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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手拔些石缝中的青草,眼睛望着奔流的黑水,像是来到了乡间。男人们寻着开心,高声鼓噪,让对面的桥拱传来回声。博歇和“烤肉”轮翻对着空中发出辱骂声,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猪猡!”当对面传来回声,人们都哄笑起来。后来他俩的喉咙都喊哑了,便捡些石子儿打起水漂儿,此时,雨已停了,但大家觉着这地方挺舒适,竟没了去意。塞纳河里漂来许多油腻的水,其中夹杂着旧瓶塞菜叶和其他污物与桥洞下阴暗的水混在一起,打着漩涡,又翻腾荡漾开去。此时桥上面的公共马车,出租马车穿梭而行,全巴黎像是笼罩在嘈杂声中,他们从桥下的两侧向上望去,只能看见车顶,像是从井底观天一样。洛蒙茹小姐却感叹一声;如果此处有绿叶映衬,会使她回忆起1817年陪伴一个青年男子在马尔奈河畔散步的往事。这个年轻人甚至至今还使她伤感不已。

    这时候玛蒂尼先生示意让大家起身。他们穿过了杜勒里公园,几个滚木环和玩气球的孩子扰乱了这几对男女组成的队伍。众人们来到了旺多姆广场,注视着巨大的铜柱,玛蒂尼先生为博得女人们的欢心,他提议登上圆柱眺望巴黎全景。这提议挺新奇。是的,对,该登上去,在上面一定叫人欢笑不止。再说,许多人还从未离开过平地。他们对登高远望一定十分感兴趣。

    “能相信那‘瘸子’用她那条腿敢冒险登高吗?”罗利欧太太说。

    “我嘛,”罗拉太太说,“我很情愿上去,但是不愿意让男人跟在我后面。”

    于是,大家开始攀登。在狭窄的螺旋形楼梯里,十二个人鱼贯而上,手摸着墙壁,脚下是陈旧的楼梯踏步。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时,大家齐声哗然哄笑起来。女人们不时地小声吵嚷,原来那些先生们乘机搔她们的胳肢窝,捻她们的腿。这些娘儿们也真傻,为何要嘁嘁喳喳地嚷呢?让人联想到老鼠的叫声哟!再说,这也无妨;先生们知道适可而止,不会逾超道德的规范!接着博歇想出一个笑话,众人们便随声附和,呼唤着戈德隆太太,还问她的肚子上来了没有,像是担心她留在了途中。想想看!如果她被卡在什么地方,上不来,也不下去,岂不塞住了柱子里的通道,别人怎么下去呢?众人嘲弄着怀孕妇人的大肚子。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声让整个柱子似乎也振动起来。博歇更是余兴未尽,又说这烟囱般的柱子会让人变老,怎么也不到顶呢?难道要走到天上去吗?他又想法去恐吓女人们,大声说柱子在摇晃。这期间却一直未听到古渡的声音;他一直跟在热尔维丝的后面揽住她的腰肢,她也由古波摆布。忽然间,大家来到了柱子顶端的明亮处,众人着到古波正在亲吻热尔维丝的脖子。

    “好啊!你们可真懂规矩!不怕难为情!”罗利欧太太说着并显出替他们害羞的表情。

    “烤肉”似乎在生气,低声说:

    “我正在数柱子里的楼梯踏步,让你们一嚷全完了!”

