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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海滨故人最新章节!

    露沙由京回到上海以后,和玲玉虽隔得不远,仍是相见苦稀,每天除陪了母亲兄嫂姊妹谈话,就是独坐书斋,看书念诗。这一天十时左右,邮差送信来,一共有五六封,有一封是梓青的信,内中道:

    露沙吾友:

    又一星期不接你的信了!我到家以来,只觉无聊。回想前些日子在京时,我到学校去找你,虽没有一次不是相对无言,但精神上已觉有无限的安慰,现在并此而不能,怅惘何极!

    上次你的信说,有时想到将来离开了学校生活,而踏进恶浊的社会生活,不禁万事灰心,我现虽未出校,已无事不灰心了!平时有说有笑,只是把灰心的事搁起,什么读书,什么事业,只是于无可奈何中聊以自遣,何尝有真乐趣!————我心的苦,知者无人————然亦未始并不幸中之幸,免得他们更和我格格不入了。

    我于无意中得交着你,又无意于短时间中交情深刻这步田地!这是我最满意的事,唉!露沙!这的确是我们一线的生机!有无上的价值!

    说到“人生不幸”,我是以为然而不敢深思的,我们所想望的生活,并不是乌托邦,不可能的生活,都是人生应得的生活;若使我们能够得到应得的生活,虽不能使我们完全满意,聊且满意,于不幸的人生中,我们也就勉强自足了!露沙!我连这一层都不敢想到,更何敢提及根本的“人生不幸”!

    你近来身体怎样,务望自重,有工夫多来信吧!此祝快乐!

    梓青书

    露沙接到信后,只感到万种凄伤,把那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直到能背诵了,她还是不忍收起————这实在是她的常态,她生平喜思量,每逢接到朋友们的来信,总是这种情形————她闷闷不语,最后竟滴下泪来。本想即刻写回信,恰巧蔚然来找,露沙才勉强拭干眼泪,出来相见。

    这时已是黄昏了,西方的艳阳余辉,正射在玻璃窗上,由玻璃窗反折过来,正照在蔚然的脸上,微红而黑的两颊边,似有泪痕。露沙很奇异地问道:“现在怎么样?”蔚然凄然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心绪恶劣,要想到西湖,或苏州跑一趟,又苦于走不开,人生真是干燥极了!”露沙只叹了一声,彼此缄默约有五分钟,蔚然才问露沙道:“云青有信吗?……我写了三封信去,她都没有回我,不知道怎样,你若写信时,替我问问吧!”露沙说:“云青前几天有信来,她曾叫我劝你另外打主意,她恐怕终究叫你失望……她那个人做事十分慎重,很可佩服,不过太把自己牺牲了!……你对她到底怎样呢?”蔚然道:“我对于她当然是始终如一,不过这事也并不是勉强得来的,她若不肯,当然作罢,但请她不要以此介介,始终保持从前的友谊好了。”露沙说:“是呀!这话我也和她谈过,但是她说为避嫌疑起见,她只得暂时和你疏远,便是书信也拟暂时隔绝,等到你婚事已定后,再和你继续前此友谊……我想云青的心也算苦了,她对于你绝非无情,不过她为了父母的意见,宁可牺牲她的一生幸福……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今年春假,云青、玲玉、宗莹、莲裳,我们五个人,在天津住着。有一天夜里,正是月色花影互相厮并,红浪碧波,掩映斗媚。那时候我们坐在日本的神坛的草地上,密谈衷心,也曾提起这话,云青曾说对于你无论如何,终觉抱歉,因为她固执的缘故,不知使你精神上受多少创痕,……但是她也绝非木石,所以如此的原因,不愿受人皆议罢了。后来玲玉就说:这也没有什么訾议,现在比不得从前,婚姻自由本是正理,有什么忌讳呢?云青当时似乎很受了感动,就道:“好吧!我现在也不多管了。叫他去进行,能成也罢,不成也罢!我只能顺事之自然,至于最后的奋斗,我没有如此大魄力————而且闹起来,与家庭及个人都觉得说来不好听……当日我们的谈话虽仅此而上,但她的态度可算得很明了。我想你如果有决心非她不可,你便可稍缓以待时机。”蔚然点头道:“暂且不提好了。”

