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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小酒店最新章节!

    秋天的一个下午,热尔维丝把洗好的衣服送到了白门街的一位主顾家中之后,回到了鱼市街,这时太阳已经西斜。上午下过一场雨后,气候温和了许多,潮湿的石板路上散发着泥土的气味;热尔维丝抱着一只大筐子,感到吃力,有些气喘,脚步不由地迟缓了,身子不觉有些瘫软,她边走着,隐约地感到了饥饿、疲惫之中走上街面,某种欲望在体内开始骚动。她极想吃些好东西。当她抬起眼睛,瞅见马尔加代街的路牌,脑海中忽然闪过去铁厂看看顾热的念头。他曾说过多次,如果有一天好奇心使她想看看打铁是什么样时,不妨多走几步,去铁厂看看。再说,当着别的工人面,她也可以说是要瞧瞧艾蒂安,那就果真是专为寻找儿子而决定进铁厂走一遭的了。

    铁钉厂应该是在马尔加代街,但是,她并不知道在哪一段;这里到处是开阔的旷地,房屋稀疏,而且往往没有门牌。即使是把全世界的财富都给她,她也不肯住在这条街上,这条宽畅但却肮脏的街道被附近工厂冒出的黑烟熏得污黑,坍陷的路砖,车辙里满是污水。路的两旁是一排排的厂房,许多有大玻璃窗的大工厂,大都是灰色的建筑,好像没有完工似的,一些砖墙和木架裸露着。工厂之间的夹缝中加杂着许多外形难看的住房和光线暗淡的小饭店,参差不齐,迎风欲倒的模样,从房屋间隙处望过去可见成片的旷野。她只记得顾热曾说过,铁钉厂在一个废铁和破布收购站旁,收购站价值几十万法郎的货物都堆在露天里。在工厂发出的喧闹声中,她努力辨别着方向:一些建筑顶上伸出许多细管子,发出强烈的汽笛声响;一家木材加工厂里传出均匀的机器锯木声,像急速撕破的一块棉布的声音,这种种声响震得大地微微颤动。她怔怔地向蒙马特高地望去,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再走多远,忽然一阵风吹来把大烟囱上的煤烟刮了下来,街道上顿时烟灰满目。她闭了眼睛,正喘不出气来的当尔,忽然听见了铁锤的叮当声;她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铁钉厂的门口,她看见近旁果然堆满着许多破布,她认定这就是顾热的铁钉厂了。

    但是,她仍有些犹豫,不知从什么地方进去。一道篱笆的缺口处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像是穿过一个拆房工地的砖灰堆。一堆污泥挡住了去路,所以有人在上面放了两块木板。她还是冒险走上了木板,向左拐弯,走进了一大堆颠三倒四堆放的货车和破旧屋子之间,房子的柱梁竖在那里,她又没了方向,不知如何前进。破旧的屋子里闪烁着红色的火光,刺破了垂暮的夜色。此时,铁锤撞击的声响已经停息了。她小心翼翼地前行着,朝着放光的方向走去,忽然一个工人从她身旁走过,那人满脸被煤灰染黑了,一脸络腮胡子,他用无光的眼睛瞟了热尔维丝一眼。

    “先生,”她问道,“这里有个孩子,名叫艾蒂安,他在这干活,对吧?……我,我是他母亲。”

    “艾蒂安,艾蒂安,”那工人挤着嗓门说着,一步三摇地向前走着;“艾蒂安吗?不,我不认识他。”

    当他张开嘴时,嘴里喷出一股酒气,像是打开盖的酒桶一般。在黑暗中遇着一个女人,使他极不高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热尔维丝向后退了退,又发问:

    “那么,顾热先生在这儿干活吗?”

    “哦!顾热,是的!”工人说,“我认识顾热!……如果您是来找顾热嘛……请进来吧。”

    他转过身去,用破锣般的声音叫道:

    “喂!‘金嘴’,有个女的来找你!”

