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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今年冬天,古波妈妈一口气背过去,差点儿送了命。每年的12月份,她明白那该死的哮喘病总会来纠缠她两三个星期。她不再是15岁的年轻人,到圣安东尼节时她就该是73岁的老人了。她虽然看上去既壮实又肥胖,然后体质却非常虚弱,很容易因气喘而窒息。医生预言她将会因咳嗽而死;只需道一声“乖乖,晚安,”老婆子就会像蜡烛一样熄灭!

    当古波妈妈卧床不起时,她的脾气就会像一个出言不逊的人一般变坏。说实话,她和娜娜住的那间卧室的环境可是够糟的了。她和娜娜就寝的两个床之间,狭窄地只能放下两把椅子。墙纸也陈旧得退了色,像壁灯一样搭拉在墙面上。天花板上那只圆形的小天窗也只能透进了极暗淡的光线。这地方催人衰老,尤其是一个本来就呼吸不畅的人。夜里还算过得去,她失眠时便静听娜娜沉睡的鼻息声,倒也算是一种消遣。然后,到了白天,从早到晚没有一人陪伴她,她低声埋怨着,哭泣着,头在枕头上返过来调过去地连声说:

    “上帝啊!我是多么不幸呀!……天啊!我是多么可怜呀!……这简直是在坐牢!是的,他们是要我死在监牢里呀!”

    当维尔吉妮或博歇太太来探问她的病情时,她并不提病的事,而是立刻向她们诉起苦来:

    “哎!我在这里过活付出的代价真是太大了!即便是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家过活也不会受这般苦楚!……您瞧,我要喝一小杯药茶,却给我提来一大壶水,这分明在嫌我喝得太多了……再譬如说那个娜娜吧,她可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一大早她赤着脚便走得没影了,然后,再也见不着她了。他们还嫌我身上气味难闻。到了夜里她睡得像头死猪,一次也不曾醒来,也不过问我哪里不舒服……总之,我对他们是一片诚心相爱,他们都在等待我早一点儿入土。哎!离我断气的那天不远啰!算我没生儿子,那个没心肝的洗衣妇从我手里把他抢走了!如果她不怕犯法的话,她还会打我,让我快些见上帝呢!”

    说实在的热尔维丝有时对婆婆是凶了些。店里的生意不景气之后,每个人都极易发火,哪句话说不好便会吵起架来。一天早上,古波一觉醒来,感到浑身不自在,便开口嚷了起来:“那老东西天天说她快要死了,但怎么总不见她死呢!”这句话深深地戳伤了古波妈妈的心。家人责备说供养她花去了不少钱,平心而论,如果她不在家中过活,就能攒下一笔可观的积蓄。说实在的,她的所作所为也不是无可挑剔。当她遇见大女儿罗拉太太的时候,痛苦地哭泣着,说儿子、儿媳妇让她饿着肚子,这一切都是好叫罗拉太太给她一个法郎,她用这钱买了零食解馋。她也对罗利欧夫妇说了许多可恶的谣言,讲述他们两口子每月给她的生活费那十个法郎,是怎么样被热尔维丝任意乱花的,诸如买了新帽子,又买了糕点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吃,并鼓惑说还有更加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甚至不敢说出口。有那么两三回,由于她的谗言险些让一家人打得不亦乐乎。她时而袒护这几个人,时而又袒护那几个人;总之把大家搅得一团糟。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她的哮喘病犯得正凶的时候,罗利欧太太和罗拉太太在她的病榻前相遇,古波妈妈挤了挤眼睛,示意她们弯下腰来听她说话。因为她说话已十分困难。一阵喘息后,她用极低的声音说:

    “真是本性难改!……昨夜我听到了他们。呢!是的,那‘瘸子’与那卖帽子的家伙两人在……两人竟搞得天翻地覆!古波的面子往哪里搁?真是本性难改!”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伴随着大口的喘气和剧烈的咳嗽。她说她儿子昨夜醉得半死,她无法入睡,所以所有的动静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听到“瘸子”的赤脚在地砖上来回走着;还有那朗蒂埃小声唤她,又听到他们轻轻推开那扇通往两间卧室的门,然后发生的事她也听了个真切。那勾当一直延续到天亮,她却记不清确切的时间,尽管她想听到全过程,然而睡意催她昏然睡着了。她又说:_

    “最让人恶心的是娜娜或许也听到了。平时她睡熟时总是握着双拳的,恰巧昨晚整夜她都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像是床上放了块炭火一般。”

    两个妇人听罢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露馅啰!”罗利欧太太小声嘟囔着,“或许那男人第一天进家时就开始……既然古波对此不在乎,我们也犯不着瞎掺和!但是无论如何,这未免有伤我们家的名誉呀!”

    “要是我在场,”罗拉太太喷着嘴唇说,“要是我睡在这屋里,就会狠狠地吓他们一跳,我要大声嚷嚷,譬如说:‘我看到你了!’或者喊:‘警察来抓啰!……’有一个医生家的女仆对我说过,说她的主人告诉她、有时候那一声叫喊能够马上吓死一个女人。如果她当场被吓死,才有好戏看呢,不是吗?即使那样,也是报应,罪有应得嘛。”

