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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能力,则唯表现于物之能使他物动,与与他物之感通上。物之使他物动,乃一方表现能力于他物,同时即自丧失其能力。依新物理学言,丧失能力亦丧失质量。则物之能力之见于外而为实,乃依于其自身之力之宛若由此物质至他物质,为他物质所摄受,而入于虚。物之有力与有摄受他力之质之证明,又唯在此物之变化与他物之变化相应,而有一相继而生之生化历程。则力质皆只是假名。自然界所有者,唯是一不断之生化历程之开启而收敛,收敛而开启。此收敛而彼开启,则亦可曰彼摄受此,而此感通于彼。则整个自然界非质力互相转化之生化历程,而是诸生化历程互相转化之生化历程。非质力相摄,而是一诸生化历程之互相涵摄,或趋于收敛,或逐渐开启,而互为虚实消长,此即一阴一阳之更迭,与阴阳之互相涵摄感通之"道"。于是质力之统一之观念,可融于阴阳相依之观念下矣。

    在西方思想中,因以物质为充实空间,可有一定之形体者,故物质外有空间。物质之表现能力而动,又必经时间。物所占之空间与形体之量有限,动所经历之时间有限。吾人即就宇宙全体之物之形体在空间中之动,合以思之,其外似仍尚有空间、时间,则无限之时空之观念由此而生。在西方,时间、空间又恒被视为二。由是而有分别研究无限时空中,至大至小、古往今来事物之兴趣,此吾人前所已言者也。然在中国,一方不以时空为二,故宇宙、世界。皆并称如为一名。说文曰:"宇,舟车所极覆也。下覆为宇,上奠为宙"。宇宙二字,初即含不相离之意。中国思想中,一方亦不视一物为只限于佔据一特定之时空者,因而亦缺乏抽象之无限时空之观念。易经中言位,即以代空间,言时亦即是言序。物有位,其生起变化也依时序。位变时序变,时序变而位变,时序变而事物所感通之其他事物亦变,事物之本身亦变。故事物与位序皆不相离。如日之东而偏南偏西偏北,则位有东南西北之异,而时亦有春夏秋冬之别矣。诚然,指特定之物而说,固自有其异于他物之位与时序。然一物之位,吾人可说乃由其与其他事物相关系而所在之场所以定。自自然万物之为一互相涵摄感通之生化历程上看,则物之位在此,其所感通者恒在彼,即其位亦不得说定在此。至于事物生起之时,则由与之同呈现之事物而定。然一事物之生起之时在此,其所承以生之事物,及其所开启而使之生生之事物,则在前时与后时。其生也,乃涵摄以前宇宙事物以生,其成也,即被以后之宇宙事物所涵摄以成,则其时亦不能说定在此。于是吾人虽可指出一物异于他物之位与时序,而实不能谓一物之只定限于所佔据时空之一部。因而怀特海所谓西方近代物理学中之单纯定位( simpillocation )之观念,在易经及中国哲人之思想中,可谓自始不存,或早已打破。日之所在之空间,非只在彼天某一部,乃遍在于日光之所照也。草木之生,非只生于其生之时。其生乃生于使草木生之过去宇宙之其他生化历程之上,而复生于此草木之生所开启之未来宇宙之生化历程之中。物之作用之所在,功能之所在,即物之所在。故日光之经太空而至地球,此中间之空间,非一无所有之空间,乃日光之所充满,即日之所充满也。已往者恒有功于来者,中间亦无空无所有之时间,往者皆充满于来者之中也。由是而所谓在事物之外空无所有之无限时空,在吾人经验之自然世界中,实可不须安立。而所谓万物间之空间非他,即万物赖以相与感通之场所。一物于其位所见之空间非他,即一物所以摄受他物之观景,或安排来感物之座标也。事物间之时间非他,即万物之相承而感通之际会。一物之未来之时间非他,即一物由摄受他物,而将有所创生之"远景"或"可能范围"也。由是而空洞之时间空间,皆宇宙生生之几之所运,皆乾坤之大生广生之德所覆载而充满。吾人遂不须在有限之形体所占之时空之上,自心中冒出一无限时空之图像,客观化而推置之于外,以囊括万物,如牛顿、伽利略之所持。由是而中国先哲之说时空,亦缺明晰的时间为一度、空间为三度之时空观念。庄子曰:"有实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则宇宙乃一纵一横之别耳。果以时空为量,则易思其为一直伸展而无限,因吾人之度量之活动,乃原则上可无限重复而一直伸展者也。