    一阵破铁的声响掩盖了他的呼声。热尔维丝向里面走去,来到一扇门前,探头望去。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那座熔铁炉像是灭了一般,只有微弱的光,使黑暗越发深沉。巨大的人影在屋里飘移不定,当黑影遮住火光时,那影子显得越发的大,不禁让人猜不透,他们到底有多么粗壮的四肢。热尔维丝不敢贸然造次,在门口低声叫道:

    “顾热先生,顾热先生……”

    忽然间,一切都发出光亮。在风箱的喘息声中,一道白亮的火焰冲天而起。屋里被照得通亮,四壁原来是用木板做成,四角加了砖墙,粗糙地砌了几个窗眼。煤烟把厂房熏得呈深灰色。梁上悬挂着许多蛛网,像是晾晒着破衣的样子,年积月累,蛛网上落满了尘土。周围墙壁的货架上,杂乱无章的堆放着许多废铁和破旧的器具,有大有小参差不齐地混杂在一起,成堆的工具显出残破的痕迹,泛着坚硬而黯淡的光泽。白亮的火焰不住地向上翻腾,像一道太阳的光茫映在大地上一般,照得木座上的四个溜光的铁砧,反射出带着金星的银色回光。

    此时,热尔维丝认出了熔炉前站着的、留着漂亮黄须的顾热。艾蒂安拉着风箱。还有两个工人在旁边。她只看着顾热,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

    “唉哟!原来是热尔维丝太太!真是意外的惊喜!”顾热叫出声来,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色。

    但是,当他看到同事们做出鬼脸时,便连忙改口,把艾蒂安推到她面前,说道:

    “您一定是来看孩子……他挺乖,他的手腕已经开始有力了。”

    “好呀!”她说道,“到这里来可真不容易,……好像到了世界的最尽头了……”

    于是她叙述起自己是怎样来的。接着她发问为什么这里的工人不认识艾蒂安。顾热不由地笑了起来,他解释说这里大家都把艾蒂安叫做“小兵娃”,因为他的头发剃得精光,好像士兵的头一样。他说话的当尔,艾蒂安停止了拉动风箱,熔炉的火焰降了下去,暗红的光亮渐渐熄灭了,屋里也渐渐变得黑暗了。顾热激动地怔怔地望着微笑着的热尔维丝,微光之中她的容貌显得更加艳丽。黑暗之中,两人无话,后来似乎想起什么事,这才打破了沉寂。

    “热尔维丝太太,请允许我干完这点儿活儿。您就待在这儿,好吗?您并不妨碍谁。”

    于是她留下了,艾蒂安重新鼓起风箱,熔炉里也重新冒出火星;孩子想在母亲面前显示腕力,起发用劲地拉起风箱来。顾热站在炉边,看着炉中烧着的铁条,手中拿着铁匠钳守候着。明亮的火光强烈地照耀着他,没有一丝阴影。他的衬衣袖子卷起来着,领口敞着,露出赤裸的臂和赤裸的胸,女人般粉红色的肌肤,上面长着金黄色的汗毛,略低着头,脑袋像是陷在露出肌肉的两肩之间;他聚精会神地用眼睛盯着火光,眼睛一眨不眨。顾热像一个正在小憩的巨人,十分悠闲地使着劲。待那根铁棍烧得发白之后,便用钳子夹了起来,放在铁砧上用铁锤均匀地打成几段,像是将玻璃不费力地敲成几段一样轻松。接着,又把截断的铁条一段一段地放进火炉,烧热后再一一夹出,逐个加工。他做的是六角形铆钉。他把截断的铁条放进一只模具里,压成六角形的钉头,然后把成型的铆钉抛在黑土上,起初烧热的钉子泛着红色,不久便渐渐熄灭了。他不停地打着钉。右手抢着一只五磅的铁锤,每锤下去就做出一只钉子,他活儿干得灵巧而熟练,边打着钉,边与一旁观看的人说着话。清脆的铁钻声像是银铃的声响。他也并不出一滴汗水,很舒服,很随便地打着铁钉,像是晚上在家里剪画片似的,不费吹灰之力。

    “噢!这是些小铆钉,也就二十毫米长……”这话是回答热尔维丝的问题,“每天可以做出三百来个……但也要干惯了才行,要不手腕可会僵硬的……”

