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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燕归来最新章节!

    男子追求女子,虽然希望女子明白;可是不愿女子晓得他追求之中有什么痛苦。不然,何以男子们将当衣服来的钱,请女友吃饭看电影,还要表示不在乎呢?杨燕秋站在潼关口上,以己之心度人,忽然想到高、费、伍三位男友,不远千里的跟随着,而且是到寒苦的西北来,恐怕多少是会感到一些痛苦的,所以就说明原由,痛快的问了出来。高、费、伍三位和别个男子不能例外,怎肯说有什么痛苦,而且三个人在这里对比着呢!谁要说有痛苦,那就可以退让,不必跟着走了。所以当燕秋问那话的时候,三位对于这个问题,都没有法子答复,只向她苦笑了一笑。燕秋道:“三位若是我的好朋友,就应该对我说实话。三位都是江南富庶之乡的人,难道到这种地方来,就没有一些痛苦吗?健生!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这里三个人,就以健生所感到的痛苦最深,恨不得即日就回到南方去。偏是燕秋好像看破了他的隐秘似的,竟是指明了他的名字来问。这便一抬肩膀,跟着微笑道:“你觉得就是我有痛苦吗?”

    燕秋道:“倒并不是说单独的就是你一个人有痛苦,不过我看你今昨两天愁眉苦脸的,似乎有一种不快的情感,所以我就猜想着,你或者有痛苦。”

    健生笑着道:“我就是有痛苦,我也应当放在心里头,怎好放到脸上来呢?你这一猜,那是猜错了。”

    说着,哈哈的还笑了两声。然而他虽是笑着,却笑得不自然。燕秋笑道:“我猜错了吗?但是至少我看你脸上不很快活,那是事实。”

    健生笑道:“若是那样,你自己应当明白了,刚才你还对着黄河流眼泪呢。若说痛苦,由你那里就先痛苦起来了。但是,你远道回西北老家去,乃是极痛快的事,何以你会有这样愁苦的样子呢?”

    燕秋道:“那又当别说,我有一时伤感,难道你也有什么伤感吗?”

    一虹就笑着代答道:“不但他伤感,我也伤感呢!黄河潼关,都在这里,在黄河潼关留下许多遗迹的先民,现在到哪里去了?”

    健生笑道:“那是文学家的情调,我们哪里可以高比得上?老实说,我是离家越来越远了,有点儿想老娘找乳吃。”

    说完,又是哈哈一阵大笑。

    就在这一阵哈哈大笑声中,顺着大路,大家向前走去。究竟是潼关的形势,在险要这一点上可以引人入胜,所以大家只是举目四处观望,把刚才的话都揭过去了。燕秋本是个聪明的女郎,在她初问三个男友的话的时候,她是持着很坦白的态度,觉得男友们如果有什么痛苦时,或者也可以把痛苦的话说了出来。及至见大家只发着苦笑,不能答复,她心里也就有所领悟,这话公开的问着,是有些失当的,于是也只是随了大家看风景,不再提了。

    这潼关外,就只有随了城脚土山的一条大道,逐渐的下降,达到极陡削的干壕里去。在壕那边,横列着一排土峰,在土峰中间斜截了下去,削成一条隧道似的大路。路的两边,那削破的土平滑直立,比家里的黄土壁子还要光滑的多。而且这条道不是直通向前的,乃是微微的斜抱着;所以这路虽有三四丈宽,可是人在路上走,总觉得四处不通。这样的在半隧道里,约莫走有二里路,路直过来东向,便有座像城楼似的关门,在道中间把守着。昌年不由失声道:“这地方真是险要呵!假如由东向西来的军队,要攻潼关,势必由这大道上走。这关门闭住,如何过去?”

    大家走近那关楼下时,却见门上横额题了三个字:金陡关。大家穿关而过,关外的路,正是直而下降,两面高山夹峙,把那条道挤得像深巷子一样。在关门外二三十步路的所在,路北有块石牌,上刻五个大字:豫秦交界处。一虹便道:“呵!河南的境界,一直抵达到这里了呢。”

    燕秋道:“潼关这地方,虽是陕西属地,然而是紧接着山西、河南两省的;金陡关外是河南。黄河那边就是山西。所以那山上有个亭子,里面有口钟,敲起来,是三省的人都可以听到。”

    健生拍了掌道:“果然的,这件事很有些趣味了。”

    燕秋向他瞟了一眼,抿嘴微笑着。健生道:“怎么样?你觉得我这话不对吗?”