    不久,全区的人都确信无疑,每夜热尔维丝都去朗蒂埃房里过夜。罗利欧太太当着女邻居们的面愤懑不已地大吵大嚷;她可怜弟弟,说糊涂的弟弟已经被妻子从头到脚都涂成了黄色①;大家还听她说自己还常去那不堪入目的洗衣店,完全是为了不得不在这些不顾廉耻的人们中过活的可怜的老母亲。于是,全区的人都把罪过算在热尔维丝头上,这一切都是她勾引朗蒂埃的结果。只看她那双眼睛便知道了。尽管到处议论纷纷,极尽狡猾之能事的朗蒂埃在人们的心目中仍然是可爱的。因为,他在众人面前始终彬彬有礼,他常常捧着报纸在人行道上边走边看,尤其在女人们面前大献殷勤,经常送给妇人们糖果和鲜花。上帝啊!他呀!他的本分就是作个雄鸡般的男人,男人终归是男人,当女人们要去搂他的脖子时,别人无法要求他抵御诱惑。至于她呢,是绝不能原谅的;她玷污了整条金滴街。罗利欧夫妇作为娜娜的教父教母,时常把她叫去询问家里的详情。当夫妇俩拐弯抹角地问她细节时,娜娜装出痴呆的样子,回答问题时垂下细长善变的眼皮,极力遮掩着眼中春情激荡的闪光。

    ①法国人以黄色为乌龟的颜色。

    就在这群情鼎沸的纷纷扬扬之中,热尔维丝却安然地过着日子,似乎疲倦不堪,昏昏欲睡的样子。事发之初,她觉得自己实在罪孽深重,行为肮脏,她甚至憎恶自己的轻薄。她当无从朗蒂埃的卧室出来之后,先是拼命地洗手,然后又浸湿一块抹布擦着身子,像是要擦去一层皮一样,也像是要洗清她身上的污垢。如果此时,古波要向她调情,她甚至会发火,浑身发抖地跑到店铺后面去换衣服;每当她与丈夫刚刚接过吻后,她也绝不容朗蒂埃碰她一下。她在更换男人的时候恨不得也把自己的皮肉换了。然而,渐渐地她习以为常了,每次都要洗身子,实在太累了。她的懒惰让她萎靡不振,她所需要的幸福能使她在众多的烦恼之中尽可能地尽情地得到满足。她不怠慢自己且善待别人,只求把事情办得更为完善,让每个人都不受委屈。不是吗?为丈夫和情夫都心满意足,为了洗衣店能维持下去,人人都挺圆了肥胖的肚子,大家从早到晚笑口常开,对清闲地像一汪缓流的清泉般的生活煞是满足时,确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再说,一切都那样妥当,当事者都各得其所,就算不得她在作孽了;犯了罪过的人要受到惩罚的。于是,她的放荡行为演变为一种习惯。现在那勾当变得像吃饭喝咖啡一样有规律了:每次古波喝醉酒回家,她便去朗蒂埃的房里去过夜,至少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她归朗蒂埃所有。她把自己的夜晚平分给两个男人。甚至,当古波与她行事完毕,倒头睡去,鼾声聚响之时,她便在他熟睡之际从他的怀中脱出身,到朗蒂埃的枕头上放心地继续她的好梦。这并非她对朗蒂埃更加情切意浓,不,她只是觉得他更干净些,在他的屋里歇息更舒适宜人,像是在此洗了澡一样痛快酣畅。总而言之,她就像一只母猪,喜欢在洁白的床单的轻柔簇拥下卷起身子入睡。

    古波妈妈从来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此事。但是,每当吵过一次架,热尔维丝数落她之后,她少不了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来。她说她认识那些榆木脑袋的男人和刁钻败坏的女人;除此之外,她还唠叨着一些更刺耳的咒语,暴露出她当年做背心女裁缝时那张尖酸刻薄的灵牙利嘴。起初的几回,热尔维丝只用眼睛盯着她,并不做声。后来她也避其锋芒,并不直言,只是用空泛的常理替自己辩解。若是一个女人摊上一个整天烂醉如泥的丈夫,终日深陷在腐败的沼泽之中,这个女人去自寻一块温馨的静土过活,为何不能自我原谅呢?她甚至进一步说要论作丈夫的资格朗蒂埃不但比得上古波,甚至更胜一筹。她14岁时不就与他相好了吗?她不是与他生过两个孩子吗?那么好吧!既然如此,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没有人好意思对她落井下石。她扪心自解,这是自然法则呀,再说,也不该庸人自扰才是。果真众人不依不饶的话,她便索性把每个人的底子都兜出来。金滴街也不是什么圣明之地!那个小个子威古鲁太太一天到晚在煤店里卖弄风骚。杂货店老板的妻子与自己的小叔子干着苟且之事,那个淫棍小叙子,掉在地上人们也不屑用粪叉把他铲起。还有对门那个钟表匠,他干出见不得人的勾当,险些被送上法庭。因为他竟同亲生女儿有染,那个不顾颜面的女儿还整天在大马路上拉嫖客。她数落的人越来越多,指着全区的人大骂不止,并说要兜落清楚区里狗男女们的脏衣烂衫之类的苟且之举,没有一小时是绝对不够的。瞧他们父母儿女像畜牲一样睡在一起,叠在一起,在污秽中打滚。哼!她最明白不过了,淫秽下作之事比比皆是,淫逸之风毒化着这里所有的房子!是的,是的!在巴黎的这个角落,贫穷和苦难让男人女人无序地混杂在一起!人们竟可以把苟且的男女两性装出一只灰浆桶里,搅拌成上好的肥料出售,去培植圣德尼平原上的樱桃树林呢!

    “最好不要把口中的臭痰吐向空中,那样的话口水会落到自己的鼻尖上!”当有人把她逼得无路可走时,她会愤怒地喊出一句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是吗?那些多嘴的人应该让善良的人用自己的方式过活……至于我嘛,我觉得一切都好,只是在缓流中信步缓行时,不要被漫步其中的人们拉进深渊,至少要露出头来。”

    当有一天古波妈妈看上去还算清醒的时候,热尔维丝咬紧牙关对她说:

    “您就躺在床上享受人生吧……但您得听着,您真不会做人,您一定能看出我对您的好处,因为我从来没有当面数落过您当年的行为!哎!我却知道您当年也是风光一时!古波爸爸活着的时候,您的裙边不也有两三个男人吗?……不,您先别咳嗽,让我把话说完。我说这些只是求您让我清静些,只是为了清静!”