    她便问顾热每天干完活手腕是否会麻痹,惹得他笑出声来。难道他会像富家小姐一样手无扶箕之力吗?十五年了,他的手腕已是久经锻炼;手中的工具早都磨热了,像铁一样结实。不过热尔维丝的话也有道理:一个从未打过铁的人,猛然间摆弄五磅重的铁锤,恐怕不到两个小时,手腕肯定累不可支了。这看似轻松的活计,往往让许多结实的男人打不了几年的铁就命归黄泉了。此时,其他几个工人也轮翻打起铁来。光亮中他们巨大的影子不停地晃动着,熔炉里取出的烧得通红的铁条刺破屋中的黑暗,铁锤击铁溅出的火星,映在铁钻上像是太阳的光芒,热尔维丝被炉中的火光吸引住了,她兴奋不已,竟不想离去。怕火星烫着她的手,她兜了个大圈了才走近了艾蒂安;忽然,她瞅见一个浑身肮脏、满脸胡子的工人走了进来,原来他正是她在院子里问话的那个男人。

    “喂!太太,您找着人了吧?”他的讥笑声中带着几分醉意,“金嘴,要知道,可是我指点这位太太寻到你的……”

    此人名叫“咸嘴”也有人叫他“不渴总喝”是一个顶呱呱的汉子,打铁钉很在行,不过,他每天都要喝一瓶烈酒,像是润润他的铁锤一般。刚刚他又去喝了一杯。因为饥渴的肚子已等不到六点钟了。当他知道“小兵”的名字叫艾蒂安时,顿觉滑稽;不禁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黑牙齿。接着他也认出了热尔维丝。昨天他刚刚与古波一起喝酒呢。别人在古波面前只要提起“咸嘴”,他会毫不犹豫地说:他是好样的!嘿!古波才是个慷慨的人,不轮到他请客的时候,他也常替别人付酒钱。他又说:

    “我知道您是他的妻子,很高兴认识您。他配得上一个漂亮的妻子……不是吗?喂,‘金嘴’夫人是位美丽的女人吗?”

    他开始使出奉承女人的招术,渐渐靠近热尔维丝,她拿起筐子放在面前,免得他挨进自己的身子。顾热好不痛快,他听得出“咸嘴”实际上是拿他与热尔维丝的友情开心,于是他嚷道:

    “喂,懒家伙!那批四十毫米的钉子什么时候才做呀?……酒鬼,现在喝足了,痛快了,该有劲干活儿了吧?”

    顾热说的是一家客户订做的大号钉子,这种钉要两个铁匠配合才能打成。

    “你如果情愿立刻就干,小子!”“咸嘴”回答着,“还在吮手指就要充大人!别看你挺壮我才不在乎呢!”

    “行,说完了,马上干。来吧,两人一起做!”

    “已经在做了,混蛋!”

    由于热尔维丝在场,所以两人勇气十足地互相挑战不休。顾热把早已截好的铁条放进炉火中,然后把一个大号的铁钉模具安置在一个铁钻上面。“咸嘴”从墙上取了两把二十斤重的大锤,这是厂里最重的铁锤了,工人们给其中的一把起名叫“费芬”,另一把叫“台勒”。“咸嘴”继续吹着牛,说他曾经为敦刻尔克灯塔做过许多大铆钉,做得如何精致,足可以像巧夺天工的首饰那样陈列在博物馆里了。说老实话,他不怕别人同他竞争;在遇到像顾热这样的小字辈之前,在巴黎全城的工厂里找不到他这样的一个好工人来。人们尽管会取笑他,但是人们也能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好样工人。

    “太太,等一会儿,就请您评判吧。”他转头对年轻的妇女说道。

    “别再瞎吹牛了!”顾热说,“‘小兵’再加把劲,把炉子再烧热些!”

    但是“咸嘴”还追问道;

    “那么,我们一起打吵,对吧?”

    “绝对不是!各打各的钉子,我的伙计!”

