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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许地山文集最新章节!

    一

    武昌竖起革命的旗帜已经一个多月了。在广州城里的驻防旗人个个都心惊胆战,因为杀满洲人的谣言到处都可以听得见。这年的夏天,一个正要到任的将军又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被革命党炸死,所以在这满伏着革命党的城市,更显得人心惶惶。报章上传来的消息都是民军胜利,

    “反正”的省份一天多过一天。本城的官僚多半预备挂冠归田;有些还能很骄傲地说:“腰间三尺带是我殉国之具。”商人也在观望着,把财产都保了险或移到安全的地方————香港或澳门,听说一两日间民军便要进城,住在城里的旗人更吓得手足无措,他们真怕汉人屠杀他们。

    在那些不幸的旗人中,有一个人,每天为他自己思维,却想不出一个避免目前的大难的方法。他本是北京一个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隶属正红旗下,同时也曾中过举人;这时在镇粤将军衙门里办文书。他的身材很雄伟,若不是额下的大髯胡把他的年纪显出来,谁也看不出他是五十多岁的人,那时已近黄昏,堂上的灯还没点着,太太旁边坐着三个从十一岁到十五六岁的子女,彼此都现出很不安的状态。他也坐在一边,捋着胡子,沉静地看着他的家人。

    “老爷,革命党一来,我们要往哪里逃呢?”太太破了沉寂,很诚恳问她的老爷。

    “哼,往哪里逃?”他摇头说,“不逃,不逃,不能逃。逃出去无异自己去找死,我每年的俸银二百多两,合起衙门里的津贴和其他的入款也不过五六百两,除掉这所房子以外也就没有什么余款。这样省省地过日子还可以支持过去,若一逃走,纵然革命党认不出我们是旗人,侥幸可以免死,但有多少钱能够支持咱家这几口人呢?”

    “这倒不必老爷挂虑,这二十几年来我私积下三万多块,我想咱们不如到海边去买几亩地,就做了乡下人也强过在这里担心。”

    “太太的话真是所谓妇人女子之见。若是那么容易到乡下去落户,那就不用发愁了。你想我的身份能够撇开皇上不顾么?做奴才得为主子,做人臣得为君上。他们汉官可以革命,咱们可就不能,革命党要来,在我们的地位就得同他们开火;若不能打,也不能弃职而逃。 ”

    “那么,老爷忠心为国一定是不逃了。万一革命党人马上杀到这里来,我们要怎办呢?”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们自然不能受他们的凌辱。等时候到来,再相机行事吧。”他看着他三个孩子,不觉黯然叹了一声。

    太太也叹一声,说:“我也是为这班小的发愁啊。他们都没成人,万一咱们两口子尽了节,他们……”她说不出来了,只不歇地用手帕去擦眼睛。

    他问三个孩子说:“你们想怎么办呢?”一双闪烁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两个大孩子都回答说:“跟爹妈一块儿死吧。”那十一岁的女儿麟趾好像不懂他们商量的都是什么,一声也不响,托着腮只顾想她自己的。

    “姑娘,怎么今儿不响啦?你往常的话儿是最多的。”她父亲这样问她。

    她哭起来了,可是一句话也没有。

    太太说:“她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别问她啦。”她叫:“姑娘到我跟前来吧。”趾儿抽噎着走到跟前,依着母亲的膝下。母亲为她捋捋鬓额,给她擦掉眼泪。他捋着胡子,像理会孩子的哭已经告诉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得意地说:“我说小姑娘是很聪明的,她有她的主意。”随即站起来又说:“我先到将军衙门去,看看下午有什么消息,一会儿就回来。”他整一整衣服,就出门去了。

    风声越来越紧,到城里竖起革命旗的那天,果然秩序大乱,逃的逃,躲的躲,抢的抢,该死的死。那位腰间带着三尺殉国之具的大吏也把行李收束得紧紧地,领着家小回到本乡去了。街上“杀尽满洲人”的声音,也摸不清是真的,还是市民高兴起来一时发出这得意的话。这里一家把大门严严地关起来,不管外头闹得多么凶,只安静地在堂上排起香案,两夫妇在正午时分穿起朝服向北叩了头,表告了满洲诸帝之灵,才退入内堂,把公服换下来。他想着他不能领兵出去和革命军对仗,已经辜负朝廷豢养之恩,所以把他的官爵职位自己贬了,要用世奴资格报效这最后一次的忠诚。他斟了一杯醇酒递给太太说:“太太请喝这一杯吧。”他自己也喝,两个男孩也喝了,趾儿只喝了一点。在前两天,太太把佣仆都打发回家,所以屋里没有不相干的人。