    玛蒂尼早已登上了柱顶的平台上,指点着古迹让大家看。福克尼太太和洛蒙茹小姐却不肯离开楼梯,因为一想起下面的街道早已魂飞魄散了。她俩只需通过这扇子门看上一眼就行了。罗拉太太的胆子要大一些,她在窄小的平台上战战兢兢地贴着铜像绕了一圈。然而,这必竟是心惊胆战的经历,只要一失足,上帝呀!一切都化为乌有了!那些男人们也都变了脸色,俯瞰下面的广场。真叫人恍若身在空中,与尘世隔绝了一般!呀!谁能不胆寒心战呢!玛蒂尼让他们向远处看;就不会头昏了。他继续指给他们看残废军人院,圣贤祠、圣母院、圣约克塔、蒙马特的峰峦。罗利欧太太忽然想起什么,便问众人是否看见教堂街和银坊酒楼,就是过一会儿大家将去吃饭的地方。于是众人花了足有十分钟的时间寻找着,争论着,几乎每个人把酒楼的位置指点于自己认为的地方。灰色广袤的巴黎围绕着他们,远处是淡淡的蓝色,深坳处映出许多起伏跌宕的屋顶,塞纳河的右岸已沉陷在了一片红铜色云彩的暗影之中,这云边镶着金黄色的霞光,从这朵云彩的深处一道金色的余辉照在左岸的无数个玻璃窗上,如同星光点点,辉映成趣,被雨水冲刷过的晴空下面,这个都市的一角分外光亮。

    “真犯不着上去出风头!”博歇气冲冲地说着,走下楼梯。

    大家开始下楼,大家堵着气不说话,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到了楼下,玛蒂尼先生要付钱,古波抢上一步,把二十四个铜币放在了守门人的手里,算是每人付两枚铜币。此时已近五点半钟了;仅够他们回去的时间,于是大家又返回了大马路和鱼市街。但古波总感到散步不能就此收场,于是把众人让进了一家酒店,喝了些威尔姆斯酒。

    晚饭订在六点钟,另一些客人已在银坊酒楼等候二十分钟了。博歇太太把门房托付给了一个女友,很早就来到了酒楼,来到二楼面对已摆好的饭菜与古波妈妈说着话;那两个孩子,克洛德和艾蒂安是她带来的,他俩正在桌子下面椅子之间,东躲西藏地玩耍着。热尔维丝已是一整天没见着孩子们了,所以一进门就把他们搂在了怀里,热烈地吻着他们。她问博歇太太:

    “他俩还乖吗?没叫您太麻烦吧?”

    博歇太太讲着下午两个孩子让人笑破肚皮的话,热尔维丝再次拥吻着孩子,显出深切的疼爱之情。

    “这对古波来说,可是一种滑稽的事!”罗利欧太太在餐厅的另一头发着议论。

    整个上午热尔维丝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姿态,然而自从散步以后,她脸上布满了愁云,她怔怔地望着丈夫和罗利欧夫妇,深思着像是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她感到古波在她姐姐面前是那样没有志气。婚礼前夜,他还嚷着,发誓说那对毒蛇夫妇胆敢胡为,他就会还以颜色。然而,他今天在他们面前,却驯服得像条狗,她看得真真切切。他生怕触怒了他们俩人,不敢申辩一句,这使热尔维丝对未来产生了忧虑。

    这时候,只等“靴子”一个人了,他却始终没有来。

    “算了!不等他了!”古波大声说,“大家人座吧。一会儿,你们准能看到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鼻子挺灵,无论多远,他都能闻到好酒好肉的味道……要是真以为他在圣德尼街上守大马路,那真好笑啰!”

    于是,大家纷纷入座,把椅子搬得生响。热尔维丝坐在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当中,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和罗利欧太太之间。其他人各行其便,因为指定座位常常会引起争吵和妒忌的心理。博歇坐在罗拉太太身旁。“烤肉”的左右两旁是洛蒙茹小姐和戈德隆太太。博歇太太和古波妈妈坐在餐桌的尽头。她们照管两个孩子,并替大家切肉斟酒,尤其是防止有人狂喝滥饮。

