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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燕归来最新章节!

是唐以后的人,对于长安的水利以及一切建筑,像雁塔这样的保留着,比现在的北平那还要堂皇富丽。”

    燕秋摇头道:“不要讨论这些了,越讨论着,越是让我们心里难受。”

    陈公干笑道:“杨女士!真是个热心人;若是西北的女子都像杨女士这样,西北复兴起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燕秋笑道:“陈先生!你也把我看得太高了。我自己看来,不过是个平常的女子,我不希望作英雄,自然也做不上英雄。”

    昌年道:“打倒英雄主义,那不过是句口号罢了。社会主义国家的苏俄,他们一样的有英雄,一样的崇拜英雄,死去的列宁,和活着的斯大林,就是他们的英雄。他们若不崇拜英雄,要看中国旧戏,为什么不聘请几个筋头虎、跑龙套去,却要把青衣大王请了去呢?我们要知道:喊口号打倒英雄主义的人,他自己就是想做英雄。其实英雄不必反对,尤其是现在的中国,我们要想把这一盘散沙似的民族团结起来,非请几个人来领导不可。这领导群众的人,又非得大众信仰不可。那末,那个人就是英雄。譬如我们三个男同学,不崇拜你是一个英雄,就不会让你引导着到西北来。”

    燕秋笑道:“哦呵!你绕了一个大弯子,却是给顶帽子我戴。我……怎么敢当呢?”

    她说到那个我字的时候,声音拖得很长,同时将眼睛瞟了一眼。那健生却站在一旁,都看在眼里,心想:一虹的嘴会说,昌年的嘴更会说。无论燕秋怎么自命不凡,总免不了喝他两人的迷汤。我是老老实实的和她说话,她就常是给我钉子碰。现在的社会,有多少男子是被女子领导着的?昌年他把别人拉扯在内,都说是被燕秋领导着,这话我有些不服。无论如何,她比我要少念好几年书,她就不能领导我。不过健生心里这样想着,口里可没有法子去抗议。

    进了庙以后,原是一虹同燕秋走在先,现时昌年也赶上一步,三人一齐走了。健生乐得和陈公干走在后面,他想到处处遭着燕秋的冷视,追逐着也太无聊。自己是学科学的人,功课是一天间断不得,跟到西安来,已经是牺牲不少;继续跟到甘肃去,也不过如此,牺牲就太厉害。我的身体,我自己可以自主,决定在今天对燕秋表示我脱离这个旅行团体回南京去。我放弃我追求的计划,让他这两位会灌迷汤的人去追逐上前吧。他心里如此的想着,自然步子透着十分的迂缓,远远的看到前面三个人走上台阶,围在塔门口看一块碑。高一虹反着一只手来,向健生招着道:“你来看,这是碑帖里最有名的一块碑,褚遂良写的圣教序。”

    健生一切都灰心了,哪里有心去看碑文,笑道:“就是把兰亭碑摆在这里,我也引不起兴趣。我有两年来没用过毛笔,写字全是用自来水笔的。”

    陈公干道:“虽然如此,唐朝人写的碑,而且又是天字第一号的名手,便是当古董看,也应当瞻仰一下。”

    他说着这话,就拉了健生走。健生见那碑倒是完好的,含糊的看了一遍,回头看到塔门洞开,他就走进塔去。

    这雁塔里面,却是和平常的塔不同。那四周的砖墙,不过是塔的躯壳,塔里面原是空心的,绕着塔的墙,用木板架着螺旋形的木板梯和小平台,一层层的转了上去。健生忘其所以的,只管向上走着。每到一层,就在塔门里向外张望,这就听到下面有了人声道:“这个塔建筑才是大工程,比开封琉璃塔伟大呢。那琉璃塔是实心的,虽然不用一寸木料,反正把砖堆起来就是了。这个塔是空心的,可是不好建筑。古来没有钢骨,也没有水泥,这样高的建筑,不知道那位工程领袖是怎么设计的?”