    两小时就在这醇酒应酬中度过去。他并没醉,太太和三个孩子已躺在床上睡着了。他出了房门,到书房去,从墙上取下一把宝剑,捧到香案前,叩了头,再回到屋里,先把太太杀死,再杀两个孩子。一连杀了三个人,满屋里的血腥、酒味把他刺激得像疯人一样。看见他养的一只狗正在门边伏着,便顺手也给它一剑,跑到厨房去把一只猫和几只鸡也杀了。他挥剑砍猫的时候,无意中把在灶边灶君龛外那盏点着的神灯挥到劈柴堆上去,但他一点也不理会。正出了厨房门口,马圈里的马嘶了一声,他于是又赶过去照马头一砍。马不晓得这是它尽节的时候,连踢带跳,用尽力量来躲开他的剑。他一手揪住络头的绳子,一手尽管望马头上乱砍,至终把它砍倒。

    回到上房,他的神情已经昏迷了,扶着剑,瞪眼看着地上的血迹。他发现麟趾不在屋里,刚才并没杀她,于是提起剑来,满屋里找。他怕她藏起来,但在屋里无论怎样找,看看床的,开开柜门,都找不着。院里有一口井,井边正留着一只麟趾的鞋。这个引他到井边来。他扶着井栏,探头望下去;从他两肩透下去的光线,使他觉得井底有衣服浮现的影儿,其实也看不清楚。他对着井底说:“好,小姑娘,你到底是个聪明孩子,有主意!”他从地上把那只鞋捡起来,也扔在井里。

    他自己问:“都完了,还有谁呢?”他忽然想起在衙门里还有一匹马,它也得尽节。于是忙把宝剑提起,开了后园的门,一直望着衙门的马圈里去。从后园门出去是一条偏僻的小街,常时并没有什么人往来,那小街口有一座常关着大门的佛寺。他走过去时,恰巧老和尚从街上回来,站在寺门外等开门,一见他满身血迹,右手提剑,左手上还在滴血,便抢前几步拦住他说:“太爷,您怎么啦?”他见有人拦住,眼睛也看不清,举起剑来照着和尚头便要砍下去。老和尚眼快,早已闪了身子,等他砍了空,再夺他的剑。他已没气力了,看着老和尚一言不发。

    门开了,老和尚先扶他进去,把剑靠韦陀香案边放着,然后再扶他到自己屋里,给他解衣服;又忙着把他自己的大衲给他披上,并且为他裹手上的伤,他渐次清醒过来,觉得左手非常的痛,才记起方才砍马的时候,自己的手碰着了刃口。他把老和尚给他裹的布条解开看时,才发现了两个指头已经没了,这一个感觉更使他格外痛楚。屠人虽然每日屠猪杀羊,但是一见自己的血,心也会软,不说他趁着一时的义气演出这出惨剧,自然是受不了。痛是本能上保护生命的警告,去了指头的痛楚已经使他难堪,何况自杀!但他的意志,还是很刚强,非自杀不可。老和尚与他本来很有交情,这次用很多话来劝慰他,说城里并没有屠杀旗人的事情;偶然街上有人这样嚷,也不过是无意识的话罢了。他听着和尚的劝解,心情渐渐又活过来。正在相对着没有话说的时候,外边嚷着起火,哨声、锣声,一齐送到他们耳边。老和尚说:“您请躺下歇歇吧,待老衲出去看看。”

    他开了寺门,只见东头乌太爷的房子着了火。他不声张,把乌太爷扶到床上躺下,看他渐次昏睡过去,然后把寺门反扣着,走到乌家门前,只见一簇人丁赶着在那里拆房子。水龙虽有一架,又不够用。幸而过了半小时,很多人合力已把那几间房子拆下来,火才熄了。