    这个提议把众人惊出一身冷汗,这一招使连平时胆大妄为的“咸嘴”也目瞪口呆。四十毫米的铆钉,由一个人打制,是从未有过的事;铆钉应做成圆头,越发难打,这可是一种难上加难的活儿。旁边的三个工人放下手中的活儿,围过来看热闹,其中的一个瘦子贴一瓶酒,并说顾热肯定要输的。“金嘴”和“咸嘴”不加挑选地拿起铁锤,因为那只叫做“费芬”的铁锤比“台勒”要重半磅。“咸嘴”运气好,摸到了“台勒”;“金嘴”碰着了“费芬”,在等待炉中的铁烧成白热化的那一刻,“咸嘴”鼓足了劲,走到铁钻前,转动着色迷迷的眼睛把目光投向热尔维丝,他摆好了架式,双脚踏稳了地,像是一个预备斗架的公鸡,那姿势已经准备挥动手中的“台勒”大铁锤了。

    “好,开始吧。”顾热说话时,把一块手腕般粗的铁条放进了铁钉的模具里。

    “咸嘴”仰着身子,双臂抡起了“台勒”。他身材矮小干瘪,留着山羊胡子,眼睛露着豺狼般的凶光,头发梳得极不得体。他每打一下便粗粗地吐出一口气,脚都像是离开了地面,那是用力过大造成的。他很粗暴,他恨这铁太硬,像是与铁在打架;当他感到将铁狠揍了一顿之后,嘴里还发出一阵感叹声。别人的臂膀也许会被烧酒浇软,但是他的血管里需要的是烧酒并不是血液,刚刚的那杯酒烧热了骨节,觉得自己像一架蒸汽机一样有气力。所以,今天是铁怕他了,他敲扁那些铆钉像打小臭虫一样容易。看吧!“台勒”大铁锤像蒙马特高地上的舞女一样狂舞起来!那是因为烧热的铁冷却得很快,非快打不可。约莫三十下,“咸嘴”打好了铆钉。但他已是气喘吁吁,眼珠都突了出来,手臂也咯咯作响,这使他越发狂怒起来。他气急败坏,嘴里骂着、狠狠地朝铁钉打下去,只是发泄心中的痛苦。当他把铁钉从模具中取出时,钉子已经变了形,钉头凹凸不平,很不成样子。

    “嘿!我打得不慢吧?”他壮着胆子说,把钉子指给热尔维丝看。

    “先生,我并不在行。”热尔维丝极有涵养地说。

    实际上她清楚地看到“台勒”最后落下的两记把钉子打变了形。于是她快活起来,抿嘴忍住了笑,因为顾热取胜的机会来了。

    轮到顾热上阵。开始打铁前,他多情而又信心十足地望了热尔维丝一眼。他不慌不忙,先看了看距离,然后抡起了铁锤,十分有节奏地打了起来。他动作极有法度,既温柔,又活泼,还准确无误,他手中的“费芬”不是像下等人那般乱舞,而是像一个贵妇人在跳着古典的舞步,步点极有韵律。“费芬”十分稳健,先是有规律地落在烧红的铁钉头上,然后极准确地把钉头敲成规范的形状。自然,“金嘴”的血管里并没有烧酒,只有纯洁的血液,血液迸发的生命活力直灌到铁锤上,控制着手中的活计。这位打铁的汉子,真是一把好手!炉堂里火焰的光亮恰好映照在他的脸上。他鬈曲的短发垂在额头上。他金色漂亮的胡子在火光下泛着亮光,好一张金脸。他的颈像柱子般粗壮,像孩童般洁白,宽周的胸膛上足可以横下一个女人,那肩和臂膀同雕塑一般,好似美术馆里巨形雕塑的描摹品。他用力打铁时,鼓起的肌肉清晰可见,皮里长出许多肉峰。他的肩、胸和颈都在隆起。他周身放着光辉,像是一尊美丽的天神。他双眼盯着火红的铁,连续打了二十多下,每一次都伴着均匀的呼吸,太阳穴上也仅渗出两滴汗珠。他数着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费芬”在主人的手中,此时仍不失贵妇人优雅的风度。