    中国先哲之说宇宙,皆自当下位时以说。古往今来曰宙,上下四方曰宇。自当下位时以说宇宙,则当下为今古四方上下所交会,亦即为今古上下四方之极限,或今古上下四方之中和之地。吾人居此中和之地,以观今古上下四方,皆充满其他事物之生化历程。吾人自己之生命,亦即为一生化历程,而与似在吾人之外者,恒在相与感通中,使其作用相往来。吾人一日不能弃物绝物,而不与之感通,则吾人之精神与心思,即可不须穷东极西而不返,以达于虚空之境,以肯定一无所有之无限虚空。亦不须透过过去之宇宙人类之历史,以达于太初之无有一切之时间。时间空间之无限,可只须自万物相与之感通无尽,而生化不穷上说。盖当感通之际,即物皆超出其原先之位序,超出原先之有限时间空间,而见无"限"。而吾人之观事物之相感通而生生,吾人之心亦即超出吾人所指事物所居之时空位序,而证无"限"。积极之无限,不可措思,康得早已明之。而由消极以显积极之无"限",则凡限制之超拔处,皆可当下有一实证。故凡物之感通,皆见一时位之物,与他时位之物之交会,而见一中和。故中国先哲不言无限而言中和。此中和之所在,盖即无限之所在也。

    吾人诚了解中国先哲之不自事物中分析出其所占时空,而客观化为一抽象无限时空之态度,而恒视事物与其在时空中之位序不相离;则当事物之变灭而往,吾人亦无妨说其所居之时位,亦与之俱往。事物之往而再来,或同类事物之依同理而新生,使吾人疑若往者之再来,则亦可谓事物与原居之时位之再同来。依中国先哲之阴阳迴圈之义,则事物之灭而隐者,恒可依同理而再生,而往者若恒可再来。则由事物之往者恒来,亦复见事物所居之时空,非一往之无限无际,而恒若自周旋以折回。故易曰:无往不复,天地际也。由是而中国先哲之自然宇宙观,遂恒由日月星之往而再来,四时草木之代谢,以见天地中和之气之常在,生生之几之不息;特善于在诸有限之物之往来不穷之上,证无限之常在。盖以此而中国天文学中,有浑天、盖天、宣夜诸说(可参考太平御览天部),以明天之周行不息,其生髮化育之功,常覆帱万物;而无希腊辟萨各拉氏以降之天之层迭观念,亦无无限平整之天体观念。中国天文学所以落后,无太阳中心、星云中心等理论构造,亦即由于人之思想之向天而伸展者,恒随日月星之轮转而折回也。至于远溯人类生物之起源、地球初形成,或尚未存在时宇宙状况之兴趣之所以缺乏,而无西方人研究原始人类生物进化论、宇宙进化论之哲学科学之成就,亦由一直向远古伸展之时间观念,未先被客观化而向外抛出,故亦不对此空虚之时间,求有知识以充实之也。