    和尚回来,见乌太爷还是紧紧地扎着他的手,歪着身子,在那里睡,没惊动他。他把方才放在韦陀龛那把剑收起来,才到禅房打坐去。

    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像这样全家为那权贵政府所拥戴的孺子死节的实在不多。当时麟趾的年纪还小,无论什么都怕,死自然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他父亲要把全家杀死的那一天,她并没喝多少酒,但也得装睡,她早就想定了一个逃死的方法,总没机会去试。父亲看见一家人都醉倒了,到外边书房去取剑的时候,她便急忙地爬起来,跑出院子。因为跑得快,恰巧把一只鞋子跻掉了。她赶快退回几步,要再穿上,不提防把鞋子一踢,就撞到那井栏旁边。她顾不得去捡鞋,从院子直跑到后园。后园有一棵她常爬上去玩的大榕树,但是家里的人都不晓得她会上树。

    上榕树本来很容易,她家那棵,尤其容易上去。她到树下,急急把身子耸上去,蹲在那分出四五杈的树干上。平时她蹲在上头,底下的人无论从哪一方面都看不见。那时她只顾躲死,并没计较往后怎样过。蹲在那里有一刻钟左右,忽然听见父亲叫她,他自然不晓得麟趾在树上。她也不答应,越发蹲伏着,容那浓绿的密叶把她掩藏起来。不久她又听见父亲的脚步像开了后门出去的样子。她正在想着,忽然从厨房起了火。厨房离那榕树很远,所以人们在那里拆房子救火的时候,她也没下来。天已经黑了,那晚上正是十五,月很明亮,在树上蹲了几点钟,倒也不理会。可是树上不晓得歇着什么鸟,不久就叫一声,把她全身的毛发都吓竖了。

    身体本来有点冷,加上夜风带那种可怕的鸟声送到她耳边,就不由得直打哆嗦。她不能再藏在树上,决意下来看看。然而怎么也起不来,从腿以下,简直麻痹得像长在树上一样。好容易慢慢地把腿伸直了,一面哆嗦着下了树,摸到园门,原来她的卧房就靠近园门。那一下午的火,只烧了厨房,她母亲的卧房、大厅和书房,至于前头的轿厅和后面她的卧房连着下房都还照旧。她从园门闪入她的卧房,正要上床睡觉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心疑是鬼,赶紧把房门关起来。从窗户看见两个人拿着牛眼灯由轿厅那边到她这里来,心里越发害怕。好在屋里没灯,趁着外头的灯光还没有射进来,她便蹲在门后。那两人一面说着,出了园门,她才放心。原来他们是那条街的更夫,因为她家没人,街坊叫他们来守夜。他们到后园,大概是去看看后园通小街那道门关没关吧。不一会他们进来,又把园门关上。

    听他们的脚音,知道旁边那间下房,他们也进去看过,正想爬到床后去,他们已来推她的门,于是不敢动弹,还是蹲在门后。门推不开,他们从窗户用灯照了一下。她在门后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这间是锁着的,里头倒没有什么。”他们并不一定要进她的房间,那时她真像遇了赦一般,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当时只不愿意他们知道她在里头。等他们走远了,才起来,坐在小椅上,也不敢上床睡,只想着天明时待怎办。她决定要离开她的家,因为全家的人都死了,若还住在家里,有谁来养活她呢?虽然仿佛听见她父亲开了后园门出去,但以后他回来没有,她又不理会,她想他一定是自杀了。前天晚上,当她父亲问过她的话,上了衙门以后,她私下问过母亲:“若是大家都死了,将来要在什么地方相见呢?”她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孩子,若都是好人,我们就会在神仙的地方相见,我们都要成仙哪。”常听见她母亲说城外有个什么山,山名她可忘记了,那里常有神仙出来度人。她想着不如去找神仙吧,找到神仙就能与她一家人相见了。她想着要去找神仙的事,使她心胆立时健壮起来,自己一人在黑屋里也不害怕,但盼着天快亮,她好进行。