    这是陈公干的声音。就听到燕秋答道:“了不得!我们到了什么地方,都说古人好,这样开倒车的议论,可拿不出去。健生哪里去了?他对于工程多少有些在行,可以问问他。”

    健生心想:也问问我了,可是迟了,我不屑于答复了。他一人在高头,只管四处张望。等了他下塔的时候,其余的人早在塔门外等着了。燕秋笑道:“我们以为你没有上塔去呢,原来你在最上一层。”

    健生道:“你们谈碑帖,我不在行,我只好一个人孤独的去登塔了。”

    说时,他带了淡笑。燕秋这才知道他有了不高兴之处,这也就不便深谈了。大家游过了大雁塔,精神都已疲倦;虽然还有小雁塔在望,大家急于要回旅馆来休息,也就不再去游览了。公干总是那样热心,又用汽车把他们送回旅馆来。

    到了旅馆里,燕秋自进到她的屋子去了。高、费、伍三人关了房门,来换小衣,因为由潼关来,全身是土,早起不曾换得,现在沾遍了汗,实在来不及等待了。不想正在大家换衣到半中间的时候,茶房咚咚的敲着门道:“先生快开门!匪来了。”

    三人听说都是一怔:西安城里,青天白日,会有匪?健生道:“什么匪来了?”

    茶房答道:“不是,送匪来了。”

    匪?健生好不明白,他说不是匪,又送匪来了,只好打开门,看他闹些什么。开门时,见茶房提了一把白铁壶,大概是送水来了。一虹笑道:“好家伙!你送水来了,为什么说匪来了?胆小的要被你吓掉魂。”

    茶房拍着壶笑道:“我们叫匪。”

    昌年笑道:“我明白了,你们叫水是匪,对不对?”

    茶房答道:“那个字音有点相象,你们东方人分别不出来罢了。”

    一虹笑道:“这一件事,我们回东方去,倒可以向人说明一下,可以减少作西北旅行的人一点误会。”

    大家借了这题目谈笑一阵,喝点水,就吩咐茶房去叫饭菜。

    可是燕秋自回旅馆以后,就不曾出面。大家始而是不大注意,后来,到吃饭的时候,燕秋依然不曾出来。一虹就走到她房门口去叫了一声,说是饭菜都叫来了。燕秋躺在床上答道:“我精神疲倦极了,坐不起来,你们先去吃饭吧,不用等我了。”

    一虹又不便一定要走进房来,只好去吃饭。饭后,大家休息了一会,坐着也是无聊,又商议要出去游览。再去看燕秋时,竟是盖着被睡着了。昌年道:“一个人就是疲倦了,也不会疲倦到这般样子,不要是她病了吧?”

    他说着,就不避嫌疑,先进房去。伍、高二人也跟着,到床前向燕秋脸上看时,两块脸腮,已是红红的,眼睛闭着,成了一条线缝。昌年当了人面,倒是很大方的,伸手到她额头上按摸了一下,将手猛然的向怀里缩着,似乎有大吃一惊的样子。他道:“这还了得,烧得很厉害呢!”

    他这样说着,可把燕秋惊醒了。因睁开眼来,向大家望着,摇头道:“不要紧,我今天早起穿少了衣服,受了感冒,睡一会子就会好的。你们三位只管出去玩,让我好好的休息半天吧。”

    大家听她说话像平常一般,就安心了。行囊里带得有旅行药品的,找出一瓶阿司匹灵,就分两颗给她吃了。据她表示:在西安没有什么耽搁,假使明天病好了,后天不走,大后天一定走。三位要游历,还是趁了这机会去吧。高、费、伍三人虽然明知道她发烧,大家心里都避着嫌疑,不便说在家里伺候她的病。燕秋又说:“这里省立图书馆很有些古物,可以去看看。开封古物馆多殷代的东西,这里多周代的东西。”