    燕秋道:“你这话对的,但是这两天以来,只有刚才你这一笑,是真正的由心眼里笑了出来的呢。”

    健生心里可也想着,这位姑娘的眼睛,实在是厉害。便笑道:“我就承认你这句话吧,可是这样一来,至少我是自现在起,已不感到痛苦的了。”

    燕秋笑道:“但愿如此便好。到西北来,是没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朋友的,也就只有这点考古的意味,可以让各位还能够感到兴趣的了。”

    一虹拍着手道:“说起考古,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据前人的游记上说:这里有一棵槐树,还是三国时代的。当年曹操潼关遇马超,马超一枪刺了过去,枪尖刺在树上,让曹操跑了,就是这棵槐树。”

    燕秋笑道:“这是小说家胡诌的故事,你一个研究文学的人,也相信这件事吗?”

    一虹笑道:“民间故事我们只问有趣不有趣,考证是来不得的。譬如牵牛织女的故事,到现在还能成立吗?中国文人就常常的用着。这也不但中国文人,又像亚当、夏娃的故事,外国极有名的文学家,又何尝不引用?既然有此一说,到了这地方,我们就当顺便看看,民间到底附会得像不像呢?”

    燕秋道:“我不过是说这件事不足信,倒并不反对各位去看。可是这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仅仅听到有这一种传说而已。”

    一虹道:“江南人有句俗话,鼻子底下就是路,只要这里有这株树,我们总可以把它找到。”

    燕秋道:“据传说,这株树是在城里的,那我们到城里去吧。天已不早,晚了就不好找了。”

    大家都看过《三国演义》的,对于这个胜迹,特别感到兴趣。于是加紧了脚步,向城里走了来。

    这潼关城内,也有两万人口,在西北,要算一个大城。大家要找这样一株树,也不是一脚便到。问过几个人,都说在前面一家生药铺里。大家这倒感着有些困难,在人家铺子里面,如何一眼看到。若是遇到生药铺就闯了进去,又觉着有些不便。正在街上徘徊着。身后却有人道:“四位在街上找什么?要看马超枪刺伤的那株老槐树吗?”

    大家回头看时,便是由洛阳同车来的陈公千。一虹笑道:“果然是这个意思。但是我们听说是在人家店铺里,没有法子找着看。陈先生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陈公干笑道:“你在这个地方遇着了我,可谓适得其时矣!这里就是。”

    说着,他向街南边一家生药铺子里指着。这家药铺,本是旧式的。柜台、店门、屋檐,一字儿排着,无从分别里面情形。加上在屋檐下,又垂着一帏蓝帏幕,就是显着屋子里是漆黑的。行人经过,哪里会理会到这里面藏有古迹。陈公干说毕,掉转身来,就在前面引路,向柜台上一个商人点了点头。那商人不用他开口,先就笑道:“你们是要看古树的吧?请看请看。”

    仿佛那情形,是不断的有人来访问。陈公干在前面引着,转过那柜台后,有一条六七尺长的过弄,壁上乱挂着灯笼藤筐衣服之类。他指着壁子道:“这就是树。”

    大家听到这话,始而也是愕然,后来仔细看着,果然这墙壁是向外拱起来的,而且在上面浮起了许多的树皮。这分明是树的半面身子,由墙上突出来。那半面,自是隔墙人家了。看看这树的身子,约莫有半间屋大,其古可想。抬头向上看,依然是屋瓦。经过这弄门,走到店后天井里去,这才看到树由屋顶上伸出,苍老的树干,约莫有桌面粗细,两个分枝,全是秃的。另外一丛附枝,弯曲着长了一些青叶。正好有只大鹰,站在那秃干上,金黄色的斜阳照着,倒像一幅图画。一虹拍手笑道:“没有白来,纵然这不是马超枪刺的那棵树,总也有好几百年的生命了。这样的古迹,为什么让民间占据,嵌在墙壁里?”

    陈公干道:“若是根据你先生这个态度来论西北的古迹,那只有浩叹。不说别什么,光是左宗棠手上,由潼关栽到玉门关去的那两行杨柳,长到三千里,岂不是一件伟大的工程?若是保留到现在,让外国人来看看,也可以表现我们民族的伟大精神。可是由潼关到西安,怕是一棵树也找不着了。前十几年,我的朋友由西北回去,首先告诉我的,就是说到这三千里路长的杨柳。可见这树毁损的时候,还不是怎样的久远。由此类推,这株树,不能引起人的注意,也就不足为奇!”