    鸡已啼过好几次,星星也次第地隐没了。初醒的云渐渐现出灰白色,一片一片像鱼鳞摆在天上。于是她轻轻地开了房门,出到院子来,她想就这样走么,不,最少也得带一两件衣服。于是回到屋里,打开箱子,拿出几件衣服和梳篦等物,包成一个小包,再出房门。藏钱的地方她本知道,本要去拿些带在身边,只因那里的房顶已经拆掉了,冒着险进去,虽然没有妨碍,不过那两人还在轿厅睡着,万一醒来,又免不了有麻烦,再者,设使遇见神仙,也用不着钱。她本要到火场里去,又怕看见父母和二位哥哥的尸体,只远远地望着,作为拜别的意思。

    她的眼泪直流,又不敢放声哭;回过身去,轻轻开了园门,再反扣着。经过马圈,她看见那马躺在槽边,槽里和地上的血已经凝结,颜色也变了。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泪。因为她很喜欢它,每常骑它到箭道去玩。那时天已大亮了,正在低着头看那死马的时候,眼光忽然触到一样东西,使她心伤和胆战起来。进前两步从马槽下捡起她父亲的一节小指头,她认得是父亲左手的小指头。因为他只留这个小指的指甲,有一寸多长,她每喜欢摸着它玩。当时她也不顾什么,赶紧取出一条手帕,紧紧把她父亲的小指头裹起来,揣在怀里。她开了后园的街门,也一样地反扣着。夹着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门大街放步。幸亏一路上没人注意她,故得优游地出了城。

    旧历十月半的郊外,虽不像夏天那么青翠,然而野草园蔬还是一样地绿。她在小路上,不晓得已经走了多远,只觉身体疲乏,不得已暂坐在路边一棵榕树根上小歇,坐定了才记得她自昨天午后到歇在道旁那时候一点东西也没入口!眼前固然没有东西可以买来充饥,纵然有,她也没钱。她隐约听见泉水激流的声音,就顺着找去,果然发现了一条小溪,那时一看见水,心里不晓得有多么快活,她就到水边一掬掬地喝。没东西吃,喝水好像也可以饱,她居然把疲乏减少了好些。于是夹着包袱又往前跑。她慢慢地走,用尽了诚意要会神仙,但看见路上的人,并没有一个像神仙,心里非常纳闷,因为走的路虽不多,太阳却渐渐地西斜了。

    前面露出几间茅屋,她虽然没曾向人求乞过,可知道一定可以问人要一点东西吃,或打听所要去的山在哪里。随着路径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一个老头子在她前面走。看他穿着一件很宽的长袍,扶着一支黄褐色的拐杖,须发都白了,心里暗想:“这位莫不就是神仙么?”她于是抢前几步,恭恭敬敬地问:“老伯父,请告诉我那座有神仙的山在什么地方?”他好像没听见她问的是什么话,她问了几遍,他总没回答,只问:“你是迷了道的吧?”麟趾摇摇头。他问:“不是迷道,这么晚,一个小姑娘夹着包袱,在这样的道上走,莫不是私逃的小丫头?”她又摇摇头。

    她看他打扮得像学塾里的老师一样,心里想着他也许是个先生。于是从地下捡起一块有棱的石头,就路边一棵树干上画了“我欲求仙去”几个字。他从胸前的绿鲨皮眼镜匣里取出一副直径约有一寸五分的水晶镜子架在鼻上。看她所写的,便笑着对她说:“哦,原来是求仙的!你大概因为写的是‘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的仿格,想着古人有这回事,所以也要仿效仿效。但现在天已渐渐晚了,不如先到我家歇歇,再往前走吧。 ”她本想不跟他去,只因问他的话也不能得着满意的指示,加以肚子实饿了,身体也乏了,若不答应,前路茫茫,也不是个去处,就点头依了他,跟着他走。

    走不远,踱过一道小桥,来到茅舍的篱边。初冬的篱笆上还挂些未残的豆花。晚烟好像一匹无尽长的白链,从远地穿林织树一直来到篱笆与茅屋的顶巅。老头子也不叫门,只伸手到篱门里把闩拨开了。一只戴着金铃的小黄狗抢出来,吠了一两声,又到她跟前来闻她。她退后两步,老头子把它轰开,然后携着她进门。屋边一架瓜棚,黄萎的南瓜藤还凌乱地在上头绕着。鸡已经站在棚上预备安息了。这些都是她没见过的,心里想大概这就是仙家吧。刚踏上小台阶,便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出来迎着,她用手作势,好像问“这位小姑娘是谁呀”,他笑着回答说:“她是求仙迷了路途的。”回过头来,把她介绍给她,说:“这是我的孙女,名叫宜姑。”