    “没人做饭前祈祷吗?”博歇问道,此时妇人们正把裙子放在桌布下面,免得染上油污。

    罗利欧太太不喜欢这类玩笑。餐前细面丝汤几乎都凉了,大家很快就喝完了,汤勺挨着嘴唇,发出滋滋的响声。两个侍者在一旁伺候着,身上是油腻的褂子,围着肮脏的白围裙。院里槐树上方的四个窗子大开着,太阳从窗子里射了进来,空中一抹大雨后的余辉,清新的空气中还有几丝未尽的暑气。在这潮湿的角落里,树木的倒影把气雾缭绕的餐厅映衬得泛着浅绿色;树叶的影子活像在桌布上狂舞,桌布散发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霉味。餐厅的两面大镜子上满是苍蝇屎;镜子安置在餐桌两头,使餐桌像是加长了许多,没有尽头,桌上是层层叠叠的酒杯菜碟,发黄的碟子是没有洗干净所致,许多油垢还留在碟子上的刀痕之中。餐厅的一头,每当传者从厨房间上楼的时候,那一开一合的门,把一股股强烈的油腻气味带到了楼上。

    “大家不要七嘴八舌一起说话。”博歇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没有开口,只是低头在碟中吃着。

    人们开始喝第一杯酒,眼睛却瞅着侍者送上的两大块肉馅饼。此时“靴子”走了进来。他嚷着:

    “好呀!你们这些坏家伙!我在路上整整耗费了三个钟头,有个巡警觉要查我的证件……怎么能对朋友做这样的缺德事!你们至少也该雇一辆马车去接我才是!哼!把我丢在路上,可害苦我了,雨又没头没脑地下,连我的衣袋里都盛满水了……真的,你们能从我口袋里钓出鱼的!”

    众人捧腹大笑,“靴子”很兴奋,他实际已经两瓶酒下肚;刚才的一通怨气只是大雨浇了他一身,觉得不舒服,才发泄一下罢了。

    “唉!羊腿伯爵!”古波叫道,“快坐到戈德隆太太身边去,你瞧,早等着你喽。”

    嗨!他不会因为迟到吃亏的,他尽可赶上别人;他连叫了三次汤,几盘面包,大把撕下面包块放进汤里。当吃到肉饼时,所有的人都对他的食量钦佩不已。真是一只饭桶!侍者们站成一串给他递面包,那切得极薄的面包,他一口吞一片。“靴子”终于变了脸;他要拿一只整个的大面包放在他面前。酒店老板惴惴不安地来到餐厅门口望了一会儿。大家料想老板会这般模样,待他一露头,又爆发一阵大笑。酒店老板像是挨了一刀!这个“靴子”真是个活宝!有一天,当正午时钟敲响十二下,他已喝下十二杯酒,吃下十二个熟鸡蛋呢。谁见过这种少有的饭量!洛蒙茹小姐大为折服,怔怔地望着狼吞虎咽的“靴子”,玛蒂尼也惊诧不已,便搜肠刮肚寻找词汇赞赏他超凡的能力。

    一阵沉默之后,一个传者端来一只盘子放在桌上,这是只巨形盘子,近乎生菜皿一般,盘底很深,盘中盛着兔肉。古波也十分幽默,丢了一句俏皮话:

    “喂,伙计,这恐怕是一只猫吧,瞧……我还听得到猫叫声呢。”

    话音刚落,果然一阵轻柔的猫叫声传了过来,叫得十分逼真,竟像是盘子里冒出的响声。这声响是古波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但嘴唇并不启动。因为他专事这种取悦众人的把戏,所以每次在外面吃饭他一定要点这道炖兔肉。他接着又发出猫呼噜噜的叫声,妇人们用餐巾捂住了嘴,因为她们笑得太厉害了。

    福克尼太太挑了兔头吃,她只喜欢吃头。洛蒙茹小姐喜欢吃肥肉。博歇说他喜欢吃葱头,葱头做得好的话比什么都香;罗拉太太听着,抿了抿嘴说:

    “这个嘛,我懂。”

    她瘦得像一根木棍,这是女工忙碌奔走的生活带给她的身板,自从守寡之后,不曾有过男人,但却关心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爱说且爱听双关语,她的理解力无人匹敌,许多隐秘的双关语,只有她一人听得懂。博歇凑近她耳边,低声让她解释。她便搭腔:

    “当然,那些小葱头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能想到。”