    吾人观中国先哲之论天地,如驺衍以谈天名。而于空间,则只有九九八十一州以环海绕之之说,此正是一种回绕之空间观。屈原天问初有九天之名,而不成层迭式,唯以东西南北与四角及中央分。中央者地也(据王逸注)。扬雄有九天之说,则以天之功用分,仍无层迭之义。而天之一字,既指高远处亦指其低近处,未尝如西文之以 sky 指天之卑近处,以 heaven 指天之高远处或天堂之别也。至于中国思想中,论天地之开闢之兴趣,始于战国,盛于秦汉。然吾人观纬书及淮南子及其他汉儒之所论,皆极于太初之元气一概念而止,未尝求详万物及人类或地球所以生之历程也。一般正宗儒家,更多不问此问题。荀子之言"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乃使此问题,从根截断。此外如阴阳家之五德终始,三统递换之说,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之说,邵康节之元会运世之历史观,皆同不重视宇宙与人类社会历史之层迭地向前进展之历程,而唯观其循环往复之运转。此皆见中国先哲之不离人所居时位之中心,以观宇宙之大,亦未尝抛出一无尽地一直伸展之时空理网,以囊括当前所接之天地万物;再作穷幽极深之探测,以及于遥远与上古。中国先哲之所会悟,盖在知远者之通于近,古之通于今。诚无往而不复,则远古者皆将即见于卑近与方来。与其穷幽极深以测宇宙之大与无限,何如即当前万物之相感通而生生不息处、"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荀子语)处、"物极必反,命曰环流"(鶡冠子)处、"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庄子)处,见当下之无限。易曰:"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又曰:"往来不穷之谓通,通则久。"中庸曰:"久则悠远。"凡宇宙万物之相感通而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处,皆当下得见物之不自限,见空间之无限亦见时间之无限。中国先哲之言,可以为证者多矣。

    (六)中国自然宇宙观重明理、象、数合一而不相离

    中国由易经以来,自然宇宙观之特色,一为融质力于阴阳,二为由物质之位序以说时空,而无"无物之无限时空"之观念,而重观当下之天地中万物之相涵摄、相感通、相覆载。第三点则为数与理与象之合一。中国古代思想之以数与理象之合一,盖亦未尝经理智上之抽象分析活动,而唯就直接经验立言。中国大戴礼言:"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易纬乾凿度谓:"易起无,从无入有,有理若形,及于变而象。象而后数。"盖与易经中之数理象合一之论,同为中国古人对数理象之原始思想。中国古人于数,盖唯重由序而成之一二三四之数。而此数之成立,即可直接依于物之生长之历程而成立。物之所以生长,由于其有生长之理。凡物有所生,对外即显一象,此象一面象徵其所自生之"物之生理",一面即表示此物与周围之事物,曾有一新感通关系,并暗示将可有其他象,再依生理而生,象有所象。象之所象,即物之理、物之性、物之德。于是此象非只为一如在主观之心中或在物之表面之现象,而为与理合一不离之象。复次当一象生,即有一阳之动,吾人对此象,即可有一肯定。由一象至第二象之生,即有第一象之由显而隐,即有一阴之成。此中即有一象之特殊内容之由有形而无形,一象之特殊内容之被超越。自吾人之自心而论,同时有"对此象之肯定"活动之完成。此肯定活动之完成,纯就其本身而言,即为一肯定活动之客观化。即无内容之"此是此"之活动之客观化。亦即为无内容之"一"之概念之成就。而当此第二象之依生理,由生而成时,吾人即又有一超越于第一象之"一"之另一"一"。而此后"一"与前"一",又皆在吾人之整个觉识中。 吾人可一併加以一肯定。由是而有"二"之概念。 然此"二",在客观方面说,乃由最初之"物之象之一",自内生长出或开出之另一象之"一"而成。而在吾人之自心方面说,则吾人又可对前一与后一有整个之觉识。故由进一步之反省,即可知此二个"一",同属于此整个觉识之"全一"。由此递展至三四五六,皆可次第由"依生理而生长之物所显象"之次第生成以成立;而亦皆不能离使物生长可能之"生理"之"全"与"一"。唯一之统诸数,可为一统二,二统四;或一统三,三统九等不同形态耳。