    他们三个人进了茅屋,各自坐下。屋里边有一张红漆小书桌,老头子把他的孙女叫到身边,叫她细细问麟趾的来历。她不敢把所有的真情说出来,恐怕他们一知道她是旗人或者就于她不利。她只说:“我的父母和哥哥前两天都相继过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没人收养,所以要求仙去。”她把那令人伤心的事情瞒着,孙女把她的话用他们彼此通晓的方法表示给老头子知道。老头子觉得她很可怜,对她说,他活了那样大年纪也没有见过神仙,求也不一定求得着,不如暂时住下,再定夺前程,他们知道她一天没吃饭,宜姑就赶紧下厨房,给她预备吃的。晚饭端出来,虽然是红薯粥和些小酱菜,她可吃得津津有味。回想起来,就是不饿,也觉得甘美。饭后,宜姑领她到卧房去。一夜的话把她的意思说转了一大半。

    麟趾住在这不知姓名的老头子的家已经好几个月了。老人曾把附近那座白云山的故事告诉过她。她只想着去看安期生升仙的故迹,心里也带着一个遇仙的希望。正值村外木棉盛开的时候,十丈高树,枝枝着花,在黄昏时候看来直像一座万盏灯台,灿烂无比。闽、粤的树花再没有比木棉更壮丽的,太阳刚升到与绿禾一样高的天涯,麟趾和宜姑同在树下捡落花来做玩物,谈话之间,忽然动了游白云山的念头。从那村到白云山也不过是几里路,所以她们没有告诉老头子,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还带了些薯干,便到山里玩去。天还很早,榕树上的白鹭飞去打早食还没归巢,黄鹂却已唱过好几段婉转的曲儿,在田间和林间的人们也唱起歌了。到处所听的不是山歌,便是秧歌。她们两个有时为追粉蝶,误入那篱上缠着野蔷薇的人家;有时为捉小鱼涉入小溪,溅湿了衣袖。一路上嘻嘻嚷嚷,已经来到山里。微风吹拂山径旁的古松,发出那微妙的细响。着在枝上的多半是嫩绿的松球,衬着山坡上的小草花和正长着的薇蕨,真是绮丽无匹。

    她们坐在石上休息,宜姑忽问:“你真信有神仙么?”

    麟趾手里撩着一枝野花,漫应 说:“我怎么不信!我母亲曾告诉我有神仙,她的话我都信。”

    “我可没见过,我祖父老说没有,他所说的话,我都信。他既说没有,那定是没有了。”

    “我母亲说有,那定是有,怕你祖父没见过吧。我母亲说,好人都会成仙,并且可以和亲人相见哪,仙人还会下到凡间救度他的亲人,你听过这话么?”

    “我没听见过。”

    说着他们又起行,游过了郑仙岩,又到菖蒲涧去,在山泉流处歇了脚。下游的石上,那不知名的山禽在那里洗午澡,从乱云堆积处,露出来的阳光指示她们快到未时了,麟趾一意要看看神仙是什么样子,她还有登摩星岭的勇气。她们走过几个山头,不觉把路途迷乱了。越走越不是路,她们巴不得立刻下山,寻着原路回到村里。

    出山的路被她们找着了,可不是原来的路径,夕阳当前,天涯的白云已渐渐地变成红霞。正在低头走着,前面来了十几个背枪的大人物,宜姑心里高兴,等他们走近跟前,便问其中的人燕塘的大路在哪一边。那班人听说她们所问的话,知道是两只迷途的羊羔,便说他们也要到燕塘去。宜姑的村落正离燕塘不远,所以跟着他们走。

    原来她们以为那班强盗是神仙的使者,安心随着他们走。走了许久,二人被领到一个破窑里,那里有一个人看守着她们,那班人又匆忙地走了。麟趾被日间游山所受的快活迷住,没想到也没经历过在那山明水秀的仙乡会遇见这班混世魔王。到被囚起来的时候,才理会她们前途的危险。她同宜姑苦口求那人怜恤她们,放她们走。但那人说若放了她们,他的命也就没了。宜姑虽然大些,但到那时,也恐吓得说不出话来。麟趾到底是个聪明而肯牺牲的孩子,她对那人说:“我家祖父年纪大了,必得有人伺候他,若把我们两人都留在这里,恐怕他也活不成。求你把大姐放回去吧,我宁愿在这里跟着你们。”那人毫无恻隐之心,任她们怎样哀求,终不发一言,到他觉得麻烦的时候,还喝她们说:“不要瞎吵!”