    然而,交谈又回到了正经的话题上,每个人都谈论自己的职业。玛蒂尼对纸箱制造津津乐道,说行中有真正的艺术家就像新年贺礼用的包装箱,并说他通晓各种精美的样式,有些造形真是精美绝伦。罗利欧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笑,他对自己有制作金首饰的手艺很是自负,似乎全身到指头尖都透着金光。他又重谈老调,说古时候的首饰匠总是佩戴宝剑;他又讲起贝尔纳·巴里西①,实际上他对这名人知之甚少。古波讲起旗杆顶上的定风针,说那是他一个朋友的杰作;这定风针是由一根柱子为基础,柱上有一束花,花上一筐果子,花果之上则是一面国旗。就这样简单,且仅用锌片焊接而成。罗拉太太正在给“靴子”演示怎样扎花,边说边用瘦骨嶙嶙的手指旋转餐刀柄。此时人声嘈杂起来,且愈演愈烈;人们听到福克尼太太高声埋怨着她手下的女工们,说昨天还有一个学手的女工烧焦了她两条被单。而罗利欧一拳打在桌上,嚷道:

    ①巴里西(BernardPalissy),16世纪法国有名的作家和美术家,他是首先发明烧制珐琅的人。

    “你们都说够了?不管怎么说,金子就是金子!”

    这个无可争辩的真理使众人议论声戛然而止,只有洛蒙茹小姐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着:

    “……就这样,我撩起我们的裙子,在里面再缝几针……再在她们的头顶上放一只别针卡着帽子……这就算完工了,别人拿去每个能卖到十三个铜币呢。”

    她向“靴子”讲述着她制作玩偶的过程,而“靴子”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像磨盘在碾着麦粉一般。他并未听她讲话,只是摇了摇头,却用眼睛窥视着侍者们,生怕他们把没吃到底的盘子撤了去。吃过一盘油炸肉和一盘绿豆角后,侍者把烤盘送了上来,上面是两只瘦鸡,下面铺着一些小芹菜叶,小芹菜已被烤得焦黄而松软。屋外渐落的夕阳已搭在了槐树的高枝上。餐厅里,浅绿色的光线使桌上升腾的烟气更加浓重,酒和菜汁在桌布上留下斑斑污渍,零乱的刀叉躺在桌上;侍者们把用过的菜碟和喝空的酒瓶沿着墙跟摆放着,像是从桌布上扫落下来的污物一般。屋里太热,男人们脱了礼服,只穿着衬衣继续着晚宴。热尔维丝很少说话,在一旁照应着克洛德和艾蒂安。此时他开口说:

    “博歇太太,请别让孩子吃得太多。”

    她站起身,来到孩子们座椅的后面,低声给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孩子们不懂事,让他们每时每刻吃东西也不会拒绝的;她亲手撕下一些鸡肉给孩子们吃。古波妈妈说,只要孩子们胃口好,生一次消化不良的病也无妨的。博歇太太压低声音斥责她丈夫拧了罗拉太太的大腿,哼!这个坏坯子,贪腥味的猫。刚才她分明看见他的手伸到了桌子底下。如果他再造次,她会用长颈瓶砸在他头上呢!

    一片静默之中,玛蒂尼先生谈论起了政治。

    “5月31日法①可恨透了。现在要在本地居住二年以上才有公民资格。有三百万公民被除名了……有人对我说波拿巴心里也很恼火,因为他是个爱老百姓的君主,他所做的许多事足可以证明这一点。”

    ①指1850年反动议会通过的选举法;波拿巴(即拿破仑第三)当时尚为总统下面提及的亲王,即波拿巴,其叔父是拿破仑第一。

    他本人是名共和党员;他之所以敬重亲王,是同为亲王的叔父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伟人。“烤肉”生了气。他说他曾在艾丽舍宫做过工,他看到过波拿巴就像现在看见正好他坐对面的“靴子”一样;这粗鲁的总统有什么稀罕,活像一条驴!据说他要去里昂巡游。嘿,如果他碰巧跌进水沟里送了命,民众才扬眉吐气呢!谈话渐渐失去了文雅,于是古波出面干预道:

    “唉哟!你们谈政治还欠点儿火候!……笑话!政治!政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捧什么出来都行,国王也好,皇帝也罢,要么什么也没有,我仍旧可以每天赚五个法郎,照样吃饭睡觉,不是吗?……嗨!这太傻了!”

