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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用款,就分了一半揣在身上,然后坐了车子,直到玄武湖去。倒底南京是六朝金粉之地,这样好的美景良辰,不肯辜负的人很多。因之一出城来,便是沿途停着各种车辆。不过这里的风景,倒并不因人多,就失去了它秀丽的气象。大雨之后,湖水涨得满满的,差不多和岸一般的平;只看那岸沿上的绿草,浸在水里面,这就有一种诗情画意。太阳照着这荡漾生光的湖水,人的眼光,似乎就另有一种变化,自然的精神就振兴起来。对湖的锺山,格外的绿了,两三高低不平的峰,斜立在湖的东南角上;于是一堆巍巍的苍绿影子,上齐着白云,下抵平白水。在水里的倒影子,还隐隐约约的看得出来,随着水浪,有些晃动。由山下向北走,恰好围了湖,是些小山冈子。靠山靠水,有几家茅屋在树影子里,半显半藏着,那简直是画图了。他一面赏鉴着湖光山色,一面向五洲公园里来。那青草地上,还是湿黏黏的。东一丛西一丛的竹子林里,也都抽着四五尺高的新笋子,表示出那雨后的情形来。可是那稍微干燥一些的地方,摆好了茶座,就是整群的人,在那里围绕着;其余那些树棵竹林子外的人行路,全是牵连不断的男女游人,乱哄哄的,没有个片段。石耐劳只和灿英约好了,在五洲公园里会面,究竟在什么地方等候,可没有确定。于是只好忙了这双眼睛,四处张望着;忙了这两条腿,在人缝里钻。

    约莫有一小时之久,才听到身后有人轻轻的叫了一声密斯脱石,看时,正是李灿英。耐劳虽然满肚皮不耐烦,到了这时,却也不由得笑起来了。灿英道:“我在进公园的路口上等着,以为你来了一定可以碰到的。不想你倒先进来了,白等了许久。密斯杨来了吗?”

    耐劳道:“没有看到呀。没有和密斯李同来吗?”

    灿英道:“我以为你一定会打电话通知她的,所以我没有去约会她。既然你没有给她电话,她哪里会知道?”

    耐劳心想这话就不符了;不是你和她约好了,才来通知我的吗?怎么你两人还没有接洽过呢?不过彼此还是初交,不便怎样的追问,只作罢了。灿英见他沉吟的样子,笑道:“也许她会来的,我们先找个地方坐着谈谈吧。”

    男女同在一处,女子倒先约会着男子去谈话,这哪里有拒绝之理?自然笑嘻嘻的就答应着好好。顺着路转了两个弯,就到了一丛竹子边,离了水边不远的地方。那里正空着一张露椅,于是耐劳先掏出手绢来,拂了两拂椅子上的浮土,鞠着躬请灿英坐下。她坐下来,耐劳不敢冒昧的就跟着坐下来,站在椅子边,故意昂了头四面去看着,免得露出那踌躇的样子来。灿英这就看出他为难的样子来了,用手连连拍了凳子几下,便笑道:“干嘛站着?坐下呀!”

    石耐劳回头看看,这才含着笑容坐了下来。他将头上的帽子取了下来,放在大腿上;但是刚放下,觉得不妥,又拿起来向头上戴着。灿英虽是和他并排坐着的,可是转过了眼睛珠子来,向他身上偷着睃了两下,看到他那手足无所措的样子,心里头已经索然了。这就搭讪着笑道:“这后湖的天然风景,山是真山,湖是真湖,那是很好的。只可惜这里的人工建筑,不但没有伟大精神,而且简陋得一点艺术意味也没有。同这个湖和这个山,实在不相衬。”

    耐劳道:“这是建都没有几年的关系,将来这公园当然要伟大起来。不过向远处看看,山光水色,也就值得留恋的了。”

    灿英笑道:“密斯脱石快要到西北去,这就另有一番眼界了。”

    耐劳很惊讶的猛然掉转身来,向她问道:“这件事我并没有决定,密斯李怎么会知道的呢?”