    丑时已经过去,破窑里的油灯虽还闪着豆大的火花,但是灯心头已结着很大的灯花,不时迸出火星和发出毕剥的响,油盏里的油快要完了。过些时候,就听见人马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人说:“他们回来了。”他在窑门边把着,不一会,大队强盗进来,卸了赃物,还掳来三个十几岁的女学生。

    在破窑里住了几天,那些贼人要她们各人写信回家拿钱来赎,各人都一一照办了,最后问到麟趾和宜姑,麟趾看那人的容貌很像她大哥,但好几次问他叫他,他都不大理会,只对着她冷笑。虽然如此,她仍是信他是大哥,不过仙人不轻易和凡人认亲罢了。她还想着,他们把她带到那里也许是为教她们也成仙。宜姑比较懂事,说她们是孤女,只有一个耳聋的老祖父,求他们放她们两人回去。他们不肯,说:“只有白拿,不能白放。”他们把赃物检点一下,头目叫两个伙计把那几个女学生的家书送到邮局去,便领着大队同几个女子,趁着天还未亮出了破窑,向着山中的小径前进。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又来到一个寨。群贼把那五个女子安置在一间小屋里。过了几天,那三个女学生都被带走,也许是她们的家人花了钱,也许是被移到别处去。他们也去打听过宜姑和麟趾的家境,知道那聋老头花不起钱来赎,便计议把她们卖掉。

    宜姑和麟趾在荒寨里为他们服务,他们都很喜欢。在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几个星期。一天下午他们都喜形于色回到荒寨,两个姑娘忙着预备晚饭。端菜出来,众人都注目看着她们。头目对大姑娘说:“我们以后不再干这生活了,明天大家便要到惠州去投入民军。我们把你配给廖兄弟。”他说着,指着一个面目长得十分俊秀、年纪在二十六七左右的男子,又往下说:“他叫廖成,是个白净孩子,想一定中你的意思。”他又对麟趾说:“小姑娘年纪太小,没人要,黑牛要你做女儿,明天你就跟着他过,他明天以后便是排长了。”他努着嘴向黑牛指示麟趾,黑牛年纪四十左右,满脸横肉,看来像很凶残。当时两个女孩都哭了,众人都安慰她们。头目说:“廖兄弟的喜事明天就要办的,各人得早起,下山去搬些吃的,大家热闹一回。”

    他们围坐着谈天,两个女孩在厨房收拾食具,小姑娘神气很镇定,低声问宜姑说:“怎办?”宜姑说:“我没主意,你呢?”

    “我不愿意跟那黑鬼,我一看他,怪害怕的,我们逃吧。”

    “不成,逃不了!”宜姑摇头说。

    “你愿意跟那强盗?”

    “不,我没主意。”

    她们在厨房没想出什么办法,回到屋里,一同躺在稻草褥上,还继续地想。麟趾打定主意要逃,宜姑至终也赞成她,她们知道明天一早趁他们下山的时候再寻机会。

    一夜的幽暗又叫朝云抹掉,果然外头的兄弟们一个个下山去预备喜筵。麟趾扯着宜姑说:“这是时候,该走了。”她们带着一点吃的,匆匆出了小寨。走不多远,宜姑住了步,对麟趾说:“不成,我们这一走,他们回寨见没有人,一定会到处追寻,万一被他们再抓回去,可就没命了。”麟趾没说什么,可也不愿意回去。宜姑至终说:“还是你先走吧,我回去张罗他们,他们问你的时候,我便说你到山里捡柴去。你先回到我公公那里去报信也好。”她们商量妥当,麟趾便从一条那班兄弟们不走的小道下山去。宜姑到看不见她,才掩泪回到寨里。