    “呸,他的姿势真漂亮。”“咸嘴”禁不住发出冷笑。

    此时,热尔维丝正在顾热对面,感动地微笑着望着他,天啊!原来用此,这帮傻汉子!他们俩人如此玩命打铁,不正是向她献殷勤吗?噢!她明白,他俩儿全是为了她用铁锤竞赛;像是两只红色的大公鸡在一只小白母鸡面前逞强好胜。人类真该有新的创造,不是吗?有时候,表示心情的方式真是千奇百怪。是呵,“台勒”和“费芬”在铁钻上发出的如雷声响都是为了她;被打扁的铁是为了她;光灿夺目的炉火、翻飞跳跃的火星也是为了她。确实,这一切博得了她的欢心;女人大凡都喜欢人家恭维。尤其是“金嘴”的铁锤打动了她的心;她的心像是那铁钻,被锤子敲得铮铮作响,和着她脉搏跳动的节拍。像是一本理不清的账,但又像什么十分实在的东西嵌入了她的心坎里,有几分像那铆钉的铁。太阳快要落山时,当她还未进来以前,她沿着潮湿的街道走着的时候,产生过一个模糊的欲望,似乎想要吃些好东西;现在她觉得心满意足了,是“金嘴”的锤子给她充了饥。是啊!她对他的胜利丝毫也不怀疑,他终归会是赢家。“咸嘴”实在太丑陋了,那身肮脏的工作服使他像一只不安分的猴子在蹦来蹦去。她满脸通红地等候着,她喜欢如此强烈的热度,“费芬”最后几下敲击,震得她全身酣畅无比,竟像是一股电流从她头顶一直流到脚根似的。

    顾热始终数着数。

    “二十八,”他读完数放下手中的铁锤,“完了,您瞧吧。”

    钉子的头光滑而规整,挑不出一点毛病,像一只只浑圆的小球,真像首饰匠精工细琢的作品。工人们望着钉子点着头;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五体投地地佩服了。“咸嘴”则竭力要说些笑话;但却吞吞吐吐,嘴巴张了又合,终于说不出半句话来,便回到自己的铁钻前低下了头。此时,热尔维丝挨近了顾热,像是要再看清楚些他的面孔。艾蒂安停止拉风箱,堂中的火变暗了,像是没落的斜阳,忽然间,天边已是沉沉的夜色了。顾热和热尔维丝在煤烟和铁屑染黑的厂房和锈铁的气味中,在被夜色包围之中却感到愉悦。两人竟如同在森林中幽会,旁若无人。他们相互紧握着手,他好似已占有了她。

    他们走出厂房,彼此都未说一句话。顾热一时找不到话题;只是说如果不是还有半小时的工作要干,她完全可以把艾蒂安领回家去。她终于该起身了,他忽然又叫住了她,要她再多留几分钟。

    “您过来呀,您还没有看全呢……呃,真的,还有很好看的呢。”

    他带她走进另一个车间,老板在这里安装着一整套机器。来到门口,她忽然犹豫起来,不觉有一种恐惧袭上心来。那个大车间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颤动,巨大的人影在红色的火光中晃动。他微笑着安慰她,发誓说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要她当心,别让衣服卷进轮齿里去就是了。他在前面走,她紧随其后,那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中还伴随着各种不同的杂响;浓烟中工人们忙碌着,与摇动的机器的手臂混杂在一起,令她分不清楚哪里是人,哪里是机器。经过的通道十分狭窄,不得不跨过许多障碍物,躲开许多坑,侧身让开小货车。嘈杂声使人们互相听不见说话声。她还没能看见什么,一切都在跳跃,后来她感到头上像是有翅膀在飞舞,她便抬起眼睛,停住了脚步,原来天花板上有许多大皮带,交织在一起像个巨大的蜘蛛网,皮带转动着,像是永无休止;蒸汽机安装在墙角。隐藏在一堵小块墙的背后;所以看上去,那些皮带像是自己在转动,在黑暗中有节奏地运行,像夜莺从容地飞翔。她险些摔了一跤,她的一只脚误绊了散布在地上的通风管。这些通风管把一只风扇的风送往机器旁的各个小熔炉里。顾热指点热尔维丝仔细看,当它把风放进一只熔炉时,那熔炉四周冒出长长的火苗,耀眼的火焰飞窜着,很像牙齿的形状,颜色并不鲜艳。由于火光强烈,工人们的工作灯只像是太阳旁的点点星光而已。顾热提高嗓门向她讲解着,领她去看另一些机器:那些可把铁条剪成小段的下料机,那些被截好的短节铁条从机器另一端吐出来;还有那些制钉的机器,它们高大,结构复杂,铆钉的头一压而就;有切削的机器,可以把铆钉切削得平整光滑,不留下丝毫毛边。那些车螺丝纹的机床是由女工们操作的,齿轮哒哒作响,轮上的机油泛着光辉。她依次看着工作的全过程,从靠在墙边的铁条看起,直到是最后制成铆钉,厂房的角落里堆积着许多装满铆钉的箱子。她终于看明白了,微笑着点头。然而,她始终不免有些胆怯,自己这般矮小、柔弱,在这些粗大的机器中间,像是要有被揉碎的危险。当她听到切削机刺耳的长啸,竟令她掉转身来,惊出一身冷汗。她习惯在黑暗里看那些放着不动正在校正机轮的工人,忽然那熔炉里又吐出一圈火光。她不由自主的始终瞅着那天花板下的大皮带,那充满着机器活力和热血的地方,看着那默默无言,却力大无比的力量在黑暗、模糊不清的房梁下面滚滚而过。