    然吾人以上所说,直接由物生之象而成立,并直接为观照之所对,而又统于一之数,不能过多。依中国古人所言,盖不过十。故中国河图洛书之数,皆不过十(何以不过十,此暂不论)。而因中国先哲之以数由理象而成,不离理象而独立,故数之结合即见象之结合,与理之感通互摄。于是,无论在序列之数与并立之数(即今所谓序数与基数),皆物之数易而见象易,象易而见理易。此即中国历代象数之学之根本前提。由此前提之不足以发现"为纯粹理性之客观化"之西方式数学,不易讲超直观所及之无限之序数、基数之如何产生,与不易有负数、无理数、无限大、无限小之数,与级数、代数、虚数,不易有不与整体性之实物相对之抽象数之数学,盖亦无怪其然者矣。

    中国数学固不及西洋,然中国之理象数之合一之思想,亦有其重要之价值。西方人能构成种种抽象之数之观念,故常以为物之在数量上可分析者,在实际上亦可分析。在数量上加减不变者,在实际上亦可加减而不变。并以为物之数量性,为物之最重要之性质。物之不同,皆由其所涵数量之不同。或至以数量相同者,则价值相同。人恒不知数量上之分析与加减,初皆唯是概念上之分析,亦即外在于物自身之分析。数学上之加减,不同于实际上事物之加减。实际上事物之加减,使事物互改变其所感通之物之数量,亦即使事物之所感受,与其反应行为,皆有性质上之改变。数量上加减之于事物,无所改变,或少改变者;惟在"物之彼此互为外在,或互相感通之能力极少"之情形下,愈在高级之存在,则其数量上之增减,愈足使其相互之感通关系不同,而生彼此性质上之改变。事物之价值,皆由其能促进人物之生长发育或理想之实现而见。故价值表现于一主体与客体之整全的相互关系中,而不表现于纯粹数量之增加上。由是而单纯之数量加多,价值可不必增大。数量同,而价值不必同。然由吾人之过于重抽象之数,则数增而价值增之幻觉,恒在所必生。中国人信数与象理合一,于是唯由人物之性、人物之理之实现而有之生长发育,及人理想之实现所成之事业,乃最重要者,为吾人所首当措思。理显而象生,象生而有数。观数隻所以明象而察理,藉见万物之依理而生成,所实现之美善之价值。此即中国象数之学之目的,迥异于西方之只以数学表现纯理之活动,与应用数学以计量万物之多少者也。

    (七)价值内在于自然万物之宇宙观

    中国自然宇宙观之最大特徵,吾人将以为在视自然本身为含美善之价值者。此亦易经思想之所涵,而为中国历代哲人之所承,与西方以往之思想,最大不同处。吾人以前已谓在西方近代科学所发现之自然与社会,为一生物之互相斗争、人类之阶级与阶级,及个体与个体相斗争,一切人物以力相争衡之自然与社会。然中国易经,则早有一切自然与社会之矛盾冲突,皆可由变通而归于和谐之教。近代西方科学中,此种自然无情观之渊源,可谓原于中世纪鄙弃自然与物质世界之思想。亦可谓远原于希腊哲学中,自辟萨格拉氏至柏拉图,与新柏拉图派以来,以物质世界为较低之世界,物质为限制之原理之思想;及希腊唯物论者以自然之物为机械,而不涵价值之思想。此种种思想,皆可谓原于西方之纯以数量、形相观念看物质。亦促进近代西方科学家只以数量形相之眼光,看自然界之万物,而更不求发现或肯定其价值者。此即罗素所以主张人对自然,当守道德的中立。惟怀特海则以西方近代文化思想之最大缺点,即为其看自然守价值之中立,而不知价值之内在于自然。而影响近代社会思想甚大之达尔文、马克斯等,则又反由不以价值眼光看自然与社会之结果,而只发现自然界有种种反价值或表现负价值之事实。于是在彼等科学思想中,自然与社会遂纯为充满矛盾冲突斗争之事实,处处表现违悖人生之价值理想者矣。