    小姑娘虽然学会昼伏夜行的方法,但在乱山中,夜行更是不便,加以不认得道路,遇险的机会很多,走过一夜,第二夜便不敢走了。她在早晨行人稀少的时候,遇见妇人女子才敢问道,遇见男子便藏起来。但她常走错了道,七天的粮已经快完了,那晚上她在小山岗上一座破庙歇脚。霎时间,黑云密布,大雨急来,随着电闪雷鸣。破庙边一棵枯树教雷劈开,雷音把麟趾的耳鼓几乎震破,电光闪得更是可怕。她想那破庙一定会塌下来把她压死,只是蹲在香案底下打哆嗦。好容易听见雨声渐细,雷也不响,她不敢在那里逗留,便从案下爬出来。

    那时雨已止住了,天际仍不时地透露着闪电的白光,使蜿蜒的山路,隐约可辨。她走出庙门,待要往前,却怕迷了路途,站着尽管出神。约有一个时辰,东方渐明,鸟声也次第送到她耳边,她想着该是走的时候,背着小包袱便离开那座破庙。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朝雾断续地把去处遮拦着,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来的泉声到处都听得见。正走着,前面忽然来了一队人,她是个惊弓之鸟,一看见便急急向路边的小丛林钻进去。哪里提防到那刚被大雨洗刷过的山林湿滑难行,她没力量攀住些草木,一任双脚溜滑下去,直到山麓。她的手足都擦破了,腰也酸了,再也不能走。疲乏和伤痛使她不能不躺在树林里一块铺着朝阳的平石上昏睡。她腿上的血,殷殷地流到石上,她一点也不理会。

    林外,向北便是越过梅岭的大道,往来的行旅很多。不知经过几个时辰,麟趾才在沉睡中觉得有人把她抱起来,睁眼一看,才知道被抱到一群男女当中。那班男女是走江湖卖艺的,一队是属于卖武耍把戏的黄胜,一队是属耍猴的杜强。麟趾是那耍猴的抱起来的,那卖武的黄胜取了些万应的江湖秘药来,敷她的伤口。他问她的来历,知道她是迷途的孤女,便打定主意要留她当一名艺员,耍猴用不着女子,黄胜便私下向杜强要麟趾。杜强一时任侠,也就应许了。他只声明将来若是出嫁得的财礼可以分些给他。

    他们骗麟趾说他们是要到广州去,其实他们的去向无定,什么时候得到广州,都不能说。麟趾信以为真,便请求跟着他们去。那男人腾出一个竹箩,教她坐在当中,他的妻子把她挑起来。后面跟着的那个人也挑着一担行头,在他肩膀上坐着一只猕猴。他戴的那顶宽缘镶云纹的草笠上开了一个小圆洞,猕猴的头可以从那里伸出来。那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子,牵着一只绵羊和两只狗,绵羊驮着两个包袱,最后便是扛刀枪的,麟趾与那一队人在斜阳底下向着满被野云堆着的山径前进,一霎时便不见了。

    自从麟趾被骗以后,三四年间,就跟着那队人在江湖上往来。她去求神仙的勇气虽未消灭,而幼年的幻梦却渐次清醒。几年来除掉看一点浅近的白话报以外,她一点书也没有念,所认得的字仍是在家的时候学的,深字甚至忘掉许多。她学会些江湖伎俩,如半截美人、高跃、踏索、过天桥等等,无一不精,因此被全班的人看为台柱子,班主黄胜待她很好,常怕她不如意,另外给她好饮食。她同他们混惯了,也不觉得自己举动下流。所不改的是她总没有舍弃掉终有一天全家能够聚在一起的念头。神仙会化成人到处游行的话是她常听说的,几年来,她安心跟着黄胜走江湖,每次卖艺总是目光灼灼注视着围观的人们,人们以她为风骚,她却在认人。多少次误认了面貌与她父亲或家人相仿佛的观众。但她仍是希望着,注意着,没有一时不思念着。

    他们真个回到离广州不远的一个城,住在真武庙倾破的后殿。早饭已经吃过,正预备下午的生意。黄胜坐在台阶上抽烟等着麟趾,因为她到街上买零碎东西还没回来。

    从庙门外蓦然进来一个人,到黄胜跟前说:“胜哥,一年多没见了!”老杜摇摇头,随即坐在台阶上说:“真不济,去年那头绵羊死掉,小山就闷病了。它每出场不但不如从前活泼,而且不听话,我气起来,打了它一顿。那畜生可也奇怪,几天不吃东西,也死了。从它死后,我一点买卖也没做,指望赢些钱再买一只羊和一只猴,可是每赌必输,至终把行头都押出去了,现在来专意问大哥借一点。”

    黄胜说:“我的生意也不很好,哪里有钱借给你使。”

    老杜是打定主意的,他所要求非得不可。他说:“若是没钱,就把人还我。”他的意思是指麟趾。

    老黄急了,紧握着手,回答他说:“你说什么?哪个人是你的?”