    蔚然走后,玲玉恰好从苏州来,邀露沙明天陪她到吴漆去接剑卿去。露沙就留她住在家里,晚饭后闲谈些时,便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才五点多钟玲玉就从睡中惊醒,悄悄下了床梳好了头。这时露沙也起来了,她们都收拾好了,已经到六点半。因乘车到火车站,距开车才有十分钟忙忙买了车票,幸喜车上还有坐位。玲玉脸向车窗坐着,早晨艳阳射在她那淡紫色的衣裙上,娇美无比,衬着她那似笑非笑的双靥好像浓绿丛中的紫罗兰。露沙对她怔怔望着,好像在那里猜谜似的。玲玉回头问道:“你想什么?你这种神情,衬着一身雪般的罗衣,直像那宝塔上的女石像呢!”露沙笑道:“算了吧!知道你今天兴头十足,何必打趣我呢?”玲玉被露沙说得不好意思了。仍回过头去,佯为不理。

    半点钟过去了,火车已停在吴淞车站。她们下了车,到泊船码头打听,那只美国来的船,还有两三个钟头才进口。她们便在海边的长堤上坐下,那堤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草。海涛怒啸,绿浪澎湃,但四面寂寥。除了草底的鸣蛩,抑抑悲歌外,再没有其他的音响和怒浪骇涛相应和了。

    两点多钟以后,她们又回到码头上。只见许多接客的人,已挤满了,再往海面一看,远远的一只海船,开着慢车冉冉而来。玲玉叫道:“船到了!船到了!”她们往前挤了半天。才站了一个地位,又等半天,那船才拢了岸。鼓掌的欢声和呼唤的笑声,立刻充溢空际。玲玉只怔怔向船上望着,望来望去终不见剑卿的影子,十分彷徨。只等到许多人都下了船,才见剑卿提着小皮包,急急下船来。玲玉走向前去,轻轻叫道:“陈先生!”剑卿忙放下提包,握着玲玉的手道:“哦!玲玉!我真快活极了!你几时来的?那一位是你的朋友吗?……”玲玉说:“是的!让我给你介绍介绍,”因回过头对露沙道:“这位是陈剑卿先生。”又向陈先生道:“这位是露沙女士。”彼此相见过,便到火车站上等车。玲玉问道:“陈先生的行李都安置了吗?”剑卿道:“已都托付一个朋友了,我们便可一直到上海畅谈竟日呢!”玲玉默默无言,低头含笑,把一块绢帕叠来叠去。露沙只听剑卿缕述欧美的风俗人情。不久到了上海,露沙托故走了,玲玉和剑卿到半淞园去。到了晚上,玲玉仍回到露沙家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回苏州。

    过了几天,玲玉寄来一封信,邀露沙北上。这时候已经是八月的天气,风凉露冷,黄花遍地,她们乘八月初三早车北上。在路上玲玉告诉露沙,这次剑卿向她求婚,已经不能再坚执了。现在已双方求家庭的通过,露沙因问她剑卿离婚的手续已办没有。玲玉说:“据剑卿说,已不成问题,因为那个女子已经有信应允他。不过她的家人故意为难,但婚姻本是两方同意的结合,岂容第三者出来勉强,并且那个女子已经到英国留学去了。……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个女子罢了!”露沙沉吟道:“你倒没什么对不住她:不过剑卿据什么条件一定要和这女子离婚呢?”玲玉道:“因为他们定婚的时候,并不是直接的,其间曾经第三者的介绍,而那个介绍人又不忠实,后来被剑卿知道了,当时气得要死,立刻写信回家,要求家里替他离婚,而他的家庭很顽固,去信责备了他一顿,他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有自己出马,当时写了一封信给那个女子,陈说利害。那个女子倒也明白,很爽快就答应了他,并且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家人,意思是说,婚姻大事,本应由两个男女,自己做主,父母所不能强逼,现在剑卿既觉得和她不对,当然中他离异等语。不过她的家人,十分不快,一定不肯把订婚的凭证退还,所以前此剑卿向我求婚,我都不肯答应。……但是这次他再三地哀求,我真无法了,只得答应了他。好在我们都有事业的安慰,对于这些事都可随便。”露沙点头道:“人世的祸福正不可定,能游嬉人间也未尝不是上策呢?”