    老妇人喘息得更厉害了。第二天,顾热来催他母亲的衣服,正好热尔维丝不在家。古波妈妈叫住他,留他在床前坐了许久。她很了解顾热和热尔维丝的友情,近来她看得出他情况低沉而忧伤,知道他一定在怀疑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她既是为了与他聊天,也是为了报复昨天热尔维丝与她的争吵,于是直截了当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还边哭边抱怨,就像热尔维丝的不良行为害苦了她。顾热从那小屋走出来时,用手倚在墙上,悲伤得透不过气来。随后,热尔维丝回来了,古波妈妈向她嚷着说顾热的妈妈要她立刻把衣服送去,烫过也好,没烫过也罢。热尔维丝听到此露出异常兴奋的神色,虽然她.已猜到老太太已把事情告诉了顾热,她也预感到一场撕心裂腑的威胁正在袭来。

    她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两条腿像断了一般抬不起来,她把衣服放进衣筐出了门。几年来,她还从没有向顾热偿还过一个铜币。那笔债总是四百五十法郎。每次收取顾热家的洗衣费时,总说那是手头拮据的缘故。这也是她最大的耻辱所在,她竟像是利用与顾热的友情骗取他的钱财。古波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心存歉疚,冷笑着说,顾热也许在没人的角落里,已经不止一次地搂过热尔维丝的身子了。那么,那笔债就算清了。至于热尔维丝,尽管她与朗蒂埃打得火热,但是对古波的一番话仍然十分气愤,责问丈夫是否对欠别人的情那样心安理得,不该在她面前说顾热的坏话;她对顾热的柔情蜜意也是在整个生活中仅存的一点儿幸福了。正因为如此,每次她送衣服到这户善良的母子家时,刚刚走上他家楼梯的第一级台阶,她的心就会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钳住一般。

    “噢!您总算是来了!”顾热妈妈给她开门时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也许当我们将入士的时候,才能差人去把你找来!”

    热尔维丝进了门,但尴尬的心情总围绕着她,甚至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敢说出口。现在她再也不守时间了,往往要让客户等待她几个星期。时间流逝,她渐渐地放任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了条理。

    “我已经等了您一个星期了,”顾热妈妈说,“这还不算,您还差您的徒工来编一席假话让我听:一会儿说正在烫我们的衣服,当晚就送来,一会儿又说,出了点儿意外,我们的衣服包袱掉进了水桶。就这样我一天天地等着您,总不见您来,让我费心劳神得好苦。哎!您可真不懂事呀……让我看看,您那只筐里装得是什么?都拿来了吗?一个月以前的那一对被单拿来了吗?还有上次没能拿来的那件衬衣,这次带来了吧?”

    “是的!是的!衬衣拿来了,在这里。”热尔维丝小声地说。

    但是顾热妈妈惊叫了起来。这件衬衣不是她的,她怎么能收下。竟有人换了她的衣服,这未免也太过分了!上个星期已经有两块手帕不是她的,因为她自己的手帕上作有记号。这事让她很不满意,现在的这件衬衣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总之,她只接受自己的衣物。

    “还有那两条被单呢?”她又说,“丢失了,对不对?哎哟,我说亲爱的热尔维丝,您得想法子,明天一大早我一定要看到它们,您明白吗?”

    双方一阵沉默,最使热尔维丝感到心灵悸颤的是:在她的身后,顾热的房间的门半开着,她猜得出他一定在里面。如果他听到母亲对她的责骂,在出于情理的斥责声中,她又无言以对,那该是一件多丢人的事呀!于是她勉强装出非常温和而柔顺的样子,低着头,赶紧把筐中的衣物往床上放。然而更糟的事情又发生了,当顾热妈妈一件一件地验收衣服时,她拿起了什么,又重重地扔了下来,她说:

    “您现在的烫衣手艺可差得太远了!大家再也不能总是恭维您了……确实,您现在活计弄得这样乱七八糟的……您瞧!您仔细看看这件衬衣的前襟都烧焦了,衣折上有烙铁的痕迹。而且衬衣上的扣子也掉了,我不知过您是怎么干得活儿,竟然一粒扣子也没有留下……哎!太不像话了!瞧!这件内衣我是不付工钱的!污垢原封未动,您只是拿去烫平了一些。谢谢您啰!洗衣店竟然洗不干净衣服,而且……”

    她停住话头,数着衣物的件数,不一会儿,她又叫出声来:

    “怎么?您只送来了这些东西?……还差两双袜子,六块餐巾,一块台布,还有好几条毛巾……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曾让人告诉您无论烫好与否,所有物品都拿来还我。如果一小时后您的徒工不把其余的衣物送来,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古波太太,我就预先打个招呼!”

    此刻,顾热在他的房间里咳嗽了起来;热尔维丝不禁微微地打了一个哆嗦。天啊!她在顾热面前。竟受人这般奚落!她站在屋子中央窘迫而羞愧,等着把要洗的脏衣服取走。但是,顾热妈妈点过衣物后,安然地回到窗前,做起一件花纱披肩的活计去了。

    “脏衣服在哪里呢?”热尔维丝胆怯地问。

    “不,多谢了,这个星期没什么要洗的。”顾热妈妈说。

    热尔维丝脸色又是一阵苍白。这意味着她不再做店铺的主顾了,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因为她顿时觉得两条腿支撑不住身体。她并不想要为自己辩解,她仅仅找出这样一句话:

    “顾热先生病了吗?”