    此时,顾热在一个制铆钉机面前停下了步。他两眼怔怔地望着,低头陷入沉思。那架机器每天能打出很多四十毫米的铆钉,像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巨人。确实,在它说来工作简单极了。机器像一个火夫自动把一截完整的短铁从炉中取出,然后送进模子里去捶打,模子不断地经水流冷却,以免使铆钉失去钢性;机器的螺杆把手一松,制成的铆钉便跳出来,落在地上,那溜圆的钉头活像是从模子里铸造出来一般。这台机器十二小时内能制出数百多斤的钉子。顾热并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然而有时他都很想抡起“费芬”把眼前的机器砸个稀巴烂。他恨那些机器的臂膀比他的手臂更坚实。他虽然能推想出,人的肉体绝不能与钢铁抗争,但是终究因此而丧气。将来总有一天机器会伤及工人;他们的工资已经由每日十二法郎降到九法郎了,据说还要再减低呢;这些毫无生气的机器,制造铁钉像是在制造香肠一般。他盯着机器整整望了三分钟,不说一句话,只管皱着眉头,他那金色的胡须甚至都急怒地竖了起来,他终于忍住没有发作。待他渐渐缓和了神情,才转过身来朝着热尔维丝,此时她正站在他身旁,他惨然微笑着说:

    “嘿!这些玩艺儿可是超过我们了!也许将来能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好处呢。”

    热尔维丝并不理会机器能带来什么好处,她只觉得机器制成的钉子不好。她热烈地嚷着说:

    “您明白吗?机器制成的钉子太整齐了些……我喜欢您做的钉子。至少那是出自一个艺术家之手。”

    她这般说法,使顾热非常高兴。起初,他怕热尔维丝看过机器后会瞧不起他了。可不是嘛!他虽然比“咸嘴”强,而机器又比他强。他终于在厂院里与她分手了。因为他太快活了,几乎把她的手握碎。

    热尔维丝每逢星期六都去顾热母子家,把他们洗过的衣服送给他们。他们母子俩仍然住在金滴街那座小房子里。热尔维丝第一年中,每月还他们二十法郎,为的是还清那五百法郎的债;为使账目清楚,他们每月底结算一次;在为顾热家洗衣的工钱外再添一些,凑足二十法郎还给他们,顾热母子每月的洗衣费一般不超过七八个法郎。按这个算法,她已经还上了一半的债务;不料一天到了付房租的日子,而她的顾客们都失信欠着她的钱,所以她没法子凑足房钱,只好去顾热家借钱支付房租。还有两次为了付给女工的工钱,她又去找了他们,所以她的债款仍旧回升到了四百二十五法郎。眼下,她不再偿还一个铜币了,他仅仅是在洗衣的工钱里扣除。并不是由于生意萧条,也不是活计减少。恰恰相反,要干的活很多,生意也很大。但是家里有个无底洞。钱像是熔化的铁一般;只要能渡过一个个关口,她已是心满意足了。上帝呀!只要能够生存,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随着她渐渐发胖,她对一些都似乎不在意了,再也没有气力去顾虑前途了。算了,金钱总是会来的,存着不用岂不是要生锈吗?顾热太太仍旧像慈母般地对待热尔维丝。有时也言不由衷地数落她几句。这并不是因为她欠她家的债,只是因为打心眼里喜欢她,生怕她跌跟斗。至于那笔借款嘛,她甚至不肯说起。总之,她对热尔维丝十分体贴入微。