    玲玉同露沙到北京之后,就在中学里担任些钟点,这时她们已经都毕业了。云青、宗莹、露沙、玲玉都在北京,只有莲裳到天津女学校教书去了。莲裳在天津认识了一个姓张的青年,不久他们便发生了恋爱,在今年十月十号结婚,她们因约齐一同到天津去参与盛典。

    莲裳随遇而安的天性,所以无论处什么环境,她都觉得很快活。结婚这一天,她穿着天边彩霞织就的裙衫,披着秋天白云网成的软绡,手里捧着满蓄着爱情的玫瑰花,低眉凝容,站在礼堂的中问。男女来宾有的啧啧赞好,有的批评她的衣饰。只有玲玉、宗莹、云青、露沙四个人,站在莲裳的身旁,默默无言。仿佛莲裳是胜利者的所有品,现在已被胜利者从她们手里夺去一般,从此以后,往事便都不堪回忆!海滨的联袂倩影,现在已少了一个。月夜的花魂不能再听见她们五个人一齐的歌声。她们越思量越伤心,露沙更觉不能支持,不到婚礼完她便悄悄地走了,回到旅馆里伤感了半天,直至玲玉她们回来了,她兀自泪痕不干,到第二天清早便都回到北京了。

    从天津回来以后,露沙的态度,再见消沉了。终日闷闷不语,玲玉和云青常常劝她到公园散心去,露沙只是摇头拒绝。人们每提到宗莹,她便泪盈眼帘,凄楚万状!有一天晚上,月色如水,幽景绝胜,云青打电话邀她家里谈话,她勉强打起精神,坐了车子,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这时云青正在她家土山上一块云母石上坐着,露沙因也上了山,并肩坐在那块长方石上。云青说:“今夜月色真好,本打算约玲玉、宗莹我们四个人,清谈竟夜,可恨剑卿和师旭把她们俩伴住了不能来————想想朋友真没交头,起初情感浓挚,真是相依为命,到了结果,一个一个都风流云散了,回想往事,只恨多余!怪不得我妹妹常笑我傻。我真是太相信人了!”露沙说:“世界上的事情,本来不过尔尔,相信人,结果固然不免孤零之苦,就是不相信入,何尝不是依然感到世界的孤寂呢?总而言之,求安慰于善变化的人类,终是不可靠的,我们还是早些觉悟,求慰于自己吧!”露沙说完不禁心酸,对月怔望,云青也觉得十分凄楚,歇了半天,才叹道:“从前玲玉老对我说:同性的爱和异性的爱是没有分别的,那时我曾驳她这话不对,她还气得哭了,现在怎么样呢?”露沙说:“何止玲玉如此?便是宗莹最近还有信对我说:‘十年以后同退隐于西子湖畔’呢!那一句是可能的话,若果都相信她们的话,我们的后路只有失望而自杀罢了!”

    她们直谈到夜深更静,仍不想睡。后来云青的母亲出来招呼她们去睡,她们才勉强进去睡了。

    露沙从失望的经验里,得到更孤僻的念头,便是对于最信仰的梓青,也觉淡漠多了。这一天正是星期六,七点多钟的时候,梓青打电话来邀她看电影,她竟拒绝不去,梓青觉得她的态度就得很奇怪。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来了一封信道:

    露沙!

    我在世界上永远是孤零的呵!人类真正太惨刻了!任我流涸了泪泉,任我粉碎了心肝,也没有一个人肯为我叫一声可怜!更没有人为我洒一滴半滴的同情之泪!便是我向日视为一线的光明,眼见得也是暗淡无光了!唉!露沙!若果你肯明明白白告诉我说:“前头没有路了!”那么我决不再向前多走一步,任这一钱不值的躯壳,随万丈飞瀑而去也好;并颓岩而同堕于千仞之深渊也好;到那时我一切顾不得了。就是残苛的人类,打着得胜鼓宣布凯旋,我也只得任他了……唉!心乱不能更续,顺祝康健!