    “是的,他感到不舒服,他本该去铁厂里的,却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休息。”顾热妈妈十分庄重地说着,同往常一样穿着黑色的长裙,白皙的面庞被修士般的帽子遮掩了大半。打铁工的日薪又减了,从九法郎减到七法郎,因为现在有了机器,就用不着手工打铁了。她解释说她们母子俩现在凡事都要精打细算,节约度日;眼下正准备重新开始自己亲自洗烫衣服。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然而,如果古波夫妇能还清她儿子借给他们的那笔钱,那可正是时候。当然,她不是那种差人去催债的人,因为看上去他们现在还无力还债。当她提起债务之事,热尔维丝低下了头,似乎在仔细观察她做针线活儿那敏捷的手法,那一针紧挨一针地挑补着那花纱的网眼。又听到她说:

    “但是,如果你们稍微约束一下开支,要还清债务总不难,因为,实际上你们吃得丰盛花钱阔绰,我敢断定……如果您每月只还给我们十个法郎……”

    她突然住了嘴,因为顾热在屋里叫她:

    “妈妈!妈妈!”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已从顾热屋里出来,重新坐下,然而却改了话题。看来顾热哀求母亲不要向热尔维丝讨债。但是,只过了五分钟,她不由自主地又把话头扯到了债务上。嗨!她以前曾预料今天发生的一切,古波喝酒喝败了店铺,还不知他还会把妻子拖累到何种田地呢!如果她儿子听了她的话,绝对不会把那五百法郎借出去。那样的话,现在,他也许已经结婚成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神情悲哀,不幸的生活前景伴随他一生。她越说越激动,语言也越尖刻,直截了当地指责热尔维丝和古波商量好了来欺骗她小孩般痴笨的儿子。是的,有些女人做了好多年虚伪的营生,看上去仁义善良,可是到头来她们的坏品行终于还是败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妈妈!妈妈!”顾热第二次又叫起来,声音更猛烈了。

    她站起来,走进顾热屋里,当她再出来的时候,重新干着手中花纱的活儿,一边对热尔维丝说:

    “请进去吧;他要见您。”

    热尔维丝浑身发着抖,进了屋后让门开着,这个举动连她自己都激动不已,这无疑是在顾热妈妈面前默认她与顾热之间的柔情。她又重新看到了这间安静的卧室,墙上贴满了图片,一个不大的铁床,与一间15岁少年的卧室别无二致。顾热高大的身体平躺在床上,身体的每一个器官被古波妈妈传递给他的隐情重重一击,像是被摧毁了一般。他两眼红肿,漂亮的黄须上还挂着泪痕。也许是痛苦至极而悲愤初发时,可怕的拳头捶击的缘故,那只床上的枕头裂开口子,里面的羽毛飞溅出来。

    “听我说,妈妈她错怪您了,”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您并不欠我的钱,我不愿意别人提起这事。”

    他用双手撑起身子,用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她,大滴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顾热先生,您身体不舒服吗?”她小声问候,“您到底怎么了?能告诉我吗?”

    “没有怎么样,谢谢。昨天我太疲倦了。我想安静地睡一会儿。”

    少顷,他肝胆欲碎地从嘴里迸出话来:

    “啊!天啊!天啊!绝不该是这样!不该呀!您曾发过誓,现在却成了事实。完啦!……呀!我的上帝!这让我太痛苦了!请您离开这里!”

    他边说边做出让她走的手势,那神态之中仍充满着和婉与哀恳。她没有走近他的床榻,呆滞之中找不出一句宽慰他的话,只是默默地顺从他的请求,悄然离去。[奇+书+网]来到外间,她拿起她的筐子,却迟迟没有起身,她是在找出一句话来说。顾热妈妈仍在做她的针线活儿,并不抬头。末了还是她开口对热尔维丝说:

    “那么好吧!晚安。请您差人把我的衣物送来,改日我们再算洗衣费吧。”

    “好吧,呃,就这样吧。晚安!”热尔维丝结结巴巴地说。

    她慢慢地把门带上,离开之前向这个干净整洁的人家望了最后一眼,此时,她才似乎感到正派人家的清新气息。她像一头没有思想,不必操心走错路的母牛一般,糊里糊涂却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店里。

    古波妈妈正坐在蒸汽机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床。然而热尔维丝甚至连责备她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她疲惫至极,活像被人打过一样,全身每个骨节都在作痛;她思忖着生活走到尽头也是艰辛而困苦,除非立刻去死,才能解脱痛苦对心灵的苦苦煎熬。

    现在,热尔维丝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她把众人的流言蜚语抛在脑后,每次烦恼袭来,她便以惟一的乐趣,冲淡忧郁的心情,那就是去埋头做好三顿饭。纵然店铺塌下来也无关紧要,只要她不被压在下面,哪怕只剩下一件衬衣好穿,赤贫过活也罢,她都会心甘情愿。是的,那店铺即使要塌下来,也不会一下子土崩瓦解,它也是一天天地慢慢地塌下去。她的顾主们一个个地动了肝火,并且把要洗的衣服拿到了别家洗衣店去了。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甚至博歇夫妇。他们都又变成了福克尼太太洗衣店的顾主,因为他们在那里可以如期取到洗烫好的衣物。绝不像热尔维丝的洗衣店;一双袜子要催促三个星期;一件说是洗过的衬衣,竟还带着前一星期留下的油垢;这一切终于让顾主们灰心了。然而,热尔维丝的那张嘴却不饶众人,她对着顾主们嚷嚷道:“走吧,走吧!祝君一路平安!”她甚至心中窃喜再也不用闻到翻动那些衣物时散发的臭味,倒还落得冷静整洁!好呀!全区的人都抛弃她,她也可以庆幸店里原先堆积如山的秽物减去大半,再说,那些让人厌烦的活计也会少得多。眼下,她只能等待一笔可怜的生意,就像戈德隆太太那样的女勤杂工们污秽不堪,臭气冲天的衣物,因为新街上没有一家洗衣店肯洗她们的衣服。她的洗衣店彻底完了,她不得以辞退了最后一个女工皮图瓦太太;只留下自己和女徒工奥古斯婷,这个奥古斯婷既肥胖又笨蠢;即使只有她们两人也时常无事可干;两个女人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竟能呆呆地坐上整整一个下午。总之,生意全无,破产即将来临。