    “那女孩子是我捡的,自然属于我。”

    “你要,当时为何不说?那时候你说耍猴用不着她;多一个人养不起,便把她让给我。现在我已养了好几年,教会她各样玩意,你来要回去,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看来你是不愿意还我了。”

    “说不上还不还,难道我这几年的心血和钱财能白费了么?我不是说以后得的财礼分给你么?”

    “好,我拿钱来赎成不成?”老杜自然等不得,便这样说。

    “你!拿钱来赎?你有钱还是买一只羊、一只猴耍耍去吧,麟趾,怕你赎不起。”老黄舍不得放弃麟趾,并且看不起老杜,想着他没有赎她的资格。

    “你要多少呢?”

    “五百,”老黄说了,又反悔说,“不,不,我不能让你赎去,她不是你的人,你再别废话了。”

    “你不让我赎,不成。多会我有五百元,多会我就来赎。”老杜没得老黄的同意,不告辞便出庙门去了。

    自此以后,老杜常来跟老黄捣麻烦,但麟趾一点也不知道是为她的事,她也没去问。老黄怕以后更麻烦,心里倒想先把她嫁掉,省得老杜屡次来胡缠,但他总也没有把这意思给麟趾说,他也不怕什么,因为他想老杜手里一点文据都没有,打官司还可以占便宜。他暗地里托媒给麟趾找主,人约他在城隍庙戏台下相看,那地方是老黄每常卖艺的所在。相看的人是个当地土豪的儿子,人家叫他做郭太子。这消息给老杜知道,到庙里与老黄理论,两句不合,便动了武。幸而麟趾从外头进来,便和班里的人把他们劝开;不然,会闹出人命也不一定,老杜骂到没劲,也就走了。

    麟趾问黄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黄没敢把实在的情形告诉她,只说老杜老是来要钱使,一不给他,他便骂人。他对麟趾说:“因他知道我们将有一个阔堂会,非借几个钱去使使不可。可是我不晓得这一宗买卖做得成做不成,明天下午约定在庙里先耍着看,若是合意,人家才肯下定哪。你想我怎能事前借给他钱使!”

    麟趾听了,不很高兴,说:“又是什么堂会!”

    老黄说:“堂会不好么?我们可以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喜欢么?”

    “我不喜欢堂会,因为看的人少。”

    “人多人少有什么相干,钱多就成了。”

    “我要人多,不必钱多。”

    “姑娘,那是怎讲呢?”

    “我希望在人海中能够找着我的亲人。”

    黄胜笑了,他说:“姑娘!你要找亲人,我倒想给你找亲哪,除非你出阁,今生莫想有什么亲人,你连自己的姓都忘掉了!哈哈!”

    “我何尝忘掉?不过我不告诉人罢了,我的亲人我认得,这几年跟着你到处走,你当我真是为卖艺么?你带我到天边海角,假如有遇见我的亲人的一天,我就不跟你了。”

    “这我倒放心,你永远是遇不着的。前次在东莞你见的那个人,便说是你哥哥,愣要我去把他找来。见面谈了几句话,你又说不对了!今年年头在增城,又错认了爸爸!你记得么?哈哈!我看你把心事放开吧。人海茫茫,哪个是你的亲人?倒不如过些日子,等我给你找个好主,若生下一男半女,我保管你享用无尽。那时,我,你的师父,可也叨叨光呀。”

    “师父别说废话,我不爱听。你不信我有亲人,我偏要找出来给你看。”麟趾说时像有了气。

    “那么,你的亲人却是谁呢?”

    “是神仙。”麟趾大声地说。

    老黄最怕她不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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