    梓青

    露沙看完这封信,心里就像万弩齐发,痛不可忍,伏在枕上呜咽悲哭,一面自恨自己太怯弱了!人世的谜始终打不破,一面又觉得对不住梓青,使他伤感到这步田地,智情交战,苦苦不休,但她天性本富于感情,至于平日故为旷达的主张,只不过一种无可如何的呻吟。到了这种关头,自然仍要为情所胜了,况她生平主张精神的生活。她有一次给莲裳一封信,里头有一段说:

    “许多聪明人,都劝我说:‘以你的地位和能力,在社会上很有发展的机会,为什么作茧自束呢?’这话出于好意者的口里,我当然是感激他,但是一方我却不能不怪他,太不谅人了!……如果人类生活在世界上,只有吃饭穿衣服两件事,那么我早就葬身狂浪怒涛里了,岂有今日?……我觉得宛转因物,为世所称倒不如行我所适,永垂骂名呢?干枯的世界,除了精神上,不可制止情的慰安外,还有别的可滋生趣吗?……”

    露沙的志趣,既然是如此,那么对于梓青十二分恳挚的态度,能不动心吗?当时拭干了泪痕,忙写了一封信,安慰梓青道:

    梓青!

    你的来信,使我不忍卒读!我自己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何忍再拉你同入漩涡?所以我几次三番,想使你觉悟,舍了这九死一生的前途,另找生路,谁知你竟误会我的意思,说出那些痛心话来!唉!我真无以对你呵!

    我也知道世界最可宝贵,就是能彼此谅解的知己,我在世上混了二十余年,不遇见你,固然是遗憾千古,既遇见你,也未尝不是夙孽呢?……其实我生平是讲精神生活的,形迹的关系有无,都不成问题,不过世人太苛毒了!对于我们这种的行径,排斥不遗余力,以为这便是大逆不道,含沙射影,使人难堪,而我们又都是好强的人,谁能忍此?因而我的态度常常若离若即,并非对你信不过,谁知竟使你增无限苦楚。唉!我除向你诚恳地求恕外,还有什么话可说!愿你自己保重吧!何苦自戕过甚呢?祝你精神愉快!

    露沙

    梓青接到信后,又到学校去会露沙,见面时,露沙忽触起前情,不禁心酸,泪水几滴了下来,但怕梓青看见,故意转过脸去,忍了半天,才慢慢抬起头来。梓青见了这种神情,也觉十分凄楚,因此相对默默,一刻钟里一句话也没有。后来还是露沙问道:“你才从家里来吗?这几天蔚然有信没有?”梓青答道:“我今天一早就出门找人去了,此刻从于农那里来,蔚然有信给于农,我这里有两三个礼拜没接到他的信了。”露沙又问道:“蔚然的信说些什么?”梓青道:“听于农说,蔚然前两个星期,接到云青的信,拒绝他的要求后,苦闷到极点了,每天只是拼命地喝酒。醉后必痛哭,事情更是不能做,而他的家里,因为只有他一个独子,很希望早些结婚,因催促他向他方面进行,究竟怎么样还说不定呢!不过他精神的创伤也就够了。……云青那方面,你不能再想法疏通吗?”

    “这事真有些难办,云青又何尝不苦痛?但她宁愿眼泪向心里流,也绝不肯和父母说一句硬话。至于她的父母又不会十分了解她,以为她既不提起,自然并不是非蔚然不嫁。那么拿一般的眼光,来衡量蔚然这种没有权术的人,自难入他们的眼,又怎么知道云青对他的人格十分信仰呢?我见这事,蔚然能放下,仍是放下吧!人寿几何?容得多少磨折?”

    梓青听见露沙的一席话,点头道:“其实云青也太懦弱了!她若肯稍微奋斗一点,这事自可成功……如果她是坚持不肯,我想还劝蔚然另外想法子吧!不然怎么了呢?”说到这里,便停顿住了,后来梓青又向露沙说:“……你的信我还没复你,……都是我对不住你,请你不要再想吧!”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露沙说:“不必再提了,总之不是冤家不对头!……你明天若有工夫,打电话给我,我们或者出去玩,免得闷着难受。”梓青道:“好!我明天打电话给你,现在不早了,我就走吧。”说着站起来走了。露沙送他到门口,又回学校看书去了。