    罗利欧摇着脑袋,他与尚博伯爵②同一天出生,时间是1820年9月29日。这种巧合使他怦然心动,他时常在模糊的梦境中游荡,梦中国王回到了法国,给他带来好运。他也说不清楚在希望什么,但是却暗示总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好事会降临。所以每逢他为自己重大的希冀而兴奋不已时,他就会自我安慰说:“等国王回来就能实现了。”

    ②尚博伯爵(leComtedeBhamlord)就是亨利第五,他自以为是法国王室的嫡系,后来在1873年准备称王未获成功。

    “有一天晚上我还看见尚博伯爵了呢。”他说。

    所有人的脸都转过来朝着他。

    “没错,伯爵是个胖男子,穿着大衣,模样看上去很厚道……我当时在我朋友贝基诺家里,就是教堂街卖家具的那个朋友。伯爵前一天将一把雨伞忘在他店里;于是他回到店里,极简单地说:‘请还给我雨伞好吗?’天啊!这就是他,没错,贝基诺能以人格担保!”

    就餐的宾客没有一个人表示出丝毫的怀疑,该是上饭后甜点的时候了。侍者们忙着撤去桌上的餐具,发出很响的盘碟碰撞声。一直彬彬有礼,颇具贵夫人风度的罗利欧太太却忽然骂了一句:“脏货!”因为其中一个侍者撤盘子时不小心把残羹流在了她的脖子上。自然,她的绿衣是被弄脏了!玛蒂尼先生连忙看了看她的背后,却说没有什么,并向她发誓。现在桌上的一只生菜皿中盛着一些奶油蛋花,旁边还有两盘干酪和两盘鲜果。奶油蛋花里的蛋白熟得过了头,浮在了奶油上面,很是显眼。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却说这蛋花做得挺好。“靴子”总是在吃。他又要了些面包。两盘干酪下肚后,生菜皿里还残留一些奶油,便让人递给他,切了大块的面包放进皿中,竟像吃汤一样一扫而空。玛蒂尼不无钦佩地说:

    “先生真是了不起的人。”

    此时男人们站起身抽起烟斗。他们在“靴子”身后停留了一会儿,拍着他的肩膀,问他感觉还好吗?“烤肉”走上前把他连人带椅子抱了起来,我的天!这家伙的分量像是重了一倍。古波戏谑说他的朋友这般吃法,仅仅是开始,他能这样吃一整夜的面包呢!侍者们惊愕异常,四散退下。

    博歇下楼去呆了一会儿,又重新上楼来告诉大伙儿,说酒店老板脸色真好看。他呆在柜台里脸都白了,老板娘慌了神,差人去看面包店开着门没有,连店里那只猫都显出天顶之灾将临的模样。确实,这太好笑了,这顿晚饭的钱花得真值,聚餐时绝不能少了像“靴子”这样狼吞虎咽的人。男人们点燃烟斗,用羡慕的眼光望着“靴子”;他吃得这么多,身体一定根结实!戈德隆太太开腔道:

    “如果让我养活您,我可不情愿。呀!不,绝对不行!”

    “靴子”斜眼望着身旁戈德隆太太的肚子,回答说:

    “我说小妈妈,别拿我开心。您吞在肚里的那东西比我还长呢!”

    大家齐声鼓掌喝彩,说回答得真妙。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饭厅里燃着了三盏煤气灯,混浊的灯光里翻滚着烟斗里冒出的烟雾。侍者们上过咖啡和白兰地后,撒去了最后一批用过的菜碟。楼下的三棵槐树下,小舞会开始了。一只短号和两把提琴奏出刺耳的声响,这乐声与女人们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在这个燥热的夏夜里带着隐约的嘶哑声。

    “再拿一瓶烧酒来!”“靴子”嚷着说,“两瓶黄烧酒,要多放些柠檬,少放白糖!”