    吾人今所欲论者,首为西方近代科学所发现之自然与社会中之矛盾冲突斗争,只为自然社会中一部之事实,亦非西方科学之最后之定论。西方达尔文倡生存竞争之说以后,固有华勒氏( wallace )(似为达氏之表弟)著生物之世界(有中译本)以明生物世界之大体为快乐。克鲁泡特金亦以互助论生物之所以得生存。近代物理科学中之物质观,亦逐渐远离于以力量争衡,说明物质世界之存在与运动之观念,而代以"物以其力场相涵摄"、"物依其最短之路径前进",或"依四度空间之自然曲率运动"等观念。而人类社会是否只充满个人间与阶级间、民族间之斗争,亦有两面可说之理论。故依今日之科学与吾人所接之事实,而讨论此问题,实二者皆可说,而无定然之结论可得。至于由宗教以讨论此问题,则吾人如采基督教绝对之超神论,吾人即不能不言上帝之创造世界是好的。惟以物与上帝,高下相距太悬殊,且依基督教超神论之教义,自然万物皆为人而造;则自然万物之本身,诚难言有内在之价值。然如吾人稍采泛神论之观点,则不能谓万能至善之上帝,竟无力无德以使自然万物一一皆具内在之价值。至于依艺术文学之精神以观自然,则自然之有和谐之美,乃吾人所不得而否认。如康得、黑格尔、席林等,固皆承认自然有美矣。至于依道德精神与哲学理论以论自然,则吾人断不可抹杀自然世界之表现价值,而当归于易经所示之思路。今试论之于下:

    吾所谓依道德精神以论自然,乃指中国式之道德精神。中国式之道德精神之本,在信人性之仁,即天道之仁。而天道之仁,即表现于自然。盖中国先哲之论人性之仁,其本质乃一绝对之无私。常言绝对之无私,只言不私其财物,不私其力。"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此言是也,而未尽。真正绝对之无私,当为不私其仁,不私其德。故真正之仁者,必不仅肯定其自己有仁心,可有仁德;亦必然肯定我以外之他人他物。可有仁心仁德。夫然,故人之仁心,果充塞洋溢而不可已,则将不免于一切人物,皆望其能仁而视若有仁。于自然之生物与无生物,亦将可谓其有类于我心之仁德者。人之仁,表现于人之以其精神与万物感通,而成己成物之际。则在生化发育中之自然物,吾人明见其与他物相感通,而开启新事物之生成,则吾人又何不可谓亦有仁德之表现?吾人试分别论人之仁义礼智诸德之表现于人间。则仁为人与他人精神之感通,人与他人间之浑然一体之情,此乃一切德之始。礼为人对他人精神之尊重与肯定。义为人我之各得其正。智为人我之成己成物之事之完成而条理见。然物与物以其功能,互相感通,互相贯注涵摄,正为一切生生之事物所自始,即事物之元,事物之仁也。物与物由此感通,而相应相和以生生,即为物之亨,物之礼也。相对之物由此而皆各得其所求,即物之利物之义。生生之新物之各得成就,而显物之生理,即"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为物之贞,即物之智也。谓物之不能自觉其所表现之德性诚是,然其事其行,既与人之出自仁义礼智之心之行事,显相同之理,则只谓人有此德而物无德,在经验上无根据。而人诚依无私之大仁之心以观物,复不私其仁其德,则以人之仁义礼智之德,解释万物之所以生成,而视自然界之物,同皆载此元亨利贞、仁义礼智之德,将为情之所不能已。此德纵不能归之于一一之个体物,亦当归之整个之天地。人诚不注重自"一一分别并存之个体物",以观自然宇宙,而视自然宇宙为一生化发育之流行,则凡一物之灭,皆为他物所自生。于是其灭,皆只为终、为成,而非灭尽无馀之谓,终皆所以成始,灭皆所以为生矣。