    这位先生见了面,又发起他那夹叙夹议的议论,大家自是感到很有趣,连这生药铺子里掌柜,也都站在一边微笑的听着。他这才感着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望望天上。笑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可以走了,这里究竟不是露天讲演台呀。”

    说毕,他先举步走上街去,大家自然也由他后面跟了出来。谈起来,燕秋四人是住在客店里。他跌脚道:“这是你们错了,在西门里,有个旅行社招待所,布置的很妥当,至少是比西安的大旅馆相差无几,何必去受这一晚的重罪?”

    健生笑道:“我们并非到西安为止呀,还要向西去呢。我们一步步的走进了吃苦的环境,就该一步步的练习着。”

    陈公干道:“诸位意思很对。这样看起来,四位的目的,恐怕不止在游历吧?”

    健生对于他这句问话,感到是很不好答复,先微笑了一笑,然后望着燕秋道:“这位杨女士就是甘肃人。”

    陈公干道:“甘肃人?四位到甘肃去,若是游历,短期的痛苦,却也罢了;若是打算到那边去作点事业,那种苦,恐怕江南人是不惯的。”

    健生道:“到新疆去的人,还多着呢,甘肃有什么不能去!”

    他口里这样的说着,心里正是要逼问出个所以然来。陈公干想了想笑道:“晚上无事,我到贵寓里去奉访,再谈吧。”

    看他那态度,似乎有话也不便在路上谈。

    健生看了燕秋的脸色,很是沉闷,料着她对于行踪的实况,是不肯告诉人的;或者是不愿人家说西北的困苦,扫了游兴。因为和她同行以来,她始终没有提到苦到什么程度。刚才在黄河岸上那几句问话,问大家有痛苦没有?显然是有用意的。假如说有痛苦,她的脸色,也许比这就更要难看些的了。健生在顷刻之间,心里转了这样几个弯子,也就低头而行,不再说什么。路过旅行社,陈公干向他约了再见,自进去了。健生怕燕秋不愿意,连再见两个字,也是不曾答复。

    到了旅馆里,天色已是黄昏,店伙送进一盏料器煤油灯来,算是那简陋的屋子里,多了一样东西。不过这屋子里本全是黄土壁子,就不能予人一种色彩上的刺激,再加这煤油灯的光焰,却是昏黄色的,和这墙壁的颜色,互相辉映之下,仿佛人是坠入五里雾中,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情调。不过大家都是初尝这西北沙土风味,出去了一趟,就感到露出外面的皮肤,都有些不受用。叫店伙打来一大盆水,三个人各拿着手巾,围住了桌子来擦脸。燕秋可也一手托了湿手巾,笑了进来道:“大家快想吃什么吧?再晚了,就买不到吃的东西了。”

    一虹笑道:“你以为我们还想吃什么烧鸡卤鸭,要研究一些什么口味吗?”

    燕秋笑道:“到这里来,哪里容得你去吃这些好的。可是就想吃碗大米饭,或者煮几根面条子吃,那也不能不事先打算。天色一黑,这里就有钱买不到东西的。现在不过是刚刚的黑,要买什么,总还可以买到。”

    高一虹笑道:“既是有这分困难,当然,不敢吃好的。可是就是吃坏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吃。”

    燕秋转着眼珠子想了一想,笑道:“还是吃大米饭吧。再向西去吃大米饭的机会,是越来而越少的。”

    健生是个生长南方,以前未踏过长江一步的人,每餐非吃大米饭不饱。现在听燕秋所说,好像今晚上吃餐大米,就有作那临别纪念之意,心里自不免有些犹豫;同时,脸上淡淡的一笑。燕秋问道:“你笑什么?”

    连健生自己都不解这一笑是由何而起?哪里答复得出这句问话来,便笑道:“我笑着,你也成了我们南方人了,倒是非吃大米饭不能过瘾。”

    燕秋笑笑,鼻子一哼道:“那么,你以为我回到西北去,不能惯那种生活吗?要是那么着,我就不回来了。现在踏进了潼关,老实说,我已经换过了一个人,把到过南方去的这一个阶段,我都要忘了,我已经回到了原来在西北的那个灾民身份了。至于许多地方,还过着这舒服的生活,那全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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