    宗莹本来打算在中秋节结婚,因为预备来不及,现在改在年底了。而师旭信仿佛是急不可待,每日下午都在宗莹家里直谈到晚上十点,才肯回去,有时和宗莹携手于公园的苍松荫下,有时联舞于北京饭店跳舞场里,早把露沙和云青诸人丢在脑后了。有时遇到,宗莹必缕缕述说某某夫人请宴会,某某先生请看电影,简直忙极了,把昔日所谈的求学著书的话,一概收起。露沙见了她这种情形,更觉格格不入。有时觉得实在忍不住了,因苦笑对宗莹说:“我希望你在快乐的时候,不要忘了你的前途吧!”宗莹听了这话,似乎很能感动她。但她确不肯认她自己的行动是改了前态,她必定说:“我每天下午还要念两点钟英文呢!”露沙不愿多说,不过对于宗莹的情感,一天淡似一天,从前一刻不离的态度,现在竟弄到两三个星期不见面,纵见了面也是相对默默,甚至于更引起露沙的伤感。

    宗莹结婚的上一天晚上,露沙在她家里住下,宗莹自己绣了一对枕头,还差一点不曾完工,露沙本不喜欢作这种琐碎的事,但因为宗莹的缘故,努力替她绣了两个玫瑰花瓣。这一夜她们家里的人忙极了,并且还来了许多亲戚,来看她试妆的,露沙嫌烦,一个人坐在她父亲的书房,替她作枕头。后来她父亲走了进来,和她谈话之间,曾叹道:“宗莹真没福气呵!我替她找一个很好的丈夫她不要,唉!若果你们学校的人,有和那个姓祝的结婚,真是幸福!不但学问好,而且手腕极灵敏,将来一定可以大阔的。……他待宗莹也不算薄了,谁知宗莹竟看不上他!”露沙不好回答什么,只是含笑唯诺而已。等了些时她父亲出去了,宗莹打发老妈子来请露沙吃饭。露沙放下针线,随老妈子到了堂房,许多艳装丽服的女客,早都坐在那里,露沙对大家微微点头招呼了,便和宗莹坐一处。这时宗莹收拾得额覆鬈发,凸凹如水上波纹,耳垂明珰,灿烂与灯光争耀,身上穿着玫瑰紫的缎袍,手上戴着订婚的钻石戒指,锐光四射。露沙对她不住地端相,觉得宗莹变了一个人。从前在学校时,仿佛是水上沙鸥,活泼清爽。今天却像笼里鹦鹉,毫无生气,板板地坐在那里,任人凝视,任人取笑,她只低眉默默,陪着那些钗光鬓影的女客们吃完饭。她母亲来替她把结婚时要穿的礼服,一齐换上。祖宗神位前面点起香烛,铺上一块大红毡子。叫人扶着宗莹向上叩了三个头。后来她的姑母们,又把她父母请出来,宗莹也照样叩了三个头。其余别的亲戚们也都依次拜过。又把她扶到屋里坐着。露沙看了这种情形,好像宗莹明天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从前的宗莹已经告一结束,又见她的父母都凄凄悲伤,更禁不住心酸,但人前不好落泪,仍旧独自跑到书房去,痛痛快快流了半天眼泪。后来客人都散了,宗莹来找她去睡觉。她走进屋子,一言不发,忙忙脱了外头衣服,上床脸向里睡下。宗莹此时也觉得有些凄惶,也是一言不发地睡下,其实各有各的心事,这一夜何曾睡得着。第二天天才朦胧,露沙回过脸来,看见宗莹已醒。她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莹!从此大事定了!”说着涕泪交流。宗莹也觉得从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话,十分伤心,不免伏枕呜咽。唇来还是露沙怕宗莹的母亲忌讳,忙忙劝住宗莹。到七点钟大家全都起来了,忙忙地收拾这个,寻找那个,乱个不休。到十二点钟,迎亲的军乐已经来了,那种悲壮的声调,更觉得人肝肠裂碎。露沙等宗莹都装饰好了,握着她的手说:“宗莹!愿你前途如意!我现在回去了,礼堂上没有什么意思,我打算不去,等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吧!”宗莹只低低应了一声,眼圈已经红润了,露沙不敢回头,一直走了。

    露沙回到家里,恹恹似病,饮食不进,闷闷睡了两天。有一天早起家里忽来一纸电报,说她母亲病重,叫她即刻回去。露沙拿着电报,又急又怕,全身的血脉,差不多都凝住了,只觉寒战难禁。打算立刻就走,但火车已开过了,只得等第二天的早车。但这一下半天的光阴,真比一年还难挨。盼来盼去,太阳总不离树梢头,再一想这两天一夜的旅程,不独凄寂难当,更怕赶不上与慈母一面,疑怕到这里,心头阵阵酸楚,早知如此,今年就不当北来?