    至于物之相争相害之事,固不可得而抹杀。然其相争相害,皆为求生存。求生存本身,在中国先哲视之,并不视为保存物质之身体之事,亦不视为中性的或罪恶的。而以物之求生存,即求有所创新发育。物之求生存本身,亦依物之自身有仁,而后可能。故中国人以物能生之种子曰仁,如桃仁杏仁之名是也。知物之求生存之依于仁,则物之求生存而相争相害,亦依于仁而后可能也。吾人由物之相争相害,而谓自然界处处表现斗争与矛盾,固非全无所见。然凡物之与其他物斗争者,其自身必先生存,而其生存必由其仁于其自身,即其生命之内部必有一统一与和谐;否则,其与他物之斗争矛盾,亦不能有。夫然,自然界之斗争矛盾,即可说为自然界之表层,或万物之生化历程之末端之一险阻现象,而非自然界之本性。凡自然界之斗争、矛盾与险阻,依易经之见,又无不可由扩大各自所感通之物之范围,以调协彼此之关系,而归于并存并育之大和。依理而言,自然界之斗争矛盾,固皆原则上可化除。人尤不可由斗争矛盾以见天道之全,观天道之常。谓天道有阴杀一面固可,然天道之本,与天道之常,则在阳生。亦唯以天道之本、天道之常在阳生,而后万物乃生生不穷,今日乃尚有宇宙之存在。若阴杀为宇宙之本,则物与物间,外固相杀,而一物之各部分,亦可互视为相外,而当互争生存以相杀,便成内外之相杀。果内外之相杀为宇宙之道,则将无一物存在之可能,而宇宙早已消灭。故由宇宙之不灭,万物之存在,即证天道之必以生道为本,仁道为本,而自然界非不表现德性与价值,亦明矣。

    中国关于自然本身即涵价值与人之德性之思想,首盖表现于易经,而几为后代儒者所共认。如礼记之言"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乐记曰:"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汉儒贾逵左传解诂曰:"利用,地德;厚生,天德。"而董仲舒尤屡言天地之仁义之德。宋儒之论此者尤精,今不及多论。世人不察,恒以为此种思想乃西方之自然主义,而不知西方已往自然主义之短,正在其于自然,可不言其价值与德性。故表现西方文化之向上精神之哲学思想,必反对自然主义。中国人之以自然有德性、有价值,其根据则在中国人之道德精神之不私其仁与其德,故能客观化其仁德于宇宙间。中国此种思想,文化史上之渊源,则在中国古代相传之上帝与天皆不超越而外在,而上帝无常处,天道贯入地中,天道内在于万物之宗教哲学思想。此种思想之精神,正通于西方理想主义唯心论之精神。故能不止于人生中言理想价值,于人上言心;而于自然万物,亦言其具人心之德性、神之德性也。