    古波望见对面热尔维丝带着忧虑的脸色,便站了起来提醒大家不要再贪杯了。连孩子也当大人计算,二十五瓶酒已经下肚,每人已经喝下一瓶半酒,着实已经不少了。刚才众人还小餐了一顿,既不奢华,又情意融融,相互尊重,像是家庭聚会。一切都是那样惬意和令人快乐。为了尊重妇女,就不该随心所欲地喝得烂醉。总之,大家在一起聚会,为的是祝新婚夫妇百年之好,并非一醉方休。古波这番颇具说服力的演说,每句话出口,他都用手按一按胸脯,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极为赞赏他的话。然而,博歇、戈德隆、“烤肉”,尤其是“靴子”却被惹恼了,他们没好气地冷笑着,说他们口干舌燥,非喝酒不可。“靴子”还嚷着:

    “口渴的,就是要喝,口不渴的,自然不想喝。我们要叫酒喝……我们并不勉强别人。可以叫伙计们送几碗糖水给古波喝嘛。”

    古波正要再说些什么,“靴子”已站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嚷道:

    “嗨!老兄,别啰嗦了……伙计,再上两瓶陈酒来!”

    于是古波便说,这再好不过了,但要立刻结清酒钱,免得事后争吵。有教养的人犯不着替醉鬼们付酒钱。“靴子”听罢在钱夹里摸了许久,只寻出三法郎加七个铜币。谁叫众人让他在圣德尼街上等候许久呢?为了不致被雨水淹死,所以也该破开这枚五法郎的硬币了。这完全是众人的罪过!终于,他掏出了三个法郎,留下那七个铜币预备着明天买烟叶。古波气恼极了,真想揍“靴子”,热尔维丝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拽住他的礼服角,哀求他息怒。最后,古波只得向罗利欧再借两个法郎,罗利欧表面上拒绝借给他,然后悄悄地借给了他;如果让罗利欧太太知道了,肯定会不依不饶。

    此时,玛蒂尼先生取来一只碟子,罗拉太太、福克尼太太、洛蒙茹小姐,悄悄地先在碟中放进了五个法郎。接着男人们去大厅的另一头结账。总共十五个人,该付七十五个法郎。这钱在碟中落定之后,每个男人又加上五个铜币作为侍者的小费。当不厌其烦地计算了一刻钟之后,才使人人感到满意。

    玛蒂尼先生负责与老板接洽,当他请来老板,大家都被老板的话惊得面面相觑。老板脸上带着微笑说这些钱与账不符,因为还有外加的费用。“外加”二字使众人气愤地嚷了起来。老板却不紧不慢地开始算细账:原定二十瓶酒,现在喝了二十五瓶;饭后的果品不太够,奶油蛋花是另加的;还有连同咖啡送上来的罗姆酒,是为不喝罗姆酒的人预备的。于是,一场吵闹开始了。众人埋怨古波没有事先谈好;古波就与老板争论:他并没有谈好喝二十瓶酒;至于那奶油蛋花,既然是与果品一起送上,就该算在饭后甜食的帐上,老板自作主张多给东西吃,亏了本就改自认;至于罗姆酒嘛,是老板的诡计,他有意把一些酒放在桌子上,就餐者不留神就喝了,这样就可以另外加钱了。古波嚷了起来:

    “既然罗姆酒是放在咖啡的托盘上,就该归在咖啡的账里才对……您别再吵我了!把钱拿去吧。妈的!我们再也不会踏进您这个破屋子了!”

    “再给六个法郎,”酒店老板又重复着,“请你们再加六个法郎……还没把那位先生吃的三个面包算在内呢!”

