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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座又宽又长的大月台。月台是法国人设计监造,天栅柱架,所用钢铁,都非常地道,于是跟东交民巷道胜银行一打商量,就拿车站铁棚钢柱做担保品,一下子就借了八十几万现大洋,不但平汉路局饥荒解决,交通部借此也沾润沾润,过了一个肥年。当时北洋政府之穷,您说到了什么程度。

    北洋政府有个机关叫平政院,其实军阀时代枪杆就是法律,可以指挥一切,还谈什么平政不平政。这个机关,既然无足重视,自然列入闲曹。

    有位湖北人方子明行四,跟黎黄陂有点姻亲关系,所以东一个兼差,西一个兼差,一人身兼数职。在平政院是佥事上行走,在农商、交通、盐务署都有兼差。有一天平政院秘书处总务秘书通知:“同人方佥事子明病逝医院,妻病子幼,即将扶榇还乡,不及举行丧礼,同人如有致送奠仪者,请交某某人代收。”

    彼时大家都因领不到薪水,个个闹穷,可是人情味还是挺浓厚。普通份子六毛,有交情也不过一块到两块,如果送个五块或十块,那就是特别的大份子了。方四爷的丧事,既然秘书处有人代为张罗,把份子往秘书处一送,领份儿谢帖就完事大吉了。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刚擦黑儿,在中央公园沿着后河露椅上,有人看见方四爷跟朋友又说又笑,正在聊天。这位朋友看见方四爷的同事,越看越毛咕,不敢上前。幸亏有另一位同事也打这儿过,两个人乍着胆子,往前一凑合,果然是活生生的方子明。他俩大叫一声方子明复生,才把方四爷的话头打断。两位同事细一追究,敢情方四爷半年前闹了点饥荒,想来想去,求人不如求己,干脆在平政院报病故。倒不是跟大家打秋风,因为当时一般衙门,有个不成文规定,不管怎么穷,一旦同人在职病故,死者为大,所有生前欠薪都要设法发清。碰上慈心主官,还能弄点抚恤金。当时公务员都有三份儿两份儿差事,找欠薪多的衙门来一个在职病故,不但可以捞回一笔整钱,比月月拿个三两成薪水,那可强多了,方子明一划算就这样报病故了。

    这两位同事一听,原来如此,当然不甘心给活人送奠敬,于是敲了方子明一个小竹杠,在来今雨轩每人来一客一块二毛五的西餐,同时答应给他保密。可是久而久之,方子明的活死人的绰号,还是传扬出来了,您想想,四五十年前的公务员可怜不可怜。

    财政部所属在白纸坊的印刷局,算是财政部以下最阔的机关了,虽然中、中、交、农大四行,小四行(大陆、金城、盐业、中南)的钞票不一定交印刷局印,可是邮票、印花、各省银行市官钱局的钞票铜子票,以及政府公债、银元模子,都是印刷局承印承刻的。不管是奉派、直系、安福系,哪一派,谁当了财政总长,要把印刷局首先拿过来,派自己人当局长。

    有人说,大栅栏同生照相馆一换政要大相片,跟着印刷局局长就要办移交了。话虽然是一句笑话,可是事实也真是如此。

    印刷局既然是个肥缺,可是同人薪水照样一欠十个月八个月,因为新任局长一到差,介绍函履历片就像雪片一样纷纷而来。当时各机关只要一换首长,大小职员就都得回家蹲着等派令。新派令来了,您再上衙门请见,听候指派新职,如久等没消息,您这份儿差事就算吹啦。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哪像现在公务员,经过铨叙都有保障,不管换什么首长,只要本人不贪污不出错,就是天王老子其奈我何。有人说现在首长是住饭店的客人,一般职员反而像旅馆的主人,天天送往迎来,你走我不走,真是形容得一点也不错。

    印刷局的文牍员、营业员没有限额。凡是推不开的人情,甩不掉的大帽子就往下派,同是文牍员,有的手谕上注上一个伙字,有的就不注。伙食费不论荐委,一律每月十七元,虽然数目不大,可是凡是领伙食费的人都可以按月领薪水,年终分花红。您要是列在不发伙食的范围之内,也许一个月领二三成薪,也许薪水一欠六七个月,那就说不定了。

    谈到年终分红发奖金,在台湾的公务员恐怕连听都没听过。一过祭灶,局长就叫总务厅把职员录送去圈选。选定后,交秘书列单逐一召见,除了说几句慰勉话之外,致送固封信封一个,内中有局长手批致送本局印制日历若干份儿,最多的有五百份儿,最少也有五十份儿。如果要日历,那您到仓储课去领,您如果打算自己留几份儿,其余转让,那就有南纸店的伙计围上来了。

    这种印制精细的故宫古物日历,市面上是卖两块大洋一份儿,您卖多少份儿,他们就买多少份儿。每份儿一块五毛,您要是批送三十份儿,那就是四十五元,照最起码的职员待遇核计,差不多就是一个半月年终奖金了,您说新鲜不新鲜。

    民国六七年到十一二年,是北洋政府最艰窘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机关,或多或少都有欠薪,所幸差不多的公务员全有一两处兼差。到了月头上,这儿发三成,那儿发两成,凑合凑合也有一两百块钱,彼时生活程度不高,物价便宜,大家照样可以遛遛公园,摸上八圈,吃吃小馆,打个茶围,仍旧其乐融融。遇到逢年过节,有几个好事之徒,一起哄,大家一吆喝,成群搭伙儿往财政部一请愿,所以当时的公务员让新闻界送了个尊号叫“灾官”,到财政部请愿的专名词叫“坐索”。形形色色,各尽其妙,后来为欠薪还发行一次公债,发公债抵欠薪,于是有些人手里存着不少这种公债,等到民国十六年北伐成功,全国统一,当然这种公债就变成废纸了。

    笔者好友海陵袁曲孙先生,手里这种公债很多,加上他还存有俄国的老羌帖、德国的老马克,一共好几皮箱。有一年过年,他忽然心血来潮,把公债、羌帖、马克一股脑儿拿出来当壁纸,把整间书室糊起来,请息侯金梁用甲骨文写了一个“金屋”的横额,在金屋里请大家吃春酒。名小说家张恨水俏皮地说:袁曲孙阔起来富可敌国,穷起来一文不值,说起来也算是一段灾官佳话呢。

    总而言之,北洋时代公务员的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如果跟现在的公务员来比,那可真是马尾拴豆腐————提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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