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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当时老太太身已大愈,听说璞玉回来越发精神倍增,披着肷皮斗篷,在炕南沿上设灰鼠坐褥,和颜悦色的向火坐着。金夫人侍坐在窗下矬椅上和老太太说话。璞玉急走几步,到老太太前,拥膝请安,又在膝上磕头。老太太大悦,如获至宝,忙用双手摩着璞玉的头脸笑道:“好,好!我的儿,外头走了这几个月,直想得你奶奶食不下咽了。白天,同他们说着话还好些,偏是到了夜里,便不能合眼,但不知你想我不想?”璞玉道:“时时不能去心,不然也不这么忙着回来了。”老太太点头道:“好孩子,真个想我了。”璞玉转身又双膝跪着请了金夫人安,金夫人叫到身边,抚着他脸儿道:“离家这四五十天,虽没瘦,脸到黑些了。你如何等不得这几日急着回来了?你老子正生着气呢,见面时要仔细,若有些疏忽可不是玩的。”璞玉忙应:“是,是。”福寿递过滚茶来。老太太道:“这几日也太冷,我的儿路上冷了,在这火边坐下,热炕上暖和暖和,吃茶!”又问去后到了甚么地方,见了些甚么人。璞玉一一应对着。因心内怕着老爷生气,终是跼蹐不安,问金夫人怎么处好,金夫人道:“你吃完茶,即往回事房去回复来的缘由,交清帐目,一会子我过去替你解释就是了。料也无甚大事,不过因你作事无终回来,所以有点生气。”老太太道:“还要怎么,小孩儿家,出外走了这么多日子。也累了,璞玉你到外头,就依你娘说的去行,若你父亲真个生起气来,你们快来通我个消息,待我去问你们老爷。”璞玉领命退了出来,无暇问讯姊妹们,忙往回事房来。

    只见马住、永助等抱了一堆帐簿等候,回事房的老艾出来请了安,璞玉命他进内回复自己归来的事。老艾去不多时,回来道:“老爷吩咐,叫大爷先将帐簿理出要目,再经审明后,方可进见,无命时,不可入内。”璞玉站起来听了吩咐,遂命马住等将自南边带来的户口册籍二本,新置地亩及上中下三等地一年应收租数册记三本,此次所收租数及下欠未收册记二本,佃农名簿一本,一一交付明白,方向老艾道:“老爷如今在那屋里,和谁说话?可生气不生?”老艾道:“在内书房与司丹青下棋呢,没甚大气。”璞玉听了,心中稍宽了些,先往学房里,见了师父登云先生,先生问了些南边的水土风习,又闲话了一会子,才回到素日出外时会客的三间小书房松月轩中坐定。

    且说这松月轩,原在祠堂院后,离老爷的外书房润翰书屋极远。当下,从老太太那边遣来孟嬷嬷、寿儿等,服侍璞玉吃了晚饭。璞玉叫他们回去,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如坐针毡,一时也不得安稳。忆起方才交的帐目,恐有差错,遂遣宝剑唤进马住、元凯等来,再三算了又算,直至深夜方安歇。

    当夜金夫人向贲侯道:“璞玉本已辛苦了回来的,如何又这般难为他,若因其早归,岂不使老太太不悦。”贲侯听了,拈须笑道:“我又何必处置他,只是古言有云:‘娇养不如历艰’,我叫他到外边去,原非为多收钱粮,只为他知冷热、识世道,趁便使他略施恩泽于民之意。如今磨难他,只欲削其骄气,挫其傲性,乘此欲试其胆气如何而已。为父者,教子之道如诊疾用药,岂可有虑不到之处?”金夫人听了点头称是。

    次日,璞玉至润翰书屋时,只见诗客李宪章,画客司田人,及本师史经济,老管家龚高、张裕等,都在那里,遂一一见过了礼。只见舒谦自内走出来道:“老爷吩咐三位先生两个管家说,‘大爷出外公干,不待终事而归,况且查其租赋册籍,又欠缺将半,所以叫管家们取供,先生们定罪,一并回禀’呢。”璞玉听了,吓得面如土色。袭高笑道:“老爷所命,大爷不可怠慢,只得取供词了。”张裕道:“这又如何叫别人写呢,大爷自己写了呈上去就是了。”璞玉当着众人羞愧难当,心中焦急,见窗前放着现成笔砚,遂磨墨蘸笔,自忖不能免这番处治,又无可供之词,窘急至极,忽然竟胆壮起来,遂舒纸一口气儿写起来了。