    大家把老板团团围住,指手画脚地发泄着不满,几乎喊破了嗓子。尤其是妇人们,已忍无可忍,说多一个生丁也不加。嗨,真好呀,谢谢啦!真是一场绝妙的结婚宴会!洛蒙茹小姐说她再也不会参加这种宴会了,福克尼太太说她根本没吃好;说在家里买两个法郎的菜就能吃得很满意。戈德隆太太埋怨众人把她安排在“靴子”旁边坐,那是个不好的位置,那“靴子”很没有规矩。总之,这种聚会都会不欢而散。要想在结婚时,让众人来捧场,就该请客,理该如此!热尔维丝一直躲在窗前古波妈妈的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愧疚以极,她觉得这一切责难的话,终究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玛蒂尼先生终于和酒店老板走下楼去。众人听到他们在楼下论理。半个小时之后,玛蒂厄走上楼来;他把事办妥了,只交了三个法郎。但是众人仍然愤愤不平,不停地还在议论另加的账目。噪嚷之中还伴随着博歇太太粗暴的举动。她始终窥视着博歇,当她看见博歇在一个角落里搂着罗拉太太的腰时,便拼命地把一只长颈水瓶狠狠地扔在墙上摔碎了。

    “太太,看来您丈夫是个裁缝,”罗拉太太说时撇着嘴,话音里充满着暗示。“真是一把做袄子的好手……刚才我在桌子下面已踢了他好几脚了。”

    大家感到十分扫兴,气氛也越来越消沉。玛蒂尼先生提议唱歌;但是有副好嗓子的“烤肉”已人不见了踪影;洛蒙茹小姐身子探出窗外,看见他正搂着一个没戴帽子的胖姑娘在跳舞。加塞小号和两把提琴演奏着《芥末商人》舞曲,人们合着四对舞曲,有节奏地拍着手。于是,楼上的人们开始散伙了,“靴子”和戈德隆夫妇下楼去了;博歇也溜走了。人们从窗子里望得见下面一对一对的男女在绿叶间打着转,树枝上悬挂着的灯笼射出的光线映衬在深绿色的背景上和人群中。夜色沉沉,暑热袭面,令人昏昏欲睡,餐厅里,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在谈着严肃的话题,妇人们不知如何排遣心中的忿懑,只是用眼睛愣愣地瞅着自己的裙据,看有没有染上污物。

    罗拉太太的飘带大约是浸到咖啡里弄脏了。福克尼太太的生绸连衣裙也满是菜汁。而古波妈妈的绿色披肩从椅子上跌到地上,后来才从一只角落里找到,已被踏得既脏又皱。尤其是罗利欧太太还余怒未消,她的后背上脏了一块,尽管大家发誓说没弄脏,她自己总觉着有脏东西。她把脊背扭过来,向镜子里照去,终于被她看到了。她叫了起来:

    “我说过什么来着?这是鸡汁。伙计得赔我的连衣裙。我要告他一状……唉!今天我可是过够了!真不如在家睡觉……我要走了!这倒霉的婚宴,我可领教够了!”

    她果然气急败坏地走了,下楼时高跟鞋把楼梯踏得声声作响,呼呼震颤。罗利欧连忙追下楼去,但是她好说歹说也不肯上楼,只答应如果大家要一块儿走,她宁愿在街上再等上五分钟。她原本是在大雨后就告辞的!今天的事,她将来还要向古波讨个说法哩。古波看到她如此动怒,不由地惊慌失措起来,热尔维丝为了避免麻烦,赞同大家都走。于是,众人匆匆相互吻别,玛蒂尼先生自告奋勇送古波妈妈回家。新婚夫妇的第一夜,博歇太太只得把克洛德和艾蒂安带到她家去过夜,好让作母亲的免得担心。两个孩子因为奶油花吃得太多,像是有些消化不良,早已倚在座位上睡熟了。于是新郎和新娘跟着罗利欧走了,却把众人留在了酒楼上;此时,下面的舞场里爆发了一场争吵,那是博歇和“靴子”同另一群人在争执。他俩吻了一个女人,但这妇人是属于另两个军人的,他们不肯把女人还给两个当兵的,并且声言要同他们打架。这当尔,加塞小号和提琴却演奏着“珍珠波尔卡”舞曲。