    灿英抿嘴微笑着。耐劳道:“真的,走与不走,我到现在还没有决定呢。”

    灿英笑道:“为什么倒没有决定呢?”

    她说着这话,可就回转身来向耐劳望着。耐劳低了头望着地上,同时用皮鞋尖在地上涂抹着字。在这一刹那,灿英很快的看了一眼她的手表,已经达到了三点半钟了,她不由暗中点了点头,便笑道:“我很有划船的兴趣,不知密斯脱石喜不喜欢这个?”

    耐劳笑道:“什么运动我都喜欢的。密斯李有这个兴致,我们马上就去。”

    随着这个声音,灿英也就站立起来,自然的,随着这以后便是划船到湖心里去了。

    一小时随着一小时的过去,他们是很快活,这也是南京的风景,有胜于西北千倍万倍。所以石耐劳只管贪着在湖里玩,却忘记答复燕秋的话,自有那一定的钟点;虽然不许在限期以前答复,可是也没有规定在限期以后答复。大概石耐劳是忽略了这一点,竞是安心在玄武湖里划船了。

    那太平酒店里的杨燕秋,自到这天下午一点钟以后,就没有出门,料着那四位男友,今天七点钟前后,都会到旅馆里来。经过这一度肯定,迟则一个星期,快则三五天,就要动身了。在这个时候,不妨从从容容的,把事情来预先布置一下。她如此的想着,所以心里非常镇静。只等那几个侍卫来报到,那第一个报到的人当然可以决定,必是石耐劳,因为昨日那样大雨,距限期又是那样早,他还跑到旅馆里来,今天他会性子更急,也许下午三四点钟,他就来了。殊不料她所揣想的完全不对。到了下午七点钟,第一个却是伍健生来了;第二个是高一虹;费昌年虽来得最晚,却也没有过七点十分。自然,他们见了燕秋,都说决定了和她同路到西北去。燕秋心里,觉得石耐劳身体健康,彼此的感情似乎也比较的深一点,假使大家同路到西北去的话,少不得请他作一个队长。现在别人都来了,偏是他落后,以后倒不能太信任他了。她心里如此的想着,表面上却是很镇定的招呼来报到的这三个人,饮茶闲话。伍健生看了一看手表,就笑道:“当杨女士给我们限期的时候,只说不能早过一定的时间,至于晚过一定的时间,大概是可以的;要不然各人的钟表,不能对得一秒不差,来着恰恰碰到那个时间,可是不容易。”

    高一虹笑道:“我想,也不宜于太晚了吧!”

    燕秋一听他们的话音,就知道是对石耐劳而发;虽然想到他必定有了什么特别的原因,阻碍着不能来,可是表面上决不肯公然袒护他。就微笑道:“虽然晚过一定的时间,没有规定多久,可是也不能太久了。因为我们究竟有多少人动身,哪个日子走,都得预定好了;若是加入的人太晚了,要变动我们整个的计划,那只好是拒绝了。”

    费昌年点点头道:“我们有这些个人上路,也算是个法团吧。一个法团,应当有个大家遵守的规例,无论什么人,也不许违法。”

    燕秋道:“这话很赞成,我一个女子,和四个青年男子要同走这样长的路程,也很希望有个约束大家的东西。等到石先生来了,我们就可以来先讨论这件事。”

    大家听她的话,总也不能因为石耐劳到得稍晚,就把他取消;那也只好暂时说些闲话,一切问题,都等了他来再谈。不过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的来到这里的,在设想了两天一夜之久,各人少不得有些话说。现在忽然把这件事搁起来不谈,一时倒感到无话可说;然而当了女子之面,大家板起面孔来坐着,那也是要不得的。因之费昌年首先向身边的高一虹兜搭着说话,笑道:“昨天那么大雨,想不到今日这样大晴。”

    这话因无聊而发问,又在想不到三个字里,把别人代答的话,也代答复了。这倒叫高一虹没什么可说的。他是坐在一张小沙发上,旁边一张茶几,上面叠了几张报,他就手摸了报,问道:“你每日看的是那几份报呢?”