    热尔维丝参观制钉厂的第二天恰恰是月底的一个星期六。她亲自要把衣服送到顾热家去。当她来到顾热家的时候,那装衣筐把手臂压得酸痛,足足喘了两分钟的气。没人知道洗过的衣服有多重的分量,尤其是那些被单。

    “您把所有的衣服都拿来了吗?”顾热太太问道。

    顾热太太对这一点是十分苛求的。她不但要求把所有的衣服都送来,不许缺少一件,用她的说法是为了有秩序。还有一个要求,便是要洗衣妇在确定的日子和约定的时间钟点到来,这样,双方都可以不浪费时间。

    “是呀,都拿来了。您知道我是不会丢三拉四的。”热尔维丝微笑着回答着。

    “这倒是真的,”顾热太太承认道,“您有一些缺点,但却没有这个缺点。”

    当热尔维丝把筐里的衣服搬出来,摆在床上时,顾热太太大加恭维地说:她可不像别的洗衣店烫焦或弄破了衣服,还弄掉了钮扣;不过她青矾放得多了些,另外男衬衣的前襟浆得也太硬了。

    “您瞧,这真像是块硬纸板,”她边说边把衬衣揉得窄窄作响,“我儿子倒是不会怨,但是这衬衣会割破他的脖子,明天当我们从几赛尔回来时他的颈上将会显出血印。”

    “不,请您别这样说,”热尔维丝委屈地叫出声来,“要穿的衬衣就该稍做挺括一些,要不然岂不是像披上一块抹布一样了嘛。不信可以看看那些男士们……您家的衣服都是我亲手洗烫的。|Qī-shū-ωǎng|没让别的女工碰过,由我一手料理,我保证为了你们我情愿洗烫无数次,您能相信我吗?”

    她结结巴巴地结束了末尾两句话,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生怕让人看出来她那般乐意亲手洗烫顾热的衣服。当然,她并没有龌龊的想法,但也不免有几分羞涩。

    “哟!我并没有指责您的工作。您的活儿做得棒极了,这我知道,”顾热太太说着,“所以,就拿这顶珍珠帽子来说。只有您才知道怎么烫好这类绣品。瞧,这些折痕烫得多整齐!呃,我一眼就看出是您干的活儿。即便您把一块抹布交给某个女工去干,我也能认出来……不是吗?只请少放些灰浆就是了!顾热并不想穿得太板,像绅士老爷那样。”

    她说着,已取出了登记簿,用笔勾去送来衣服的名称。一件也不缺。当她结账的当儿,看到热尔维丝把一顶女帽算六个铜币时;不禁叫出了声,但是她终于承认这并不比时价更贵;接着她看见男衬衣是五个铜币,女人裤子值四个铜币,枕套一个半铜币,围裙是一个铜币,说实话,这价格真便宜,换了别的洗衣店定会多算些小钱,甚至每件多加一个铜币呢。此时,热尔维丝已把要洗的脏衣服报了数,顾热太太一一登记下来,热尔维丝一古脑都装进了她的衣筐里,但她却不走,像是有什么要求就在嘴边很难吐露,显出为难的样子。

    “顾热太太,”她终于开口了,“如果不碍事的话,这个月我想收洗衣钱。”

    恰好这个月的账目挺大,她们刚刚一起算下来,竟有十法郎零七个铜币之多。顾热太太用严峻的目光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回答说:

    “我的孩子,只要您愿意当然可以,既然您需要用钱,我不会拒绝您……不过您如果还想还清债务,这恐怕决不是您应走的路;我这样说是为您着想,明白吗?真的,您应当小心才是。”