    常言说,越穷就越懒,懒惰会伴随着不讲究干净。这个当年粉刷成蔚蓝色的店铺,曾让热尔维丝引为骄傲,然而,现在已是面目全非了。窗上的玻璃和板壁从上到下都被街上车子经过时溅起的污泥弄得污秽不堪,她也似乎忘记去刷洗一番。板架的铜杆上悬挂着三件灰色的破旧衣服,那是在医院里死去的主顾们留下的,店铺的里面就更加破败了:天花板下晾着的衣服散发出的潮气使墙纸大块大块地脱了胶,那些参差不齐搭拉在墙壁上的破旧带花的墙纸,活像布满了尘土的蜘蛛网一般;那台蒸汽机也坏了,是被火钳洞穿的,它被扔在一个角落里。像是旧货店里堆积的废品。那张工作台像是被一群士兵刚刚用来当过饭桌一样,台面上满是酒液、咖啡、果酱的片片痕迹。店里还充斥着灰浆的酸味,霉菌的臭气,残肴的油腻气。但是热尔维丝都觉得这个样倒也蛮不错。她对店铺里一天近似一天的肮脏视而不见;她对破损的墙纸和油腻的窗极已经习已为常了,她更是不在乎穿着开了线的裙子,也不再洗自己的帽子。她甚至觉得这种肮脏倒像是一个可以蹲在里面快活度日的温暖的窝的感觉。让所有的东西扔得七零八落,让尘土尽情地去填满各处的洞穴,那厚厚的尘埃竟像一层无与伦比的天鹅绒。屋子里弥漫着沉重的暮气,一派懒散而呆钝的气氛。她却在其中品尝自我陶醉的乐趣。首要的事是图个安闲自在,其余的事她都不屑一顾。债台一天天高筑,但是她再也不为此烦心了。诚实的信念在她心中已经泯灭。债还了也好,不还也罢,前景总是不可捉摸,不去管它了!她更希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当某一家店铺不再赊账给她时,她便去隔壁的另一家赊账购物。全区的店铺都有她欠的账,每隔十步就会经过一个债主的店。仅仅在金滴街,她害怕从那煤店前面经过,还有那杂货店和果品店也是她的债主。因此,她去洗衣场时,只好绕道从鱼市街过去,那可要足足多花去十分钟。一天晚上,先前卖给朗蒂埃家具的店主来了,讨债的争吵声惊动了四邻。债主说,如果她不付家具费,就得用她的身子来偿还。当然这一幕让她心惊胆战;然而,她也只是像条斗过架的母狗摇了摇尾巴和身子了事。她仍然安然地吃下了晚餐。呸!这样无耻的色狼竟向她寻衅!她就是没钱,难道让她制造钱币不成?再说那些奸商骗得的钱已经不少了,让他们等一等也无妨。夜晚来临她在自己的脏窝里安然入睡,并不去想白天发生的那一幕幕闹剧。当然,她的事是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是即使如此,不到最后的关头,她仍然显得无动于衷。

    恰巧此时古波妈妈的病好了。整整一年时间热尔维丝的店铺勉强维持着。夏天来临之际,店里的活计稍稍多了一些,城边上女勤杂工们的衣裙还有送来要洗的。濒临破产的颓势得以稍微地缓解。然而每星期的营业量总是忽高忽低,总免不了有萧条的时候;生意差的时候,众人望着空空如也的餐桌叹气,生意有了点起色,众人便狠狠地把小牛肉填进肚里。人们只能看到古波妈妈走在人行道上,把包袱藏在围袄底下,朝着蒙德皮耶蒂方向的波龙索街散着步,奔当铺而去,她弯腰驼背,像个虔诚的教徒去做弥撒一样:因为她并不嫌弃去做这件事,这种弄钱的把戏反而使她乐在其中,她活像一位卖化妆品一类小玩艺儿的老长舌妇走街串巷乐此不疲。波龙索街的当铺里的店员同她已很熟了;他们戏称她为“四法郎大妈”,那是因为当她把那只如同价值两枚铜币奶油般大小的包袱送来时,伙计们只给她三个法郎,她总说值四法郎。热尔维丝简直就像在廉价兜售她的店铺;能当的东西她倾其所有。如果她的头发也能当,她都情愿剪去自己的秀发。这太方便不过了,当家里等着吃四磅面包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去当铺换钱。所有的家当都源源不断地流向当铺,从外套、内衣,到家具、工具,所有能当的东西都当了。起初的一段时间里,遇到生意好的日子,便用挣来的钱把东西赎回来,手头吃紧的下星期又拿出去当了。后来,她渐渐地不去操心自家当出的物品了,甘心丢弃那些物件,并把当票转卖给了别人。只有一件东西让她伤心不已,那就是她忍痛当了自己那台心爱的座钟,为了偿还那个咄咄逼人的公务员二十法郎的债务。直到今日,她也许会忆起她曾起誓说过宁愿饿死,也不会去碰一碰她的座钟呢。当古波妈妈把座钟放进一只小帽盒里拿去的时候,她倒在一把椅子上,双臂瘫软,两眼被泪水模糊,像是被人夺走了万贯家财一样痛心疾首。然后,当古波妈妈怀揣二十五法郎回来之时,她没料到能当这许多钱,仿佛意外得了五个法郎的红利,让她内心宽慰了许多;她立刻差古波妈妈去买四个铜币的一杯酒来,为的是庆祝一下这五个法郎的意外收获。现在,当她们两人和好的时候,总是在工作台的一角上摆上酒共饮,这是一种混合酒:一半是烧酒,另一半是杨梅酒。古波妈妈有自己的诀窍,她能把满满地一杯酒藏在围裙的口袋里带回家来,竟然不洒出一点一滴。这当然不必让邻居们知道,不是吗?其实邻居们都一清二楚!那卖果品的妇人。那卖牛肠的妇人和那杂货店的伙计都说:“喂!瞧呀!那老婆子去当铺啰,”或者说:“你瞧那老婆把酒藏在衣袋里了。”这么一来,全区的人又一次指责起热尔维丝。“她实在是个贪吃的女人,没多久她的店铺会被她吃光的,是的,是的,再吃不了几口了,就剩下零砖片瓦喽!”