    众人围将过来看时,非供词亦非呈文,却是一篇杂韵的歌词,道:

    齿落唇塌一老翁,侵晨捧腹去路旁,衣衫褴褛如病鬼,央告行人乞钱粮。

    正值愚儿查田去,目睹难禁我心伤。先予车载五升米,且问曷落怎寒伧。

    老翁回语听我言,东庄甄氏我堪怜。只因无力为商贾,惟有佣耕三亩田。

    “仁嘉”三年三月初,当尽裤袄买犁锄,星月耕耘辛苦极,为偿私债与官租。

    谁知六月至七月,荞枯菽黄天少雨,欲得滴水无觅处,美珠明玑诚难求。  刚起笔时,司田人见了向李宪章吐舌,今见写到此处,李宪章点头道:“这才有些意思了。”再往下看:

    倒合八月报岁荒,惟恐欠息受刑伤,众庶共往述田灾,顿首切请免租粮。

    馑年收歉不相同,山田枯而水田丰,贪官不问山地歉,竟同水田一般征。

    官府征令如火急,百姓遵法纳役租,责我不与众人去,仇里夹恨课重赋。  癸亥九月入仓粮,噫我贫乏不能偿,金斗儿与娥珠女,卖与绅家赔租粮。

    既将儿女鬻书吏,未及往探牵之去,可怜娥珠方八岁,配予强徒为奴婢。

    登云先生叹道:“璞玉此行已知贫穷之苦了。”再往下看他写的:

    老朽今年七十余,饥不得食寒无衣,匍匐求告填空肚,但望早死又不得。  哽咽涕泣语无尽,痴儿闻诉汗沾衣,劝语老翁勿再言,今年租使便是余。  众人齐道:“这句上煞尾最好,倒是颇有余味。”璞玉虽一时大着胆子写了出来,自己念了一遍,终是慌恐心跳,向众人道:“老爷看了这个,许不越生气了?”登云先生道:“不妨,这只怕正中了老爷之意,也未可知。”说毕又向李宪章道:“供词已取了,李公当行判决。”李宪章点头笑道:“供词既然诉之以歌,我便判之以诗,亦无不可。”遂援笔于供词后判道:

    钱粮公务虽略误,观此悯歇似可恕,

    惊闻慈疾急回转,行合孝道理无尤。

    写毕,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子,方交与舒谦入禀。李宪章道:“其实末句应作‘不得责为擅自归’,只是口气过硬,所以写作‘理无尤’了。”

    再说璞玉神思不定,如热釜上的蚂蚁,只管踱来踱去。不多时,舒谦出来道:“老爷呼唤。”璞玉大骇,一头往里走,一头向舒谦道:“老爷在那里?看了呈文说甚么了?”舒谦道:“也没甚么言语,微有笑颜,今已带往逸安堂去了。”璞玉心中略宽了些。走入逸安堂时,只见老爷与太太商议着年终放赏钱的事。璞玉维恭维敬的双膝跪下,贲侯怪其早归,不免责备了一番,然后再一一问出去的事。金夫人道:“老爷免了你的罪了,快磕头起来吧。”璞玉忙除下貂皮帽子,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方一一回复所问之事。贲侯见他回的事情明白,方才给了些脸面,说道:“从今以后断不可违我命错走一步,若再疏忽,决不轻饶,定要揭了你的皮。”璞玉忙应:“是,是。”复又跪下磕头谢了恩,方慢慢退了出来。见玉清、三婴等都站在廊檐下,用指头划着脸羞他,璞玉吐了一吐舌,飞奔往介寿堂去了。

    当时老太太已吃过饭睡了,璞玉遂悄悄退了出来。往海棠院来时,但闻满屋笑声,原来德清、熙清、妙鸾等都在这里吃茶,说着白老寡醉后的笑话呢,大家见璞玉走进来,忙起身互相厮见。

    璞玉一一问候了,琴默笑道:“哎哟,忠信府一院的命根子才来了,自你走后,自老太太起,阖府大小那一个一天不念叨八十遍。”璞玉笑道:“怪道呢,我自离家那天起,不住的打喷嚏,连吃茶饭的空儿也没了,直到昨日才罢。”众人都大笑起来。德清问道:“如何瘦了些似的呢?”璞玉道:“就是打喷嚏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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