    他两个人这种谈话,已够无聊的。伍健生靠了桌子斜坐着,却拿了一匣火柴,在两手心里来回的颠换着。

    燕秋看在眼里,再看手表,时间已经延迟到了九点。便皱了眉道:“这可奇怪,石先生为什么不来?纵然他不到西北去了,也该给我们一个回信。现在我们不必等他了,大家有什么意见,就可以提出来讨论。我们决定了,他来了也不能推翻。谁教他缺席的呢!”

    这三个人都有这种感觉,石耐劳和燕秋比较的是接近一点,现在他不遵守时间,正好借了这个机会,来给他一个打击。都一致赞成燕秋的提议,立刻讨论起程的事宜来。由九点钟讨论到十二点钟,大致都议妥了:自明天起,加紧准备。第三天的晚上,就坐北上车到徐州转陇海路西行。燕秋昼夜望回西北去,现在如愿以偿,自然十分高兴。虽然所希望最亲切的石耐劳,不曾到来,也就不怎样的介意了。不过她心里想着:到了第二日早上,石耐劳一定有个回信的。然而她这层预想,又是不曾料定。到了正午十一点钟,茶房送进一封快信来,下款正是石耐劳的名字。燕秋拿着信在手上,颠了两颠,她心里可就想着,他必定是有了什么障碍,来不及当面报告我,所以就写快信来说,内容一定是报告他不能亲来的苦衷,就由书面来答应我一定到西北去。她心里头这样想着,随手就来拆信。然而信的内容,又是第三次又出于她意料之外了。那信上说:

    燕秋女士惠鉴:请你原谅我,我不得已而失信了。昨天下午两点钟,接到家里一封电报,说是家中有急事,叫我赶快回南通去。我家里双亲年老,得了这种电报,不由得心里不慌乱,所以我立刻就动身,来不及告辞。假如没有什么事,我一定赶回南京来。纵然女士已经渡江北上了,我也可以赶上去的。方寸已乱,有言不尽,谅之谅之。即祝努力!

    石耐劳上

    燕秋将信看了两遍,心想:这就难怪了,人家有电报叫了回去的。她不但对于这个电报没有什么疑问,而且还对伍健生等说:“自己就是回西北去找家庭的,别人因了家庭暂时不能同行,那当然是可原谅了。”

    其余三位男友,见石耐劳已落选了,各人也是心里暗喜,不觉又添上一分精神。

    到了第三日,是大家出发的日子,事前约好了,就在旅馆里齐集。因为燕秋说了,西北人民都过的是刻苦生活,这回大家前去,都要用朴素些的服装。要不然,不但这样长的路程,容易发生意外,而且一路引着人家来注意看着,自己也怪难为情的。大家听了她的话,三个男友都换上了青布短衣,黄斜纹短裤,连皮鞋也不穿,只换了布底球鞋。这只有高一虹不同,多加上了一副圆框眼镜了,也许不如此,就不足以表示他是学文学的了。燕秋为感谢他们起见,今天中午又备了一顿上等菜饭,请他们在旅馆里饱餐一顿。当吃饭的时候,四人共围了一张四方桌子坐定,四只玻璃杯子,斟满了深红色的葡萄酒。燕秋可就按住了桌沿,先站起来了。她穿了一件短袖子粗布短褂子,隐约在衣纹里透出她那丰润的肌肉来。她的美发,在脑后方面,虽然还有些弯曲波纹来,然而也就修剪得很短了。她抬起了那嫩藕似的手臂,举起那酒杯来,向在座的三位男友道:“三位先生!蒙你们很大的牺牲,陪我到西北去,我这一分感激,也无从可以说起。这一顿饭,就算我先向各位道谢。第二呢,以后我们一路走着,当然是每日每餐,都要甘苦共尝。这一顿饭,也可以说是我们合作吃饭的开始,借了这杯酒,预祝我们前途顺利,大家干了吧!”

    她说毕,举起了杯子来,先就一口喝了个干净;其余三个人,看到这种样子,也就突然地站起来,谁也不谈什么话,举着杯子全都喝干了。燕秋笑道:“许多要送行的朋友,我都支使着他们到浦口车站上去了。这点用意,就是为着我们要吃这顿痛快的饭,请吧!”