    在这种种困境之中,古波却发福了许多。这个酒汉竟显得十分健壮。那酒水饭菜催他肥胖。他食量很大,尽管那瘦鬼罗利欧说酒是杀人的刀子,他却回答说酒能养生,他拍着膨胀得像鼓一般满是脂肪的肚子,说这就是凭证。他还可以用这肚子当锣鼓,奏出音乐来。罗利欧因为没有挺起的肚子,听他一说倒显出惭愧,于是他说古波肚上的脂肪是黄色的,不是好脂肪。无论怎么评说,古波从此更肆意妄为地饮酒,美其名曰:为了健康。他醉酒时,被酒精浸泡和激扰的头发在风的冲动下,活像一束点燃的烧酒图案。醉酒时的面容变得铁青,下巴歪斜着像只猴子,满嘴胡言乱语。另外,有时他却幼稚地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当他妻子向他诉说手头拮据不堪时,他便把她推开。呸!难道天生男人都得掉进烦恼堆里不成?储藏间里有没有了面包,不关他的事。他像动物吃食一般,早晚两顿张口便吃。他从不担心那面包从哪里来。当他闲逛几个星期没活儿干时,竟越发变得苛求起来。另外,他始终与朗蒂埃亲密无间。当然,他对妻子的不正当行为一无所知;至少博歇夫妇和布瓦松夫妇毫不怀疑这一点,他一旦知道了事情真相,那可是灾难性的结局。然而,古波的亲姐姐都摇头说,她知道有些做丈夫的倒也不在乎这种事的。至于说到热尔维丝自己嘛,那是有一天夜里,当她从朗蒂埃的房里回到自己屋子里时,屁股上冷不防挨了一击,吓得她身子都凉了半截;后来她总算放了心,也许是黑暗中挂在床沿上了,确实那情形简直太可怕了,她的丈夫怎么会与她开这样的玩笑?

    朗蒂埃的身体也毫无衰弱的迹象。他自己挺会悉心保养。他常用裤带量自己肚子的大小,惟恐把皮带和勒得过紧或过松。他自己觉得身材恰到好处,太胖或太瘦都会有失漂亮和风度。因此,他对食物十分挑剔而讲究,他算计着菜肴的品质和数量,好叫自己的身段保持不变。即使店里没有一只铜币,他仍要吃鸡蛋、牛排,吃那些既滋补身体又易消化的食品。自从他和古波分享热尔维丝之后,他完全把自己当做这个家的半个主人;他看到桌上放着几个法郎便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用手势和眼神任意支使热尔维丝,他无论是高声训斥,还是低声埋怨,那派头比古波更像是店里的男主人。总之,这是一家有两个男主人的店铺。那位旧时的男主人手段更为高明,店里上好的东西他总是先得手,这女人总让他先尝,肴撰由他先挑,即使是剩下的权力,他也仍然占有优先权。哟!古波家所有的精粹已被他占去!他即使当众搅他盘子里的奶酸也不会不自在。娜娜深得他的喜爱,因为他喜欢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他越来越不顾艾蒂安了。按他的说法,男孩子应该知道怎么样自立。当有人来问古波在何处时,每次都是他从店后面走出来,身上只穿衬衣,拖着睡鞋,脸上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满脸一副被人搅扰的丈夫模样;而且还说他和古波一样,叫来人有什么事尽管给他讲述就是了。

    在这两位先生之间,热尔维丝可不是天天都有欢笑。感谢上帝!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健康;她也同样变得十分肥胖。然而她要满足两个男人的愿望,时时处处都要照应好他们,实在让她耗尽了心力和体力。呀!天啊!一个丈夫已经熬得您精疲力尽,别说还是两个!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两个家伙非常和睦。他们从来不吵嘴,每天晚饭后,把手肘倚在桌角上,相互斗嘴取乐;像两只猫相互追逐,玩耍着寻开心。然而,有一天,当他们发了怒回来,他们可就把气全撒在她身上。去吧,去敲那女人的脑袋!她对此都忍让了。因为他们这样做反而使两人的交情更好。而且,她不能也不敢顶撞他们。起初的几次,当一个嚷嚷时,她就连眼色哀求另一个,希望这另一个能说上一句和好的话。但是竟没起任何作用。现在她完全顺从他们,她缩着肥胖的双肩,听凭他们推推操搡,与她调情,因为她的身子已经圆得像一只皮球。古波很粗俗,常用野蛮的字眼骂她。朗蒂埃却恰恰相反,他尽找一些没人说过的词句,但是说出来的话更能伤人。所幸的是大家对一切都已习惯了;两个男人的辱骂声最终如同羽毛轻拍,钻进了她那白皙的皮肉之中。到后来她甚至宁愿他们发火。因为他们一旦献起殷勤,就会越发来纠缠她,害得她连安静地烫一顶帽子的功夫都没有。于是,他们要求她做些好菜,她就得依着他们的口味,或者多放盐,要么少放盐,菜色要重些,或者轻一些。她顺从地娇惯他们,最后让他们各自睡进最软的棉絮之中。一个星期下来,她的心神和体力已疲惫不堪。眼睛里透着呆滞的目光,简直要疯了一般,这样的生活简直要折磨死一个女人。