    好容易到了黄昏。宗莹和云青都闻信来安慰她,不过人到真正忧伤的时候,安慰决不生效果,并且相形之下,更触起自己的伤心来。

    夜深了,她们都回去,露沙独自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记得她这次离家时,母亲十分不愿意,临走的那天早起,还亲自替她收拾东西,叮嘱她早些回来,————如果有意外之变,将怎样?她越思量越凄楚!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匆匆上了火车。莲裳这时也在北京,她到车站送她,莲裳愔然的神情,使露沙陡怀起,距此两年前,那天正是夜月如水的时候,她到莲裳家里,问候她母亲的病,谁知那时她母亲正断了气。莲裳投在她怀里,哀哀地哭道:“我从今以后没有母亲了!”呵!那时的凄苦,已足使她泪落声咽。今若不幸,也遭此境遇,将怎么办?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怜,七岁时死了父亲,全靠阿母保育教养。有缺憾的生命树,才能长成到如今,现在不幸的消息,又临到头上。……若果再没有母亲,伶仃的身世,还有什么勇气和生命的阻碍争斗呢?她越想越可怕,禁不住握着莲裳的手、呜咽痛哭。莲裳见景伤情,也不免怀母陪泪,但她还极诚挚地安慰她说:“你不要伤心,伯母的病或者等你到家已经好了,也说不定……并且这一路上,你独自一个,更须自己保重,倘若急出病来,岂不更使伯母悬心吗?”露沙这时却不过莲裳的情,遂极力忍住悲声。

    后来云青和永诚表妹都来了。露沙见了她们,更由不得伤心,想每回南旋的时候,虽说和她们总不免有惜别的意思,但因抱着极大的希望————依依于阿母时下,同兄嫂妹妹等围绕于阿母膝前如何的快活,自然便把离愁淡忘了,旅程也不觉凄苦了。但这一次回去,她总觉得前途极可怕,恨不得立时飞到阿母面前。而那可恨的火车,偏偏迟迟不开,等了好久,才听铃响,送客的人纷纷下车,宗莹、莲裳她们也都和她握手言别,她更觉自己伶仃得可怜,不免又流下泪来。

    在车上只是昏昏恹恹,好容易盼到天黑,又盼天亮,念到阿母病重,就如堕身深渊,浑身起栗,泪落不止。

    不久车子到了江边,她独自下了车,只觉浑身疲软,飘飘忽忽上了渡船。在江里时,江风尖利,她的神志略觉清爽,但望着那奔腾的江浪,只觉到自己前途的孤零和惊怕,唉!上帝!若果这时明白指示她母亲已经不在人间了,她一定要借着这海浪缀成的天梯,去寻她母亲去……

    过了江,上了沪宁车,再有六七个钟头到家了,心里似乎有些希望,但是惊惧的程度,更加甚了,她想她到家时,或者阿母已经不能说话了,她心里要怎样的难受?……但她又想上帝或不至如此绝人————病是很平常的事,何至于一病不起呢?

    那天的车偏偏又误点了,到上海已经十二点半钟,她急急坐上车奔回家去。离家门不远了,而急迫和忧疑的程度,也逐层加增,只有极力嘘气,使她的呼吸不至奎塞。车子将转弯了,家门可以遥遥望见,母亲所住的屋子,楼窗紧闭,灯火全熄,再一看那两扇黑门上,糊着雪白的丧纸。她这时一惊,只见眼前一黑,便昏晕在车上了,过了五分钟才清醒过来。等不得开门,她已失声痛哭了。等到哥哥出来开门时,麻衣如雪,涕泪交下,她无力地扑在灵前,哀哀唤母,但是桐棺三寸,已隔人天。露沙在灵前。哭了一夜,第二天更不支,竟寒热交作卧病一星期,才渐渐好了。

    露沙在母亲的灵前守了一个月,每天对着阿母的遗照痛哭,朋友们来函劝慰,更提起她的伤心。她想她自己现在更没牵挂了,把从前朋友们写的信,都从书箱里拿出来,一封封看过,然后点起一把火烧了。觉得眼前空明,心底干净。并且决心任造物的播弄,对于身体毫不保重,生死的关头,已经打破。有一天夜里她梦见她的母亲来了,仿佛记起她母亲已死,痛哭起来,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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