    热尔维丝低头听任她的数落,吞吞吐吐说出自己写给了煤店老板一张借据,这十个法郎就是拿去凑数还那煤商的。但是顾热太太听了借据的事,话语变得更严厉了。她举出一个例子;自从顾热每天的工钱从十二法郎减到九法郎之后,她已经减省了开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节俭,到老了就会饿扁肚子。她还把一段话咽了回去:她没有说把衣服给热尔维丝洗烫,完全是为了让她能凭此还清她的债钱;以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自己洗烫,如果热尔维丝还要她从钱包里掏出这样一笔钱,她便会重新开始自己洗烫衣服。当热尔维丝得到那十法郎零七个铜币之后,她道过谢,立即起身走了。来到楼道里,她顿觉轻松了,竟想跳舞,因为她对不怕难堪和不顾脸面讨钱之事已习已为常了,所以每次走人困境都觉得幸运,下次困难来临时再说。

    正好在这个星期六,当热尔维丝从顾热的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意外的会面。一个没戴帽子身材高大的女人走上楼来,热尔维丝抱着筐子,倚在扶手上躲闪着;那女人手捧的一张纸上是一尾十分新鲜的青鱼,鱼腮还带着血。她一下子认出她是维尔吉妮,当年她曾在洗衣场里撩起过她的裙子。两人相互对视着,热尔维丝闭上了眼睛,因为她猛然感到维尔吉妮会把那条青鱼扔到她的脸上来。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维尔吉妮向她莞尔一笑。热尔维丝觉得自己的筐子堵住了楼梯,出于礼貌,她说道:

    “我请您原谅。”

    “我早已原谅您的一切了。”维尔吉妮回答说。

    她们停在楼梯中间聊起天来,一下子言归于好了,谁也惟恐露出半句影射过去的事情的话来。此时的维尔吉妮已经是29岁的妇人了,她变得更具魅力和健壮了,只是面颊长了些,旁边是两绺漆黑的头发。她很快地讲述了自己的历史,为的是炫耀一番:她已是结了婚的夫人了。春天里她嫁了一个做过细木工的工人,他曾为国家干过事,现在他正在求职做一名警察,因为替国家服务的职位可靠些而且挺体面。这不正好买了一条青鱼回去给他。她说:

    “他最爱吃青鱼。这帮男人,我们别是宠坏了他们,不是吗?……还是请上楼吧。来看看我们的家……这里可是顶着过堂风呢。”

    热尔维丝也讲述了她自己的婚姻,并说以前她就住在这间住宅里,还在这里生下一个女儿呢。热尔维丝听了,越是催她上楼去看看。重返自己度过幸福时光的地方总是富有情趣的。维尔吉妮曾在河的那一边,名叫克罗克依的地方住过五年。正是她丈夫去服兵役的时候,她与现在的丈夫相识的。但是她也不免犯愁,她希望回到金滴区里去住,因为区里的人都相互熟悉。现在她住在顾热家的对面,已经有半个月了。瞧,她的东西还是乱糟糟的呢,只能慢慢的收拾整理了。

    走进楼道,他俩儿终于互通了名字:

    “古波太太。”

    “布瓦松太太。”

    自此以后,她们堂而皇之地大声称呼古波太太和布瓦松太太,只是为了体味做太太的荣幸,不再像当年双方都处在那种暧昧的地位了。但是热尔维丝仍然存有一些戒心。也许维尔吉妮假装好人,与她言归于好,为了便于对当年在洗衣场里被撩裙露臀之辱实施报复。热尔维丝心中多有戒备,叮咛自己处处留神。眼下维尔吉妮这般客气,她自己也应该笑脸相迎。

    来到楼上的卧室里,维尔吉妮的丈夫布瓦松正坐在靠着窗子的一张桌子上干着活儿。他是位35岁的男子,面带菜色,上下唇长着红色的胡须。他正在做一些小盒子。手中的工具只是一把小刀,一把如同指甲挫般大小的锯子,另有一瓶胶水。做盒子的木料取材于旧雪茄烟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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