    她一定要大家出去,大家也不便执拗着,吩咐了茶房,好好的看待,大家就出门来。好在西安街道就是那么几条。访问了两个路人,就找到了图书馆。不想在图书馆里看古物的时候,又碰到了袁伯谦。他一定要拉着三人到他学校里去看看。昌年倒也愿意看看学校里情形。健生可就想着:趁了他二人不在旅馆,我去和燕秋表示要回南京吧。便道:“你二位去,我应当回旅馆去看看病人。万一病加重了,我们全不在旅馆,似乎也不妥。”

    高、费二人却也同意。

    健生自回旅馆来,他先走到燕秋房门口看看,她在里面听到脚步响,就用很细微的声音,叫了两声茶房。健生料着是进房去无碍,就推门走进去了。只见她侧脸睡在枕上,腮上依然没有退尽红晕。她上半截没有盖被,露了两只光手臂,健生笑道:“我的小姐!这是玩的?你受了感冒的人,还这样贪凉?”

    说着,就牵起被头,向她身上盖着,因问叫茶房作什么?燕秋道:“我叫茶房去给我买酒,不知买来了没有?”

    健生道:“你还能喝酒吗?”

    燕秋笑道:“不要紧,我喝的是甜酒。”

    健生这就出去,叫茶房送了酒来。酒是用把小铜壶盛着,放在床面前凳子上。燕秋抓了床里的衣服披上,就靠了床头的壁子坐着,向健生点点头道:“劳你驾,拿个茶杯来。”

    健生知道她是要喝酒,这就拿起小铜壶斟了半杯,看时,那酒却是白色的。问道:“这不是我们南方的米酒吗?”

    燕秋接过茶杯,先端起杯来,抿了两口。健生这时忽然想到:南方女子,常因为身上有某种病买米酒喝的。那末,自己只管问人家,也就觉得太冒昧了。他如此的想,就不作声了。燕秋却是不介意,她就笑道:“你觉得这是米酒吗?这可是最著名的新丰酒。所谓新丰美酒斗十千,就是这种酒。在唐朝,已经是形之于歌咏了。”

    说着,她一仰脖子,把杯子里那些酒全喝了。健生想到她喝酒,或者是一种需要,这就索兴满满的斟上一杯,递给了她。燕秋接了杯子,慢慢的呷着,因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健生道:“他两人让姓袁的拉去参观学校去了,我想着你一个人病在旅馆里,容易感到寂寞,所以我和他两人说明,回来看看你的病。”

    燕秋点了头道:“这倒多谢你了,我倒不怕寂寞,害病可有点怕。你想,若是真的病成功了,在这里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那可糟了。”

    说着,将酒杯递给健生道:“那壶里还有酒吗?你可以尝一点。”

    健生看那杯子里,还有大半杯,也不考量,送到嘴边,就呷了两口。因笑道:“果然是又香又甜。”

    说着翻了杯底,一口喝个干净。放了杯壶,在对面椅子上坐着,望了燕秋道:“你的气色,已经好得多了。不过你整天的不想吃饭,这也不是办法。你想吃什么吗?”

    燕秋将身上披的衣服拖到床里边去,又缓缓的躺下,将头在软枕上蹭了几下道:“我还是想睡觉。”

    健生道:“我叫茶房给你煮两仔挂面吃,不好吗?”

    燕秋微笑道:“多谢你的美意,再说吧。”

    健生本是想和燕秋开口说自己打算回南京去的;不过刚才她喝不了的半杯新丰美酒让自己喝了,立刻教人心里荡漾起来。这就想着:她喝不了的东西,很大方的给人喝,可以想到她这人落落大方,绝对不把什么嫌疑关系放在心里的。这样看来,她对于高、费二人,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亲密之处的。这是在她无意之间,分半杯酒给我吃的这一层上说;若照有意这一方面着想,那就不必提了。在人家这样表示好意,而且又是在生病的时候,我向人告辞要回南京去,这也太不近人情。既是怕向西北去,根本就不该来,既然来了,谈不上回去了。他自己想了议论去驳复自己的意思,因之由潼关起计划着回南的那几句话,简直说不出来,只好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和床上的病人相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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