    是的,用一句恰当的话来形容,古波和朗蒂埃都在折磨这个弱女人;两个男人用两种方法在毁掉她。当然,古波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是朗蒂埃却读过不少书,至少可以说他受过的教育就像不爱整洁的男人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而衬衣上免不了有许多油垢。一天夜里,热尔维丝梦见自己站在一口井旁,古波用拳头逼着她,朗蒂埃用手搔她的腰,都是要她快些跳下井去。是啊!这与她的现实生活何等相似!哎!她原本是个好女人,现在她玩世不恭了,这毫不令人惊奇。区里的人们责备她的不端行为时,应该感到他们有欠公允,因为她的不幸并非是她自己造成的。有时,当她反躬自问时,不禁周身打了一个寒噤。随后,她又想:如果事情不是那样,恐怕结果会更糟。她有两个男人,总比没了两条胳膊强。她觉得自己的境遇挺自然,世上这样的事比比皆是;她尽其可能从中寻找一些慰藉就是了。她是一个多么可悲又可怜的老好人呀,因为,她既不恨古波也不恨朗蒂埃。在“快活剧院”里,她看过一出戏,说的是一个淫妇憎恶自己的丈夫,于是毒死了他,为的是能与情夫在一起;她却为此愤愤不平,因为,她的内心深处并无那个淫妇的心理。难道三个人相安无事地过活不是更合乎情理吗?不,不,那种傻事是做不得的;那会把原本就没有多少乐趣的生活搅得面目全非。总之,哪怕债务缠身,哪怕苦难和穷困时时袭扰他们,只要古波和朗蒂埃少打骂她一些,少折磨她一点儿。她就会觉得生活太安详,心情太愉快了。

    不幸的是秋季将要来临时,这个家的情形变得更糟了。朗蒂埃硬要说自己日渐消瘦,每天都吊着那张神情难看的脸。开始对什么都求全责备,他嫌马铃薯做得不好,这种粗劣的烩菜是无法咽下去的,一定会闹出肠绞痛的毛病。现在小小的口角也会酿成轩然不休的吵闹。每个人都把店铺的破败作为话题互相漫骂和诅咒;即便好不容易才重归于好,也是悻悻然各回自己的床铺倒头睡去。当没有糠料果腹之时,驴马也会打架,不是吗?朗蒂埃料到店铺倒闭是迟早的事,让他感到忧虑的是店里的一切行将吃尽,等到最后一片面包不复存在的那天,他就该不得不拿起帽子,到别处去寻找巢穴和面包了。他已经在这所房子里养成了习惯,种种小的嗜好都是这里所有的人娇惯他而养成的。这里真是一个令他陶醉的温柔之乡,到别处他再也不会讨得这般万种柔情了。当然啰!总不能已经酒足饭饱,餐碟里还有大块的肥肉。于是他便牵怒于自己的肚子,其实,现在整个店铺都已经吃进了他的肚子。然而他并不这样思忖,而是怨恨这家人两年之内家境便破败殆尽。确实,古波夫妇已经不堪重负。然而,古波却嚷嚷说热尔维丝不会理财。妈的!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如果不是他的那些哥儿们在关键时刻离他而去的话,他几乎已经谈妥了一桩绝好的差事,在一家工厂里可以有六千法郎的薪金,那是可以供全家过上富足的生活。