    此时还不到十一点钟。教堂街和金滴区仍然人声鼎沸;原来工厂给工人发薪的日子恰恰碰上了这个星期六,工人们可以痛饮一番,一醉方休了。罗利欧太太在离银坊酒楼二十步开外的一盏路灯下等候着。她拽起罗利欧的胳膊便向前走,也不回头;由于他俩儿走得飞快,累得热尔维丝和古波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他们。他们不时走下人行道,躲避躺在地上、四脚朝天的醉汉。罗利欧回过头去,试图缓和这紧张的局面。

    “让我们送你们到家门口吧。”他说。

    罗利欧太太提高嗓门说道,她认为在“好心旅店”的那间令人作呕的房中渡过新婚之夜实在太滑稽。难道就不能改了婚期,攒上几个钱买几件家具,自己租一间房子然后结婚吗?哟!今天晚上两人挤在顶楼的那间小屋里,连空气都没有,那才有好瞧的呢!古波怯生生地回答说:

    “我已经退了屋顶上的那间房,留下了热尔维丝的那间,因为那间屋子大一些。”

    罗利欧太太一时没了理智,突然转身嚷道:

    “什么!这也太过分了!你竟要去‘瘸子’的房里睡觉?”

    热尔维丝脸色大变。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当面叫她的绰号,像是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接着还听见罗利欧太太愤愤地说道:“瘸子”的房间是她和郎蒂埃同居过一个月的地方,她过去的污迹还留在屋里。古波并未听明白,只恨她叫出绰号伤害了妻子,于是急急地说:

    “你不该给别人起绰号。你并不知道,区里的人嫌你的头发不顺眼,都叫你‘牛尾巴’呢。你听着,心里一定不痛快,是吧?……我们为什么不能住二楼的房间?今晚孩子们不在,我们将会过得很好。”

    罗利欧太太听见了“牛尾巴”的绰号,心中很不是滋味,一时语塞,还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古波为了安慰热尔维丝,温柔地揽紧她的胳膊;最后终于使她露出了喜色,他伏在她耳边说他俩儿仅有七个铜币成家,三个大的铜币,一只小铜币,说着用手在裤袋里把铜币拨得铮铮作响。来到“好心旅店”门口的时候,大家没好气地互致晚安。古波拉着两个女子吻别,并责备她们犯傻。这当尔,有一个醉汉像是向右边走,突然又转到左边,竟一头扎到两个妇人之间。罗利欧说:

    “呢!是巴祖热大叔呀!他今天是领到薪水了。”

    热尔维丝吃惊不小,身子紧紧贴在旅店的门上。巴祖热大叔叔有五十岁开外,是殡仪馆的职员,他的黑裤子上满是泥污,一件黑外衣搭在肩上,头戴一顶黑色皮帽,由于跌交那顶皮帽已弄得皱皱巴巴。

    “都别怕,他不是坏人,”罗利欧继续说,“他是我们的邻居,不到我家房门前,廊子里的第三个门就是他家……嗨!如果他的老板看到他这副样子,可够他受的!”

    然而,巴祖热大叔看到热尔维丝如此怕他,却极为不快,断断续续地说道:

    “呃,怎么啦?我又不会吃人……年轻人,我并不比别人坏……哦,我是多喝了些酒!做工的时候,轮子上总得加点机油!我们只两个人把一个体重六百磅的死人从四层楼抬到街道上,还没把他摔坏,你们能这样吗”……我呀我喜欢爱逗乐的人。“

    而热尔维丝把身子更向门里面躲去,真想哭出来,一天的快乐被冲得一干二净。她再也没有兴致和罗利欧太太吻抱告别,只是恳求古波赶紧把醉汉支开。于是巴祖热踉跄前行,极有理智地表示出一种轻藐,说道:

    “谁也拦不住您过这个关口,年轻人……总有一天,您非常情愿过这一关呢……不是吗?我可知道有好些女人,可是巴不得让人把她们掳走呢。”

    罗利欧夫妇决定带他回去,他转过身来,在打出的两个嗝之间,含糊其辞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人死的时候……你们听我说……一个人死的时候,可永远活不转来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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