    (八)儒道阴阳法诸家之自然宇宙观之比较

    吾人以上论中国之自然宇宙观,主要唯取易经、儒家及阴阳家思想,而未及道家及他家之说。盖中国思想中,墨家、法家之思想,重心唯在社会政治。墨家言天志,仍自天之兼养万物,见自然界之表现天德。法家如韩非子解老、喻老中之自然宇宙观,皆出自道家。道家之自然宇宙观,诚与儒家、阴阳家不全同。然其不同,与其谓为根本精神之相反,不如直说为所见偏全之不同。如持儒、道、阴阳家三家之自然观与西方之自然观相对较而论,则见三家之同处实多。儒家、阴阳家言阴阳以涵质力,道家亦然。儒家、阴阳家无"无限无物之时空",道家亦然,庄子逍遥游曾设问:"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而庄子无答。儒家、阴阳家,不以数离理象而独立。道家亦然。诸家之自然观中,盖阴阳家更为著重万物之生化历程之有一定之秩序一面,故重五行之说。由五行之说之固定化,而趋向一种决定论之宇宙观。此决定论之意味,不同于西方者,在五行之秩序乃可直接由一事物之变化历程本身说,而非自神之安排计划或外力之机械胁迫说。然要为一种决定论,此种决定论亦可为中国之科学如天文、历法、音律,及医学与术数之学等之所依。儒家与阴阳家之不同,则在阴阳家有决定论之趋向,言人生历史,不免过重命运之支配;儒家则重由知命、俟命,而由自己之决定以立命、至命。至于原始之道家,则既不重立命,亦不重观一事物之生化历程中所表现之"律则之实现",或"历史的秩序",而重观诸事物生化历程之互相代谢。故于事物,恒只观其两端,而不重知其初中终,或元亨利贞,与五行之段落。庄子德充符篇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不能规乎其始者也。"田子方篇曰:"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乎有所萌,死乎有所终。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老子曰:"反者道之动"、"有无相生"。此诸义亦易中所有。然道家只言相对之两端,而不重其中间一段过渡,则生化历程之义不显。由是而道家观自然宇宙之变化,唯有正反之互易,有无之相生,一虚一实之互见。此有无之相生,虚实之互见,即个体事物之命之行。然此命之行本身之秩序,庄子固不加重视,而亦不说此命之行,受外在之机械决定,而只是一如此如此之"事之变"中之"命之行"而已。而吾人诚能超个体以通观万物之"事之变,命之行",则唯见万物由无出有,由有入无。虚无寂寞,则万物出入之所依。故曰:"复归于无物"、"有乎出有乎入,出入而不见其门。曰天门。天门者,无有也。"老庄之阴阳,唯是天地吐纳万物之枢机。由是天地生物,固可谓之天地之德。然天地有此德,而对万物则无情。谓天地为大仁,实亦同于不仁。故曰"天地不仁"、"大仁不仁"。此说之价值,在其更著重自然之虚无一方面,以见万物之无固定之实质。并由自然万物变化成毁之无常,以益见其实可各得天地之德以生,而不相为碍。故庄子之自然观,更为广大而宽闲,善显天地间万物之相容与,而自得其得,自适其适之美。庄子之缺点,则在其只知天地之以其虚无之道出入万物,而成此天地,而不知万物之本身,能各以其自身之"虚"涵摄他物之实,成就其自身之生化历程;不知此物之各以虚涵实,即所以使物得其内在之充实;不知万物之相继而生,亦即一天地万物相继而日趋充实富有之历程,而可见天地之至健而至顺之德。庄子不识此诸义,因而亦不能真了解前后相承而起之生命世界,人类社会之历史世界。故庄子之天地之道,只可言有美而不可言有善。只可言有生德,而不可真言有生生之德。天地生物,而其生德实未尝真内在于物,以使物生生也。而儒家言天,则具生生之德,天生物而其生德即复真内在于物,而使其所生,更成能生,生生不已,而亦成其生生之德、存存之性者。是天地之继其生生存存之德性于物,而后天地之道乃可真言是善也。

    又由老庄思想之退堕,而只重一切之物"来自无有,而归于无有"一面,则不能不重阴道而忽阳道,重收敛而忽开拓。其影响于人生态度者,其高者为独善其身,恬淡素朴,其低者则增益其自私自利之心。至于宅心偏狭之士,则将由此认万物唯是以"互相否定以归虚无"为性,乃谓天地本身真是不仁,其生皆所以为杀,万物皆为刍狗。由是而有老子之一部分及阴符经形态以杀机言天道之说。韩非子视人物唯知自利,其刻薄寡恩之思想,所以可说为兼由老子而出,亦正以老子思想之退堕形态,必为视自然为"自吞其所生"之司杀者。自然之虚静,皆所以藏万物之死尸。故韩非教人君处虚静,用法术,以宰製天下人,使天下人任其生杀予夺。吾人如专自宇宙杀机及人心阴险一面看,吾人亦可发现一西方所谓魔鬼之世界。然纯粹之阴道与杀机,不能为现实世界之任何存在得存在之根据,已如前论。中国后来之正统道家,固不向此用心。法家、阴符之思想,亦不为后人所崇。依儒家之思想,尤必扶阳而抑阴。儒家言虚无之用,唯自一物之自身能涵摄他物,由致虚以致实上说。儒家大皆于自然界,见一生机洋溢之"充实而相续之生化历程"、"宇宙之富有日新中之大业盛德"。中国自秦以后,唯儒家之自然观为后世所承,亦即见中国文化精神之所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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