    12月来临了,一天晚上,大家只能望着桌子充饥。连一只小萝卜也没有了。朗蒂埃神情黯然,很早就出门去了,在街上溜达,想去另找一个栖身之处,有家店铺厨房的饭香令他愁眉一展。他会时常停留在机器旁,低头沉思数小时,后来突然间,他对布瓦松夫妇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和友谊。他不再开玩笑,也不把警察布瓦松叫做巴丹克了,甚至,转变以前的观点,说皇帝也许是个好人。他尤其赞许和尊重起维尔吉妮,说她是个高贵的女人,说她将来一定会当家。太明显不过了,他在阿谀奉承他们。人们甚至以为他是想在他们家搭伙包饭。然后,他是一个有着双重脑筋,攻于心计的男人,他考虑问题远比包饭要复杂得多。维尔吉妮给他说起过,她想开一家店铺,卖些什么货,于是他极力迎合她,说这个设想真太棒了。对呀!她身材高大,为人和气,活泼可爱,有做老板娘的派头。嘿!她一定能赚到她想赚的钱!再说,本钱她已经准备好很长时间了,那是她从她姑妈那里继承来的遗产,她完全有理由放弃手头上为换季而粗制滥造的那几件裁缝活计,到生意场上去闯荡一番。朗蒂埃还例举了一些正在经营此道、发财致富的人,譬如街口那个卖水果的女人和那个城边卖瓷器的女人正干得红红火火。因为现在是最佳时期,柜台前后的尘垢都能卖得掉哩。然而,维尔吉妮尚在迟疑;她要寻找一家店租下,但又不愿意离开本区。于是朗蒂埃把她拉到没人的角落里,低声与她聊了足有十分钟。看上去是在极力鼓励她去做些什么,她不再表示不肯了。那表情好像是得到他的首肯才去行事似的。那模样像是在谈论他们两人之间的某种秘密,他们相互递着眼色,极怯地说着话,连机械般的握手都显得那样诡秘。从这个时候开始,朗蒂埃一面嚼着于面包的时候,一面窥探着古波夫妇的眼神,他又恢复了以往侃侃而谈的样子,常常用喋喋不休的抱怨搅得他们不得安宁。一天到晚,热尔维丝身旁总也充斥着他和颜悦色地道出的种种困苦和痛楚。仁慈的上帝!他并不为自己表白,他宁可陪着朋友饿死也心甘情愿。只不过,当事者确实应该正视严酷的现实。他们已经在面包店、煤店、杂货店和其他一些店铺里欠下了至少五百法郎的债。另外,还有两个季度的房租也拖欠着,又是二百五十法郎;房东马烈斯科先生甚至下了逐客令,他说元旦前不付房钱的话,就要他们赶走。总之,家里的东西已经完数进了当铺,连可以换些小钱的小玩艺儿也不复存在。空空如也的屋子看上去十分凄凉;光秃秃的墙上只剩下几只孤独的钉子。好在还有两张仅有三个铜币的帐单,热尔维丝算了这账单更是窘迫而气恼,无力捧起它们,用拳头击打着桌子,像一个愚笨的好人哭泣起来。一天晚上,她嚷道:

    “明天我要走了!……我宁肯把钥匙留在门上,到街道上去睡觉,也不愿意继续这样忧心忡忡地过活。”

    “依我看还不如,”朗蒂埃狡猾地搭腔,“把店铺让出去,如果有人愿意接手……你们两人就可以下决心把店铺出手……”

    话音未落,她已气急败坏地抢上一句:

    “马上出手!立刻出手就是了!……对呀!这样我浑身都会松快的!”

    于是,朗蒂埃非常热心地为他们算起账来。出手的时候,或许拖延未交的两个季度的房租可以由新房客去付清。于是他试探性地提到了布瓦松夫妇,说他回忆起来维尔吉妮要找一家店铺,也许这店铺她觉得合适。并又说他又记起维尔吉妮向他流露过要租像热尔维丝家一样的店铺。但是热尔维丝听到维尔吉妮的名字,一下子又冷静了下来。要等一等再看;人在气头上的时候往往会说扔下家不管了,然而考虑一会儿之后,事情却并非那样简单。

    往后的日子里,朗蒂埃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提起此事,热尔维丝回答说她曾经有过更糟的境遇,然而最终都走出了困境。一旦她没有了店铺,那可有好瞧的啰!这样做并不能给她带来多大的收益。她要做的事倒是恰恰相反,她要重新招收女工,另拉主顾呢。她说此话是为了回敬朗蒂埃振振有词的所谓理由,他说她会被债务压垮,趴在地上,绝没有了爬起来的希望,那样会永无出头之日。然而,他又极不高明地提到了维尔吉妮的名字,这更使她怒气冲冲,执意不肯。不,不!决不!她一直在怀疑维尔吉妮居心不良,维尔吉妮觊觎她的店铺,无非是要给她难堪。她宁愿把店铺转让给在马路上碰到的第一个女人,无论哪个女人,都不肯让给这个虚情假义的裁缝,她竟等候了这许多年,为的是看着她破产呀。哎哟!事情再清楚不过了。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这个饶舌妇的黄眼睛像猫眼一般放着贼光!呃,是的,维尔吉妮一直牢记着洗衣场屁股挨揍的耻辱,她的骨子里总忘不了这深仇。那么好吧!如果她不想再次遭此羞辱,就该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屁股遮盖好了。这一天不远了,她可以预备好她的后部吧。朗蒂埃听了她的这般恶语,先是狠狠训斥了她一顿,说她简直像个泼妇,甚至还说古波像个乡下佬,这样不懂得管教老婆去尊重朋友。然而他十分清楚怒气会使一切化为乌有,所以,他煞有介事地发誓他再也不管别人的闲事了,因为,好心得不了好报,何苦呢?从此以后,他果然不再提起转让店铺的事,而是在窥伺时机重提旧事,并且劝服热尔维丝作出决定。

    1月份来到,天气很糟,湿冷难耐。诸王节过后,古波妈妈的咳喘病持续了整整一个12月,她一直卧床不起。这简直是她的“年病”,每年冬天她都躲不过这一关。然后,这一冬季她周围的人都说看来她除非是挺直了双腿才有出门的可能;实际上她那声嘶力竭的喘息声已明确地预示着她行将就木了。虽然她依旧有着肥胖的身子,但是一只眼瞎已经看不见了,半边脸也不听使唤了。当然,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们还不至于要她的命,不过她的病拖得这么久,这么连累大家,以至于人们都盼着她早些死,末了,众人也就彻底省心了。死亡也许能使她自己更加快活,因为她已经活到这个岁数,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不是吗?他们只请过一次医生,甚至再也没有来过。家人只给她喝一些汤药,以示大家并不是完全不料理她。人们不时地进屋来看看她是否还活着。她喘得很厉害,几乎无法说话;但是她的一只眼睛还是好的,既灵活且视线清晰,她用目光冷峻地盯着人们,这只眼中放射出多种含义的光:有对青春已逝的懊恼,有对家人们急切盼望她死去,从而摆脱累赘的悲哀,还有对那个坏孙女娜娜的气愤和无奈。她每天晚上竟披上一件衬衣透过那玻璃门窥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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