色的塔尖、温代尔的钟楼。

    “她不想回来吗?”琼温柔地问。

    普宁,脑袋还伏在胳膊上,用他那捏得不太紧的拳头擂起桌子来了。

    ①米哈伊尔?莱蒙托夫(1814-1841):俄国浪漫派诗人、作家。

    “我什佛(么)也没由(有),”普宁流着鼻涕的鼻子挺响地吸着气,恸哭道,“我什佛,什佛,什佛也没由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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