    她说着话,坐下去,首先扶起筷子来。她那杯酒抢着喝了下去,热气上冲,立刻两个红晕印到双颊上。只看她那双眼珠活动着,自然是很快活了。这三位青年,自然也是以燕秋的态度为转移,大家都带上了笑容吃饭。燕秋笑道:“今天今时,在出发的地方吃饭,四个人围着了一张方桌,吃得很痛快。可不知道我们最后合作的一餐,是在什么地方,又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情形。”

    对于情感问题,高一虹是最好讨论的,这又是他一个发挥的机会了。便笑道:“所以古人登山览胜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发生了无限的感慨。离开了南京,杨女士总也算是离开了第二故乡,这一番感慨的话,那是应当有的。”

    费昌年和伍健生都腻厌他谈文学,不由得皱了眉,健生道:“吃完了饭,我们就和杨女士收拾行李吧。外面雨还下得很大,不如早点上车站去。泥滑滑的匆匆忙忙过江,恐怕有些不便。”

    燕秋站起身来,开了窗户看看,不想一阵冷风,拥进细雨烟子,直飞到吃饭的桌上来。那黄色绸子的窗幔,被风吹着,只在屋顶下胡乱飞舞。同时就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帽子戴得很低,在对过马路上,有向这里偷看的意思。因窗子开着,他就走了。燕秋也来不及考量,连忙将窗户关闭笑道:“这雨虽不大,来势可凶得很。”

    费昌年道:“若不是事先宣布了,我们今天可以不走了。”

    燕秋正色道:“那又不然,若是这一点斜风细雨,我们就要害怕;到了西北去,困难还正多,那如何前进?走!我就来收拾行李。”

    她说着把胸脯子一挺,就回房去收拾一切。本来也就收拾齐备的了,经她一提倡,这三位男友,都打起精神来,不到半小时,四个人的行李,都已运上了汽车。到这时,虽然有些留恋南京的意味,也不能不走了。他们另坐了一辆汽车,跟随着行李车到了渡口,呵!好一派风雨江景,只看江的东西两头,都让阴云重重的罩着,好像面前的大江是由阴云里面钻了出来,依然还流进阴云里面去。望对江浦口镇,那些新式建筑,如车站货仓之类,都大半让阴云笼罩住了。高一虹向那边指着道:“再过三小时,我们就到那云雨之中去了。”

    燕秋笑笑,没有作声。

    车子到了轮渡边,大家又少不得一阵纷乱,拥上轮渡码头去,远远就看到李灿英在码头船中间东张西望。燕秋直走到身边,她还不理会,燕秋将她衣服一扯道:“你找谁呀?”

    灿英哟了一声,抓住她的手道:“哟!你改成了一身布衣服。猛然间,倒看不出来了。”

    说时,看她身后三个同学,都穿了布衣服,就点点头微笑。燕秋挽了她的手,一同走上轮渡,因道:“天气这样坏,为什么在码头上等我?”

    灿英道:“我得了电话,知道你们快要来了,所以在这里等你。”

    燕秋道:“谁打电话给你?”

    灿英顿了一下道:“一个不相干的人。”

    说着挽了燕秋向船边走,笑道:“到这里看看江景吧。西北哪有这个呢!”

    这时,那细雨如漫天漫地的烟雾一样,江面上稍微远一些的船只,就迷糊着看不见。江水扑了船边,拍打有声,江心里的水,时常翻着白花的浪头子。燕秋不觉失声道:“好一幅江景!”

    灿英低声道:“你不久还是回来吧。你舍得江南;和你同去的几个人,可舍不得江南呢!”

    燕秋笑道:“我说了吧,那个像电影皇帝的人,不在我同行之内吧!可惜我没有机会,不然倒要和你作进一步的介绍呢。你不是很崇拜他吗?”

    灿英脸色红着,却说不出来,正是汽笛呜呜一声,轮渡要开,于是拉着她道:“江心里冷,进舱去吧。”

    于是这个问题,也就始终含糊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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